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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當紅一軍團佯攻貴陽,蔣介石手忙腳亂的時候,紅軍主力和中央縱隊已經越過湘黔路,迤邐西南,連克惠水、廣順、紫雲,越過北盤江,向雲南大踏步前進。這時紅軍前進的方向,與馳援貴陽的滇軍,正好相背而行。毛澤東佯攻貴陽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調出滇軍,他說,「調出滇軍就是勝利,」這一著是完全實現了。這樣就把蔣介石的幾十萬圍剿軍,遠遠拋在後面。比起前幾天,部隊在精神上顯得輕鬆多了。再加上遵義大捷所激發起來的歡樂情緒,也還沒有過去,那些興國老表們,在行軍途中,總是不斷地要亮亮他們的歌喉。
  從貴陽向雲南走,一路都是上坡。那些圓圓的饅頭山,尖尖的草帽山,以及那些瘦瘦的桂林風味的小山漸漸看不見了,山勢漸漸高聳起來。
  這天,大軍進入盤縣縣境,再往西去就是雲南省界了。董必武率領的休養連來到一個小小的山村,村莊平淡無奇,卻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名叫豬場。這時,夕陽已經銜山,霞光還很明亮。設營人員進村號房子去了,大家就在村邊,靠著山邊田坎休息起來。因為大家覺得天已薄暮,不會再有什麼事了,人馬的防空偽裝就統統揭去。那時,由於敵人空軍鎮日價窮追不捨,對紅軍威脅很大,部隊對偽裝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每個人都扎有用草或樹枝編成的偽裝盔,騾馬和擔子也不例外。
  休養連的連長侯政和指導員李櫻桃,還有一些青年人圍著董老說說笑笑。大家對豬場這個村名興趣很濃,都說,貴州這地方真怪,已經到過兩個豬場了,也沒有看見有多少豬;羊場、牛場也是這樣,雖然不多卻總是有;至於猴場那是一隻猴子也沒有,這是為什麼呢?櫻桃就笑著說:
  「董老,你學問大,你來給大家講講。」
  董老捋捋他的鬍子,笑道:
  「我學問不大,可我注意調查研究。你問問老百姓就知道了嘛!這裡講的豬場、牛場、猴場,都是講的趕集的日子,是用十二個屬相來命名的。並不是講猴場,就是猴子很多。」
  櫻桃聽了,又笑著問:
  「還有那個懶板凳呢,咱們部隊在那裡抓了不少俘虜,咱們也走過幾次,就不知道為什麼叫懶板凳。」
  「這個還虧我問了一下,不然真叫你考住了。」董老笑著說,「懶板凳就是那種又長又寬的大條凳,也叫春凳,擺在那裡是成年不動的,所以貴州人就這樣叫它。那個街上我見有幾家客店,大概是有這種懶板凳的。」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董老見時光尚早,就說:
  「櫻桃,你的山歌唱得好,你給大家唱個歌吧!」
  董老一提,大家就立刻起哄。因為櫻桃是個歌簍子,不單在江西、福建跟那些瘋丫頭們學了許多山歌,還常常能觸景生情地編一些,所以大家很喜歡聽她唱歌。櫻桃見大家催她,也不太推辭,就掠了掠額上的短髮,站了起來,手裡托著一頂紅星軍帽唱道:
    哎呀勒——
  十月裡來秋風涼喲,
  中央紅軍遠征忙喲,
  星夜渡過於都河喲,
  古陂新田打勝仗喲。
  她的歌聲還沒落地,大家便一片聲喊起來:
  「不行,不行,這歌老掉牙了!」
  「來個新的!」
  「來個你自己編的!」
  櫻桃用她那滴溜溜的眼睛向大家一轉,笑著說:
  「呵,你們的要求很不低呀!」
  說著,略一思索,又唱起來:
    哎呀勒,
  三月裡打回貴州省喲,
  二次佔領遵義城喲;
  打垮王家烈八個團喲,
  消滅薛吳兩師兵喲。
  歌聲一停,大家便熱烈地鼓起掌來。她的歌不同於演員的歌,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嫵媚,何況歌詞也符合大家的心意呢!大家剛要掀起那個「好不好,妙不妙」的波瀾,她眼珠一轉,說:
  「有一個女同志唱得好極了,你們請她唱個好不好?」
  「你說的是誰?」人們問。
  櫻桃笑著沖賀子珍一指:
  「你們沒有聽她唱過吧,她唱得比我好聽多了。」
  賀子珍這時坐在一個小坡坡上,比大家的位置稍高一些。由於生孩子尚未滿月,頭上還蒙著一塊白毛巾,臉色依然蒼白,就像白牡丹的花瓣。她正很有興致地聽櫻桃唱歌,沒有料到那「死丫頭」突然點到自己,臉上便泛起一層淺淺的紅暈。江西山歌她自然會唱,但她平時在人前就不太愛說,何況是唱歌呢!
