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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有分結新知 花前美酒 有分結新知 花前美酒


  次日甘明醒來時,已是紅日滿窗。原來他連日赶路辛苦,本已疲勞,后來初入山庄,滿怀好奇之念,老想窺探一下這個古怪地方的情形,所以先還不覺得有睡意,等到后來剛悄悄走到院中,看看院門外的花園,便被庄上巡夜弟子發覺,若不是金葉丐赶來解圍,說不定便會僵住。因此,甘明回房后打消了夜間外出之念,一睡便酣然入夢,直到近午才醒來。自己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暗悔初來別人庄上作客,不該貪睡。正在自怨,這時門一響,一個小廝走進來,陪笑道:“甘少爺起床啦!昨夜睡得好么?”
  甘明嗯了一聲道:“昨儿跑了一天的路,不料睡得這么熟,你們怎的不叫醒我?”
  那小廝道:“今儿早晨李爺來過一次,見甘少爺正睡得很熟,李爺吩咐我們不可惊動。”說話間,另一個小廝捧著面盆進來。甘明匆匆漱洗。又問那先進來的小廝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廝道:“我叫劍奴,是伺候二老爺的。”一指他的同伴道:“他叫金哥,是伺候小少爺了。”
  甘明道:“哦,你們還有個小少爺?”
  劍奴答道:“是的,我們的小少爺名叫吳戒惡。”
  甘明心想:怎的取這樣一個古怪名字?既不順口,又不好听,但當著劍奴,也不好問,只笑了一笑。
  這時又有一個仆人來向甘明打了一恭,說道:“李爺命小的來看看,如果甘爺已然起床,便請到前面客堂相見。”
  甘明答應一聲,略整衣冠,便隨那仆人走出去。
  昨夜甘明進入碧云庄時,已經是深夜時分,后來悄悄出房,也沒停留多久。現在隨著這仆人出來,才看清楚自己昨夜住處是在与后面花園鄰接的一個小院里,想來是專住外客的地方,甘明從昨夜遇見巡夜人的那個小門走過,進入花園,看著園中的景色,不覺神思怡爽。這時正是暮春,園中鮮花盛開,奇香扑鼻,加上古木參天,覺得池閣亭台,更平添一層幽趣。昨夜甘明仿佛看見一個大池塘:此時走過,才知道這園后竟有一大片水,真像一個小湖。甘明走過水邊,但見許多不知名的小鳥,在水上捉魚,見有人走近,便鑽下水去;甘明看著,覺得十分有趣。再向池中看,只覺水光遼闊,隱約任几十丈外,有一高閣,建在水中央,池水彼岸卻看不清楚。甘明童心未除,很想在這園內多流連一會,但知道庄上主賓正等自己,怕那仆人為難,只好跟著仆人快步走去。
  從花園出來,門口坐著兩個仆人,見有客人走過,齊都垂手站起,甘明暗想道:“原來仆人們都在前面。”
  那仆人又領著甘明走過几個院落,才到大廳。甘明只覺得這碧云庄規模甚大,自己隨著師父鬧天宮也到過不少地方,嘉興銀鉤陶春圃,和常熟賽孟嘗郭居易的住宅就算修造得极考究的了,但較之這碧云庄可又差得多。甘明暗想,碧云庄看來气派倒很大,只不知主人是什么一位人物,為何至今不見出來。
  甘明肚里尋思,已步上石階。忽然一個人從廳里走出來,拉著甘明大笑道:“甘老弟,是不是夜來遇見花神了,怎么睡到這般時候?”
  甘明一看,原來是金葉丐。金葉丐這一說,兩旁站立的三四個小廝都吃吃偷笑起來,甘明不覺紅了臉,只是笑著。金葉丐見他有點發窘,便不再說笑,攜了他的手走進大廳來,一面高聲笑道:“甘老弟,我替你來引見几位名家。”甘明抬頭去看,屋里高高矮矮坐了八九個人。昨日山下酒店里見過的那位書生竟也在座。李揚在主位相陪,甘明進來,忙站起身招呼。甘明對他拱了拱手,便打量眾人,只見左邊座上有一個胖和尚,身材高大,他的光頭不住幌動,在人叢里十分触目,甘明不由多看了兩眼。
  這些眾人正自談笑,金葉丐引甘明過來,大家便住了口朝他倆望著。李揚含笑向眾人道:“這位小哥是鬧天宮盧老的高足,昨天晚上才到的。”
  甘明見他并沒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大不高興,金葉丐見他面色不豫,似已猜到他的心意,忙接著說:“這位甘小哥已盡得盧老真傳,武功可很高明,來來來,這位是嘉興府陶老英雄,甘小哥沒見過吧?”
  首座上一位銀須飄然精神奕奕的老者已含笑起身,抱拳道:“老朽陶春田,和令師倒是多年好友,上次他到嘉興來,恰巧我有事外出,沒有晤面。這次,令師沒有同來么?”
  甘明听他明說師父老友,無奈只得拜下去,陶春田連忙扶位道:“不敢當,雖然令師客气,和我朋友相交,但我常常向他討教劍法,我可不敢對甘小哥以長輩自居,咱們只算平輩吧。”
  甘明紅了臉答道:“万無此理,平時晚輩也听家師談起過老前輩的金鉤神技,十分向往,只是無緣識荊。銀鉤陶叔叔我倒是見過。”
  陶春田听說鬧天宮也在徒弟面前贊過自己,心中暗自得意,呵呵笑道:“和尊師的天台劍術相形之下,我這點微末薄技只算得庄家把式罷了。舍弟春圃也對我說過盧老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姓甘,不想今天遇上。”說著頓了一下,又道:“哦,咱們只顧說話,卻忘了替你引見別的朋友了。”于是他便將座中客人替甘明挨次引見一遍。這些人僅是江湖上成名英俠,甘明也來不及一一記清,只記住了三四人的名胜,大半是從前偶爾听人提起過的。
  那書生模樣的人乃是華山派的高手,姓裴名敬亭。那光頭和尚听陶春田稱呼他為鐵木大師,另外一人綽號青萍劍客,姓柳名复,是云南點蒼派門下。其余几位甘明就不大弄得清楚了。
  甘明和眾人見過禮,傍著金葉丐坐下,那名叫金哥的小童托著一個銀盤走進來,一直走到甘明跟前放下道:“甘少爺還沒用點心呢。”
  甘明見銀盤里放的是一碗冰糖燕窩和一碗清燕鴿蛋,便搖手道:“我不餓,不想吃。”
  金葉丐低聲道:“這是碧云庄待客的規矩,你好歹吃些,誰叫你起得這么晚呢?”
  甘明肚里暗罵,偏有這許多臭排場,倒像什么王侯府第一樣。只得賭气一般將燕窩鴿蛋三扒兩撥吃光,再一偷看眾人,大家正在談論庄主壽辰的事,并無人注意自己。
  只听得青萍劍俠柳复說道:“明日便是吳二哥壽辰正日,怎的九姑還不曾回來呢?”裴敬亭接口道:“想來今日也該到了,吳九姑手足情深,兩位兄長的生日她向來是必到的。”李揚恰待說什么,忽然看見一個仆人托著一張紅紙拜帖匆匆進來,稟道:“泰山有客到。”
  李揚接過帖子一看,忙對眾人笑道:“諸位請定坐,在下去去便來。”
  鐵木大師忙道:“是泰山俠隱夏老前輩駕到嗎?”
