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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也是熱血青年


  周天虹想起的這個人,是兩年前認識的。
  天虹從小就愛讀書而又沒錢買書。幸好在離他家不遠的北大街,有一個民眾教育館。實在說,它比一個燒餅鋪大不了多少,可是它卻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和閱覽室。圖書館裡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的萬有文庫,還有當時流行的各種雜書。閱覽室有一張類似乒乓球案的長桌,上面擺滿了每天從平津滬來的各家大報。天虹的大部分課餘時間,幾乎都花在這裡了。這裡的管理員是一個樸實盡職的中年人,臉上有些小疙瘩,對人分外和氣,似乎也很喜歡這個愛讀書的孩子。每逢天虹來,他都笑一笑;然後拿出天虹要的書來。這樣,天虹就像一尾小小的魚兒游在書海裡,既無人強迫他,也無人引導他,只憑個人志趣任意暢遊。
  忽於兩年前的一個冬天,這小小的天地裡增添了一個陌生人。看去有二十七八年紀,穿著一身半舊的藍布長衫,戴著一頂舊禮帽,總是壓得低低的。他不大同人搭話,也不借書,一進來就不動聲色地翻閱報紙,然後離去。開始天虹並沒有注意他,幾乎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後來才發現他天天如此,幾乎風雨無阻。這年春夏之交,有一天濃雲密佈,雷鳴電閃,正是一場大雷雨將要降臨的樣子。所有來閱覽書報的人都紛紛離去,只剩下那人和天虹兩個人了。這時天虹正在看一則關於「何梅協定」簽字的消息,何應欽幾乎全部答應了日本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的要求,準備將中國的軍隊和黨政機關全部撤出河北,並禁止一切抗日活動。看到這裡,他不禁騰起一團無名怒火,拳頭在桌案上狠狠一擊,憤然地把報紙推到一邊。這舉動自然引起那人的注意,向天虹這裡靠了靠,親切地問:
  「這位老弟,你看到什麼了?」
  「您瞧瞧!」天虹指著那則消息憤憤地叫,「何應欽這壞東西,把我們華北出賣完了!」
  「哦!」那人瞥了一眼報紙,微微一笑,「那豈止是何應欽呢!」
  「他們簡直同滿清政府差不多了!」
  那人似乎帶著驚訝和讚賞的目光看了這位少年一眼,含著笑點了點頭。可以說,直到這時天虹才真正看清了這人的面龐。那是一張瘦削而清懼的臉,一雙異常明亮光彩奪人的眼睛,似乎還含有某種力量和威嚴。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是把帽子壓得低低的,把這些光芒掩飾起來。
  「老弟,我看你天天來這裡,你喜歡讀些什麼書呀?」那人親切地問,彷彿有意長談的樣子。
  「我喜歡讀小說。」天虹直爽地說。
  「喜歡讀哪些小說呢?」
  「新小說、舊小說都讀。《水滸傳》、《七俠五義》、《七劍十三俠》、《江湖奇俠傳》、《雍正劍俠圖》……」
  那人笑起來:
  「《水滸傳》是部好書。至於那些劍俠書,看著有趣,嘴一張一道白光,千里之外取人首級。實際上沒有那回事!……你看過哪些新小說?」
  「茅盾的幾本小說,還有蔣光赤的小說。那本《少年飄泊者》很好,現在這個社會真是太黑暗了!」
  「茅盾的《子夜》也非常好,你看過嗎?」
  「聽說出版了,不過……」他本來想說「沒有錢買」,可是沒有說出來,臉紅了一紅。
  「魯迅的作品呢?」
  「我們的課本上有一篇《秋夜》。」
  「是的,『我的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是吧?」
  兩人都笑起來。
  「魯迅的作品你還看過哪些?」
  「這個圖書館裡沒有。」
  「上海的報刊上也常有他的文章。不過他常常變換筆名,你看多了就能看出來。」他略停了停,又說,「光看小說也不行,還要學點兒理論。魯迅就是這樣主張的。你讀理論書嗎?」
  「理論?……我沒有興趣。」
  「只要讀起來,慢慢就有興趣了。」那人笑著說,「你讀過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嗎?」
  「我見過出版廣告,可是……」他本來又要說「沒有錢買」,可是話到嘴邊臉孔又紅了。
  「這本書,寫得既通俗,又有味。我那裡有,如果你願意看,可以到我那裡去拿。」
  「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離你家不遠。你再往東走五個門就是。」
  「你知道我家住的地方?」天虹不勝驚訝地問。
  「知道。」那人笑著說,「我經常見你從那個大門裡出來,還不知道?」
  「先生,我是不是可以問您的名字?」
  「歐陽行,字立行。」
