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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煙瘴重山 巧逢金葉丐 樓台十畝 初入碧云庄


  西南苗區,山水險惡,即在苗山外面,也是异常荒涼,只在通行道路旁,偶然有几個傍山村落,大半也只有几十戶人家。且說此中有一個小村落名叫做太平墟。這一帶地方,向來是苗漢雜處之地。前些年苗人常常下山“打冤家”,劫掠漢人財物,殺傷人命,官府雖然也曾發兵進剿,但苗人來去無常,行蹤飄忽,苗山又是險峻异常,總無法弭平苗息。近些年苗人劫掠之事較少,但每逢集日,苗人便下山來与漢人做生意,仍是常常發生斗毆。墟名“太平”,其實甚不太平。
  “望山村”是太平墟里唯一的一間酒舖,生意尚屬不惡,凡是到苗山來的人都得在這儿歇腳。這一天中午時分,山里忽來了一位少年書生,這人丰神使朗,衣飾法麗,背插長劍,眉目之間頗具英銳之气。他徐步而來,走過望山村門首,正是午飯時分,便進店來。望山村的店伙作了多年買賣,來這苗山的,大多是逸士高人,或江湖豪杰,他眼里看的怪人不少,一看這書生的儀表神色,便知來頭不小,慌忙上來招呼,笑問道:客官是來采藥的么?”
  那書生微微笑道:“不是,我是來訪一位朋友。”
  店伙打量了書生一下,又笑問道:“可是去大蛇岭碧云庄的么?”
  書生似乎微感惊訝,點頭道:“正是。”
  店伙忙陪笑道:“我一看您老是遠道來的樣子,就猜您老座去碧云庄。每年到了這時候都有人去那儿的,小的在這儿住了近二十年啦,從前去的人真多,近几年已是越來越少啦。
  您老是用飯不是?”
  書生未及答言,忽然听見店外駿馬聲嘶,店伙笑道:“又來了客人啦。”邊說邊往外跑,剛到門口,一個人急步走來,几乎撞在店伙身上,店伙哎了一聲,未及躲閃,已被那人伸手攔住,店伙只覺得像撞在一根鐵柱上一樣,連退几步才沒跌倒。
  那人道:“站穩,站穩,你吃了酒嗎?”
  店小二這時方看清來人原來是個小孩子,瘦骨嶙峋,像個猴子。他手里提根馬鞭,口里取笑店伙,眼光卻向那書生一掃,接著大搖大擺的朝另一張桌旁一坐,拿馬鞭把桌面打得吧吧直響,叫道:“店家,店家,有什么東西賣?”店伙連忙跟過來,問道:“小爺,您吃什么?”
  那孩子怪眼一翻道:“人吃什么倒不要緊,你先替我招呼馬,管它飲水飼料再刷刷毛。
  我少時再吃。”
  店小二道:“飲水喂料是可以的,不過我們不管刷毛。”
  那孩子拍一拍腰間,大聲道:“我給你銀子,你做生意。別不知趣,你當我不給錢不成?”
  店家忙陪笑道:“您老太多心啦,您是我們衣食父母嘛,只是小店里人手少,招呼了牲口就得冷落了客人,我們可不敢。”
  那孩子又看看那書生一眼,皺眉道:“那么你就先去招待那位客人吧,然后就替我弄馬,馬吃完了再輪到我,你將馬當成我,把我當成馬好啦。”
  店小二無奈只得忍笑答應一聲走出去。這孩子坐了一會儿,看見隔座的書生,獨自低斟淺酌;只覺一陣陣酒香扑鼻,忽然又敲著桌子叫店家,店伙進來笑道:“客官,馬剛喂完,還沒刷毛呢。”
  那孩子翻了翻眼睛,說道:“你還是得給我弄點吃的來呀,我先前是說馬先吃,我后吃,如今馬吃完了也就該我吃啦。”
  后隊笑道:“馬只刷了一半呢。”
  孩子咳了一聲道:“隨便刷刷就成啦,”難道還得給它洗個澡?你這店家不會做生意。”
  店伙只好笑著稱是,取了一張抹桌布來擦桌子,擺杯筷,又陪笑道:“您老這匹馬可真好,我活了這多年,還沒見過這樣好的牲口,真夠得上駿馬兩個字。”
  孩子听店家捧他的馬,甚是得意,自己大拇指一豎道:“我的馬么天下第一匹。你去問問,玉鬣金駝,三山五岳的豪杰,無人不知。”。
  那書生听到這里,忽轉過頭來打量了這孩子一下。孩子又道:“人出名,連帶馬也出了名,你知道我是誰?”
  店小二睜大了眼,他真估不透眼前這小孩的來路,便笑道:“您老我沒見過……。”
  孩子不等地說完,搖搖手道:“我姓甘,你也別多問,我的名字不隨便告訴人的,你快弄酒飯來,吃了我還要赶路呢。”店伙看這孩子瘋瘋癲癲,益發不敢多惹,諾諾連聲走開。
  這時那書生喝完了酒便起身會賬,出店時對店伙道:“你這儿的酒倒不錯,下次我再來的時候,倒要買上几罐帶走。”店伙笑道:“不少客人買小店的酒去送人哩,敢保比茅台酒還要好。”書生不再說什么,回頭又打量了小孩一眼,便自走去。店伙送酒菜倒小孩桌上,那孩子就据案大嚼。店伙看他把壺酒几口就喝干,便問道:“這位小爺可嘗得出小店里這前的好處么?”
  孩子大模大樣一點頭道:“馬馬虎虎,也還罷了,可是和我們浙江的茅台酒比,就差遠啦。”
  店小二忍不住笑道:“這可不對啦,茅台酒可是我們這一帶的出產哇?”
  孩子臉微微一紅,瞪眼忙道:“你知道什么,我說的是另外一种,那是毛房之毛,太平之太,不是你們黔省的。”他說了一頓又道:“喂,我問你,剛才那人帶把寶劍,他是干什么歷?”
