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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杏花營(二)


  第二天一早,陰雲四合,不一時便淅淅瀝瀝下起細雨來。
  早飯後,國強找的幾家貧農便陸續來到周家。其中有一個六十多歲頭髮斑白面目和善的老漢,一個十八九歲的閨女,一個二十多歲眉眼透著精明的青年。高紅熱情地把他們招呼到周家的小屋裡。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炕前面的長凳上。週二和兒子國強圪蹴在角落裡。大娘慇勤地招待著客人,和大家說笑著。小屋裡有一種窮人間特有的親熱氣氛。
  大娘指著那位頭髮斑白的老漢對高紅說:
  「這是我們家大哥,村兒裡姓周的就數他歲數大了,一輩子也沒成個家,孩子們都叫他『光棍大叔』。可他是全村第一個熱心腸,不論誰家有了難處,只要他聽說就會去幫忙。紅白喜事都少不了他。」
  高紅望著那老人慈眉善目笑瞇瞇的神氣,問:
  「大叔,你怎麼一輩子也沒有成家呢?」
  「還不就是個窮嘛!」老人說,「俺爹沒死那時候就一心惦記著給我成家,一輩子白操了心。有一年刮大黃風,顆粒不收。全家眼看就要餓死。我爹到李大官人家求借,磕頭磕腫了腦袋,才借給了六十斤山藥。十八年以後利滾利就滾成了一萬五千斤。從此以後,就再也還不起了。後來李大官人家開了個恩,叫我們家每年還一百塊大洋,一百斤山藥,還得給他家送工,背柴禾。直到我爹嚥氣,還含著眼淚說:孩子,你已經四十多了,也沒幫你成個家,我實在對不起你!……」老人說到這裡,沉重地歎了口氣。也許他在人前不願顯得過分可憐,又勉強笑著說,「光棍也有光棍的好處。你們有家有業的,為了老婆孩子把心都操碎了;我可省心啦,人走家搬,一個人吃飽飯一家子都不饑了。」
  說到這裡,把大家也逗笑了;儘管這笑帶著濃重的苦味。
  大娘又指著那個穿柳條褂子,眉眼俊俏的姑娘說:
  「這個叫秀女,是俺們周家的閨女。不是誇嘴,全杏花營的巧手就數她了。你說紡線、織布、繡花,全村沒有人敢比。她一兩天就能織出一匹布來。就是命不好,娘早早就死了,留下個爹,三天兩頭生病。一個家就靠著她這雙手哩。她又是這村的婦救會主任,走門串戶,催婦女們做軍鞋,她那眼可尖了,誰做的軍鞋不合格也瞞不過她。」
  「嬸子,你就別誇我了。誰叫我這命不濟哩!」秀女微微紅著臉說。
  大娘又指著那個體魄健壯、眉眼聰明的青年人說:
  「這個你認識吧?他叫劉拴柱,是咱們村的農民自衛隊隊長。他在縣裡受過訓,打槍,埋地雷,樣樣都行。前些時,他領著民兵跟部隊到敵占區,一下子就割了好幾百斤電線……」
  「不是幾百斤,是幾千斤!」秀女糾正說。
  「對對,是幾千斤電線,讓騾子馱回來了。現在咱們架的電線就有他們割的!叫我看,這小子是樣樣都好,就是一個字——窮!二十大幾了還沒成親哩!」
  「唉,大娘,看你說到哪裡去了。」劉拴柱笑著說,「你把大家誇了個遍,你就不誇誇國強?」
  「他有什麼可誇的!這臭小子不讓我生氣就算不錯了。」大娘說著,愛撫地望了兒子一眼。
  高紅笑微微的,兩隻鳥亮的貓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們。她覺得這些窮苦人雖然衣衫破破爛爛,但身上卻有一種異常純樸和真誠的東西,令人從內心裡感到親近。她不慌不忙地跟大家說,她是搞減租減息複查來的;如果查出有不落實的地方,就要立即落實。政府一定給大家撐腰。說過,她問:
  「你們杏花營的減租工作到底落實了嗎?」
  大家問了一會子,光棍大叔眨巴眨巴眼問:
  「高同志,你是要聽真的,還是要聽假的?」
  高紅笑了:
  「大叔,你真能說笑話;我跑了這麼遠的道兒,怎麼想聽假的呢?」
  「同志,我說的並不是笑話。那從上面來的人,有人是要聽真的,有人就是要聽假的。他一來,往村公所一蹲,再不往李大官人家一住,找幾個幹部一問,未了再把材料一湊,把報告一寫,最後往上面一遞,結果是深入貫徹、全面落實,完了。」
  高紅噗哧一聲笑了,她望著光棍大叔那股幽默逗笑的樣兒,說:
  「大叔,你總結得真好!我這次來,住在國強家裡,又先找你們來,自然是要聽真的。」
  光棍大叔抹了抹他那稀零零的鬍子:
  「這個事兒,你要到幹部那裡去問,或到大街上去問,人們准保會跟你說:減了,減了,落實了,落實了。都按二五減租的政策減了。這些,你最好不要聽;你要跑到貧戶家裡,把他們的米缸敲一敲,把他們的瓦罐掀開蓋子看一看就明白了。」他說著就站起來,跑到米缸那裡,掀起蓋子,伸進整個一隻胳膊,光當光當敲了幾下,又把一個瓦罐扳倒,讓大家看了看露出的底兒,笑著問:「你說二五減租落實了沒有?」
  他的這個舉動,把全屋的人都逗笑了。
  「那大家為什麼不敢提呢?」
  「你敢?要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在閻王爺鼻子底下打噴嚏,馬上把你租的地收了,叫你把大鍋吊起來當鐘敲。」
  「別叫他們嚇住!」高紅嚴肅地說,「他們要敢收地,我把他送到法院裡去!有八路軍和邊區政府撐腰,你們怕什麼?」
  劉拴柱插話說:
  「最近,李大官人家還散佈謠言說,八路軍站不長了,遲早是要走的,你們這些窮棒子總不能跟著八路軍走吧?」
  「這是他們的妄想!」高紅氣憤地說,「八路軍是不會走的。把日本打走,還要建立新中國呢!」
  劉拴柱接著又說:
  「他們還派出梁二禿子對窮人說,你們別聽八路軍那一套,減租?減什麼租?自古以來,種地拿租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咱們都是鄉里鄉親,不要喪良心。要不是李大官人家把地交給大伙種,這一帶窮苦人不知道要餓死多少哩!你們不要忘,這是李大官人家養活了大伙,不能恩將仇報!」
  高紅把這段話記在小本本上,然後抬起頭問:
  「那麼,究竟是地主養活了窮人,還是窮人養活了地主呢?」
  大家一時無話,高紅望著光棍大叔說:
  「大叔,你說到底是誰養活了誰?」
  「這個……」光棍大叔眨巴著眼,從腰裡解下旱煙袋,灌滿煙鍋子,然後夾著煙管巴嗒巴嗒地打起火鐮。他點著煙抽了兩口,說,「我看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土地都是人家的,要是他不給咱種,那咱們這些窮老百姓可怎麼活呢?」
  高紅又望著週二說:
  「大伯,你看呢?」
  「我,我也說不準。」週二遲遲疑疑地說。
  「我看這理兒不對。」高紅說,「古時候,那土地本來是大家共有的。後來出現了私有,土地才被一小部分人佔了。這樣大夥兒才給那一小部分人種地,那夥人就不勞動了。可是只有勞動才能創造價值,一塊地放在那兒不去耕種,一萬年它也不會打出糧食。可是我們窮人,一年辛辛苦苦打出了糧食,大部分倒被地主拿去了。他們身不動,膀不搖,一年到頭又吃香的,又喝辣的,我們窮人勞動了一年,倒吃沒得吃,穿沒得穿。這就叫勞動的人不享福,享福的人不勞動。這怎麼能說是公平的呢?所以不能說是地主養活了窮人,而是窮人養活了地主。你們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高紅一番話說得人心明眼亮,紛紛點頭。劉拴柱說:
  「我看這個理兒對。要是我們不給他勞動,他到哪裡去吃香的、喝辣的?」
  秀女也在一邊發話了:
  「他們說減租是喪了良心,我看是他們喪了良心!」
  高紅紅潤的臉上浮出微笑。她覺得「誰養活誰」這個道理,對某些人可能顯得深奧;而對被剝削的勞苦群眾,卻是一點就破,是很容易理解的。
  「現在這個減租,只是稍微減輕一點剝削,並沒有取消剝削。」高紅解釋說,「這是為了團結地主階級一道抗戰。將來把日本打跑了,還要實行土地改革,使人人都有地種,到那時封建剝削就要全部剷除了。」
  「那就好了。」秀女微笑著,兩個眼睛亮晶晶地放光。
  「到那時候就好了!」光棍大叔、週二和全屋子的人都說。
  高紅覺得這個會開得很圓滿。最後告訴大家,回去分頭活動,把全村的貧農都動員起來,準備著到李大官人家進行說理鬥爭。
