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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遠方,紅星在召喚


  天虹捧著一個大海碗,坐在小攤前的矮凳上,很快四兩□□就下去了。但是他仍舊覺得肚子欠欠地不舒服。最近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每逢他從小攤前站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沒有滿足的飢餓感悵悵地離開。今天他沒有站起來。橫下一條心:反正是錢不夠了,總要吃飽肚子!「再來四兩!」他喊道,聲音裡帶著一種相當果決的味道。熱氣騰騰的大海碗又端過來了。他慢慢地吃著,心想,這一次恐怕要超量了。可是推開碗之後,出人意外,仍然覺得欠欠的。他明白了,恐怕不是沒有吃飽,而是由於過度地克制,得了飢餓症。
  他漫步在西安街頭,盤算著心事。心想,兩封信既已不起作用,自己又當如何呢?難道真的到鼓樓擺個小桌去替人代寫書信?或者轉過頭去回家嗎?這是他想也不屑去想的。他長期嚮往的就是那光明的地方。此生不到,是死也不會甘心的。既然別人不肯幫忙,何不直接到八路軍辦事處去試一試呢!
  天虹的性格一向勇氣十足,說幹就幹。他打聽好辦事處的地址,就立刻向它走去。
  八路軍辦事處在七賢莊,位於一個高坡上。名字很幽雅,實際上不過是一處普通的民宅。小小的門樓,坐北朝南,旁邊掛著一塊不大的木牌:「第八路軍辦事處」。有趣的是,坡下面就是一座城堡,城牆完好無損,城門外站著一個國民黨軍的哨兵,正好面對著辦事處的大門。據說這座「城中之城」正是胡宗南的兵營。
  天虹打量了一下牌子,就興沖沖地走進去了。原來這是一個小四合院,一進門就是門房。一個穿著灰軍服的青年軍人正守著窗口值班。天虹停住腳步,他聽說「那邊的人不叫先生而叫同志」,就恭敬地說:
  「同志,您能幫助我到延安去上抗大嗎?」
  也許問題提得太直率了,值班人員在窗口裡笑了一笑:
  「你有介紹信嗎?」
  「沒有。……我是從淪陷區來的。」天虹想這樣說可能好一點。
  「這個……」值班人猶豫了一下,「抗大招生期已經過了。」
  「唉,那怎麼辦?我也不能回去!」
  他用乞求的眼光望著對方,對方為難地笑了一笑,眼光轉向別處。
  這時。幾個軍人從他身邊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他們臂上都佩戴著袖章。袖章上印著「八路」兩個藍色的字。天虹覺得那兩個字簡直就像放著光輝似的,心裡真是羨慕極了。可是他天虹為什麼就不能走進這個行列中去呢?轉瞬間那幾個軍人已經穿過院子到上房屋裡去了。不一時屋裡又高揚起一陣愉快的笑聲。相形之下,天虹不禁心裡酸酸的。他呆呆地立了片刻,覺得沒有希望,不得不悵悵地離開。
  此時此刻,不消說天虹心裡難受到極點。他的神情顯得相當沮喪。他沒有立刻回住處去,只是信步在街頭徘徊。一時竟茫茫然無處可去。他想,西安是聞名的古都,勝跡很多,不妨順便轉轉,也好再盤算一個主意。
  天虹自幼熱愛祖國的書法,第一個遊覽的去處就是西安碑林。他記得小時候在學校裡讀書,常常有一些賣碑帖的人,背著成捆成包的碑帖來到學校。他們剛一打開包包,就被成群的老師和學生圍住。什麼王羲之的「聖教序」囉,顏魯公的《麻姑仙壇記》、《顏家廟碑》囉,柳公權的《玄秘塔》囉,歐陽詢的《九成宮》囉,還有什麼《鄭文公碑》囉,《龍門十二品》囉,簡直數不勝數。這些拓片雖然斑斑駁駁,但那筆劃真如鐵畫銀鉤,遒勁無比。天虹自然也買過幾張,潛心地臨來臨去,頗饒興味。而這些碑帖的拓片,就有許多是來自西安碑林。今天既已來到西安又怎能不去呢!
  他這樣想著就來到碑林。儘管是戰爭時期,遊人仍然不少。他雜在人群裡穿行著。一邊看一邊驚歎,祖國的書法遺產竟是這樣豐富,真是名家薈萃,美不勝收,簡直是一座無價的藝術寶庫。要擱平時他一定會潛心揣摩,陶醉在那種難以言傳的美感裡,可是今天由於心神不定,眼前的遊人和斑駁的石碑都覺得有些恍惚,那些書法精品也難以進入到他的神思裡。
  大雁塔也是西安的名勝。它既不像一些高而瘦削的塔那樣單薄,也不像一些短粗矮壯的塔那樣拙笨,它是那樣挺拔而又豐碩地矗立在藍空裡,顯得雄渾壯偉。天虹隨著人群拾級而上,一直登臨絕頂。大雁塔果然很高,可以俯瞰西安的郊野。他在塔上轉了一圈兒,不知怎的面向北方站定了腳步,目光望著遠方,似乎要穿透那綿綿的白雲,望見那想望中的古城。在天虹身上不妨說有這樣一個優點,即他常常是從積極進取著眼來考慮問題。今天的事固然使他懊惱,但他並不就此卻步。心想:我千里迢迢來到此地,怎麼能夠頹然而返呢?值班人員的一句話難道就能阻斷我的道路嗎?不,他們不答應,我就自己來走;即使路上有國民黨攔截,總不能個個都被抓住。一旦抓不住我也就到了延安了。難道革命聖地會把一個熱血青年驅逐出去?如果再不收納,我也不走了,就死在那裡吧!……他想到這裡,不禁望著北方。默默喊道:延安,我的光明之土與神聖之土,不管路途有多少艱險,我一定要投到你的懷抱裡!天虹的心激動起來了,似乎望見北方的雲靄裡升起了一顆耀眼的紅星,在遠遠地召喚著他。
  主意既定,他的心情也就愉快起來,沮喪之氣為之一掃。晚上他在□□攤上下狠心吃了一頓飽飯,還悄悄打聽了到陝北的路線。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行李捆起,乘年輕的車伕還沒有出車,向他們全家告別。
  「你的親戚找到了嗎?」車伕關切地問。
  「找到了。」
  「如果不方便,你還可以住在這裡嘛!不要緊嘛!」
  「不,不,再見了!」他的眼圈紅了,「真是太感激你們了,我該怎樣來報答你們呢?」
  「別說這個,人生在世,誰能沒點兒難處。」
  天虹背起包袱走出這座孤零零小樓時,極力忍著的一汪淚終於傾瀉而下。這是感激夾著羞愧的眼淚,因為他在這裡無償地住了多日,沒有給他們留一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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