  店伙搖頭道:“不知道,或者是一位俠義道,听說是到碧云庄去的。”
  孩子接口道:“什么?他也去碧云庄?碧云庄是不是在大蛇岭?”
  店家詫异道:“是呀,您老去過的嗎?”
  孩子停了停又道:“我沒有去過。我正要問你大蛇岭怎樣走法,朝山里走會不會碰見苗人?”
  店家道:“今明兩天都不是集期,苗人不會出山來,這山下住的可全是漢人,不過往山里走,人煙可就越稀少啦,您老順著山路去,翻過了白象坡,就可以望見大蛇岭了,大蛇岭的背后,便是花臂苗烈炬峒主的區域,那儿可不能隨便進去。”
  孩子听他說了,還是不明白,皺眉道:“到白象坡又怎么走?”
  店伙抓抓頭皮說:“這么大的山,你叫我怎么指給你呢?我想,干脆我給你出個主意,剛才那位相公大約認識路,你騎著你那匹馬,追上那位相公,和他一道走好了。要不你進了山去再打听也成。”
  孩子一想,這話有理,便不再問,匆匆吃完,會了賬,就騎上馬直追下去。
  這孩子正是甘明。他奉了師父鬧天宮盧吟楓之命,一路奔馳,曉行夜宿,只三天工夫便到了苗疆。他騎的這匹馬十分打眼,惹得不少人對他注意,甘明小孩心性,自己更是得意非凡,每逢穿市過鎮,他一面勒馬徐行,一面大聲喝叱跨下坐騎,故意引起旁人注視。
  本來盧吟楓就耽心著這匹馬會替甘明招來麻煩。自來武林朋友就有兩种癖好,一好寶刀寶劍,二好名馬良駒。騎這种好馬上路的人,除非身怀絕世武功,否則比帶了三五万雪花銀上路更危險。盧吟楓自然深明利害,但當時事在緊急,也只好讓他碰碰運气了。
  誰知甘明一路行來,居然平安無事。這倒与運气無干,而是一些久走江湖的朋友們,看見他一個孤身小孩,又無兵刃行李,卻敢于騎這樣的好馬赶路,都推測他不僅必有些來歷,而且必定身怀絕技,否則焉敢如此冒失?這么一來,原想動手的反而顧忌几分。加以甘明形貌古怪,一對眼珠精光四射,差一些的人倒還真不敢招惹他。
  且說甘明出了酒店,順著山路放韁追了下去,卻一直沒見那書生影子,大約他從別的岔道上了山了。甘明追了一陣,暗暗不耐煩起來,心想,我一生只听師父的話,如今連店小儿的話也信起來,這成什么話?誰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到碧云庄去,我還是自己問問路吧。他正想著,迎面來了一個騎牛的牧童,橫吹短笛,緩緩而來,甘明喚道:“喂!小兄弟,請問你到白象被該怎么走?”
  那牧童放下短笛,對甘明打量一下,笑道:“小客人,你盡要去白象坡嗎?”
  甘明最恨人家在他的稱呼上加一個小字,因為他自命是武林豪杰,生怕被人看成小孩,但這牧童滿臉笑容,他一時也沒法發作,只得點點頭。
  牧童用手指道:“上白象坡倒有好几條小路,不過都是山道,這匹馬可怕不好走。”
  甘明不耐煩道:“你別說這些廢話,我只問你去白象被該怎么走法。”
  那牧童笑道:“你別急呀!你如果一定要騎著馬上山,我指你一條路,你再往前走兩里左右,那儿有一條山路直通白象坡,稍為平坦一點。不過馬怕還是不好走。”甘明不想和他多說,謝了一聲,策馬就走,前行不遠,果然山邊現出一條黃泥舖的泥路,甘明料想這必定是牧童所說的到白象坡的路,就策馬走去。
  這條黃泥路開頭還算平坦,后面卻越來越見崎嶇,此時日已過午,炎熱難耐,甘明在馬背上,被太陽晒得汗流浹背。口里也一陣陣發渴,沿路竟找不到水。甘明倒真后悔在那酒店里喝多了酒。再走一陣,有一大片樹,濃蔭下稍減炎熱,甘明策馬徐徐走過,微風吹來,不覺漸漸有了几分倦意,眼皮老是往下合,只是口渴愈甚,越走越心煩。走到樹林那邊,猛然听得泉聲淙淙,甘明精神為之一振,但舉目一看,又不禁大失所望。
  原來這里倒有一股溪流,只是那股細細的山溪,是從旁面山坡上流下來的,一直下落到深谷里,可望而不可即。甘明駐馬山坡,再仔細望去,對面那座山的形象果然像一匹大白象,不寬心里一喜,暗想這大約是白象被了,到了這儿,离大蛇岭就很近。上大蛇岭不遠,就是碧云庄,進碧云庄我可得喝個痛快,我甘明是遠來客人不怕主人不款待。想著,便一催馬,急急赶去。白象坡雖然眼看很近,走起來卻還真費事。這一帶山路陡峭,有些地方還有斷崖絕壁,別說是馬,就是一些沒走慣山路的人,走起來也會心搖目眩,幸而玉鬣金駝乃是异种神駒,換了別的凡馬,不但無法走,就是累也累死了。
  這時已到了未牌時分,山上煙瘴四起,幻作五色,一些較高的山頭,都只露出一個山尖。甘明一人一馬就如浴在云海里一樣。漸漸太陽已被山峰遮住,人也感覺涼爽不少,玉鬣金駝沿著白象坡往上走著,居然又平又穩,甘明卻張大口打著呵欠,人也前仰后合的,只兩手松松的握住韁繩,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來,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覺得胯下一軟,就如騰云駕霧似的直朝下落,甘明這一惊立刻睡意全消,兩手緊緊抓住馬鬃毛,兩腿夾緊馬腹,极力將身子扎緊在馬背上。
  原來玉鬣金駝頗有靈性,上了山頂以后,它就自作主張,并不順著下山的道路去走,卻順著堤坡連縱帶跳的直沖而下,甘明万不料這匹馬儿會自己挑著近路走,這一場奔跑直把他駭得魂飛魄散。