  李揚道:“不是,來的是八龍里的馮陳二位。”說罷向眾人道聲失陪,便急步走了出去。
  甘明不知泰山八龍是一些什么人物?便悄聲向金葉丐打听,金葉丐詫异道:“你連泰山俠隱夏一尊也不知道?此老在武林中威名极盛,門下弟子共有八人,皆是以龍為名,所以有泰山八龍之稱。不想他們也來賀壽。”
  金葉丐正說著話,外面一陣腳步聲,李楊已陪著兩人進來。當先一人是淡黃面皮,唇上留著一撮短胡子,后面那人卻面白無須。一進了門來,李揚便忙著替大家引見。甘明才知道那淡黃面皮的,是泰山八龍里的老四,名叫馮臥龍,后面那個則是老七,名叫陳云龍。
  這兩人進門之后,和眾人敘了几句客套,便對李揚道:“請李爺領我們到壽堂去吧。”
  甘明心里暗想,糟糕,究竟人家懂規矩,知道庄主閉關三日,就先去壽堂行禮,我昨夜卻忘了這一點。金葉丐起立笑道:“甘老弟,咱們昨夜到得晚,現也去壽堂上轉一趟吧。”甘明連聲道好。五人便走往壽堂。
  這壽堂設在廳后大院的正房中,挂著壽幔,兩旁几案上也擺著許多壽糕壽桃之類。馮陳二人由李揚陪著走進去,里面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已迎上來,向客人長揖道:“家父和家叔囑咐過,請各位前輩在此作數日小聚,拜壽万不敢當。”馬陳二人客套几句。金葉丐卻笑道:“主人未出來我們還是當面再賀好了。來,來,來,你這個小主人快見見這位小客人。”那孩子也已看見金葉丐与甘明在馮陳李三人身后,忙過來向金葉丐施禮笑道:“金叔叔昨夜到的,怎么不早叫我出來,這位想就是盧老前輩門下的甘大哥了?”
  金葉丐向甘明笑道:“這位便是這里的小主人,名叫吳戒惡,你們兩個可以多多親近。”
  甘明見這孩子气宇不凡,又极謙和知禮,心里頗有好感。便笑道:“我早听人說到過你了,你就是這里的少庄主吧?”
  吳戒惡一面謙遜几句,一面笑問:“甘大哥怎會听人說到過我?是准?”甘明想了一想道:“我是听劍奴談起過。”金葉丐大笑。吳戒惡也忍不住笑了,又道:“我昨晚听人說起盧老門下有一位貴客來此,武功非常之好,而且還有一匹寶馬。”
  甘明謙遜道:“我的武功談不上,馬倒是有一匹。”
  吳戒惡笑笑說道:“這兩天我最忙了,甘大哥隨便玩玩,等我一有閒暇,咱們立后山去看看。”
  金葉丐囑咐道:“待會儿吃酒時你得來一趟,你父親叔叔不能到場,你總得算個主人,知不知道?”吳戒惡點頭道:“是啦。唉,真是夠忙的,我還得看婆子打掃姑姑的屋子呢,八成她是今天到。好啦,甘大哥,咱們回頭見。”說罷拱一拱手,便回頭走去,甘明瞧他走路神態,似乎武功頗有根底,心想這小孩倒值得交一交。
  回到大廳里,眾人談笑正歡。這時整個碧云庄逐漸熱鬧起來,賀客也陸續來了兩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后山烈炬洞主的兄弟,火龍神君岭不邪,帶了二十几名苗卒,抬著豬牛賀禮,鬧鬧嚷嚷的倒也別開生面。
  碧云庄除開丫頭婆子不算,家丁奴仆,連帶吳氏雙雄門下徒弟在內,也有三四十健壯男丁,以此雖然碧云庄地勢极為不便,但辦起壽筵來,似較城市更胜几分。
  少頃筵席擺開,眾人入座,推讓一番,仍舊陶春田坐了首席,兩旁是裴敬亭和鐵木僧,裴敬亭的肩下坐的是青萍劍客柳复,鐵木憎分邊則坐的金葉丐,甘明卻被安在火龍神君岭不邪旁。
  這岭不邪倒是個識貨的人,他見來拜壽的眾人當中,只有甘明一人是小孩,卻又頗受人尊重,便猜到他來歷不尋常,在席上頗和甘明拉交情,頻頻敬酒。只是一個浙江人,一個是貴州苗人,漢語甚生,談起話來不十分方便。雖然如此,甘明也十分高興,再加上喝了兩杯酒,更手指腳划,說個不休。
  席間鐵木僧忽然大聲笑道:“如今的世界真是顛倒啦,我這當和尚的就從來沒閉關過。這兩位吳施主卻顛倒閉起關來了,把我們這一行生意都搶去啦。”
  眾人听了大笑不止。裴敬亭卻微笑道:“鐵木大師這話未免欠通,古人所謂閉門思過,這种情形在讀書人中也是常見,倒并不是佛家的坐禪關,一坐經年,大師別弄錯了。”
  鐵木僧呵呵大笑道:“裴施主高論,十分佩服,貧僧不解詩書,信口胡說,該罰,該罰。”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陶春田道:“据我所知,吳氏昆仲自十几年前退出江湖之后,便年年如此,逢吳二哥生日前三日,便閉戶不出,靜居思過,剛才裴兄說得好,在讀書人當中,這种情形不算奇怪,我也記得有兩句話:“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道人非。”難得的是他二位都是武林中人。又退出江湖多年,尚且如此自愛,無怪乎天下豪杰提到碧云庄,都十分欽佩。”
  陳云龍接口道:“陶老前輩說得是,家師也常常稱道這里的二位庄主,是武林中的君子人物。”
  鐵木僧“咳”了一聲道:“照我看來,什么閉關靜坐都是多事,世法如夢,万相皆空,本來便無一物,又何必慎之,守之,思之,悔之,自己再添些事?”
  柳复也笑道:“我也有此意,以我而論,多年以來,喪命在我青萍劍下的惡人也不知凡几,其中也難免有下手失當的。我要靜坐思起過來,那就無日不思,無時不思了。我是只行心之所安。”
  金葉丐道:“這話也不盡然,有些人行事不拘小節,有的卻矯枉宁可過正,二位庄主這种閉關靜思,想來也是慎之于始意思。”
  眾人正在紛紛議論,李楊笑哈哈的走進來,鐵木僧和金葉丐首先嚷道:“你是半個主人,跑到那里去了,這時才來?叫我們無法安席,罰酒,罰酒。”
  李楊笑道:“該罰,該罰,不過請諸位暫時留量,少時再罰。”一擺手,小廝們上來撤去杯盤,另換上溫水里浸過的銀杯銀壺。李揚親自提壺在每人面前斟上一杯.眾人看那酒琥珀顏色,嘗在口里香醇無比,同聲贊美。金葉丐笑道:“這該是碧云庄里的一寶了。”
  陶春田呵呵笑道:“金老哥枉自稱酒中神仙,怎的嘗不出來?這是上好的百花酒,釀成后埋在地下,至少在百年左右,碧云庄通共也不到二十年,豈能出這樣陳年老酒?定然不是庄中的酒。”
  李揚拍手笑道:“果然陶老前輩能識貨。”回顧火龍神君岭不邪道:“岭大哥送這份重禮倒不也冤枉。”
  岭不邪大身道:“酒是家兄烈炬洞主命小弟送來的,一者替庄主上壽,二者款待各位英雄,据家兄談起,這酒理在地下已有一百二十余年,也不知确不确。”
  眾人一听都哄然致謝,李揚又道:“适才小弟便是看他們開封溫酒,故爾來遲一步,失禮之至。”說著端起酒來喝干。
  裴敬事道:“這樣說來,倒錯怪李兄了,全是鐵金二公之過,該各罰一杯。”
  鐵木僧笑道:“不知不罪,不罰也罷。”金葉丐卻道,“鐵師兄,不罰無以對主人,反正這百年佳釀,多吃是福气。”說著咕碌碌喝了三杯,連道:“好香!”鐵木增也只得跟著喝了。
  陶春田又命小廝道:“与鐵木大師斟酒。”鐵木僧慌忙問:“干嗎?”陶春田笑道:“再罰你。”鐵木僧大嚷:“罰兩次嗎?”陶春田道:“你先喝酒,我再告訴你為何罰你。總要罰得你心悅誠服。”鐵木僧是直性人,一硬脖子道:“好,我喝,我不怕仁義二陶會耍弄我和尚。”說罷一口气又連喝三杯,道:“陶施主清說。”
  陶春田笑道:“三杯酒是罰你不該亂發議論。”鐵木僧不服道:“貧僧并沒有議論什么呀!”陶春田笑道:“還說沒有?你剛說什么世法如夢,不必慎,守,思,悔,是也不是?”
