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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杏花營(三)


  杏花營歡騰喧鬧起來了。那些衣衫襤褸的貧農們,一個個背著大口袋,像亂紛紛的工蜂一般,擁擠在李大官人家的倉房前面,把應退的糧食背回家來。他們笑了,杏花營笑了。
  說也奇怪,還是同一個杏花營,頃刻間煥發了新的生命。人們愁苦的面容像被一陣春風吹得無影無蹤,田間地頭和街頭巷尾到處都揚著笑聲。一切都充溢著勃勃的生機。
  高紅並沒有就此罷手,她懂得不整頓改造基層政權仍然是不可靠的。經過繼續發動群眾,民主選舉,終於把聽命於李大官人家的村長、村副和其他幹部撤換下來。新選了劉拴柱擔任村長,周秀女擔任村副,光棍大叔也當了糧秣主任。工作立刻有力地開展起來。
  高紅正準備回去報告工作,上級又下來了新的指示,要她乘此有利時機,掀起參軍熱潮,動員優秀青年壯大部隊。不用說,前方持續不斷地戰鬥,部隊必須及時得到補充。
  高紅知道這種工作同發動減租還有不同:發動減租是發動群眾為自己的切身利益進行鬥爭,而參軍則是要他們自己或自己的親人獻出生命。這是非同小可的,工作本身是相當艱巨的。高紅免不了走家串戶地去做工作。好在這時同初來杏花營不同了,村幹部和黨支部都配合得很好。
  經過一個禮拜的動員,村裡已經有十幾名青年報名。高紅雖然住在週二家裡,卻沒有動員國強參軍。因為她看見週二背駝得那麼厲害,心裡很有點可憐他;如果再把他的兒子動員出去,未免心中不忍。因此話到嘴邊就嚥回去了。哪知這天她剛從一家貧農那裡出來,卻被國強截住。
  「你為什麼不找我參軍呢?」他滿臉不高興地問,「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過去在高紅面前,他是不敢抬眼睛的;現在熟慣了,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瞅著她。
  高紅自然不能說出自己隱秘的情感,就笑了一笑,避開說:
  「你是挺好的小伙了,我怎麼會瞧不起你?」
  「那你為什麼不找我呢?」
  「我是考驗考驗你的自覺性嘛!」高紅隨機應變地說。
  國強聽了這話,高興了。
  「告訴你,我是決心要報名的!」
  「這個……,我當然贊成。」高紅說,「你先同你娘商量商量。」
  高紅這天跑了好幾家,實在累了;晚上回到週二家,一倒在炕上就睡熟了。夜半醒來,聽見院子裡還在悄聲談話。
  只聽國強用撒嬌的聲音說:
  「媽,你就答應我吧。你看人家都去了,我怎麼能落到他們後邊去呢?」
  隔了一會兒,只聽房東大娘說:
  「孩兒,我不是攔你,你媽不是那種不懂事的,我是可憐你爹。你看他那個樣兒,剛剛四十幾就成了小老頭兒了。你走了以後家裡的地可怎麼辦呢?」接著,似乎有抽泣的聲音。
  「媽,你不要這樣。」又是國強的聲音,「村裡說,我走了以後,村裡會有人代耕的。」
  隔了一會兒,大娘似乎停住了抽泣:「話都是這樣說,誰知道到時候會怎樣!」
  下面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固執的意念:「我想,拴柱哥不會說話不算數,再說這是邊區政府的政策。媽,你就答應我吧!」
  「叫你爹說!」又是大娘的聲音。
  沉默下來了,沒有再說話。大約停了一袋煙工夫,才聽見一個充滿決斷的堅實有力的土音說:
  「孩兒他娘,你就叫孩兒去吧。打日本,這是正事。我週二窩囊了一輩子,不能再讓孩子也窩在家裡!」
  事情彷彿這麼一錘定音,下面又沉默下來了。
  不一時,聽見大娘摸索著走進來,沒有點燈,就在自己的身邊悄悄躺下。高紅卻再也難以成眠。不是別的,而是一種東西深深地感動著她,使她進一步認識到貧農這個階層。這個階層,在農村中的地位最低,所處的境遇最困難,而他們的革命性也最強。即如這次參軍來說,也以貧農的子弟居多。儘管他們的生活最為困難,但他們卻是如何地深明民族大義啊!