  一直到了平地,玉鬣金駝收住腳步,甘明才惊魂稍定,不禁有气,使勁在馬股上打兩巴拿,馬儿又縱跳起來,差點把他掀下地去。甘明大罵道:“你這該死的長毛畜生,差點儿把小爺送了歸位。你還跳!”他這里罵馬,語猶未畢,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冷笑道:“猴儿騎馬,沒摔下來倒是怪事。”語聲极細微,卻十分清晰。甘明猛惊,忙抬頭張望,四下空山寂寂,哪里有半個人影。甘明心下暗想道:‘這倒奇了,明明听見有人說話,怎會不見蹤影,難道是鬼怪不成?”這樣一想,愈加惊疑,勒住馬,大聲喝道:“什么人敢在我甘大俠面前搗鬼?是好的現身答話。”
  他這一聲剛喊過,只听得對方也回答道:“什么人敢在我甘大俠面前搗鬼?是好的現身答話。”原來是對面山谷傳來的回聲。__甘明暗忖道:“難道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還是真有鬼魅在和我搗亂?”他一手深入怀里,緊緊握住纏在腰間的赤藤棍,一面腳尖點鐙,立起身來,伸長頸子四面張望;但仍是豪無人跡,不覺暗暗發慌,倒是胯下的玉鬣金駝十分安靜,悠閒的伸著長頸,嚼著地上的青草。
  這時一陣山風吹來,山上群樹被刮得丫技亂擺,發出沙沙聲音,甘明狐疑一陣,又想道:“莫非造才不是人聲,是風吹樹枝,我听錯了?可是我明明听見人說什么‘猴儿’的。
  要真是我听錯了,這樣大惊小怪,傳出去可要被天下英雄恥笑。”正想著,身側忽似又有人嗤的一笑,甘明大駐,再仔細一听,又沒有了。他心下鬼念道:“這地方有點邪門。”一提韁繩,催著馬儿緩緩走去。卻一心注意著背后,生怕有人會暗中出手襲擊。
  一直走出了兩里地光景,甘明才漸漸走下心來,這時所走的又是沿崖一條小路,險哨异常,甘明小心四顧,忽見前面岩邊有一塊大石凸出,上面似乎有個人睡覺,不覺噫了聲。催馬走近一看,益覺意外,原來崖石上竟睡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身旁邊放著一個竹籃子和一根烏油油的根棒,半截在空處。甘明心中狐疑,停著一會,卻毫無异狀。那乞丐似乎睡得很熟,大聲打著鼾,甘明暗想道:“也許這苗山一帶,人們慣于來往懸崖峭壁,所以不在乎,可是在這儿睡覺,竟不知死活,跌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他畢竟是小孩,這樣一想,便大聲喚道:喂,朋友,你且張開眼看看,這儿是不可以睡覺的呀。”
  那乞丐好聲如雷,只是不醒。甘明正想下馬推他,忽然心中一動,想道:“這荒山里并沒有什么人家,怎會有乞丐到這里來?這里左邊是山,右邊是崖,轉折不便,不知這乞丐竟是什么路道,安知他不是存心誘我下馬?可不要著了他的道儿。”他想著再凝神對那熟睡中的乞丐臉上一望,見他雖然滿臉煤灰,但并無饑瘦之態,而且兩邊太陽穴隆起,分明是內功深厚,心下已明白,十有八九,這花子是有意戲弄自己。但他睡著不動,不知何意,自己何不喝破他,与他較量較量。但轉念一想:師父再三囑咐自己不可生事,這一耽誤,眼看天色已晚,要是今夜赶不到碧云庄,叫我在哪儿投宿呢?說不得只好暫時忍一忍怒气,他如別無動作,也就算了。甘明想定主意,再看那乞丐,仍是不動,便冷笑一聲,策馬向前走去。
  約摸又走出三五里地,也未見那乞丐赶來,甘明暗想這事古怪,此時恰轉過一個山口,甘明抬頭望去,卻見先前那乞丐竟然舞手扎腳的睡在路當中,也不知他是怎么跑到前面來的。甘明這下明白這乞丐确是有心和自己為難,不覺气往上沖,心中暗暗戒備,待馬走近那花子身前自己把馬一勒,大聲喝道:“相好的,要睡覺也別攔在路當中呀!”
  那乞丐揉揉眼睛張大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又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慢慢坐起來,似剛由夢中惊醒。他斜著朦朧睡眼望望甘明道:“你這個小孩子是怎么回事?我睡得好好的,是你叫醒我的嗎?”
  甘明見他裝模做樣,心中更是十分惱怒,聞言冷笑一聲道:“我才犯不著叫你,你愛怎么睡都成,床上,崖邊,或者倒吊起來睡,都与別人不相干,可是這條路是大家走的,你要拿大路當床睡,人家可沒法子不吵醒你。”
  那乞丐顛頭晃腦,好像還沒睡夠,等甘明說完,噯喲一聲道:“你這位小哥真會說笑話,有大床睡覺的人還來當花子嗎?我要是有三頓飽飯吃,也會花錢去買尊駕這么好的馬來騎,也會買几身光鮮的衣裳來穿,用不著在這儿惹人厭啦。”
  甘明被他气得面紅耳赤,厲聲道:“你別在我跟前裝蒜,你打什么主意,實說出來!”
  那乞丐笑道:“真凶,真凶,我討了半輩子的飯,還沒有碰見過火气這樣大的孩子。”
  甘明怒道:“孩子便怎樣,今日我這孩子要教訓教訓你這惡丐。”
  乞丐哈哈大笑道:“這可真怪了。我好端端的坐在這里,又沒問你強要錢,你這位小哥跑來沒頭沒腦的罵我一通,反說我是惡丐,天下哪儿有這种道理?”
