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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紫衣少女


  天虹心靈的秘密從未向人透露過,說起來怕有兩年了。
  前年春天,舉行過一次全縣中學生的作文比賽。事出意外,周天虹竟名列第一。這在一個學校裡就決非小事。他本是個窮學生,平時衣冠不整,難免帶點寒酸氣。人們是不大瞧得起的。這一來不得不刮目相看。師範是男女合校,不過分班上課,男生在南院,女生在北院。只有紀念周或者校長訓話才合在一起。這天正合在一處開會時,天虹不經意間,向女生這邊望了一望,發現有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正盯著他。天虹覺得怪不好意思,而那雙純真的黑眼睛卻毫無退縮的樣子,不得不連忙低下頭去。過了一忽兒,天虹想看看那人是否還在看他,剛一轉過臉,又同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對上了,羞得天虹臉色飛紅,再也不敢轉過臉去。這個女孩子,天虹自然認得,她叫秦碧芳,和自己住得很近,也可以說是斜對門吧,只要站在自家門口就可以看到她家的朱紅大門。每逢出門上學或散學回家,自然常常遇到,但是天虹卻從來不曾給予過多的注意。至於說這是什麼原因,天虹說不清,也從來沒有想過。前文已經交代,在這道大街上許多顯赫的門第都破落了,而秦家卻是例外。據說,秦碧芳的父親在鄉村擁有不少田產,後來見工商業有利可圖,就將大部分土地賣掉,在城裡開了一家大中藥店。近幾年雖然生意不算太好,但在這條街上卻是鶴立雞群,堪稱殷實大戶。加上這位秦老闆和當地權要來往密切,在工商聯又是一名執行委員,那氣派就更不同一般。也許正因為如此,在天虹的心理中有一種朦朦朧朧的隔閡,也就沒有心思注意到他家的女兒。
  秦碧芳這雙流露著過多情感的眼睛,在這位少年的心裡增添了幾分從來不曾有過的甜蜜,也帶來了一些慌亂。散學以後,他一邊想著剛才的情景,一邊慢慢往家裡走。他覺得後面似有腳步聲響,回頭一看,秦碧芳正跟著他。他一慌,不由得腳步更加快了。驀然間,他聽見後邊喊了一聲:「周天虹!」他不得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秦碧芳趕上來,又用那雙黑眼睛盯住他,半嗔半喜地說:「你跑什麼!我能粘上你嗎?」天虹連忙賠笑解釋:「不,不,不是這個意思。」說過瞼又紅了。說實在的,這個圓圓臉彎眉毛的女孩子,雖是多年的鄰人,直到此刻,才發現她是這樣的美麗,尤其一雙黑眼睛是那樣天真無邪和真誠。他們並著膀兒走了一小段路,女孩子又偏過頭來望著他說:「你那篇得獎的作文,我看了,寫得真好!你那腦瓜兒怎麼就這樣靈呢?」天虹紅著臉,沒有言語。女孩兒又說:「我怎麼就像木頭疙瘩似的,作文老寫不好,你能幫幫我嗎?」說過,她不等回答,就說,「過兩天,我給你送作文去!」說過就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去了。
  過了兩天,天虹正坐在他家的石榴樹下看書,姑娘已經穿著白衣黑裙飄然而至。不等他讓,就隨手拉過一個小板凳坐在他的對面,用那雙滿含笑意的黑眼睛望著他。隨後塞給他一個紫羅蘭的信封。天虹剛待要拆,姑娘連忙伸出一隻白手摀住,說:「不許拆!我走了你看。」說過,彎著腰兒低頭一笑,扭過頭去跑了。
  姑娘的到來,自然使天虹歡喜而又侷促不安。幸好院子裡靜靜的沒有別人。他把紫羅蘭的信封輕輕打開,哪裡是什麼作文,原來是秀秀氣氣的一首小詩:
  
  我的心是一個靜靜的湖,
  它像一口古井
  從來不起波紋。
  可是,昨天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
  使它起了層層漣漪。
  風兒,
  請你告訴我:
  你是從哪裡吹來的呢?