  「對對,歡迎賀子珍唱一個!」大家紛紛地嚷。
  賀子珍有幾分害羞地推辭著。但是,她終於抵不過那熱情的波浪,還是勉勉強強地站起來了。
  當賀子珍剛唱了一句「哎呀勒——」,董老便擺手讓她停住,因為隆隆的飛機聲已經傳到耳際。大家抬頭一看,一架又黑又大的敵機,突然從山後哇的一聲象賊一樣地竄了過來。由於它飛得過低,地面上人和馬都揭去了偽裝,藥箱子上的鐵皮閃閃發光,自然,這一切它看得清清楚楚。儘管董必武、侯政、櫻桃喊著叫大家隱蔽,已經來不及了。人們還沒有跑出幾步,那架飛機張著寬大的黑翼已經俯衝下來,咕咕咕打了一陣機關炮,接著又扔下幾個炸彈,才揚長而去。休養連剛才休息的地方,已為幾支粗黑的煙柱所籠罩。
  侯政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等煙氣消散,才發現不見董老哪裡去了。原來一顆炸彈正落在他們上面的田坎上,他仔細一看,才看見董老的大半截身子全部埋住,只露出頭和胸部,帽子和兩肩也全是土了。侯政和眾人急切地跑上去扒土,才把董老扒了出來。董老還一邊拍土,一邊笑著說:
  「他們想提前活埋我呀!」
  這時,只聽櫻桃在那邊喊:
  「快來吧,賀子珍負傷了!」
  董必武一驚,揮揮手說:
  「快,到那邊去!」
  說著,董必武和侯政等人立刻向一個小山坡跑去。只見賀子珍修長瘦弱的身子軟軟地躺在小土坡上。她頭上包著的那塊白毛巾,早被炸彈的巨風吹到一旁。櫻桃正俯下身子看她的傷勢。董老他們走近細看,見賀子珍的頭上、胸脯上、膀臂上,全是鮮血涔涔,一身灰軍衣已有多處被彈片撕破。她兩眼閉著,已經昏迷不醒。毛澤東派來照顧她的警衛員吳吉清,眼淚滴滴達達地說:
  「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侯政和櫻桃粗粗地檢查了一下,除腿部不曾負傷外,上身共負傷八處,其中頭部和胸部負傷最重。
  董必武想到賀子珍生孩子還不到一個月,剛剛能夠騎馬,現在又出了這事,心中甚為難過。同時,自己作為休養連的支部書記,一時疏於防範,愈感心中不安。為今之計,只有迅速採取措施,挽救她的生命。想到這裡,他立刻果斷地說:
  「快抬到村子裡手術!天黑了,就更不好辦了!」
  「要不要通知毛主席呢?」侯政問。
  「當然要,派個騎兵通訊員去。」
  侯政一面派通訊員,一面叫了一副擔架。櫻桃和吳吉清小心地把賀子珍抱到擔架上,在模糊的夜色中送往村子裡去了。
  這次突然而來的空襲,使休養連損失不小:除賀子珍外,還有兩人受傷,兩人犧牲。侯政讓董必武帶隊先進村休息,自己帶了幾個人在後面掩埋犧牲的同志。等到諸事完畢,已經七八點鐘了。
  這裡離村莊還隔著一大片稻田。夜色很濃,侯政就叫通訊員點起馬燈,沿著田埂向村子裡走去。剛剛來到村邊,就聽到村西大道上捲來一陣急雨般的馬蹄聲。說話間,約有五六匹馬來到村前。首先跳下一個人來,跑過來問:
  「這裡住的是休養連嗎?」
  侯政藉著燈光一看,是毛澤東的警衛員小沈,就說:
  「毛主席來了嗎?」
  警衛員看出是侯政,就說:
  「來了,傅連暲醫生也來了。」
  說著,身披大衣的毛澤東已經下馬,大步跨了過來,聲音急促地問:
  「侯政,你們遭到空襲了嗎?」
  「是,我們太大意了。」侯政深感歉意地說。
  「傷亡怎麼樣?」
  侯政簡要匯報了傷亡情況,最後遲遲疑疑地說:
  「就是子珍同志的傷比較重些。」
  毛澤東沒有說話。在夜色裡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出他的感情十分沉重。
  傅連暲在旁邊以行家的口氣問:
  「手術了嗎?」
  侯政回答說,已經派李治醫生去了,也許正在手術。
  說過,侯政領著毛澤東一行向街裡走去。一個警衛員留在後面遛馬,因為每一匹馬都跑得像水洗過似的。
  由於董必武事先得到訊息,這時,正提著馬燈從一個院子迎出來。毛澤東上前握住他的手說:
  「董老,你這次很危險呵,沒有事吧!」
  「沒有事,沒有事。」董必武笑著說,「它想要活埋我,我不接受。」
  說著,他指指前面一個小院:
  「子珍正在作手術呢!」
  董老提著馬燈,在前面引路,很快進了一個院子。看來這是一個中等人家,院子不大,房舍倒還整齊。上房屋裡正亮著燈光。窗子上晃動著幾個人影。
  董老輕輕打開房門,毛澤東走了進去。賀子珍正靜靜地躺在擔架上。擔架下面鋪著很厚一層稻草。桌子上點著一盞帶罩的煤油燈,女護士手裡還舉著一蓋馬燈,戴眼鏡的一向很有自信力的李治,手裡拿著一把鑷子,正彎著腰聚精會神地往外夾取彈片。他發現是毛澤東、董必武和傅連暲走了進來,慢慢地直起身,聳了聳肩,苦笑著說:
  「很難搞哇!什麼也沒有,麻藥也沒有,這樣重的傷真受罪呀!」
