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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兩天之後,中央政治局會議在一座偏僻的山村舉行了。這個歷史上名為「沙窩會議」的地方,在毛兒蓋以南二十餘里的一條小山溝裡,周圍儘是青翠的柏樹林,非常幽靜。你要去找一個叫沙窩的村莊那是找不到的,這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藏族寨子名叫雪洛,雪洛上面的山坡上有一塊地方才叫沙窩。但是,你且不要顧名思義,以為沙窩是荒煙漠漠的沙灘,恰恰相反,按藏語說它是「青色的土地」。沙窩會議就在這裡的喇嘛廟裡舉行。
  會議從八月四日到六日開了三天。會議是在有禮貌和互相克制的形式下進行著激烈的對抗。張國燾認為中國蘇維埃運動處於低潮的悲觀論點受到毛澤東等人有禮貌的批駁。會議終於通過了《關於一、四方面軍會合後的政治形勢與任務的決議》。這個決議重申了北上的方針,指出創造川陝甘根據地是一、四方面軍當前的歷史任務。決議還針對張國燾的逃跑主義傾向,號召開展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鬥爭。除此而外,會議還作了組織調整,增加了陳昌浩、周純全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其他幾位四方面軍的同志為中央委員;並決定陳昌浩為總政治部主任,周純全為副主任。張國燾對此仍表不滿,他力爭增加九名政治局委員,但未獲通過。這時他又出了一個新招兒,提出召開高級幹部會來討論重大問題,並且說這是在四方面軍行之有效的新鮮經驗。當然他的這個招數立刻為政治家們所識破,未能實現。會議也就這樣以局部的讓步換取了北上方針的確定。幾十年後,作為當年風雲人物後來是有名叛徒的張國燾,也寫到沙窩會議。他把這個會議寫成是「鴻門宴」,張聞天將陳昌浩拒之門外,讓他在放牛亭中呆了一夜。可是當年的會議記錄卻詳盡記載了陳昌浩的發言。可見這位當年的政治家自始至終都沒有失去說謊的勇氣。
  沙窩會議之後,接著討論了「夏洮戰役」的行動計劃。這個戰役的目標,是以紅軍主力出阿壩,北進夏河地區,突擊敵包圍線的右背側,爭取在洮河流域殲滅敵人主力,以便創造甘南根據地。在討論時,徐向前和陳昌浩提議,集中紅軍主力向一個方向突擊,張國燾主張分左右兩路軍行動。會議採納了張國燾的意見,決定左路軍由紅軍總司令部率五軍、九軍、二十一軍、三十二軍、三十三軍組成,從卓克基經阿壩、墨窪,繼而北出夏河;右路軍由中央率四軍、三十軍、一軍組成,以少許兵力扼阻和牽制松潘胡宗南軍,大部從毛兒蓋北出班佑、巴西地區。彭德懷率三軍全部及四軍一部作總預備隊,掩護中央機關。
  一連忙了幾天,無數的難題,折磨人的鬥爭,累得人筋疲力盡。會議結束的第二天早晨,毛澤東正想把出發的工作準備一下,周恩來的警衛員小興國跑來了,慌慌張張地說:
  「毛主席,周副主席病了!」
  「很厲害嗎?」
  「燒得昏昏迷迷,什麼也不知道了。」
  毛澤東一驚,著急地責問道:
  「什麼時候病的?為什麼不早點報告?」
  「是這樣,」小興國解釋說,「昨天晚上開會回來,他還問我們過草地準備得怎麼樣了,我們給他打了飯去,他就說,小鬼,你們休息去吧,我吃了飯就睡了。我們走後不久他就熄了燈,我們都很高興,因為他從來也沒睡得這麼早。想不到半夜裡……」
  「咳,你們這些小鬼……」
  毛澤東以責備的口氣說了一句,就匆匆下了粗笨的木梯,向周恩來住的房子走來。
  藏族的房子,只有室中心的火塘比較敞亮,旁邊的小房間則狹小而又陰暗。毛澤東剛一進去,見床頭旁擱著一蓋馬燈,有幾個晃動的人影一時看不清楚。定睛細看,才看出纖細瘦弱的鄧穎超守在床頭,劉伯承和葉劍英也站在那裡。他們看見毛澤東來了,往旁邊讓了讓,毛澤東才走進去了。