  鐵木僧想了一想道:“是呵!我的本意是說,一落言詮,便是著相,難道說錯了嗎?”
  陶春田笑道:“大師達人當不致見怪,雖則大師修持有素,但仍然似乎不應抹煞靜坐思過之意,人海滔滔,處處皆是罪業。不見令師弟火和尚的例子嗎?”
  鐵木大師面色一變,呆了一呆,歎息一聲道:“這樣說來,貧僧只好認罰了。”眾人中多半不知火和尚現在何處,都紛追問。陶春田這才有點自悔失言,忙拿話掩飾。鐵木增倒不大避忌,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說道:“我師兄弟五人,唯有四師弟火和尚不守清規,大師兄面軟心慈,三師弟五師弟功力又不如他。我找過他几次,都被他溜脫。像他那樣胡來,就縱然不碰到徐霜眉手里,我也早遲會除掉他,這么做的事實在太沒點出家人的体面,實是我師門的不幸。”
  座中眾人多不曾听過徐霜眉這名字,正待追問,忽然外有人吆喝不已,甘明轉頭望去,只見外面有四個壯丁,分抬著兩個大鐵爐在院中走來,那一對鐵爐總有五六尺高,兩壯丁抬著,似十分吃力,院中一個衣飾華麗的漢子,正在喝他們快些走。甘明正想,這兩大鐵爐子不知要抬到那里去,又有何用處?裴敬亭忽插口笑道:“主人几年不見,雅興如昔,還是要自己烹茶款客呢。”金葉丐道:“古人說對客揮豪,吳氏昆仲卻喜歡對客烹茶。我老花子喝茶喝水總分不出什么高低,上次吳二哥自己弄了半天,大家喝了他的茶,都說好极,我可覺得沒什么。”
  柳复笑道:“烹茶也大非易事,主人擅長此道,我倒要品嘗一下。”甘明剛想插口問金葉丐,這兩個鐵爐是不是用來燒水烹茶的,卻听見院中咕咚一響,眾人呵了一聲,忙看時,原來壯丁已將鐵爐抬到大廳旁邊,卻因為那鐵爐太重,放時稍不小心,竟然倒下來。那個在院中指使仆人的漢子一見,便大聲喝罵,飛步過來,到了鐵爐旁邊,右手抓住爐沿,往起一提,那鐵爐應手而起,立在階旁,一陣搖動爐門當當連響。甘明見那漢子腕力竟自不凡,暗想這鐵爐大約有千斤左右,這人隨手能提起來,大約一定是主人的弟子了。甘明想著,見那漢子提起鐵爐后,便指著那兩個壯丁大罵,壯丁只是低頭不語。甘明不由有些不自在,暗想:“你練過功夫當然有气力,那個壯丁气力不夠,才會失手,你這樣罵人真沒道理。”鐵木大師忽然笑道:“這位不是吳大庄主的弟子姓雷的嗎?怎的如此暴躁?”李揚皺皺眉走出去,向那姓雷的漢子道:“這爐子放好就行了,你快到那邊小池上預備預備。我等會儿要陪這些客人到池邊臨水品酒,你不要在這儿多耽延了。”
  那姓雷的漢子顧不得再罵壯丁,應了一聲便回身向左面走去。李揚回到廳內,向大家笑道:“這里除了后面的大池以外,還有一個小池,池邊頗有花木,比廳里涼爽得多,大家如果有興,何不到池邊坐?”
  眾人紛紛稱好,于是一同隨李揚到廳外不遠的小池邊,布置杯箸,就在石桌旁閒酌高談。
  池邊涼爽,波韻花香,助人清興。眾人都愈談愈高興,只有甘明在旁邊不大搭得上活,眾人看他是個孩子,大家談些江湖上的事,他也多半不知道。過了一會,甘明漸覺厭倦,但也不好走開,只是東張西望,自己消遣。忽听見十來丈外,樹蔭之下似乎有人在爭吵,再听听竟似有吳戒惡的口音。甘明心里一動,离座向那樹林一面緩緩走去。
  轉過几丈路,便遙遙看見那姓雷的少年正和吳戒惡相向而立,兩人臉上都有笑容。甘明方暗笑自己多疑,忽听見吳戒惡大聲說道:“說不給你看就不給你看,別羅嗦!我要陪客去了。”說著一轉身便要走,那姓雷的少年卻笑嘻嘻地伸手一攔,說道:“慢著慢著,小師弟,你那東西雖然藏得快,我可已經看見一點儿了。你快告訴我,那是誰的東西?”吳戒惡偏著頭哼了一聲道:“偏不告訴你,你說,你看見了什么?”姓雷的少年眨眨眼睛,故作詭异地一拍吳戒惡的肩膀,笑道:“你要我說嗎?好,我看見那是女人用的東西揣到怀里?你是有什么風流事儿罷!哈哈。”甘明遠遠听著,又詫异,又好笑,又覺得有趣,剛想再走近一點,不料吳戒惡忽然大喝道:“雷師兄,你敢這樣胡說!你知道那是誰的東西?女人的?不錯,那是姑姑的。”
  姓雷的少年被吳戒惡大聲呼喝,先就滿面漲紅,一听吳戒惡這樣一說,益發又窘又怒;甘明方想吳戒惡好像真要和他師兄鬧起來,只見吳戒惡又指著那姓雷的少年道:“你要看,我給你看,姑姑回來我告訴姑姑。”說著手向怀里一掏,取出一個金閃閃的小匣子迎著那姓雷的少年一幌,大笑道:“雷師兄,你怎么樣?你想要這個!哼!姑姑來我就告訴她,你想要她的東西。”
  那姓雷的少年气得兩目怒張,猛然一指吳戒惡,喝道:“小師弟,你胡言亂語,是什么道理?我問你,你說這個匣子是九姑的,你從哪里得來的?”吳戒惡冷笑道:“我嗎?我剛才看婆子們打掃燕樓,在屋角上掃出來的,怎么樣?”那姓雷的少年沉著臉道:“好,既是這樣,交給我,我回頭交給師父。”吳戒惡方叫了聲“什么”!那姓雷的少年冷冷地道:“小師弟,你知道這些事今年師父派我管,在師叔壽辰前后,外來的客人要是遺失了什么東西,都歸我找,庄里人誰拾著什么東西,也得交給我。”