  毛澤東彎下腰,仔細端詳賀子珍,見她仍然處於昏迷狀態,眼睛緊緊閉著。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白紙。臉上的血雖已洗淨,又有一股血從她的秀髮中滲了出來。一身灰軍衣血跡斑斑,被彈片撕裂了數處。毛澤東摸了摸她的手腕,覺得脈息十分微弱。儘管他以強大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人們還是發現,這位在千軍萬馬中從容鎮定的統帥,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按道理應當先把頭上這塊彈皮取出來,」李治用鑷子指了指犯愁地說,「可是太深了,不好辦哪!」
  李治說過,還特意看了看傅連暲。傅連暲點點頭,鄭重說道:
  「先處理好取的也行。一次取不完,下次再取也行。總是要保持病人穩定。」
  李治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解開賀子珍胸前的扣子,那裡正嵌著一塊較大的彈片。他用鑷子夾著棉花球擦了又擦,最後夾著彈片一狠心猛地夾了出來。只見賀子珍眉頭一聳,猛地哎喲了一聲。
  「子珍!子珍!」毛澤東拉著她的手叫著,賀子珍沒有回應。剛才她的叫聲不過是過度疼痛引起的反應,並不是真的醒轉來了。毛澤東輕輕地咬著嘴唇,額頭上已經滲出幾粒細小的汗珠。
  董必武望望毛澤東,又望望眾人,說:
  「潤之,我看你還是回去歇歇吧!這裡一切由我們負責好了。我想,只要把彈片取出來,情況就會好轉的。」
  李治把夾出的彈片嗆啷一聲扔到搪瓷盤裡,笑著說:
  「毛主席放心吧,都包在我們身上好了。」
  毛澤東又深深地望了他的愛妻賀子珍一眼,才退出門外。他是一個堅強的人。據熟悉他的人說,他一生只在三種情況下流過眼淚。一是他最聽不得窮苦人的哭訴,每每流下眼淚;一是跟他的警衛員、通訊員犧牲時,他止不住流了眼淚;再就是今晚為愛妻的生死未卜流下的眼淚了。但是因為夜色的掩護,隨行的人都沒有看出來。
  董必武、侯政等一直送他到村頭上,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毛澤東平日雍容大度,瀟灑自若,他不大發脾氣,也不常激動,但是發起脾氣,激動起來,有時也很厲害。他平時更像一灣寬闊的、幽深的江水,有時也會像大海的狂濤。他有哲學家的冷靜,也有詩人的熱烈。今天,他見到自己年輕的妻子,在那樣難堪的生育之後,又連遭大難,心裡的絞痛,真是難以形容,而對敵人的仇恨,卻像烈火一般蒸騰起來。他在上馬前同大家一一握手,然後充溢著強烈的情感,十分激動地說:
  「讓他們炸吧,讓他們剿吧,讓他們堵截吧,我可以告訴他們,就是他們再加上幾十萬人,也擋不住我們紅軍北進!」
  伴隨這句話,他打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手勢,指著北方。
  說過,他立刻翻身上馬。傅連暲和警衛員也紛紛跨上馬去。頃刻間,大道上就響起一片馬蹄聲。這馬蹄聲今晚聽去是這樣激越,不同尋常。它幾乎使董必武和侯政的心都顫動起來。然而不一刻就漸漸遠了。
  第二天早晨,擔架班長丁良祥接到了一個條子:
  老丁同志:
  我派你明天去抬賀子珍同志。今天傍晚敵機轟炸,她受了傷,帶了好幾處花,不能走路。
  毛澤東即日
  丁良祥,江西人,是南方人中少見的大個子,體魄魁偉,和毛澤東的個子不相上下。他接到這個條子猶豫了。因為毛澤東從江西出發,就以病弱之身踏上征途,加上一貫夜間工作,早晨難以乘馬,這樣就給他配了一副擔架。如果離開怎麼行呢?想到這裡,他就來找毛澤東。
  「毛主席,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騎馬嘛!」
  「你夜間不睡,騎在馬上又愛看書,還不摔下來?」
  「我不看書也就是了。」
  丁良祥眨巴眨巴眼,遲遲疑疑地說:
  「休養連也有擔架嘛!」
  「老丁呀,」毛澤東拍拍他厚實的肩頭,「你不知道,後方困難哪!你去了,她那副擔架就可以騰給別人了。」
  丁良祥點點頭,不言語了。臨走又說:
  「好,那你騎馬可要注意一點!」
  說過,跨出門外。
  「老丁,你等一等。」毛澤東提著一個小包追出來,「這裡有十幾個雞蛋,你帶給她吧。」
  丁良祥接過小包,笑了一笑,走出大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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