  燈光暗幽幽的。毛澤東見周恩來蓋著一條薄薄的灰毯子臥在床上,雙目緊閉,呼吸急促。在他那張清瘦的臉上,兩道粗濃的眉毛,偶爾在不安地聳動。毛澤東伸手在額上一摸,不禁呵了一聲,說:
  「燙得很哪!有多少度?」
  「昨天晚上是三十九度五,現在怕有四十度了。」鄧穎超的臉上帶著焦慮的神情。
  「這樣不行呵!」毛澤東說,「趕快發報!馬上請傅連暲來。」
  「來不及,傅連暲同志已經隨著總司令他們出發了。」劉伯承在暗影裡說。
  「咳,偏偏病在這個時候。」毛澤東歎了口氣。「那就請戴鬍子來吧!」
  這裡說的戴鬍子,也是紅軍中很著名的醫生。
  「已經請去了。」葉劍英回答。
  這時只聽床鋪上的周恩來哼了一聲,接著喃喃自語地說:
  「你,你聽我說,國燾同志,你聽我說……」
  鄧穎超見周恩來說夢話,連忙伏在他耳邊,輕聲說:
  「恩來,是毛主席來看你了!」
  周恩來哪裡聽得清楚,嘴唇動著,仍舊繼續著他的囈語,一隻手臂還動了一動:
  「你聽我說,國燾同志,你的意見是不正確的……」「你看,做夢還在開會。」毛澤東輕聲說,「別叫他了,他確實太累了!」
  毛澤東說過,緩緩走出房間,又囑咐了幾句就下了樓。鄧穎超一直送到樓下,感激地說:
  「毛主席,你放心吧,我想他只要退了燒,就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毛澤東點了點頭。他看著鄧穎超那單薄的身體,想起她從江西出發前就患有肺病,一路上真夠苦了,就說:
  「你也要注意身體呵!」
  毛澤東說過,就向回路走去。走出不遠,大路上迎面馳過一匹棗紅戰馬,因為那馬跑得很急,後面捲起一道煙塵。看看走得近了,才看出馬上那人赤紅臉膛,臉面鬍子,姿態英武,立刻辨認出那是幹部團團長陳賡。他彷彿也辨認出是毛澤東,立刻跳下馬,步伐矯健地奔了過來,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個敬禮。
  毛澤東看那馬滿身都是汗水,就笑著問:
  「陳賡,什麼急事跑那麼快?」
  「聽說周副主席病得很厲害,是真的嗎?」
  「是的。」毛澤東帶著愁容說。
  「我也是來看看周副主席。」陳賡說,「現在馬上過草地了,這可怎麼辦?」
  「我們當然要抬著走。」毛澤東語調堅定地說,「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要把他抬到目的地。」
  陳賡望著毛澤東,心中激動,面上泛起紅潮,說:
  「毛主席,我有一個建議:如果組織擔架隊的話,我陳賡願意當擔架隊長。」
  毛澤東顯然被感動了,他緊緊握住陳賡的手,連聲說:
  「好,好。」
  陳賡拉著馬去看周副主席去了。
  毛澤東在回來的路上,看見毛兒蓋的河谷青稞麥一片金黃,已經完全成熟。成群的紅軍戰士們正散在麥田裡,有的收割,有的挑運,田頭上插著寫有毛筆字的木牌。毛澤東知道這是同志們正在作過草地的準備。關於收割田中的青稞,總政治部做了統一而嚴格的規定。首先要通過調查割土司頭人的麥子,只有在不得已時才能割普通藏民的麥子。而在這樣做時,必須將割麥子的原因和所割的數量,用墨筆寫在木牌上,插在田中,藏民回來,就可以拿著木牌領取報酬。
  毛澤東邊看邊走,突然從對面的叢林中響起尖利的槍聲,只響了兩聲便停住了。時間不大,一個戰士雙手捂著肚子從麥田裡走了出來,鮮血流濕了他的兩條褲腿,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了點點的血跡。……
  毛澤東停住腳步,望望麥田,望望對面山峰上的樹林,望望滯留了一個多月的毛兒蓋歎了口氣:
  「總算快了,快離開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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