  吳戒惡似不料他會找出這樣一個道理來說,不覺怔了怔,那姓雷的少年卻猛然一伸手,劈手將那個小匣子奪過去,口里說道:“這個交給我,你去。”吳戒惡气得大罵起來,向前一扑,雙掌竟然向他師兄當胸擊去,那姓雷的少年閃身一避,方喝:“小師弟,你瘋了!”哪知吳戒惡趁勢手腕一轉,雙指竟勾住那姓雷的右手脈門。原來,吳戒惡故意用重手法出來,使那姓雷的少年惊詫,實在還是志在搶回那個小匣子,那姓雷的少年被他勾住右手脈門,雖然不打算和這小師弟真打起來,可是也愈加气憤,一面右臂運力往上一崩,嘴里說:“你這成什么話,回頭見師父去!”那吳戒惡也不答理,就勢雙指往外一捺,只听見錚的一響,兩片金光閃閃的東西從那姓雷的少年手中飛出,原來那姓雷的少年也在運力,雖然脈門上被吳戒惡一捺,掌握不住,可是他運力的時候已經將那個金匣子捏破,那小小匣子飛出手時已經裂成兩半。
  金匣兩半飛出,吳戒惡縱身一抓沒抓住,口里大罵,轉身就追,甘明看破區兩片飛來,正是自己來路一面,正想躍起,背后忽然有人喝道:“你們瞎鬧什么!”又有一人大笑,甘明回頭看時,那兩半金匣,一半斜下飛落,掉在水中,另一半不知何往,背后空中一人身形懸空退去,正落在池邊十丈外的石凳上,一看原來是泰山八龍中的老七陳云龍。李揚不知何時也走到自己背后,甘明未及開口,吳戒惡已經跑過來大叫道:“李叔叔,你不知道,雷師兄搶我的東西。”那姓雷的少年也已經赶來。李揚指著他道:“雷杰,你們怎么回事?”吳戒惡搶著說:“我給姑姑收拾房屋,拾著姑姑的一個小匣子!雷師兄就搶去了。”
  原來吳氏兄弟的父親,原是一個富商,早年好結納江湖人物,所以長子吳璧次子吳璞皆在幼時從師,練成惊人武功,他們父親晚年尚有姬妾,生下子女連吳氏兄弟一共九人,最小的便是他們說的九姑吳玉燕。吳玉燕出生時,吳璧吳璞已經藝成,各自在江湖上闖蕩,名气已甚大。吳玉燕比兩位哥哥要小三十多歲,出生不久,父親死去,姬妾皆散,另外的几位兄妹也都夭亡。而吳壁吳璞當時不如何往,親朋都找不著他們的下落。幸而蛾嵋靜因師太,因為与吳玉燕的父親曾有一面之識,恰恰云游到吳氏舊居的小城,知道吳玉燕這個孤女無人撫養,便帶她上了峨嵋。后來吳氏兄弟重在江湖上出現,找著吳玉燕,見她已入峨嵋劍派,也十分欣喜。及至吳璧吳璞偕隱苗疆碧云庄后,每當生辰或過年,總事前投書峨嵋,邀幼妹回家一聚。兄妹倒十分友愛。吳玉燕每次回來,都停留不久。吳璧生性純朴,在江湖上惹了許多恩怨,最后怀著隱痛息影苗疆,愈加灰心名利,只歡喜和家人相聚。吳玉燕每年來南疆卻都為時甚短。吳璧愈加處處對幼殊關切。碧云庄中建有一座小樓,就題名“燕樓”,專供吳玉燕使用。玉燕既不常回來,所以碧云庄“燕樓”平素卻是鎖著的,只在兩位庄主生辰的前兩日才開放打掃清洁,作為吳玉燕下榻之處。這天吳戒惡正督促女仆收拾屋子,忽然在屋角看見一個赤金小匣子,知是姑姑玉燕之物,看它玲瓏可愛,便順手拿了出來,因又要到前面招待客人,便想揣在怀里。不料遇見師兄雷杰。雷杰看見吳戒惡將一個小金匣子正揣起來,兩人平素玩笑已慣,便故意問他。不想吳戒惡口齒犀利,說得雷杰動了气,竟然爭吵起來。
  這時李揚听兩人一說,便笑道:“我當是什么事,原來你們師兄弟兩個人為一個小玩意打架,真是孩子。剛才那匣子不是被陳七爺接去了么?”話猶未了,陳云龍和別的几位也都走過去,陳云龍哈哈笑道:“剛才我看見你們這儿有個什么東西拋在半空,恰好我又在和他們几位談輕功,我一時興起,獻了一次丑,可是我接著的只半個匣子。”說著將手中半個破匣遞給吳戒惡,吳戒惡口里稱謝;卻又看看李揚道:“都是雷師兄胡鬧,把好好的東西弄坏了,不知道那一半掉到哪里去了。”甘明搶口答道:“我看見,是掉在水里了。”后面柳复跟過來,笑道:“陳七兄凌云動真是名下無虛,方才也石凳上坐著,身形并未立起,便能就著坐式飛身到十丈外攫取空中物件,又能不落地便退回來,真是江湖罕見的功夫,不愧八龍之號……”他話未說完,馮臥龍卻插口笑道:“老七,你好端端在各位名家面前班門弄斧,可是人家主人的東西你只接著一半,這算什么呢?還不人情做到頭,把那一半找來。”
  吳戒惡微微臉紅,剛想說無須再找,陳云龍大笑道:“當然,當然,不是落在水里嗎?我來看。”說著便走向池邊。柳复也緩緩過來,向池里一望,只見池水清可見底,那半邊匣子果在水底,便笑對眾人道:“不必費事了,小弟把它撈起來就是。”說著雙掌平平伸去,凝神運气,忽一掌擊下,只見他掌風所至,池里的水,波分浪裂,朝四面濺開,他手掌猛然往起一提,一股水柱從池中吸了上來,柳复哈哈一笑,掌心微微一振,那水柱澎的一聲落入池中,水花四濺,再看柳复掌上竟托著那半邊金匣。柳复順手遞給吳戒惡,說道:“可惜成了兩片,你留著再找人收拾吧。”
  眾人見青萍劍客露了一手真气功夫,都同聲喝采。甘明暗暗吃惊,心想:“這人竟也有這种吸水取珠的掌上功夫,只是他吸水時不曾說話,水柱退下時紛紛崩散,似乎到底不如師父。可是這也就令人惊奇了。”
  李揚一面稱贊,一面卻向吳戒惡笑道:“你為這個小玩意儿鬧了半天,現在東西弄坏了,白吵一陣,以后不可再這樣孩子气了。”吳戒惡滿面通紅,低下頭只唯唯稱是。雷杰也低嚅著道:“我們本來是鬧著玩,不想弄坏了九姑的東西,李大叔看這件事儿怎么辦好?”
