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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誰支持著這場戰爭


  滿城縣大部地區已為敵佔領,因為黨的基礎較強,形式上不存在的抗日政權,卻奇跡般地繼續發揮著作用。經過高紅他們緊張的動員工作,還是把徵集救國公糧的工作完成了。他們分別把糧食存在若幹工作基礎堅強的村莊裡。
  運糧工作開始了。過去運糧,一般是敵占區的群眾將糧食送往山區,現在敵人控制極嚴,這種辦法自然不行;只能動員根據地的民兵,突過封鎖線到敵占區去背糧。
  這天,黃昏以前,高紅就將四五千民兵集中在一個很大的村子裡。村子的名字叫石井,此地山谷開闊,已去平原不遠。聚到這裡來的青年,都是勤勞而純樸的山區人。他們戴著圓圓的氈帽,腳下穿著踢死牛的山鞋,腰裡捆著粗繩,肩上搭著空口袋,精神飽滿地坐在那裡準備下山背糧。
  同高紅一起去的還有區武委會主任邢三。邢三以前也是民兵,家裡挨著鐵道,他從小就能扒火車。當了民兵以後,不斷上車散發傳單,偷日軍的子彈,還有一次將一個日本兵誆到車門口,冷不防將其推下車去活活摔死。這件事使邢三出了名,以後就提上來當了脫產幹部。高紅這次同他一起執行任務自然是很放心的。邢三頭上戴著一頂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軍帽,上身穿著破軍裝褂子,下身穿著老百姓褲子,既不像軍,又不像民。他左肩上斜挎著一支手槍,儼然像一個軍官。但瞭解內情的人知道,那個槍套裡裝著的不過是一支「獨一撅」罷了。
  出發以前,高紅和邢三在隊伍中穿行著,進行了一番檢查。高紅發現有幾個青年人沒有帶口袋,就問:「你們怎麼沒有帶口袋呢?」其中一個青年臉色有點黃,但眉眼頗為清秀,他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我們把糧食背回來就是了。」高紅又問:「你用什麼背呀!」這個青年不慌不忙,從挎包裡神出一條藍粗布褲子,有點詼諧地說:「你瞧,這就是我的口袋!把兩個褲腿一扎,裝上糧食再把褲腰口一收,馱在脖子上比口袋還得勁兒呢!一點也不少背!」高紅笑了一笑,說:「哦,原來你是個老行家呀!」邢三捏了捏他的臉蛋,對他笑著點了點頭,似乎他們認識。
  夕陽銜山時,各村民兵已經到齊。邢三整理了一下隊形,然後用極其威嚴的嗓門喊了一聲「立——正!」接著跑到高紅的面前打了一個敬禮,然後說:「報告高副縣長,石井全區民兵四千五百人已經到齊,請你講話。」高紅雖然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但畢竟有了三年多的鍛煉,她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到眾人面前。人們早就風傳著,滿城縣來了一個女副縣長,可是並沒有一睹她的風采;今天當這個帶小手槍的年輕女郎出現在大家面前,人們的視線齊刷刷地全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那幾句動員背糧的講話,也全湮沒在一片嗡嗡的議論中了。
  夜幕剛剛下垂,民兵們就出發了。高紅和邢三走在最前面。後面是輕快有力的腳步聲。這種腳步聲在夜靜時聽來,顯得非常有力,就像颳風一般。說真的,高紅此時此刻才真正有了一種女性的自豪感。過去在延安搞軍事演習,那畢竟是紙上談兵,現在才是真刀真槍了。今天運糧的任務本來縣委書記要分給別人,是她力爭才爭到手的。這使她深感快慰。
  一小時後,前面已經出現了一長串連綿的電燈,垂掛在地平線上。高紅知道前面就是封鎖溝了,就立刻讓民兵們停下來,自己和邢三到前面取聯繫。
  他們走了不遠,在一棵大榆樹下,找到了周天虹和左明。原來他們已在這裡等候多時。高紅高興地說:
  「都準備好了嗎?」
  「早準備好了。」周天虹說,「兩邊的炮樓都截斷了。大溝也平了個豁口,隨時過沒有問題。不過動作盡量快些。」