  擴軍工作相當順利。杏花營報名參軍的青年有三十餘名,幾乎夠一個排了。舉行歡送大會那天,縣裡區裡和附近部隊都來了人表示祝賀。高紅的老同學、《晉察冀日報》的記者晨曦也來現場採訪。這天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參軍的新戰士頭上箍了塊嶄新的羊肚手巾,胸前戴著大紅花,肩膀上或者腰裡帶著一雙新鞋,一個一個笑得像秋天的石榴咧著嘴兒。開完大會,幹部們把他們一個一個扶上馬去。這時,他們的親人也都前來告別。這場面自然十分動人。國強的媽媽拉著兒子的手還不肯放,剛要張嘴說話,淚就刷刷地流下來了。掙扎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兒啊,你要好好幹啊!離家門近的時候,你就來看一看,遠了你就寫封信來。……」高紅在旁邊看著,眼睛也濕潤了。
  一場大喧鬧和情感的大激動過後,村莊寂靜下來。
  黃昏時分,西天上騰起一大片玫瑰色的霞光,村莊沐浴在夕陽柔和的餘暉裡。高紅借了一個大面盆,抱著衣服來到井台上,痛痛快快地洗了洗頭,然後又洗起衣服來。
  「高紅!高紅!」
  高紅聽見有一個熟稔的聲音喚她。遠遠一望,一個人正朝著她急匆匆地走過來。高紅一看他那圓胖臉和那副黑邊近視鏡就知道那是晨曦。他穿著瓦灰色的中山裝,領扣也沒有系;上衣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大概因為漏水,口袋染了很大一塊藍色。一切都顯出文人不修邊幅的樣子,抗大那種嚴整的生活痕跡,在他身上似乎已經不多了。
  「我找你好半天了!」晨曦滿臉都是熱誠。
  高紅笑了,示意他坐在對面一塊大青石上,親熱地說:
  「晨曦,我在報上看見了你不少的文章,你跑了多少地方呀,你真成了邊區的大記者了。」
  「那個不算什麼!」晨曦搖搖頭,「我的那些詩你看了麼?那是下了一些工夫的。」
  「詩倒沒有看見。」高紅帶著歉意。
  「哎呀,高紅,你對老同學多不關心哪!我的詩,《晉察冀日報》、《子弟兵報》上都有,《詩建設》上更不少。你沒有見過《詩建設》吧?」晨曦說著,從挎包裡抽出一本油印詩刊遞過來,「你瞧瞧,這是詩人田間、邵子南主編的,詩人方冰刻印的,你瞧瞧印刷得多精美!在敵後能夠出這樣的刊物多不容易!」
  高紅擦了擦兩隻濕手,接過來。封面上是一個手提銅鑼的農民,大手大腳,粗樸厚重,一看那筆法,就知道是畫家兼作曲家李劫夫的作品。再一翻目錄,裡面有十幾位邊區詩人的詩作。其中也有晨曦的詩。
  「你認識田間和邵子南嗎?」高紅抬起頭問。
  「認識,認識。我們在延安就認識了。」晨曦說,「這兩個同志熱情得很,我們可以說一見如故。他們很關心我,總是鼓勵我多寫一點兒。我的詩稿一到,他們就立刻發表。所以我這勁兒越鼓越足,完全沉醉在詩歌裡了。在山裡走著路也在做詩,晚上睡不著躺在炕上也在做詩,想起好的句子,就爬起來點上燈連忙記上,簡直像被鬼迷住了似的。」
  「晨曦,」高紅笑著說,「我看你將來就不要結婚了,你就同詩歌女神結婚算了。」
  「那恐怕也說不定。」晨曦笑著說,「其實,這是有原因的。自從我們來到這塊根據地,我實在太愛咱們的晉察冀了。不管看到這裡的人民,這裡的軍隊,看到這裡的大山,這裡的溪流,這裡的芳草,這裡的野花,都會引發我的詩思和靈感。我再也不能同這塊土地分開了。我要同它生死存亡在一起,就是為它流血犧牲,我認為也是值得的!」
  晨曦仰望著西天的雲霞,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在鏡片後放光,似乎沉入到某種崇高的境界中。高紅受到感染,也沉默下來。她覺得晨曦似乎有不少改變。在延安時,晨曦就像一個大姑娘似的,一說話就臉紅,一天到晚躲在角落裡偷偷地寫詩。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拘謹得很,還沒有說話臉就紅了。現在可灑脫多了。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晨曦忽然把手一揮,說:
  「不要光談這些了。高紅,好久不見,我看你可瘦多了,你一直泡在下面,怕是太辛苦吧!」
  「苦是苦一點兒,不過我的心境很好。」高紅說。
  「你的情況我聽到不少。人們說你住在一個窮羅鍋家裡,吃地瓜干,喝稀糊糊,領導貧農把地主斗倒了。大家都讚揚你。特別讓我感動的是,像你這麼一位富家小姐,能夠做到這一步,是很不簡單的。」