  甘明雙眉一挑,就想動手,卻突然想起平回師父時常說:在江湖上,最不可輕惹四种人:就是方外人,婦女小孩,白頭老翁,和乞丐。這四种人最是詭异難測,縱然遇上也是避之為宜。我今日和這要飯的遇上,可得小心,最好不要動手。只是看這乞丐明明有意尋事,不動手怕又不能罷休。他尋思了半晌,忽然得了個主意,故意鎮靜下來,微微一笑道:“真人面前不用說假話,你在我面前弄這套玄虛可是白饒,你的本領如何,我已經稱量出來了,還裝什么蒜。”
  那乞丐笑道:“這便怪了,除了討飯以外,我還有別的什么本領,連我自己卻不曉得;你倒說說看。”
  甘明沉著气道:“方才你在崖邊上睡覺,如今只一小會工夫就能跑到我前頭,這份輕功在江湖上也就算很高的了,不過就憑你這點武功要想攔住我,那卻還差得很遠。你還是快說明你的來意,我沒工夫和你混扯。”
  原來甘明心想,這乞丐分明當我是個維儿,容易欺負,我爽性拿話點醒他,讓他知道我是老江湖,也許就會知難而退。誰知那乞丐一听,又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甘明道:“你這話可是太离譜啦。什么睡在崖邊上,你大概先前看見我的哥哥了吧,我們弟兄的模樣,長得差不多。他倒愛在崖邊儿睡覺。我在這儿已經睡了三整天啦,而且我從來沒在懸崖邊上睡過。”
  甘明冷笑道:“這樣說,你哥哥倒比你懂事,俗話說:好狗不擋路,你卻睡在路當中。”
  丐搖手道:“你別罵人,我在這儿睡,是因為這條山路平時很少人經過,大概總是野狗呀,野兔呀,一些畜生才打這條路上走,我可沒想到礙著了你老走路。你老是要到哪儿去呀?”
  甘明听這乞丐繞著彎子罵他,不由火起,大怒道:“你管我上哪儿去?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
  乞丐道:“不該多管,不過我們一共是十弟兄,你再往前去包管還要碰上,我怕你老討厭花子,所以想指作一條路。”
  甘明一听,這分明是叫上陣了,他生平不肯輸口,冷笑道:“你十弟兄都是花子,都在這深山里討飯嗎?”
  丐點點頭道:“對。”
  甘明哼了一聲道:“那是你祖墳上的好風水,才會出這么多花子。我也沒工夫和你瞎廢話,你要是沒法說出你的打算,勞駕你讓一讓,我好過去。”說著一領韁繩,作勢欲進,乞丐嘻嘻笑道:“真對不起,我是個跛子,還得勞你老的神挽我一把,自己可走不動。”
  甘明不耐煩和他多說,冷笑道:“那你就一直睡下去吧,”一抖韁繩,玉鬣金駝長嘶一聲,從那乞丐頭上飛越而過,甘明連人帶馬剛剛落地,突然間覺得眼前一暗,一條長大黑影從自己頭上飛墜馬前。玉鬣金駝一受惊駭,前蹄豎起,連連后退。甘明大怒,一躍下馬,先不理那乞丐,卻拍著馬頭道:“你別害怕,有我在此,任他是誰也不敢傷你。”
  這時那花子笑哈哈的在路中,手里提著那根黑沉沉的叫化棒,聞言放聲笑道:“你這孩子真是癩蛤蟆打呵欠,口气倒不小,你師父是誰?”
  甘明把馬一推,轉過身對著那乞丐,凜然道:“就憑你這樣儿也配來盤問我你師父是誰?”
  那乞丐冷笑道:“無知頑童,你既不肯說,我也不來逼你,你只說你這匹馬是從哪儿來的?我便放你過去。”
  甘明怪眼一瞪,說道:“我的馬嗎?我向人家討飯,人家把這匹馬賞給我啦。”
  那乞丐見甘明神色傲慢,語言犀利,倒也拿不定他的來路,冷冷說道:“我問你一個人,鐵金剛凌兆揆是你什么人?”他本以為這孩子或許是凌兆揆的晚輩。不料甘明下頷一揚,鼻子里哼一聲道:“太行四凶是我的朋友。”他本想說是我師父的朋友,但這一來可能把自己身分降低,反正四凶見了師父都自稱晚輩,那么說他們和自己朋友相交,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甘明見那乞丐一听這話,似乎略現詫异之色,心想,他搬出江湖人考較我,待我也來唬唬他,便道:“你這廝倒像是在江湖久混的,我提几個人,看你曉不曉得?”
  乞丐怪聲笑道:“說出來听听,是些什么大來頭的人?”
  甘明道:“昆侖山的赤陽子,你可知道?”
  乞丐臉色微變,答道:“久聞其名,沒有見過。”
  甘明冷笑道:“我倒和他熟識。還有一個朋友,你該知道,嘉興銀鉤陶春圃?”這些人都是在破廟里听鬧天宮說過來的,路數相差甚遠,他一齊說出來。
  那乞丐倒真有點摸不透甘明的底細,心想,這個小孩子怎會認得江南武林名家而又認得昆侖掌教?
  甘明還待搬出几個有名人物來,苦于自己平時又不大留心,匆促之間卻怎樣也想不起,他見那名丐兩眼注視著自己,心想他大概給我弄糊涂啦,爽性再耍他一下,便又說道:“還有個人,天台大俠甘明,知道么?”