  李揚方笑說:“你們掃房子掃出來的東西,諒來是九姑不要的。怕什么?”裴敬亭忽伸手將吳戒惡掌中那兩片金匣子取過來,看了一看,笑道:“這匣子雖然裂為兩片,要合起來也并非不可,只是怕不如原來好看。”裴敬亭口里一面說,一面將斷裂之處拼攏,用右掌按住,連連摩動。吳戒惡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甘明留神察看眾人面色,只有柳复淡淡笑著,目光中似有不快立意,余人都是含笑以待,也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儿,只听見裴敬亭掌底發發作響,裴敬亭手掌又連連搓動几下,猛然抖手一拋,吳戒惡急忙仰面看時,從裴敬亭手中拋出竟是一個整匣子,心中大喜,方想伸手去接,金葉丐卻將手中的棍一舉,當的一聲,將匣子吸在棍頭上。
  甘明凝目一看,原來那斷裂之處,竟像熔接過一樣,已然粘連在一起,只是顏色与別的地方不同,似乎剛剛出爐,不覺暗自咋舌。這裴敬亭竟然已能運用真火熔金化石,看來華山派功夫也是正宗玄門傳授。
  金葉丐將棍子一搖,那棍頭的小匣离棍飛起,金葉丐伸手抓住,笑對吳戒惡道:“剛才個是我欄你高興,你要知道裴大俠用內家混元之力,發動本身真火,熔接這個金匣子,一經接上,匣子极熱,所以他拋向空中,不遞到你手上,我替他代勞將匣子挑住,讓熱退一些,你現在摸摸看,不是還有點燙手嗎?先前你要接過來,不被燙傷了手才怪呢。”吳戒惡滿口稱謝,拿過金匣,又看了看雷杰,兩人都尷尬地笑了起來。
  陶春田半天不說話,這時忽徐徐說道:“老朽混了多年,道家罡气功夫卻只見過數次。剛才裴大俠這种神功絕技,大概是玄門真傳。真是又開了一次眼界。”
  裴敬亭謙謝道:“這种末技,不值一笑。敝派雖然不像昆侖武當完全以練气為事,但一向內外兼修。只是我秉賦不行,實在未窺堂奧,那說得上什么真傳。”
  甘明一听他們提到“昆侖”,突然記起來時破廟中盧吟楓修書神情。原來甘明童心甚重,當盧吟楓給凌兆接療傷,談那一男一女時,甘明早知此次送信所去之處,大半是那兩個昆侖弟子的仇家。盧吟楓雖然未將原委說出,甘明聰慧异常,也猜出一些。因此,也未嘗不明白此行所關重大。可是自從离開師父,獨入苗疆,一路上只顧好奇炫胜,竟反不大留意想這件事。入碧云庄未見過正主人,只是貪看新鮮,自己也未深加忖度,見了主人后應該如何。此時裴敬亭与陶春田對語,卻撩起甘明心事。想了想,便打算和吳戒惡多親近一下,從他口里探探他父親叔父的為人,以及怎樣和昆侖結怨。
  眾人重复入席,仆人已將原先杯筷撤去,重行更換,金葉丐對甘明道:“干脆你們兩位小朋友坐在一塊吧,也顯得鬧熱些。”
  甘明見吳戒惡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便拉他坐在自己肩下。這時李揚捧起酒杯對眾人笑道:“适才各位神技,真可算歎為觀止,不但在下他了眼福,也增長不少見識,今日之會,也算武林一盛事,在下敬諸位一杯。”
  眾人舉杯飲罷,李揚還要輪流敬酒,陶春田笑道:“李二哥免了這一套罷,我們可不慣來文縐縐玩意。”眾人也道不必,李揚方才罷了。
  甘明這時突然想起一事想問吳戒惡,但席上人多,又不便講話,吳戒惡見他怔怔的出神,便扯扯他的衣袖,低聲道:“甘大哥,你想什么?”
  甘明這才惊覺,也低聲道:“我在想他們大人喝酒,偏有許多禮節,不知道有什么好處。”
  吳戒惡笑道:“是么,我也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沒什么意思,一點也不好玩,而且也吃不舒服,甘大哥,歇會儿我帶你另找一個地方玩玩,怎么樣?”
  甘明連連點頭道好,又低聲道:“最好沒有別人。”吳戒惡道:“那是當然,就是咱們兩人,我再去弄些酒菜,咱們愛怎么吃就怎么吃。”
  金葉丐注意到這兩個小孩子在竊竊私語,便大聲道:“你兩個是不是商量到后山打豹子去?這兩天安靜些吧,等過了你二叔的生日再干淘气事儿也不晚呀。”
  吳戒惡笑道:“沒有的事,我們是說別的事呢。甘大哥說我們的花園好大。”
  金葉丐哈哈笑道:“那么你就陪他去逛逛吧,他是老遠赶來的客人,你這主人可不要簡慢了人家。”
  吳戒惡道:“你老人家放心,我還要甘大哥教我兩手功夫哩,怎么敢輕慢他?”轉過頭對甘明道:“咱們走吧!”甘明也知金葉丐是恐他們在此拘束,當下起身向眾人告了罪。李揚欠身道:“甘小俠請隨意游玩,不要客气。”又命兩個小廝跟著,“好生伺候甘小俠,不許偷懶离開。”那兩個小廝慌忙答應,跟了兩人走去。
  甘明隨著吳戒惡步出花廳,問道:“你說有什么好去處?”
  吳戒惡道:“甘大哥去過我們家的大花園沒有?”
  甘明笑道:“我昨夜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那里有工夫到花園里去呢,今天我倒走過那儿的。”
  吳戒惡想想又道:“這儿后面山上野獸很多,有豹子、有野豬、還有熊哩。本來我們可以去玩玩,不過這兩天是我二叔的好日子,不能滿山亂跑,待過兩天我陪你到山上去打獵,你說好不好?”
  甘明喜道:“那正好,我就喜歡打獵!那么現在咱們到那儿去呢?”
  吳戒惡道:“我陪你到園子里去逛逛吧,你不知道,我們家的園子才大呢,我爹說我們這園子要是在別的地方,要值好几十万銀子哩,可惜在這苗山里,別人都不知道有這么個好地方。”
  甘明撇嘴道:“銀子拿來干什么?我師父說世上最坏的東西就是銀子,白亮亮的,把好人的眼睛都照坏啦。”
  吳戒惡臉一紅道:“我不過隨便說說罷咧,誰會稀罕銀子呢?”
  說著兩人高高興興地往園中走去。一進園門,甘明便止不住心里暗暗喝起采來。先前走過,未及細看,這時隨意觀賞,只覺得到處奇花古樹,靈秀蒼郁,各盡其妙,更難得的是樓台亭閣,气勢巍峨,雖在苗疆之中,沒有一點野气。甘明暗想,若非眼見,真令人難信這窮山僻谷之中,會有這樣的園林。
  甘明隨著吳戒惡進園來,一路談笑,這時正是春末夏初天气,走到一處花林旁邊,滿林白花如雪,轉過一帶假山,卻又是一帶松林,甘明贊歎不止,向吳戒惡道:“你們這花園真是布置得高明,也難得有這樣好的松林。”
  吳戒惡笑道:“甘大哥你不知道,這座松林其實很小,約摸只有百十株松樹,不過遠處看來,樹木蔥蘢,似乎好大,其實不占地方。”
  甘明笑道:“可知布置這花園的人胸中便大有文章,有了這座林子,隔斷了那邊景色,方有含蓄,而且妙就妙在這松林也不過大,不然的話,將這邊的花林景色全壓住了,更有甚趣味?”