  在他們談話的當兒,正是外面暴風雨橫掃大地的時候,門窗不斷被拍打得呼噠呼噠響。可是兩人似乎全沒覺得,都沉浸在一種真摯純真的友情中了。直到風停雨住,兩個人才握手作別,各自回家。這就是周天虹同歐陽行的初識。這次見面,給這個窮困少年的心間增添了許多愉悅和溫暖。這在那個冷酷的人世是很難得的。
  一兩天後,在一個悶熱的下午,天虹就壓抑不住他那顆年輕的心,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這位新相識的家裡。這也是個破落人家的深宅大院。他怯生生地喊了一聲:「歐陽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走進屋裡,看見他的新相識打著赤膊,頭上蒙著一塊濕毛巾,正揮汗如雨地伏案寫作。桌案上擺滿了書籍和稿件。歐陽行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筆,讓他坐在桌旁的舊式木椅上,笑著說:
  「哦,新朋友,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我叫周天虹。」他侷促不安地說。隨後打量了一下屋子,除了一桌一床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就隨口問:
  「這就是您的家嗎?我以前似乎沒有怎麼見過您。」
  「不,這是我親戚家。」
  「您的家呢?」
  「我的家在南方。……後來就到處流浪,你就喊我流浪漢吧!」說過他淡淡一笑。
  「那麼,你的職業呢?」
  「職業?」他沉吟了一下,「怎麼說呢,我做過的事可真不少:碼頭工人,水手,打零工的,還當過教員、和尚……」
  「你還當過和尚?」
  「是的。沒有地方去了,混碗飯吃。」他又笑了一笑。
  「現在呢?」
  「現在怎麼說?算個不成器的作家吧!」
  「作家?」天虹心裡一跳,因為他只是從課本上書本上見到過作家,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作家站在眼前。他帶著驚訝和敬佩的神氣看了新朋友一眼:
  「可是,您怎麼說是不成器的作家呢?」
  「所謂不成器者,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寫作不少,而發表不多之謂也。」說過,他哈哈地笑起來。
  天虹見歐陽還要繼續工作,不便過多打擾,就起身告辭。歐陽招手讓他等一等,然後從床底下的書堆裡找出一本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一本何斡之著的《中國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遞給他:
  「這兩本書都很通俗,你拿去好好看看。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下次再談。」
  說過一直把天虹送到門外。天虹帶著感激的心情鞠了一躬。他發現歐陽行的鞠躬禮比他還要深而且恭,難免覺得自己那個躬鞠得太潦草了。
  天虹回到家裡,如饑似渴地讀著這兩本書。什麼矛盾,什麼否定,什麼麥子發芽,什麼雷峰塔的倒掉,使他覺得十分新鮮有味,簡直使他發現了一個從來不知道的新世界。何斡之那本書,使他對一團亂麻的歷史似乎理出頭緒來了,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悲劇和不幸也似乎找到了解答。他覺得頭腦清楚多了。但是其中還有不少問題、名詞術語搞不明白。幾天後他又到了歐陽先生那裡。
  這是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兩個人搬了兩個小凳子坐在一個空院裡。四外寂靜無聲。只有大半個明月在雲際穿行。天虹提出了許多問題,例如卡爾是誰?伊利奇是什麼人?什麼是康姆紐斯特?什麼是布爾喬亞?什麼是普羅列塔利亞?等等,歐陽都一一作了解答。當然過於幼稚的問題,也難免引起歐陽的一陣大笑,弄得天虹很不好意思。總之,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不知不覺已經月兒平西。天虹回到家裡的時候,後院已經響起幾聲破曉的雞啼。
  這年冬天,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的衝擊波震撼了這個小小的縣城。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早晨,天虹也走進示威遊行的行列。他一邊揮動小旗,一邊把嗓子都喊啞了。這大概就是他學那些卡爾、伊裡奇、普羅列塔利亞的結果。
  從此以後,天虹三天兩頭跑到他的歐陽先生那裡。事事向他請教。歐陽既成了他的老師,又成了他的朋友。光陰錘煉著他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濃郁醇厚了。今天,當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怎麼會不想起這位朋友呢?