  那乞丐听了一怔,搖頭道:“這個人我倒是沒有听人說起過。”他想弄明白這小孩來歷,語气緩和下來。
  甘明見他似已被蒙住,心中得意,接口又道:“甘明的本領可高极啦,他平日很少在江湖露面。所以見到他的人不多,可是當今天台派中,除了鬧天宮盧老爺子,和掌門人天台劍客普靈歸之外,第三位高手就是甘明了。你連甘大俠的名頭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聞。”
  乞丐又怪笑道:“就算我是孤陋寡聞罷,鬧了半天,你還沒說出你到底是誰來。”他知道甘明多半是瞎說,也不去叫破,只想問明來歷。甘明被他這一問,眉頭微皺,忽然大笑道:“要知道我是誰么?”回手向馬一指道:“你到江湖上去打听一下,這匹馬的馬主人是誰,就知道我的來頭了。”
  乞丐不耐煩道:“我知道玉鬣金駝的主人是凌兆揆,可不是你。好好問你你不說,我到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為,敢如此狂妄。”嘴里說著話,叫化棒卻朝甘明疾點過來。甘明雙手一錯,左掌護胸,右掌橫切,擋開叫化棒,跟著踏中宮進步一掌,那乞丐騰身縱起,一個“細胸巧翻云”,落在一丈以外的地方。
  甘明笑道:“如何?你連一招也接不下去!”
  乞丐怒气漸生,冷笑道:“你這個孩子不知死活,我看你小小年紀,又是空手,我不能拿打狗棒打你。”說著將叫化棒扔在地下,雙手一拍道:“來來來,你亮兵刃,我就空手接你几招。”
  甘明呸了一聲,說道:“你少吹大气,你要空手和我較量,那我就先讓你進三招,不還手。”
  乞丐見他如此大膽,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少胡說,我怎能叫你讓三招,你是作死。”
  甘明傲然道:“我先讓你三招,然后我動兵刃,這樣公平。你一個要飯的,我不能太占你的便宜。”說了昆頭而立,等乞丐進招;乞丐真覺得為難,看他神色,也真不敢料定深淺,便冷冷地說道:“你先把兵刃拿出來預備吧,免得臨時不及。”
  甘明道:“你不必擔心,小爺渾身都是兵刃,三招以后自然會鑽出來。”
  乞丐生性古怪,看他如此狂傲,倒覺得有點喜愛他,便道:“小心著,我就進招了。”說罷身軀微俯,腳下踩著寒鴉步,左手一捺,右掌呼的一聲打來,這一招并不太快,卻隱隱有風雷之聲。甘明受過盧吟楓指教,眼睛可是識貨的,他見這乞丐勁力惊人,不敢硬接,一矮身,從對方肋下穿過去,叫道:“讓了你一招。”
  乞丐更不打話,單足立地,身形猛轉,反手一捶朝甘明“百匯穴”打下。這一招名為“五雷轟頂”,如被打實,非當場喪命不可。
  甘明暗叫不好,猛然朝地上一躺,一個“懶驢打滾”滾了開去,然后一縱身站起,嘴里還在喊嚷:“第二招也讓過了。”
  甘明話未說完,不料那乞丐身手奇快,一恍身已搶到前面,“雙風貫耳”,夾擊太陽穴,甘明見這一招來得毒辣,上身微縮,赤藤棍突然出手,閃電似的直點對方前胸。只听拍的一聲,如中鐵石,甘明手腕發酸,心中一震,不及思索,單臂一使勁,身形已借力倒縱出去。甘明定神一看,見那乞丐仍在原址笑嘻嘻的站著,并沒有追來,心下前咕道:他吃了我一棒點在前胸,仍舊和沒事人一樣,敢情這家伙也和凌兆揆一樣,有金鐘罩功夫?”
  甘明這一猜,卻只猜對了一半,這乞丐乃是一位成名的丐俠,以橫練鐵布衫功夫和奇形暗器稱雄江湖。他平素裝束奇异,任何人一見就能認出,甘明因為初涉江湖,所以不知這人來歷。
  那乞丐見甘明惊退,哈哈笑道:“你已經讓了我三招啦,現在咱們重來,你動手吧。”
  剛才乞丐乃是立心試招,并未真個下毒手。甘明剛才點了他一棒,試出他功力不凡,心中已有些猶疑。但嘴上仍然不肯認輸,聞言冷笑道:“你還不知道小爺的赤藤棍會過多少高人,可小心保著你的腦袋。”口里說著,左手的劍訣一領,赤藤棍一招“天際流云”,朝那乞丐頰上打去。那乞丐不閃不避,右臂伸出,疾如電掣,便來抓這赤藤棍。甘明吃了一惊,赶忙收招,叫道:“你別撒賴,這算什么?”
  乞丐道:“不算什么,只想瞧瞧你這根棍子。”
  甘明罵道:“小爺不能再讓你啦,你有本領就來奪吧。”
  乞丐喝聲:“好!”一躍丈余,一招“蒼鷹搏兔”,凌空扑擊,甘明低頭避開,使開赤藤棍和那乞丐打在一起。
  甘明的兵器是赤藤棍,使的卻是天台正宗劍術。天台劍術以靈巧飄忽見長,甘明左跳右竄,一根赤藤棍疾似靈蛇。那乞丐成心要弄明白他的底細,也不強攻,只用雙掌封住門戶,讓甘明急玫,一近身,便突然施展擒拿手去奪對方兵刃,但甘明溜滑,見勢不對,已及時抽身,這樣兩人竟拆了三十來招。甘明屢攻無效,便也退守。那乞丐見他想游斗下去,一聲長嘯,身形前竄,甘明急向旁避開,那乞丐腳尖點地,卻忽然使了一招“怪蟒翻身”,左肋露出一大片破綻,甘明心中暗喜;原來這廝手腳遲緩,喝聲:“著!”反手一棍掃去:忽覺手里一緊,棍頭已被乞丐抓住,甘明大急,用力一奪,竟沒挽動。猛然肋下一麻,頓時渾身癱軟,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乞丐笑道:“你可服了?”