  吳戒惡道:“都是我二叔父布置的,甘大哥你不知道,我二叔父是個有巧思的人,不但會布置園子,而且……”說到這里突然縮住嘴,頓了一下又笑道:“甘大哥,咱們到這林子里去歇歇吧,那儿涼爽。”
  甘明正要回言,忽見跟著的小廝向吳戒惡連使眼色,心中疑惑,又不好問他,倒是吳戒惡對那小廝笑道:“有我陪著,不妨事的。”
  甘明心中已然有些不快,心里暗想:“這是什么意思,這碧云庄里處處都顯得鬼鬼祟祟的,行事詭异,倒像不是好人家,但這庄主往來的朋友又都是各派高手,這倒奇了,當下笑道:“又沒走累,歇什么?橫豎是些樹林子,遠遠看一下也就罷了。”
  吳戒惡是聰明人,已然看出甘明心里疑惑,接口笑道:“從那松林里穿出去也是一樣的。”說著便走向松林,甘明只得跟過去。這時日晴和暖,甘明身上也微微出汗,可是兩人一走過樹林,便覺自然涼爽。林中有個露天的石亭,亭中有些石桌凳,上面苔蘚斑駁,似乎很少有人。甘明留神細看,并瞧不出有甚不同尋常之處。
  吳戒惡笑道:“現在還不覺得,一到夏天,在這儿乘涼倒是好個所在,我爹時常和李二叔在這儿下棋哩。”
  甘明順口稱贊了兩句,四人順著藤蘿掩映的羊腸小徑又走一段,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林蔭已盡,前面卻是一片廣坦的花圃,但見各色的花,有的盛開,有的含苞欲吐,真是蔚為异景。旁邊有池,池旁環列石凳,再過去卻是一列飛樓,遠遠望見雕梁玉砌,十分精致。山坳之間尚有溪流水,一眼望去,只覺山光水色,不盡涯際,更顯得气象万千。甘明方悟出這園子乃是依山勢筑成,口里連聲稱好。
  吳戒惡用手指道:“甘大哥,咱們到那亭子里去坐坐好么?”
  甘明點頭道好,臨近一看,那亭原來掩藏在柳樹從中,翠綠色的柳條如帶子樣的隨風飄動。中間卻隔著一道水,約摸也有兩三丈寬。
  甘明抬頭看時,那亭的匾上寫著四個草字,是“新柳迎春”。吳戒惡笑道:“這几個字是李二叔寫的,李二叔外號叫作文武判,能夠作文,爹說他還最善寫字,依我看來,這匾也不見得高明。”
  甘明笑道:“我對這類事可不大懂得,我們天台上的普師叔倒很會寫字,他老人家常說我寫不好字就不能成大器,因為寫字和劍術有關系,我可不信這話,我也瞧不出他老人家的字有什么好,我看凡是字都差不多,墨濃點就好看些。”
  吳戒惡忍不住笑了,又指著那匾道:“這几個字張牙舞爪,其實不見好處。咱們還是到亭子里去吧。”說著腳尖一點,身子凌空拔起,如燕子般的掠過水面,落到亭子里,笑道:“甘大哥,請過來吧,這邊的景致好得很呢。”
  甘明見他露了這一手輕功,不覺技痒,他生性好強,安心顯一下自己新近學會的“鶴舞輕云”,嘴里故意說道:“哎呀!這儿原來還有一條河,可怎么過去呢?好罷,待我跨過去。”
  一邊說一邊便將衣襟掖起,裝做走下水去的樣子,吳戒惡原想甘明既是鬧天宮的徒弟,輕功上必有相當造詣,只須輕輕一縱便可過來了,這時卻見他掖衣襟,換袖子,不知要做什么?
  甘明見吳戒惡倚在欄邊,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便道:“我可過來啦。”說話之間抬起右腳便朝水里走去,背后的小廝剛叫:“甘少爺使不得。”甘明左腳陰使內力,一用勁,雙肩微抬,一幌身便到了亭上,就如一伸腿便跨過來一樣。
  吳戒惡喜得雙手拖住他袖子,雀躍道:“甘大哥,我不知道你有這么好的功夫,你那位師叔怎的還說你不能成大器呢?”
  甘明笑道:“這算什么功夫?也值得你稱贊?”要知天台派中的輕身功夫,乃是武林一絕,甘明還只不過學得二三成罷了。”
  吳戒惡道:“我拜你作師父,你把這手功夫教給我吧。”
  甘明道:“你別瞎說,咱們賞花是正經。”
  這時那兩個小廝也作勢要躍到亭上來,吳戒惡搖手道:“算了,算了,你們別在甘大哥面前獻丑,不要替老庄主丟人,快替我們弄點酒菜來,我和甘大哥兩人要在這儿賞花呢。”
  那兩個小廝答應去了。吳戒惡笑道:“兩個小廝很討厭,打發開去咱們好說話。”
  甘明舉目看時,見亭的一面又是一片花海,吳戒惡指點道:“這是牡丹,這是杏花,這是海棠,還沒盛開哩?”
  甘明猛然覺得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扑鼻,因問道:“這是什么香?”
  吳戒惡用手一指道:“你看!”
  只見一列列的石案,擺著上十盆蘭草,吳戒惡道:“這种蘭草是春天開花,故而叫做春蘭,花并不怎樣好看,倒是這香气醉人。”
  甘明歎息道:“我本來是個大俗人,生性又好動,師父他老人家成年把我圈在山上,成天頭也悶得發昏,只有一天到晚練拳練劍,師父還說我定不下心,其實轉過來几間草屋,轉過去又是樹林石頭,沒有一點儿趣味,要是我們那里也有這樣的花園,叫我淨守著園子,十年不下山也使得。”
  吳戒惡笑道:“那也容易,等盧老前輩來了,我要爹向他老人家說,把你留下來,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甘明搖頭笑道:“那算什么呢?咱們非親非故哪能賴著不走?”吳戒惡道:“這有什么關系,你就看李二叔吧,他和我二叔是結義兄弟,在這里住了好多年哩。要不咱們也結成兄弟如何?只怕你嫌我功夫不高。”
  甘明大笑道:“結拜弟兄哪能隨便。人家要心性相投,同生共死哩。”吳戒惡也笑道:“難道咱們心性不相投不成?至于同生共死更算不了什么,如果你讓人害死,我准定給你報仇,人打我你也出手便是。”
  這吳戒惡說話直爽,倒出乎甘明意外,他當下暗暗尋思道:“和這吳戒惡結拜倒是件好事,只是這碧云庄處處透著邪門,如果他的父親叔父不是正人君子,自己和他結拜,豈不成了坏人一伙?”但又轉念一想:“假如這里兩位庄主果真是坏人,那么照師父的脾气,豈能帶著自己來替他拜壽呢?更不會送什么信來了,我信不過別人,難道連自己師父也信不過不成?”他這樣一想,便定下了心來,正要答話,吳戒惡又道:“甘大哥,我想你既然說你沒有弟兄,我也沒個兄弟姊妹,咱們正好結成兄弟,大家也算有個親人,你說是不是?”
  甘明道:“古人撮土為香,原不在這些事上講究,咱們要結拜就對天一拜,也是一樣的。”
  這倆孩子想到就做,于是兩人敘年齡,甘明十五歲,吳戒惡只有十三歲半;甘明算是兄長。兩人對天拜了,又立了些血淋淋的重誓;兩人拜罷入亭下。互相對看著又笑起來。這時,遠處人影綽綽,乃是兩個小廝捧著酒肴,到亭里桌上放下,一個小廝向吳戒惡道:“李二爺吩咐叫小少爺陪甘少爺逛一陣便抽出空去一趟,李二爺有話要向少爺說吧。”
  吳戒惡擺手道:“知道了,你們各自去罷,這儿不用你們伺候。”
  那小廝又道:“少爺快點去啊,李二爺有要緊話哩!”
  吳戒惡不耐煩道:“真羅唆,你不見我這會子陪著客人嗎?”
