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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佳期又誤


  儘管毛澤東一再警告,寫在紙上的東西並不等於現實的東西;一些人依然像大旱之望雲霓一般渴望著和平,相信著和平。
  可是和平真的能夠到來嗎?
  到了六月下旬,隱藏在現象後面的本質就暴露了,這就是驚人的中原事變:蔣介石突然以三十萬大軍包圍了中原軍區李先念部。全面內戰的序幕拉開了。
  這時,張家口兩面受敵的形勢也更加明顯。為了改變這種不利態勢,八月我軍開始進攻大同。這些來自冀中平原的游擊健兒,游擊戰是拿手好戲,而大規模的攻堅戰就有些吃力了。何況又缺乏重武器的裝備呢?這樣就不得不一個據點一個據點地啃。光掃清外圍就用去了半個月,城關戰鬥又用去了半個月。眼看要攻城了,蔣介石玩了一個花招:將大同劃歸傅作義的第十二戰區管轄。這一著大大刺激了傅作義的積極性,傅作義立刻自綏遠傾巢出犯。集寧打援有誤,大同也就打不成了。在此期間,承德和冀東十餘縣也紛紛淪陷敵手。蔣介石看到時機已到,就命令孫連仲和傅作義以東面的三個軍和西面的兩個軍共七萬餘人,向張家口同時展開了進攻。
  形勢嚴重了。周天虹和徐偏的團隊,被調到懷來以東的火燒營一帶構築防禦陣地。這個村子緊靠鐵路,村西有一條小河。前面的地形甚為開闊。周天虹和徐偏每天都率領部隊挖掘著工事。懷來一帶的群眾也參加進來。此時已是九月下旬,長城外的深秋,嚴霜早降,早晚已是寒氣襲人。但是,戰士們和民工們,為了保衛勝利果實,依然揮汗如雨地趕修工事。不少人脫光了膀子大幹特幹。因為他們知道面前的敵人是九十四軍、五十二軍和十六軍,都是機械化部隊,將要到來的戰鬥是嚴酷的。經過十天的努力,從岔道到懷來、延慶地區,已經修了幾百個土木碉堡和數十里的交通壕。防禦的準備工作算是完成了。
  九月二十九日,敵人向我展開了進攻。經過四天激戰,敵人付出重大代價,衝破了我一線陣地,佔領了岔道、東西花園地區,來到了周天虹、徐偏團隊的面前。
  團指揮所設在背靠火燒營村邊的地堡裡。入夜,周天虹躺在地堡裡正準備休息,只聽徐偏在外面叫道:
  「老周,你出來一下!」
  周天虹從聲音聽出似乎有事,就立刻爬起來,鑽出了地堡。徐偏機警地向敵陣一指,輕聲地說: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在朦朧的月光下,周天虹向敵陣望去,黑乎乎的一時看不清楚。側耳細聽,從敵軍運後方隱隱傳來隆隆的馬達聲。接著汽車的燈光在叢林後面時隱時現。徐偏說:
  「你瞧,這不是敵人正在調整部署嗎?我看明天早晨一定有事。」
  周天虹點了點頭、完全同意團長的判斷。隨後說:「應該馬上通知部隊做好準備。」
  徐偏立即搖通電話通知各營、周天虹似乎還不放心,就踩著月光,沿著交通壕作了一番檢查,才回來休息。但他一時並不能入睡。因為他深知這是一支從游擊隊編成的正規軍,儘管打過不少仗,都是伏擊、急襲、化襲之類,並沒有經過大的陣勢。如果在嚴酷的考驗中不及格,那可就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心中有事,就睡不踏實,這是他一貫的毛病;而徐偏則不同。這位團長是睡得著,吃得香。不管有什麼大事,只要佈置妥當,不要幾分鐘就可呼呼入夢了。他還有軍事幹部的好習慣,睡得早也起得早。黎明前多半是出現意外情況的重要時刻,他早已起身做好準備,因此從不誤事。這天又是如此。周天虹幾乎一夜未睡,正想再迷糊一會兒,徐偏在外面喊了一聲:
  「老周,飛機!」
  周天虹揉了揉眼,鑽出了地堡。看看天色還似明不明,頭頂上果然出現十餘架敵機。有幾架聲音沉重的轟炸機,還有幾架P51——野馬式戰鬥機。它們開始在頭上盤旋起來,等它們看好了目標,就俯衝轟炸起來。幾乎與此同時,美式榴彈炮也由疏而密,向我陣地傾瀉。頃刻間,震耳欲聾的榴彈炮聲和煙與火織成的高牆,就把懷來以東幾十里的戰線掩蓋住了。
  周天虹和徐偏都鑽在地堡裡,隨著炮彈的震動,他們的身子不斷地起伏顫動。突然有幾發炮彈落到近處,地堡頂部的土嘩嘩地落著,蓋了徐偏一頭一臉。徐偏掏出手絹擦了一把,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道:
  「這些狗雜種,勁頭兒還不小哩!」
  徐偏一邊罵一邊轉過頭說:
  「我就不明白,這蔣介石怎麼一碰上外國人,他就成了狗熊,一碰我們他就成了英雄?老周,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如果想當年他們用這種勁頭去打日本,不是也能頂兩下子嘛?」
  「你說什麼?」周天虹的耳朵被炮火震得有些聾,一時聽不清楚;徐偏不得不重說了一遍。周天虹笑著說:「這就叫內戰內行,外戰外行嘛!」說過,又增加了一句:「在我看,他們這樣凶,主要是仗著美國的武器,如果沒有美國人的武器,他們就又成了狗熊了。」
  周天虹說過,舉起望遠鏡,從隙望孔裡觀察起來。