  「好,馬上就過。」高紅愉快地說。
  左明又親切地補充道:
  「你們通過以後,由老周帶一個連親自掩護你們背糧。我仍舊守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那太好了。」
  高紅說過,就同邢三一起指揮民兵過溝。那個深寬各兩丈多使人望而生畏的大溝,此時已劈成斜坡狀的缺口,人們很容易就爬了上去。但是因為人多腳步聲聽得很遠,幾千人過了一半,炮就轟通、轟通打過來了。大溝兩側頃刻間爆起兩大團火光,掀起高高的煙柱。
  民兵們立刻亂了,有幾個遠遠地跑開去。
  「同志們!不要跑!有部隊掩護我們哪!」高紅直直地站在溝岸上高喊著。
  「快過!你們跑什麼?」邢三一邊吆喝著,一邊跑上去把幾個跑散的民兵截回來。
  這些民兵畢竟訓練有素,經過招呼,迅速穩定下來,繼續過溝,動作更加迅捷。儘管敵人又打過來十幾炮,但隊伍已經離封鎖溝愈來愈遠,迅速消失在夜海中。
  敵占區的夜,是恐怖而悲涼的。它不像根據地,一到晚間,就傳來村劇團幽雅的管弦聲和喧鬧的鑼鼓聲,民校裡男女青年的歌聲和村頭上兒童的歡叫聲。這些美妙的合奏就像最動聽的夜曲一般,撫慰著晉察冀的田園和勤勞戰鬥的人們。而這裡則完全不同。不到天黑,就家家關門閉戶,提防著一切不測的事情發生。即使樹葉落地,也會引得人心驚肉跳。原野是枯索和寂寥的。只有遠遠近近的炮樓閃爍著鬼火一般的燈光。
  高紅和邢三依然走在隊伍的先頭。前面兩個嚮導盡量避開敵人的據點迂迴曲折地前進。高紅是既興奮又擔心,惟恐完不成任務給人留下笑柄。她最心煩的莫過於村莊的犬吠了。這東西的聽覺太靈,本來距村子還很遠,它們就叫起來了,而且一唱百和,全村的狗頓時叫成一團。這不是分明向敵人報警嗎!好容易離開村子遠了,它們才漸漸堰旗息鼓;而另一個村子的同類,像得到接力棒一般,又大聲吠叫起來、高紅不禁在心裡暗暗地罵:可惡!實在可惡!真該下一道命令,乾脆消滅這些敵我不分的狗雜種!
  大約走了三十餘里,才來到預定背糧的目的地。這是一個大村子。大隊民兵還未到村邊,已經有人來接。看來村長同高紅已很廝熟,一見面就笑嘻嘻地說:「高副縣長,我們全都準備好啦。一口袋是一百二十斤,每人背四十斤,正好三個人背一口袋。我們準備的糧食足夠你們背的。」高紅問:「鬼子的據點裡有情況嗎?」村長說:「沒事兒。他們離這兒還有七八里路呢!剛才周支隊長派人來說,已經把敵人截斷了,叫你們放心運糧。」高紅聽了,立即對邢三說:「你把隊伍組織得有次序些,動作要快。」
  工作緊張順利地進行著。裝好糧食的民兵就紮好口袋,按規定集合在打穀場上靜靜地等候。
  因為負著重責,在幾千人中最著急的就是高紅。她時而走到倉院,時而走到村頭,靜靜地諦聽著周圍的動靜,惟恐發生什麼變故。
  這時,北邊敵據點方向傳來了幾聲槍響,在夜靜時刻顯得特別清晰。
  村長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
  「怎麼辦哪,高副縣長?」
  「什麼怎麼辦?」高紅立在村頭,眼望著北方鎮靜地說。
  「我是說,你們是馬上走呢,還是把糧食裝完?」
  「裝完得多長時間?」
  「恐怕至少得半個鐘頭。要是讓敵人發現,我們可就沒有命了。」
  高紅沉吟了一下,安慰道:
  「村長,你就放心吧,現在還不能斷定敵人就出來了,我們是不會輕易讓你們暴露的。」
  說過,她立刻轉向邢三吩咐道:
  「你趕快派兩個人到老周那裡瞭解一下情況,另外叫大家裝糧的速度加快一點。」
  接著,高紅來到了打穀場,看見民兵們果然顯出驚慌的樣子,就高聲說道:
  「同志們!不要慌!敵人過不來,有三支隊在那裡頂著呢!」
  她的鼓勵很有效,大家立刻穩定下來。但是槍聲越來越密,還夾雜著噠噠的機槍聲。顯然三支隊已與敵人在交火。
  高紅就像戰場上的指揮員一般,在人群中悠然自得地走著。然而這不過是有意裝出來的沉著罷了。實際上心裡最惶恐的就是她。且莫說這十多萬斤的糧食,對於飢餓的軍隊有多麼重要;還有四五千山區青年的生命,以及這個秘密儲糧點全村老少的身家性命,都在她這個年輕女郎的手中啊!她是要為這一切不幸的後果負責的。