  詩後,還有兩行很小的字:天虹,星期天你到我家裡來吧,我的父母下鄉去了。
  看了這首小詩,倒是天虹的心被攪動了。
  但是,他不願到秦家去。這既是自卑,又是自尊。他怎麼敢到這樣闊的人家去呢?再說他那窮學生的自尊心也不允許。在這點上,天虹還是有一點傲骨的。去,不去,這兩種情感交織著,在胸中衝突迴旋。星期天到了,他在自家破敗的門樓下,呆呆地望著斜對過那家鮮亮的朱紅大門猶豫不定。「咳,既是她的父母不在家,又是她邀我去的,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他最後這樣一想,步子才朝那朱紅大門移動。
  他在那門前又猶豫了一陣,才舉起手拍了拍門環。
  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媽子笑嘻嘻地說:「周先生,我家小姐正等您呢!」
  天虹紅著臉走進去。迎面是座大影壁,畫著一幅水墨山水。轉過去,正房兩邊是兩大叢紫丁香,正在盛開,一股濃香撲面襲來。東西廂房前各有兩大株紅夾竹桃,呈獻出它一年中最嬌艷的顏色。只聽老媽子叫了一聲「周先生來了」,立刻從西房裡跑出一個穿紫旗袍的少女,正是碧芳。「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笑著說,眼睛都高興得有點濕潤了。接著,就把天虹讓到西屋裡。一看就知道這是她的閨房。天虹立刻覺得同自己的家真是天上地下無法相比了。臨窗處是那麼窗明几淨,臥室內又是那麼纖塵不染,鋪設華麗,還有什麼穿衣鏡、梳妝鏡,各自熠熠生輝。再向外看看上房,雖是古老宅第,但已經過翻修,寬大的走廊,朱紅的廊柱,耀眼的玻璃門窗,裡面的陳設自可想見了。這一切自幼很少接觸過的富貴氣象,一霎時竟使他覺得同面前的這位少女相隔得十分遙遠。以致碧芳給他捧過一盞蓋碗茶來,他也恍不自覺。碧芳見他的神色有點異樣,連聲問:「你怎麼啦?」他這才恢復了常態,脫口而出地說:「你的家不錯啊!」話剛說完,就見碧芳的臉色有點發白。
  「什麼不錯!有吃有喝就算好嗎?有幾個錢就算好嗎?我看還不如坐監牢呢!」碧芳悻悻地說。
  「你怎麼這樣說?」
  「我這話一點也不過分!我爸一天到晚管著我,我沒有一點兒自由;我媽是個後媽,一天到晚找我的碴兒。自從我親媽去世,我沒有痛快過一天,你不知道我是怎麼過的……」說到這裡,碧芳的眼圈兒已經有點兒紅了。
  接著,碧芳把她的後媽如何苛刻、惡毒,她爸又如何耳根軟,偏聽偏信,痛痛快快地傾訴了一場。一邊說一邊擦著眼淚。天虹的一顆心已經完全沉陷在對這位紫衣少女的同情中了。
  這一天,他們談了很多很多。最後分手時,碧芳說:「這個老媽子同我挺貼心的,以後我爸媽只要不在家,你就常來。」
  一說到這裡,天虹又想起他們之間的那條無形的鴻溝,略一沉吟,就說:「我不能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來呢?」碧芳瞪著一雙黑眼睛像審判官似的問他。
  天虹吞吞吐吐地說:「咱倆的家不一樣。……我的家境……」
  碧芳一聽急了,嗔怪地說:「你又說這個!什麼是窮?什麼是富?窮和富能說明一個人的價值嗎?我們同學中也有富的,叫我看一個個全是庸才!沒有一個我看得上眼……當然,我自己也是庸才,不過比他們似乎還多少強一點兒!」說到這兒,她自己噗哧一聲笑了。天虹也笑了。
  「好,那你就走吧!」碧芳握著天虹的手說。這是天虹平生第一次和女性握手,這種感覺是無以名之的,幾乎可以使他記憶終生。
  從此以唇,天虹變了,他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每天早晨,當他走出大門,就不自覺地要向那個朱紅大門張望,希望那個穿紫衣的少女出來。如果不出來,他就要等一等。如果她走得太靠後了,他就要放慢腳步。為了怕說閒話,有時多少拉開一點兒,也都以目力所及為度。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後來天虹認識了歐陽先生,經常可以得到一些革命書刊,天虹看後就悄悄塞到碧芳手裡。從此又大大充實了兩人談話的內容。這位少女也就不知不覺走進了當時被稱為「左傾青年」的行列裡。那顆純真的愛情的種子也長得越來越肥碩了。
  但是,這件事天虹一直嚴守機密,連最知己的忘年朋友也沒有告訴。因此,當今天歐陽先生提到去延安的事情,他立刻就想到碧芳:自己何不與她同去呢?他自己已經是不能與她分開的了;如果他們倆能夠像比翼鳥一樣飛向那光明的地方,以後再雙雙飛到那炮火連天的戰場,那豈不是最愜意的人生嗎?想到這裡,他簡直要飄飄欲仙了。