  甘明叫道:“我怎么能服?你故意誘招,不然也未必能傷著我。”
  吃丐哈哈笑道:“你師父可是怎么教你的,動手還不許別人誘招,反正你已經輸了。你快告訴我,你師父是誰?到此何事?”甘明不響。乞丐道:“你不說我可要搜你了。”甘明破口大罵,乞丐也不生气,伸手把甘明衣袋一陣亂搜,卻在怀里扯出一封信來,信封面上寫道:“小徒甘明敬呈碧云庄主吳氏昆仲拆,下面寫著盧緘兩個字。乞丐咦了一聲,似乎吃了一惊,忙拉著甘明左臂,一擄袖子,只見甘明瘦瘦的手臂上套著一個赤藤環。那乞丐忙一伸手解開甘明穴道,哈哈笑道:“原來你果是天台弟子,難怪你方才棍法极像天台劍術招式,你和鬧天宮盧老是什么稱呼?”
  甘明臉色鐵青,冷冷地道,“鬧天宮就是我恩師。”說著慢慢坐起來,只覺全身酸麻,知道這老乞丐手法甚重,連忙暗暗運气調和血脈,心里又慚又怒。
  那乞丐听甘明說是盧吟楓的弟子,怪臉上益露喜色,說道:“盧大俠和我十年前見過几面,那時候他還愁著沒有好徒弟。不知道你是几時入門的?看你這种精靈樣子,倒正好傳他衣缽。你該听你師父說過‘金葉丐’,那就是我花子。”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甘明先只咬牙暗恨,不理不睬,未了听他說出他的綽號,不覺一惊,沖口說道:“原來你就是金葉丐。”
  老丐微笑點頭。甘明卻除了造才漸怒之感,又加一分惊异。原來甘明在鬧天宮門下,一向不常外出,只偶然隨師父下山,所以對江湖武林人物所知不多,可是“金葉丐”這個名字卻听盧吟楓与普靈歸談起。江南三丐名動江湖,一向行蹤飄忽,各有惊人武功。三人中金葉丐排行第二,可是聲名最大,結友最多。盧吟楓、普靈歸談起他,都常贊歎他交友最重風誼,只是遇事一意孤行,因此常常犯險助人,不加考量。有時反而無端和別人結怨。甘明也是狂傲性情,從前听師父師叔說起這個异丐种种行事,心里暗暗欽慕。可是,他今天在苗山上遇見金葉丐,卻無緣無故動了手,自己又吃了虧,气憤難平,雖然弄明白人家身份,還是不愿執后輩禮,當下只是兩眼定定地望著金葉丐。
  金葉丐為人爽直,适才与甘明動手,也是嬉戲一樣,并未認真,等到看了甘明的赤藤環,知道他是舊友門下,一味只覺得高興,先還未看出甘明心情紛亂异常,過了一會儿,他見甘明怔怔不動,又不再說話,方有些覺察,便大笑道:“老弟怎么不起來。莫非是和我老花子賭气嗎?”說著一伸手來扶甘明。甘明被他說破,益發不是味道,突然一躍而起,大聲道:“不想我今天碰見你,好,領教領教,后會有期。這時他全身血脈已暢,不再停留,一面走一面就向路旁的玉鬣金駝走去。
  那知他剛走出兩步,忽听金葉丐笑喚道:“老弟慢走,你忘了你的東西啦。”甘明回頭一看,金葉丐已將他的赤藤棒遞過來。甘明面色漲紅,稍一遲疑,沉下臉道:“這東西沒用。你既然奪了過去,我本想送給你作打狗棍,怎奈這是師父給的。”說著伸手一抓過赤藤棒,圍向腰間。
  金葉丐這時已看出這個小孩子十分好胜,适才敗在自己手里,极感不快,不等甘明再說走,便一拍甘明肩頭,縱聲笑喝道:“好!”
  甘明一瞪眼道,“好什么?”
  金葉丐伸出大拇指,向甘明笑道:“老弟真是英雄本色,宁折不彎,真不像小孩子。其實,我老花子倒真佩服你小小年紀有如此功夫。不瞞你說,我近十年來在江湖上和人動手不知多少次,拼生死的也有,考校武功的也有。除了那年華山派許伯景曾經從他的混元索打著我一下,別的就沒有誰能碰著我的。今天你居然打中我兩棍,又和我訴了那許多招,老弟的功夫再江湖上也要算出色的了。咱們本來不是外人,不打不相識,你要真計較,我老花子可倒有點吃不住了。”
  金葉丐的話半實半虛,他說十年來只華山許伯景在研討武技的時候打中他一索,倒使真話,可是甘明方才雖打中他兩棍,大半是他由于他自己未認真動手,又仗著橫練工夫,不把這小孩的棒看在眼中,當然不是甘明的棒法能傷著他。他只為了替甘明舒气所以這樣說;甘明听著卻十分順耳,尤其金葉丐前輩成名人物,又和師父相識,都不像別的老前輩那樣賣老,總是“老弟”、“老弟”地相稱,話又說得爽朗自然。自己不好斗气,當下改了笑容,搖搖頭道:“老前輩別錯怪我不知禮,我只是要赶路,所以不敢耽廷。老前輩适才不是看見我師父的信嗎?我要赶到碧云庄去。”
  金葉丐一拍手倒:“正好,我也是去碧云庄,你替盧老送信,可知道吳二庄主正好要做壽嗎?”
  甘明點點頭道:“我知道。本來師父這次帶我下山來,就是為了給吳二庄主賀壽,半路上碰見太行四凶,現在給凌兆揆治傷,自己走不開,才叫我送信來。”
  金葉丐訝然道:“凌兆揆?他受了什么傷?哦,不錯,你騎的是凌兆揆的馬,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甘明恰待一述前數日古寺療傷情形,金葉丐看看天色,卻又道:“天已不早,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好了。不然,今夜要是到得太晚,半夜惊吵人家,更讓人罵我老花子不通情理,在山里睡覺,又怕你不慣。”
  甘明應了一聲,便過去牽那玉鬣金駝,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應要讓金葉丐騎馬。金葉丐卻笑道:“你只管騎馬,我在馬旁邊正好說話。我老花子可是從不騎馬坐轎的。”甘明不再客套,便上了馬,与金葉丐一同向碧云庄走去。
  路上甘明告訴全葉丐太行四凶遇見一男一女,老大鐵金剛凌兆揆受了傷。盧吟楓如何治療等等情由。金葉丐听了,皺眉不語,過了半天,才道:“据你這樣說,那是昆侖派門下傷人了。盧老和昆侖派諸子有交情,也許知道底細。我可真想不到凌兆揆那樣的硬手會折在那兩個少年男女手里。那么,你來送信,盧老可說過信里談的是什么事沒有?”