  糧食終於裝完了。去前面瞭解情況的人也回來了。他們說見到了周支隊長。捎來的口信是:敵人出來了;雙方正在激戰;不管糧食是否裝完都要迅速撤離返回。
  在返回的路上,為了加快行進速度,邢三將四千多人的隊伍改為五路縱隊。每個人的肩頭上都鼓起一個又粗又圓的東西,有偏在一個肩頭上的,也有搭在後背上的,最妙的是人字形的褲子糧袋搭在脖子上,活像背著一個孩子。此時雖然已近午夜,但因人們背上了糧食,達到了預期目的,情緒反而更加高昂。
  剛剛離開村子,就聽見北邊的槍聲愈來愈近。而且天空裡陡然騰起兩個賊亮賊亮的天燈,飄飄悠悠把大地照得雪亮。山裡人不知道這是照明彈,又是驚慌又覺新奇。也有人趕快臥倒。究竟邢三的見識多,立刻鼓動說:「不要臥倒!這是敵人怕我們看不見路,點起天燈送我們哩!」大家嘻嘻一笑走得更歡了。
  山裡人行路,本來腳就抬得高,加上肩上扛了糧食,步子邁得大,落腳很重,幾千人在一起,咚咚咚咚,走起來就像地心裡響悶雷一般。這聲音在夜靜時能傳出好幾里遠。高紅本來想使大家的腳步放得輕些,但是毫無效果。因為大家來時是初到敵占區,還有點拘謹,現在卻徹底放開,遠遠聽去,嗚嗚的就像捲過平原的風聲。
  終於,在黎明之前,他們平安地越過了封鎖溝。高紅以動人的微笑同左明握手告別。
  但是,剛踏上根據地的土地,人們就像皮球撒了氣似的鬆軟下來。接著襲來的就是沉重的疲勞、睏倦和難忍的飢餓。其實高紅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掉隊的人愈來愈多。隊伍稀稀拉拉不再嚴整了。高紅和邢三不得不走在後面進行督促和收容。在清水一般的晨光裡,高紅看到人們的臉色很不正常,幾乎近於死人一般的灰青色。這顯然是一種極度疲勞和飢餓的反應。她心裡酸酸地,又是憐惜,又是難受。
  高紅走著,走著,看見一個小山村的坡崖下,倒著一個背糧的民兵,以為他正在休息,就隨口喊道:
  「同志,走囉!冉堅持一下就到啦。」
  哪知這人毫無反應。邢三覺得不對,立刻跑上去,蹲下身子摸脈,歎了口氣,轉過臉對高紅說:
  「已經不行了!」
  高紅一驚。上前一看,見那人嘴邊有白沫,摸了摸他的胸口,心臟已經停止跳動。再仔細看看他的面容,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想了一想,才想起他就是昨天同自己答話的青年。不由地歎了口氣說: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就沒有氣了?」
  「咳,別說了。」邢三難受地說,「他叫李柱,是個很不錯的民兵。昨天我跟他說,你身子骨不強。還有點病,你就別去了。他還是要去。高同志,你想,他們出發前,只在家喝了幾碗糠糊糊,吃了幾個菜糰子,跑了一整夜,哪裡能頂得住?叫我看,主要就是餓的。……」
  高紅聽到這裡,不禁默默想到,人民真是太忠厚太可愛了,他們肩上背的不就是小米嗎,只要解開口兒,吃上兩把,何至於如此呢?但是他們羞於這樣做。高紅想到此處,心裡一酸,眼裡立刻湧滿了淚水。
  邢三見她動了感情,又似安慰又似感歎地說:
  「高同志,你不知道,我們每次執行這種任務,都要犧牲兩三個人,今天就算順利的了。」
  高紅擦擦眼淚,上前去解死者肩上的糧袋,準備自己來背。邢三一把攔住,說:
  「高副縣長,你是女同志,哪能叫你背呢!」
  邢三說過,將糧袋扛上自己的肩頭。一面吩咐一個民兵說:
  「你到村裡要一付擔架,親自把李柱送回石井去。」說過,兩個人就追趕隊伍去了。但是高紅的步子很遲慢,似乎在她的腦子裡有一件過於凝重的需要她長期思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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