  兩年來,在他與碧芳的往還中,很得力於秦家的紅娘,就是那位四十幾歲的老媽子。天虹一直尊敬地喊她大娘。不管有什麼事兒,只要他悄悄捎去一個紙條兒就能辦到。這天,他又寫了這樣一個條兒:
  芳:
  請務於午飯後到舊地一敘。有要事相商。
                     天虹 即日
  他寫好條兒,輕鬆地哼著歌兒,踅到了秦家門前。他輕輕地敲了兩下門,老媽子就出來了。他叫了一聲「大娘」,把那個條兒往老媽子手裡一塞,老媽媽會意地一笑就進去了。
  所謂舊地,就是那高塔旁一座破敗的古廟。廟中的大殿早已傾塌,有幾塊殘碑倒在地上,真是雜草叢生,滿目荒涼。可這裡卻是他們多次幽會之地。
  天虹匆匆扒了幾口飯,就來到這裡等候。果然,不一時,那位穿紫衣的姑娘就故意邁著閒散的步子悠然走來。這顯然是躲避別人的注意。
  天虹含著溫柔的笑意凝望著她,覺得她真是越長越美麗了。前兩年結識她的時候,如果說她只是一個熱情純真的少女,現在幾乎長成一個溫情脈脈的美人兒了。不知怎的,天虹想起他們最初會面的事,就笑著說:
  「芳,我第一次見你,就看見你穿著紫衣裳,就像是個葡萄仙子似的。我早想問你,你是特別喜歡紫色嗎?」
  碧芳也坐在一塊倒了的石碑上,溫存地笑著說:
  「你說對了!我總覺著紅色太艷,藍色又太板了,只有這紫色顯得柔和。」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家兩大棵紫丁香全都開了,香氣真濃;接著你就出來了,穿的衣服跟紫丁香的顏色一樣,我想,你就是個紫丁香做成的姑娘吧!」
  姑娘低頭一笑:「那時候,你還擺架子,不想理我呢!」
  「唉,我是有眼不識泰山囉!」天虹不好意思地一笑。
  碧芳問:「剛才,接到你的命令我就來了。到底有什麼要事?」
  「確實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天虹的臉色嚴肅起來,「歐陽先生告訴我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
  接著,他就把去延安的事講了一遍,並且坐在碧芳的身邊說:
  「碧芳,我想這是一個最難得的機會。為什麼我們倆不一起去呢?你願意去延安嗎?」
  「延安?延安在哪裡呢?」
  「在陝北,我給你說過,就是紅軍長征到達的地方。」
  「那裡離這兒有多遠啊?」
  「遠是遠一些。不過我們可以乘火車先到西安,再走個七八百里也就到了。」
  「行。」碧芳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只要跟你在一塊兒我就樂意;再說我也早想離開這個家了。」
  天虹頓時兩眼放出光彩,瞳仁裡升起了兩朵小火花,笑微微地說:
  「那太好了!今後我們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碧芳微微一笑,「永遠是什麼意思?」
  天虹一愣:「永遠就是永遠嘛!就是這輩子生生死死都不離開,你說什麼意思?」
  「不,你忘了!你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呢!」
  哦,原來天虹曾經告訴過她:因為家裡太窮困了,父親怕將來兒子結不了婚,就匆匆忙忙說了一個鄉下姑娘,並且訂了婚。可是雙方從未見過面,是一樁典型的包辦婚姻。天虹一直想解除婚約,以便了卻一樁心事。
  天虹見碧芳有意把事情挑明,就哈哈笑著說:
  「這個好辦。我明天就去辦理這事。」
  碧芳笑著點了點頭。
  「可是,你怎麼弄?」天虹說,「你跟你父親說嗎?」
  「不說恐怕不行,」碧芳沉吟道,「不然,哪裡來的路費呢?」
  天虹皺起了眉頭:
  「要說到共產黨那裡,那還了得!他會同意嗎?」
  「只有編個瞎話兒,說我到西安考學。」碧芳低頭一笑。
  「好!那太好了!」天虹高興得站起來拍著手說,「碧芳!你還記得高爾基的《海燕》嗎?讓我們做時代的海燕吧!讓我們飛吧!」
  碧芳也高興地站起來,揚起頭,興奮地張開雙臂喊了一句:
  「好,讓我們一起飛吧!」
  由於激動,由於風的飄拂,她的頭髮和紫衣也飄飄然,就像真的飛起來了。
  兩年來,天虹從未碰過碧芳一下。這時卻由於熱血沸騰,過於衝動,一下將碧芳抱住了;可是出於少年的羞怯,只在碧芳的唇上蹭了一下就離開了。也許這是世界上最潦草的接吻了。即使這樣,那種異樣的感覺卻彷彿像凝結在唇上似的久留不去。他們雙雙拉著手兒,哼著歌兒,離開那畢生都難以忘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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