  那小廝不敢多說,撅著嘴去了。甘明道:“既是有事,賢弟也該去一趟才是。”
  吳惑惑皺眉道:“什么要緊事?左右不過是二叔做壽的事,真是阻人清興,且別管他。咱們搬到那石桌上去如何?”
  甘明見吳戒惡興致很高,也不便再說,只得笑道:“花前飲酒,自然比亭上更妙了。”
  吳戒惡越發高興,自己動手將酒肴搬到花石桌上,兩人且談且飲,不覺有了几分酒意。
  甘明不經意地向吳戒惡道:“剛才你說你沒有兄弟姊妹,我倒出乎意外。這里兩位吳老前輩我雖然尚未見過,可是听家師說起,似乎現在已經都年近六十了;怎么你沒有年長的兄妹呢?”
  吳戒惡笑道:“我二叔今年五十六,我爹爹六十一了。我爹爹成親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生了我不久,我母親就去世了,我還是頭一個孩子呢,哪里有兄姊?我母親去世以后,爹爹當然也沒續弦,我倒是沒有繼母。可是二叔又沒娶親,這一來我就連弟妹也沒有了。”
  甘明听說這位吳大庄主,在四十几歲才娶親,不覺暗暗詫异。他那知道,吳氏兄弟早年闖蕩江湖,曾有十年左右作海上之客,吳璧晚婚大半就由于此。
  停了一會儿,吳戒惡忽問道:“大哥的伯父母呢?都去世了嗎?”
  甘明黯然微歎,點頭道:“我是一個孤儿,出世不久,父母先后去世。我家連親戚也沒几個,我師父帶我上天台的時候,我才四歲。一直就沒見過什么親人。不比你還有父親、叔父、姑姑。說孤單我對比你孤單得多了。”甘明微微挺了挺胸脯,長長吐了一口气,又淡淡笑道:“不過我從小就是跟師父,過慣了倒也不覺得什么。”
  吳戒惡年紀雖小,平時常常隨著長輩和江湖朋友交接,也懂得一點人情世故,這時看甘明触念身世,有些傷感,忙把話題岔開,舉起酒杯和甘明干了一杯,又笑道:“我真還羡慕你無挂無累地獨來獨去,我在家里連出門都不能隨便呢。”
  甘明失笑道:“兄弟怎的這樣說,難道你還覺得你的家成了你的挂累不成?你現在年紀小,所以吳老前輩不讓你出門,長大些自然會要你出去闖南走北的。”
  吳戒惡想了想,也覺得自己的話欠妥,微紅著臉笑起來,卻又道:“你說我年紀小不能出門,你比我也只大一歲,怎么就能獨來獨往的呢?”
  甘明搖頭道:“我也是一向跟師父走,這是頭一回獨個儿走長路。”他本想說,連這次也本來是隨師父來的,半路上碰上事才單獨來送信,可是猛記起師父雖是讓自己送信給吳氏弟兄,可囑咐過對別人任誰都不能提,雖然吳戒惡是這里的小主人,但在未見到吳氏兄弟以前,還是不多提那些事為妥,因此便住了口。
  吳戒惡卻似乎渾然未覺,停了停又道:“剛才你說到我姑姑。我姑姑可真是怪人,她每年只回來一兩次,對人總是冷冰冰的。不過听我爸爸說,我姑姑可是練的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雖然年紀輕,可比我爸爸二叔功夫都高呢。”
  甘明心里一動,接口問道:“你姑姑是那一派的前輩,我還不知道呢。”
  吳戒惡莞爾一笑道:“她是峨嵋派呀。你說‘前輩’,當然她是我姑姑,我得算晚輩,要論年紀,她比我爸爸的徒弟也大不了多少;她今年才二十几歲。”
  甘明心想,原來吳戒惡的姑姑,還是個少女,難怪先前吳戒惡在她房里拾著那种精工雕制的匣子。
  吳戒惡回頭望了望,還指著園外道:“你看得見不?那邊有一座高樓,就是我姑姑住的地方。”
  甘明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隱隱看見危樓高聳,似乎是全庄最高的地方。吳戒惡想了想又笑道:“我姑姑脾气不好,庄里人全怕她。我爹爹也說她高傲,大概就因為她功夫高,脾气又高傲,所以住的地方也要揀高的。”
  甘明听他說頑皮話,忍不住也笑起來。
  吳戒惡平時沒有年紀相近的朋友,這時和甘明愈談愈有興致,只顧自己說話,天上地下亂談。甘明几度想問他吳氏弟兄閉關是怎樣一回事,總找不著适當時机,也就一直沒問。他那料到接著就要惹出事來。
  園中微風拂農,花香統座,兩人談一陣話又轉到武功上,吳戒惡忽道:“大哥,這儿沒有外人,你我兩人比比功夫怎樣?”
  甘明笑道:“賢弟家傳功夫,當然是好的,何必再比呢?”
  吳戒惡聳一聳鼻子道:“大哥你別冤我啦,你剛才的輕功我早看出來啦,比我好十倍也不止,我是想看看你還有些什么功夫,你可不許藏私。”
  甘明微笑道:“比什么呢?”
  吳戒惡笑道:“咱們剛結拜了弟兄,難道使打架不成,我看還是請你顯一手輕功好。你顯了我也來,咱們就這樣比比。”
  吳戒惡道:“這葡萄架可脆軟得很,咱們跳到上面去走一趟,誰踏斷了架子就算誰輸,罰酒三杯。”
  甘明道:“好,就是這樣,可是你先請。”
  吳戒惡站起笑道:“也好,我就不客气了。”一縱身跳到葡萄架上,那架子隨勢向下一沉,甘明笑道:“快下來,要折斷了。”
  吳戒惡笑道:“不會,你別小看我。”他在上面鶴行鷺伏的走了一圈,踏得架子格支格支地微微發響,甘明喚道:“要小心!”吳戒惡搖頭道:“不妨事,這架子我走慣了的。”甘明心里道:“好!原來你是走慣了的,可不是安心難我?”當下也不動聲色,待吳戒惡跳下來以后,甘明道:“愚兄要獻丑了。”
  吳戒惡笑道:“哥哥請吧。”
  甘明微微一笑,腳尖一點,平空縱起,輕輕落在篷項,那竹架動也不動,甘明在上面甩手甩腳的走了一轉,然后嗖的一聲竄下來,恍若一葉落地。
  吳戒惡拍手叫道:“哥哥好功夫,我輸了。”說著提起壺來斟上三杯酒,一气飲干。
  甘明怕他心里不快,便笑道:“這种小巧功夫算不了什么,還是拳劍暗器才是要緊的,我常听師父說:當今暗器名家在南方要數到嘉興陶氏和你們吳府上,想來賢弟都是高明的了。”
  吳戒惡搖搖頭笑道:“高明什么?不過胡亂會打兩下就是,我爹的暗器功夫也不怎樣,倒是我二叔的奪命金環很厲害,我的暗器這是他老人家教的。”
  兩人剛說到這里,便听見有人大聲喚:“小少爺,李二爺叫你呢。”
  兩人掉過頭一看,原來是侍候吳戒惡的書童金哥,吳戒惡沒好气的道:“告訴李二叔,說我有事呢,等一會就來。”
  金哥轉了眼睛,滿面為難之色,又低聲道:“前面又來了客,听李二爺說,現在兩位庄主在閉關,小少爺就是主人,可非去接待不行。這位客人可不比平常的朋友……”
  吳戒惡不等金哥說完,便皺著眉道:“是誰,什么貴客,非陪不可。”
  金哥陪笑道:“這位客人我不認識,听說是姓孫,是藏邊來的。”
  吳戒惡臉色一動,搶口問道:“是穿一件大紅披風的不是?”