  甘明本來听盧吟楓露過口風,知道這一男一女大約是吳氏弟兄的對頭,可是他知道事關重大,不敢輕提,因此只說師父未說過。金葉丐也不再說,只問了問甘明的生世。
  二人從山岭翻過去;甘明看前面層峰綿接,不過路倒好走,料著离碧云庄不遠,精神一振。金葉丐仰頭看了看說道:“我們走得不慢,前面就到碧云庄。你是頭一次來,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庄里那些怪處?
  甘明笑道:“我連路都不認得,那會知道庄里的事,怎么?庄里有什么古怪嗎?”
  甘明原以為苗疆習俗詭异,或者這碧云庄主雖非苗人卻也染上苗俗,有什么古怪禮節。
  那知道他說了,金葉丐卻微笑道:“甘老弟,咱們一見如故,你既是本明白,我就直說。你可別生气。你到了碧云庄,千万不要胡亂走動,這個庄子里到處都是机關密布。客人照例隨主人引到那儿就是那儿,誰也摸不清庄里的布置。你要是不听招呼,万一不小心惹出點事,于你固然不好,便是他們主人臉上也下不來。”
  甘明微微一惊,忙道:“這個自然,我到那儿是作客人,決不能去跳房子鑽窗戶。那一來不像客人,倒成了飛賊了。只是我不懂,這庄主弄這么多机關干什么,是怕有人找事嗎?
  我們天台山,只是几間草屋,什么布置都沒有,也沒人來惹事。”
  金葉丐道:“我也不大明白他們的事。不過十多年,他們這儿就一直這樣,或許為防范山上苗人劫掠,也說不定。”
  甘明暗想:大概這個碧云庄的主人有什么隱秘仇家,別人不知道。剎那間他忽記起盧吟楓在谷廟中和四凶所談關于那一男一女的話來。他這几天獨入苗疆,代師傳信,雖然不敢怠忽,卻并未深想。這時對這碧云庄漸感好奇心起,心想這吳氏兄弟不知是怎樣人物,正打算向金葉丐探問,金葉丐卻又道:“碧云庄的布置其實真有點多余。我從前舊問過吳老二說:
  ‘真有什么強仇大敵?’吳老二也沒解說,只是那么陰陰地笑,我看著气人,也就不再問了。可是,話說回來,我知道他們弟兄都是心思靈敏的人,這樣做總有什么道理。”
  甘明忽插口道:“如果碧云庄主真有強敵,我看你老人家怕也得插手,你和他們挺有交情,是不是?”
  金葉丐點頭道:“如果有人找到他們兄弟頭上,我可真不能不管,吳老大從前救過我的。”
  甘明便不再問。二人再走一程,前面忽然遙遙看見一片平地,上建房屋甚多。雖然在黑夜中看不清楚,星光下還隱隱辨得出樓閣纖連,气象宏偉。甘明連日在荒僻山地赶路,看見的房子,大半是泥牆茅屋一類,陡然看見這荒山之中竟有園林之盛,倒暗暗稱奇。兩人馬上步下各一加勁,轉眼走下山坡。
  金葉丐用手一指,說道:“到了。甘老弟,你看前面就是碧云庄。”
  甘明留神一看,前面原來有一道大圍牆,造才從較高處看,可見庄內屋宇,到了圍牆外面,反而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時玉鬣金駝忽然長嘶起來。庄牆上有人喝問:“什么人?”
  金葉丐高聲說道:“江南老丐來訪碧云庄主,同行的還有一位朋友,是從天台山來給在主拜壽的。”牆上的人答道:“請兩位稍候一下,我們即刻出來迎接。”似乎有人進內請示去了。少時庄門呀的打了開來,一群人舉著燈籠,迎了上來,甘明仔細打量,只見當先一人約有五十來歲,腰佩長劍,舉止卻很斯文,似乎和金計丐很熟悉。兩人遠遠便招手笑道:
  “丐俠怎么這樣晚才駕到,請進請進。”甘明正暗猜這人是不是吳氏兄弟之一,金葉丐已引見道:“這位是李揚李二爺,江湖人稱文武判,和這儿的吳庄主是多年好友。”又代甘明將來歷說了。那人一听,滿臉堆下笑來,拱手道:“原來甘小俠是鬧天宮盧老前輩的高足,失敬,失敬,請入庄去待茶。”說著舉手肅客。
  眾人走進庄來,李揚陪著兩人,從庄口的大場子走過,穿庭過院,經過好几重門戶,又經過一條長長的回廊,才來到一間精致的客室里。兩個小廝捧上香茗來。少時家丁進來請到廳上為兩個單獨開席。這時甘明正餓得發慌,一看肴饌精美,便大嚼一陣。只是心里惦記著送信的事。金葉丐也放量吃喝,李揚在旁扯一些閒話。然后又回到原來客廳里品茗閒談,仍然是李揚陪著。甘明這時有些疑惑起來,心想來了大半日,怎的正主人始終不見,卻一直由一位也是客人身份的人物出來招待客人?而且也不見別的客人。甘明生來机靈,當下便拿話試探道:“李爺想必也是來祝壽的,來了几日啦?”
  李揚笑道:“在下和此地二位庄主是多年朋友,一直住在這儿的。”
  甘明哦了一聲,不好再問,金葉丐卻道:“兩位庄主想正在閉關了?”