  這場炮火急襲時間頗長,據估計落在陣地上的炮彈,不下七八千發。炮火延伸後,接著就是坦克和步兵。火燒營似乎是敵軍突擊的重點,一連的部位戰鬥尤為激烈。這場反覆衝殺的激戰,整整打了一天。直到太陽落山,進攻的敵軍才停止了進攻,遺棄下四輛被擊毀的坦克和不少屍體,撤回到馬圈子和東西花園一帶。這時,只有這時,周天虹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老徐,我們到一連去看看吧!」周天虹說。徐偏立刻表示同意。顯然兩個人都對一連非常掛心。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們迎著峭利的秋風,向一連走去。沿途的交通壕大部被毀,有些地堡也坍塌了,不少芳草地被熏得烏黑一片。他們來到一連時,只見陣地前有四輛被擊毀的美式坦克,歪歪斜斜地翹著炮口歪在那裡,還在旋捲著幾丈高的黑煙。有不少戴著青天白日帽花的屍體,也被他們的主人遺棄到這裡的荒草中了。
  周天虹轉身一望,一連的工事幾乎蕩然無存,幾座地堡全坍倒了,戰士們正在那裡補修工事。這時,人群中有一個人步伐敏捷地跑過來,向他們打了一個敬禮。周天虹一看,他的臉被硝煙熏得烏黑,衣服多處被撕破。仔細辨認,才看出是戰鬥英雄一連的排長孟小文,就問:
  「你們的連長呢?」
  「連長、指導員都犧牲了。」小文說,「我一看沒人指揮,我就代理連長了。」
  「你們傷亡了多少人?」徐偏插過來問。
  「五十八名,正好一半的樣子。」
  徐偏圍著坦克轉了一個圈圈,很有興致地問:
  「這幾輛坦克是怎麼打壞的?」
  「都是用莫洛托夫酒瓶打壞的。」孟小文興致勃勃地說,「開始我對這玩藝兒還信不准。我一看坦克嗚嚕嗚嚕地過來了,戰士們有些害怕,我就夾了兩個這樣的酒瓶爬上去,想試一試,誰知道這東西一扔上去,剛一炸開就『噗』地一聲燃燒起來,我覺得不解氣,又扔上去一個,坦克裡面的人爹呀媽呀地亂叫,這輛坦克就報銷了。有兩個班長手心發癢,也爬過去如法炮製,這幾輛坦克就都完蛋了。戰士們一看情緒高了,專心一意地追殺敵人的步兵,這樣就把敵人打退了。我看這些傢伙雖有美國裝備,到底也還是肉做的……」
  徐偏高興得咧著嘴笑了。
  「孟小文!你們打得很好!」周天虹滿腔熱誠地讚美道,「現在你就代理連長吧,等我們團黨委討論以後,再正式發佈命令。」
  「政委,我可不是為了當官喲!」孟小文接上去說,「我們教導員要讓我復員,托你的人情才留下來,我就很滿意了。要說還有不滿意的話,我就是對教導員有意見。等這個仗打完,我得找他理論理論。」
  「你同他理論什麼?」周天虹笑著問。
  「我要首先向他提一個問題。」小文頗為認真地說,「我要問問他:現在到底是戰爭還是和平?因為他在大會上斬釘截鐵地說,和平要不實現,就到他家裡吃飯去。古人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話是他說的,現在我就帶著全連到他家裡吃飯去!」
  徐偏聽了哈哈大笑著說:
  「你這傻小子,也忒認真了。對這個問題我也有意見。現在事情過去了,歷史已經證明了,還糾纏什麼?」
  「不,這不是一般問題。」孟小文正色說,「這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要弄清誰是誰非才行。」
  「算了,算了,」周天虹以和解的語氣說,「原則問題自然是原則問題,而且在歷史關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則問題。但同時,它又是很難辨別判斷的。如果不是毛主席那樣的火眼金睛,恐怕又會犯什麼錯誤。總之,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只能作為一個教訓來記取吧!」
  孟小文沒有再說什麼。周天虹、徐偏又到戰士群中慰問、鼓勵了一番,才轉回去了。
  回到指揮所時,驀然抬頭,東方地平線上已經滾出一輪磨盤大的圓月。此時,陣地上的戰火硝煙,已被秋風吹去。除了某幾處零星的槍聲外,依然和平如初。
  看見團長、政委回來了,幾個警衛員跑過來,笑嘻嘻地說:
  「今天要過中秋節了,張家口慰問團發給每人一個月餅,你們什麼時候吃呀?」
  「哎喲,怎麼把這個重要的日子也忘了呢?」徐偏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望著周天虹神秘地眨了眨眼,問,「老周,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不是中秋節嗎?」周天虹沉了一會兒,反問。
  「你別裝糊塗了!」徐偏說,「我們天天吵著中秋節喝你的喜酒,想不到到了這一天,我早忘了。我看你是不會忘記的!」
  「不忘又如何呢?」周天虹帶著幾分苦味兒地笑了一笑,然後說,「今天的火炮比過年的鞭炮還熱鬧,也就算敵人給我們的祝賀吧!」
  說過,他默默地望著東方那輪古銅色的金月,想起了張家口的高紅,低吟著蘇東坡的詞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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