  金哥詫异地笑道:“是的,小少爺見過他?”
  吳戒惡一躍而起,拉著甘明笑道:“這正好,咱們剛在談暗器,這位客人可是真真的天下數一數二的暗器名家。走!走!咱們快去見見他。”說著就要拉甘明走。
  甘明把吳戒惡的手掙開,笑道:“你別忙,你先說說,這是誰呀?你見過嗎?”
  吳戒惡道:“我當然沒見過,可是前几天二叔就告訴我,今年大雪山的火雷王孫天夷也許會來,他老是穿大紅披風,這一定是他,咱們快走。”
  甘明心里一震,猛然記起兩三年前師叔普靈歸的話。原來西藏大雪山的大雷王孫天夷,是隱跡多年的一位名手。他生性毒辣,早年從藏邊修羅子練成絕藝,能打許多种奇怪暗器,其中有一种烈火珠最是厲害。在二十年前,有一次孫天夷用烈火珠傷了一位劍客,惹動公憤,普靈歸与盧吟楓一同找他,他被逼遠遁。有人說他仍回大雪山去了,普盧二人也就漸漸淡忘。但甘明曾听普靈歸說起此人,這時知道來客竟是他,不由吃惊,但不愿當著吳戒惡露出來,勉強鎮靜著笑了笑道:“兄弟,你先去,我這會子不想走動。”
  吳戒惡睜大眼看看甘明,不解他何以如此。甘明怕他再說下去,忙向石桌上一伏,口里道:“我剛才酒喝多了,有些頭暈。讓我歇一會儿。”
  吳戒惡見他如此,不好再拉他走,但又不愿讓他一人在此,自己卻又想去見那位暗器名家,弄得左顧右盼,打不定主意。金哥也不敢催他,過了一會儿,甘明見他不肯走,便又抬起頭勸道:“你還是快去見客,而且李二爺找你也許別有要緊事。我已經有了几分酒意,也要歇歇,夜晚我們再飲酒,豈不比現在更好?”
  吳戒惡想了想便道:“那么,我少時來找大哥。”于是命金哥領著甘明回房休息,自己便連忙找李揚去了。
  金哥便來扶甘明回房,甘明也不想在園中再逗留,便隨他回去。進了房,金哥只道甘明真個要歇息,倒了一杯茶,帶上房門走去。甘明一則飲了几杯酒,二則剛和吳戒惡磕頭結拜,心中十分興奮,哪里睡得著?在房里想了一陣,又到院子里打了几套拳,仍不見吳戒惡到來,本想去找金葉丐,又恐碰上那孫天夷,無奈只得耐心等著,在院子里轉了几轉,悶得實在無聊,無意中走到左邊月亮門張望。這里正是昨夜遇見那巡夜少年之處。這時剛好夕陽西下,園里尚未有人值夜。甘明見這里花木更是整齊,不覺動了游興,心想金葉丐雖然叫我不要亂走,但這時尚未入夜,我隨便逛逛就回,又有何妨,于是信步又走進園來,一路竟無阻擋。
  甘明走出不遠,便見一片水光照眼。原來這里是一個大水池,池里荷花盛開,池塘中心卻是一座水亭,朱紅欄杆,亭內似乎地方不小。
  甘明正眺望間,忽听見旁邊林中有嬉笑之聲,連忙退向樹后,一會儿走過來兩個少年,看神情似乎正在相互笑謔。兩個少年中一個正是昨夜所見的那人,他走到池邊,忽向另一個道:
  “王師弟,這里离客舍太近,你今晚輪值,可得小心。明天師父師叔就出來見客,不要在這短短的半天一夜中出什么事儿。”
  那被喚作“王師弟”的少年似乎余興未已,還是笑嘻嘻的,聞言答道:“你別擔心,待會儿我自然會照顧著。你怕有人瞎闖,其實到咱們碧云庄來的人,雖不懂咱們這儿的規矩,白天大家都在一塊儿,晚上沒人引路,誰會出來亂走?”他話還生說完,先前說話的那少年連連搖手道:“你那能這樣大意,我給你說,昨晚上就有那個天台山來的小孩儿晚上往園里跑,我一問才知道他是丟了東西,他差點進到園里了。要是我大意,誰知道他會不會跑到池邊來。”
  姓王的少年沒再說什么,甘明隱伏樹后,听人家談論他昨夜悄入花園的事,不由心里一陣不快,又听那少年叫自己做“小孩儿”,更見心頭火起,暗罵道:“我跑到池邊又怎么樣?你們不讓人隨便走,等會儿我偏要走走。”
  那兩個少年說著話又往客舍一面走去。甘明見他們走遠,自己悄悄轉過來,又到池畔,四顧無人,便膽大了些,看看水上荷花,不由心里暗想道:“這苗山里的气候,果然与外面不同,荷花竟這樣早便開了。”
  他又繞著池塘走了几步,忽然覺得奇怪,按理說這滿池荷花,多少總有些清香,怎的一點香味也沒有?甘明見池旁有几個大理石的圓凳,便坐了下來。
  坐了一陣,園里仍無一個人影,想那少年也到前面去了。甘明覺得酒气益發上涌,渾身燥熱起來,心想,趁此時無人,何不將自己尚未學全的“登萍渡水”輕功絕技練上一番,正好這儿有好場子,練得不到家也不怕人恥笑,想著將腰間在帶緊了一緊,一提气便輕飄飄的落在一朵蓮花上面。
  甘明下落之時原本十分小心,生怕自己功夫不夠,將蓮花踏折,落下水來,弄得不好見人?
  不料他身形落下去,那蓬花竟是挺立如故,甘明大奇,再用勁一踏,倒戳的腳底生疼,原來那朵蓮花竟是鐵鑄的。
  甘明心里十分惊异,連跳了几朵,荷花竟然全是鐵的。甘明心里想道:“好好的一個池塘,弄上些假蓮花,這是為的什么?待會儿見著吳戒惡倒要問問他。再看看池心亭子,里面似有縷縷香煙飄出,心想那里面說不定又有什么鬼門道,難怪他們不許人走近,我倒要去看看。
  他這時酒力方濃,又好奇,完全忘了自身安危,腳下連縱,看看离那亭子只不過三四丈遠,忽然腳底一沉,他腳下那朵鐵蓮花竟向水里縮去。
  甘明自從發現這池子里全部是假蓮花以后,只道不須留心,腳下便隨意踏去,此時這朵蓮花突然一縮,不由大惊,只怕跌進水里,赶忙雙臂一振,一鶴沖天,身形起了三丈高下,朝下一看,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水光,全部蓮花都縮到水底去了。
  甘明不由大急,他這一直起直落,眼見得非落進水里不可。恰在這時,那亭子里軋軋數聲异響,一條寬約二尺,其形如帶的東西,忽然如長虹經天一般的朝甘明腳下飛來,其勢极快,甘明不知這是什么東西,不敢下落,半空中吸气轉身,頭下腳上的落下來;又猛然想起腳下是水,無處可停足,但無法轉勢,心慌意亂.已經沒了主意,恰恰身形下落時剛在那長虹似的東西旁邊,便一伸手抓去。他不抓還好,這一抓又听得軋軋連響,那長虹竟帶著甘明疾箭似的朝亭子里倒縮回去,緊接著亭子窗戶砰的一聲關上,池內蓮花仍然升起。除了水波微蕩之外,一切均异常平靜,就如沒出事以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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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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