  第二天他匆匆吃過早飯,來到歐陽先生的家裡。剛要進屋,聽見歐陽正在屋裡同人談話,就沒有走進去。等了好長時間,才見歐陽把三個青年人送出來。
  天虹來到屋裡,見桌案上放著幾本範文瀾在開封新創辦的《風雨》週刊,散發著新鮮油墨的香味。另放著幾份報紙,報紙上赫然的大標題是:「我軍轉移新陣地,南口已淪敵手。」天虹坐下來問:
  「先生,昨天你沒有出去躲飛機嗎?」
  「沒有。」歐陽行搖搖頭,淡淡一笑,「日本飛機一往南飛,他們就拉警報。可是你知道它來不來?往往白等一天。我在後院挖了一條蛇形溝,它要真來,我就到那裡去。」
  「現在南口又失守了!」天虹向報紙瞥了一眼,歎了口氣。
  「是的。西面的大門也被他們打開了。」歐陽行憂心忡忡地說,「看起來,敵人在華北是分三路向我們進攻。一路是沿著平漢城,直衝著我們這裡;一路是沿著津浦線向南打;一路是沿著平綏路西進。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全面戰爭。日本人所謂不擴大。保護僑民等等全是鬼話。」
  「您看前面能頂得住嗎?」
  「很難說。」歐陽行的眉皺成了一個疙瘩,「現在蔣介石並沒有下定決心。政府裡還有不少親日派、投降派。再說他們的戰術也不行,一味地單純防禦。很可能頂不住。」
  「歐陽先生,」天虹鄭重地叫道,「您是懂得我的心的。我也是一個熱血青年,您看我該怎麼辦呢?」
  歐陽行神色肅然,深沉地望了自己的年輕朋友一眼,反問:
  「你有什麼打算?」
  「現在家裡人還是想叫我找個事兒做,我不想找。傳說什麼人組織游擊隊,我不摸底細,也不敢貿然去。」
  「那些絕對不能去!」歐陽行擺擺手,斷然地說,「現在情況很複雜。地痞流氓,失意政客,都想藉機組織武裝。去了是會上當的。」
  說到這裡,歐陽行身向前傾壓低聲音說:
  「我倒聽說一個消息:陝北延安抗大要招收學生……」
  「什麼?延安抗大?」天虹慕地一驚。
  「是的,就是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共產黨創辦的。」
  「像我這樣兒的,行嗎?」天虹驚喜地問。
  「行。」
  「他們要不要學費?」
  「不要,連吃飯也管。」
  「哎呀,那太好了!」天虹高興地拍了一下手。因為從小到大,他從沒有聽說過天底下還有不收學費而且管飯的學校。
  「不過,聽說那裡淨吃小米,生活挺苦的。」
  「這不算什麼!」天虹搖搖頭,毫不在乎地說。緊接著又急火火地問,「怎麼個去法?」
  「我在西安有兩個熟人,他們可以幫助介紹。剛才那三個青年,就是為了打聽這事來的。」
  「好!就這樣吧,待我回去商量一下。」天虹握緊拳頭,表示下了最後決心。
  「你要找誰商量?是要找家裡人商量嗎?」歐陽行關切地問。
  「不是。」
  「那是找誰呢?」
  「一個,一個……朋友。」天虹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臉紅得就像母雞下蛋似的。因為他有一個女朋友,還從來沒有同他的忘年朋友公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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