  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第三天,在杏花營村東的河谷場上召開了全村村民大會。高紅在會上講了貫徹減租減息的政策問題。隨後由劉拴柱和周秀女率領著全村的佃戶鬧鬧吵吵地來到李大官人家的莊院門前;
  「快讓李東家出來客復問題!」人們一片聲嚷著。
  不一時,李永壽從大黑梢門裡走出來。他禿著腦瓜,穿著一件銀灰色的紡綢長衫。戴著一個螞蚱腿的平光養目鏡、他雖然只不過五十來歲,卻已經黃皮寡瘦,衰弱不堪。此人在北京讀過幾年書,想買個官兒也沒弄成,還學會了抽大煙,胡嫖濫賭。回家後娶了好幾房姨太太。身子像是淘空了的蛇皮,走路都顫巍巍的。此時他抬起頭望了望,見門前來了這麼多人,旁邊還站著高紅,不免有些驚慌。隨後又勉強鎮靜下來,笑了一笑:
  「大家都是鄉里鄉親,有話好說嘛!幹嗎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
  「我們要下租子!」人們紛紛地叫。
  「下租子?下什麼租子?八路軍一來,我就按他們的規定,實行了二五減租,一分行利了嘛,還要下什麼租子?」
  「李永壽!你要放老實些!」劉拴柱在人群中大聲喊道,「你嘴裡說減租,你一個糧食粒兒也沒有減,你想騙誰?」說到這裡,他回過頭對眾人說,「鄉親們,李永壽給你們減租了嗎?」
  「沒有!!!」人們齊刷刷地喊。李永壽哪裡聽到過這種震人心魂的喊聲,臉立時變得蒼白。
  秀女從來不敢抬起眼看看這位威嚴的東家;她每次從李大官人家門前經過,心裡就發緊,馬上加快了腳步。今天她卻在人群裡站得直直的,用手指著李永壽說:
  「你明明沒有減租,硬說減了。你還威脅我們,不許我們說實話;說誰要說了實話,就把誰的地收了。李永壽,你是想把大家都餓死呀!」
  秀女的聲音又尖又亮。這是她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講話;也許由於膽怯或者少女的羞臊,聲調裡總是帶著一些顫音。
  「呸!這樣的小女子也敢造反!」李永壽在心裡罵道。他立刻把眼一瞪:
  「誰說這話了?哪個說要收你們的地了?減租減息,這是抗日政府的政策法令,我敢說這樣的話嗎?」
  聽了李永壽連珠炮般的發問,秀女反而膽氣更壯,立刻眉毛一揚說:
  「是你的管家梁二禿子到我家裡說的,你敢不承認?」
  話音未落,下面一片聲嚷:
  「也到我家說了!」
  「也到我家說了!」
  光棍大叔也抹了抹鬍子,放大嗓門說:
  「梁二禿子還跟我說,八路軍站不長了,你們別跟八路軍走。」
  「這個三八蛋,簡直胡說八道!」李永壽立刻改變口氣,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大家都是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的生活過得去,也得讓你們的生活過得去。你們來,不就是為了減租嗎?減就是了,這個好說。」
  高紅一直默默地站在旁邊,臉上雖然相當嚴肅,心裡卻在笑著。她看見千百年來一直被壓在底層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勞苦人,今天能夠揚眉吐氣說出幾句像樣的話來,真是萬分高興。現在一看李永壽低了頭,時機已到,該收場了。她邁著穩重的步子走到前面。
  「鄉親們!今天你們來找李永壽說理,這是做得對的。二五減租國民政府早就頒布過,但從來沒有執行。現在為了抗戰,為了減輕人民的負擔,邊區政府重新頒布了。李永壽不執行這個政策法令,明減暗不減,且壓制群眾,這是違法的。究竟怎樣處置他,應該由政府研究。現在,既然他已經答應減租,就應該從頒布這項法令的時候算起,把兩年間該減的租子完全退回來,欠債的利息也減下來。這件事應該從明天起就辦。你們說好不好?」
  「好!!!」下面響起一片掌聲。「中國共產黨萬歲!」「邊區政府萬歲!」的口號聲也震天動地地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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