  李揚答道:“他們兩人昨日午時起閉關,要待到后日才開禁出來會客。”又對甘明道:
  “荒山寂寞,也沒有什么可玩的,待明日在下替你介紹一個玩伴,免得拘束。”
  甘明口里答應著:“极好。”心中卻尋思道:“這是怎么回事?這儿的庄主又不是和尚,閉關干什么?”又不便多問,只有暫時悶再肚里。這時外面更鼓聲聲,估量已過三更,李揚站起身道:“兩位遠來辛苦,早點歇了罷。”
  外面小廝已經點燃燈籠,引導著甘明,曲曲折折又經過了几重院落,甘明覺得這碧云庄地方甚廣,奴仆也很多,但除開李揚以外,几乎全是仆人,更覺得有些奇怪。
  這一夜,甘明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他感覺這整個庄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心里想著,庄里遍布机關,庄主又要閉關三日,這類事總透露有點邪門。說不清是什么原故,甘明心里感到有些地方不大對勁。他一路雖然勞頓,但畢竟是小孩心性,一動了好奇之念,便倦意全消。自己在床上躺了一陣,又坐起來,金葉丐又被讓到另一處安息,甘明想找人說說話儿都不行,愈加發悶。過了一會,不覺想開門到房外走走,可是他想起金葉丐先前路上就叮囑自己,入碧云庄以后不要胡亂走動,适才分手各自就寢的時候,丐俠還以目示意,分明這里的事确不可掉以輕心,自己奉了師命送信來此,要是稍一大意,弄出事來可是不妙。于是他只在房中走來走去,打不定主意。
  過了半晌,甘明仍是毫無倦意,側耳听听,四下毫無聲息,似乎全庄都已經入睡,便悄悄到窗前推開左面窗戶往外看。這時已經是四更后,山風陣陣吹來,竟頗有點寒冷。甘明伏在窗檻上看外面,只見這是一個小院子,院中隱約有些花木,小院兩邊都有月亮門,右邊的是來時走過的,左邊的卻不知通往何處。甘明探首窗外遙遙望去,只見東一點西一點地燈光搖映,估量這里為了做壽,所以到處廊上路旁挂著燈,但不知怎的卻不見一個人,連敲更的聲音也听不見,似乎更夫出睡了。
  甘明先本十分小心,但探望了半天,似乎無人發覺,便膽大了些,适才吃飯時喝了几杯酒,后來又躺過一會儿,此時被涼風一吹,精神愈增。心想,他這庄里縱然布有机關,接待客人的地方總不能是那樣步步网羅,我不遠去,就在院子里走几步,總不妨事。甘明想著四下凝听,确實沒有人聲,更放了心,當下也不開門,輕輕一推窗戶,便飄然縱出來。
  一落地,四下還是沒有動靜,他輕輕走向左方的月亮門。門那邊原來是一個大花園,此時雖有燈光數點,樹杪搖動不定,園中景象還是看不明白,只似乎有許多高高低低的山石亭台。甘明再往遠處看,隱見一片水光,大約是池沼之類。甘明出來愈久,愈加膽大,竟不知不覺地走出門外,剛想著不要走遠,早點回去,忽覺眼前一亮,門外山石叢中突然挑出一個大紅燈籠,接著有一個人影一閃飛落面前,沉聲問道:“請問客人要到那儿去?”
  甘明猛惊之下,身形后退,不覺手往腰間一摸,才想起自己連外衣也沒穿,只穿著里面衫褲,赤藤捧也放在房里未拿出來,這時定定神打量對面這人,原來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雙眸炯炯注定自己,估量是這里守夜的人,連忙順口答道:得罪,得罪。我是天合鬧天宮門下甘明,今夜剛到貴庄,方才睡醒來發覺有一樣小東西失落了,自己出來找找,不想惊扰了這位大哥。“甘明說了就想轉身回去,那人遲疑了一下,徐徐走近,拱拱手道:“我們先已經听李師父說過,甘小俠駕臨敝庄,丟的東西是什么,請告訴我,我們立刻去找。”甘明不料這人一步不放松,暗暗著急,滿面通紅,支吾著答不出來,那個少年目光一閃,似乎還要說什么,卻听見甘明背后突有人冷冷地道:“小鬼頭,你的東西在這儿呢。”兩人都吃了一惊,甘明忙回過身來,原來金葉丐竟站在甘明臥房窗外,手上不知拿了個什么東西不住幌動。
  甘明知道金葉丐關心自己,故意赶來解圍,連忙飛步過來,笑道:“我丟的東西是老前輩拾著嗎?我著了半天急呢。”那少年也跟過來,向金葉丐躬身施禮道:“晚輩今夜在客舍外面輪值守夜,听甘小俠說遺失了東西,正想叫人幫著找尋,不想老前輩到來。”金葉丐哼了一聲,指著甘明道:“你這小孩平常總充能干,你看你把你師父的信竟然丟在走廊上,不是我先前回頭走過那儿看見,給你拾起來,你師父以后會饒你才怪。”甘明知道丐俠用意,諾諾連聲,將丐俠手里的東西接過,在暗暗的燈影下一看果然正是師父盧吟楓給吳庄主兄弟那封信,自己明記得放在外衣袋,不知怎會到了丐俠手中,愈加惊异,但口里還是連聲道謝。那少年看他果然是丟了東西,听丐俠口吻似乎与這個小孩相識甚久,又偷眼一看,依稀是寫給自己師父師叔的信札,暗想難怪他不肯說,八成儿這封信是密函。雖然暗笑甘明粗心,但也不再生疑,當下道了一聲惊扰,便又回到門外園中去。這里丐俠眨了眨眼睛,大聲說:“小鬼頭,還不好好睡覺,別再丟了那封信。”然后就回到自己房中。
  甘明經這一鬧,自己回到床上才吐了一口气,不敢再出來,黎明時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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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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