  高紅把搓洗的衣服丟在水盆裡,從容地回答道:
  「晨曦,我要告訴你一點新的體驗。這次我雖吃了些苦,但我並不以為是受苦。我看見了世界上最苦的還是這些貧農們。我覺得能為這樣的人做一點事,是一種幸福。尤其那天,我看到他們把退回的租子糧背回家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幸福。」高紅沉了沉,又說,「你說我是富家小姐,不錯,的確如此。也許正因為這樣,我認識到,找過去在父母家裡吃的糧食,用的金錢,都是農民的血汗,我今天為他們做點事,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報答。我的良心似乎也得到一點安寧。」
  晨曦笑微微地用愛慕的眼光望著高紅,心裡默然想道:這個女子端的不凡,自己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可愛的女人。她的靈魂實際上是從一個階級向另一個階級移行。高紅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紅紅臉,連忙轉變話題道:
  「晨曦,你寫了那麼多詩,你幹嗎不為杏花營寫一首詩呢?你看了今天參軍的場面不感動嗎?」
  晨曦猛然驚醒,彷彿從一個短暫的夢境走出來,帶著幾分尷尬笑道:
  「我怎麼不感動呢?我一看小伙子們騎上馬和他們的親人告別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流下了。下午我就坐在樹蔭裡寫了一首詩,還沒有修改呢!」
  「你讓我看看。」高紅伸過手來,笑著說。
  「這恐怕不行。有個大作家曾說,稿子沒有修改就等於女人沒有梳頭、穿衣服呢!」
  「不,自己人怕什麼!」
  高紅說著站起來,就要來搜,晨曦只好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本子遞過來。高紅立刻翻開,裡面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詩,已經寫了半本子了。她翻出最新的一頁,一看題目是《獻詩——為伊甸園而歌》,就輕輕把頭一擺,把一綹頭髮甩在一邊,然後靠在一棵柳樹上,念起來:
  
  那是誰說
  「北方是悲哀的」呢?
  不!
  不!
  我的晉察冀啊,
  你的簡陋的田園,
  你的質樸的鄉村,
  你的燃燒著戰火的土地,
  它比
  天上的伊甸園,
  還要美麗!
  啊,你——
  我們的新的伊甸園,
  我為你高亢地歌唱。
  我的晉察冀啊,
  你是
  在戰火裡
  新生的土地,
  你是我們新的農村。
  每一條山谷裡,
  都閃爍著
  毛澤東的光輝。
  低矮的茅屋,
  就是我們的殿堂。
  生活——革命,
  人民——上帝!
  人民就是上帝!
  而我的歌呀,
  它將是
  伊甸園門前守衛者的槍支。

  高紅念到這裡,不禁失聲叫道:「好,很好!」接著又往下繼續翻看。
  詩看完了。高紅仍久久地陷在沉思裡。停了許久,才收起小本子還給晨曦,感動地說:
  「晨曦,你這首詩實在寫得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稱讚你,你的感情真深,實在太愛我們的晉察冀了。你說的很對,我們確是在創造一個地上的樂園。」
  晨曦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高紅又沉思著說:
  「當然,你談到死,談到犧牲,這是一個投入戰鬥的戰士不可能不想到的問題。我也想到了,我想今天參軍的青年和他們的親人們,他們都會想到的。然而,正像你所說,我們的鮮血和生命都會化作芬芳的花朵,開在通向樂園的路上。你說是嗎,晨曦?當然,我現在還不想死,我還要做很多很多的工作。我們好好地保衛我們的伊甸園吧!……」
  西面天上那一大片玫瑰色的雲霞,不知何時漸漸淡了,暮色無聲地溫柔地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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