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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王家烈這時正率領殘部駐在黔西縣城。前幾天,紅軍逼近貴陽,他不但沒有危機感,相反還有一種得意之色。孫渡路經黔西時,他甚至壓抑不住自己的那股高興勁兒,滿臉放光地說:「孫司令,你看這次共軍忽然南渡烏江,這是什麼意思?」孫渡還沒有回答,他就自己接著說:「這硬是要將老帥的軍咧!」他說的老帥,當然是指正蹲在貴陽的蔣介石。當王家烈講這話時,派來監視他的特工人員也在座,不是王家烈不謹慎,而是實在壓不住了。後來,紅軍圍著貴陽城象炸了一個大麻花似地繞了一個圈圈,迤邐而西,奔向雲南,對王家烈說來,卻是一喜一憂,亦喜亦懼。喜的是紅軍已過境,貴州又是昇平之世;憂的是不知在這昇平盛世中是否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正在這時,從貴陽行營打來電報,說是委員長的侍從室主任鄭不凡要來,王家烈心裡犯嘀咕了。鄭不凡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既是蔣介石的智囊中人,又是蔣的特使,忽然君臨此地,該不是艷慕黔西大山的風光。王家烈自接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刻起,就心緒不寧,七上八下。而貴陽距黔西不過二百華裡,鄭不凡說到就到,王家烈還沒理出一個頭緒,這位特使已經來到面前。王家烈自然作出最大努力,宴請了一番。隨後,畢恭畢敬準備聆聽委員長訓示,鄭不凡卻推說,長途行車,精神睏倦,第二天再談。這當然使王家烈又增加了一個不眠的長夜。
  這天早晨,王家烈早早來到他的臨時軍部,鄭不凡仍遲遲未到。他只好坐在小客廳裡靜靜等候。這時,那些已經想了幾十遍的問題,又來苦苦纏磨著他。問題的中心是,蔣介石究竟會怎樣對待自己。這紛紜難理的思緒,是從戰爭的風暴盤旋到貴州的第一天就產生了的。當時,他極其擔心蔣介石「一箭雙鵰」,尤其擔心他參加粵、桂、黔三省的反蔣活動遭到報復。他的那顆心真比壓著一座泰山還要沉重。幸虧他那位外交家兼活動家的夫人萬淑芬有膽有識,以勇往直前、一無所懼的精神,到了一趟南京,給宋美齡送了一份厚禮,並且在最關鍵的問題上作了解釋。她說,貴州之所以同廣西聯合,並非真心,只是為了貴州的鴉片在廣西順利過境,「不過是討一碗飯吃罷了,哪裡會真心反蔣委員長呢!」誰知這話還沒說完,宋美齡就說,蔣委員長早就忘了此事。臨走,蔣介石還親自接見了她,叫她轉告王家烈,專心「剿匪」,不要想得太多。為了表達他的這番厚意,送了她五萬塊錢,還有兩箱子沒有開封的德國造二十響連槍。王家烈聽到夫人的傳達,看見擺到自己面前的這些東西,簡直勝似一支大軍凱旋,早已樂得眉開眼笑,如果不是薛岳剋扣他的軍餉,他可真要飄飄欲仙了。今天他在心緒如麻的時候,再一次想到此事。心想,大人物總是大人物,委員長做事還不至於一點情面都不講的。想到這裡,他臉上出現了幾絲笑意……
  正在這時,鄭不凡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這鄭不凡尖下頦,稀零零幾根鬍子,眼睛瞇細著,臉上總帶著幾分笑意。他那身綠呢子的將軍服雖然筆挺,但依然使人想到舊戲上手拿羽毛扇一走三晃的人物。
  「王軍長,你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吧!」說過,他坐下來詭秘地一笑。
  「這人好厲害!」王家烈心裡嘀咕道,「他怎麼曉得我沒有睡好。」
  想到這裡,他故意挺挺胸,笑著說:
  「鄭主任,您也沒有好好睡吧!」
  「我睡得還好。就是你安排我住的那地方,附近有兩條狗老是叫,想必它也看出我是個中央軍,不把我當自家人看。」
  說過,眼睛一瞇,笑了。
  「也許它看出你是從天子腳下來的,表示歡迎吧!」王家烈也乾笑了兩聲。
  鄭不凡瞇著眼,望著王家烈說:
  「你知道我的來意嗎?」
  「我正要聆聽委員長的訓示!」王家烈將頭微微一低。
  「是這樣,委員長本想親自來看望你,因為公務忙碌,難以分身,所以才派我來了。」
  接著,鄭不凡就轉達蔣介石的話說,自從共軍進入黔境,二十五軍的官兵還是很辛苦的。現在貴州境內已無敵蹤,百廢待舉,任務相當繁重,軍政長官不宜兼職太多,在二十五軍軍長和貴州省主席這兩項職務之中,王家烈可任選一個,決不勉強。
  王家烈一聽,好像當頭挨了一大馬棒,頭立刻嗡嗡作響,有好幾秒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鼓著金魚眼,張著嘴唇。
  鄭不凡看著他那副呆樣,不禁暗自發笑。他瞇瞇眼,又說:
  「我臨走,委員長再三告訴我:幹什麼要由王軍長挑,一切聽王軍長的,決不能有絲毫勉強。」
  鄭不凡這時才發現王將軍那偉岸的身軀和他的思維活動是多麼地不相稱。王家烈總呆了一兩分鐘,才艱難地苦笑著說:
  「這個,這個……不好說呀!」
  「說嘛,沒關係嘛!」
  「鄭主任,你知道,我們這小地方跟你們不同,如果我不管軍隊只當省主席,我連三天也當不了,沒有槍桿子,誰支持我?可是,如果我只管軍隊,不當省主席,又沒有財政來源,也呆不了好久……」
  鄭不凡聽後,從鼻子裡笑了一聲:
  「哪,王軍長的意思,是不是兩者都要兼著,一仍其舊?」
  王家烈登時弄了個大紅臉,由紅轉紫,像豬肝似的。鄭不凡嘲笑說:
  「這真是所謂: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然而,這二者是不可得兼的嘛!同時,也會把你累壞的嘛!」
  王家烈真是又羞,又氣,又惱,又怕,同時又不便發作。而他那善於決疑的英明的夫人又不在旁邊,一時顯得恍然若失,孤立無助。然而又不能老不說話,遂衝口而出地說:
  「既是這樣,那我當軍長!」
  王家烈這樣說,既是出於直感,也是基於一貫的認識。因為在中國不論大小軍閥都懂得,有了槍桿子就有了一切,沒有槍桿子就一切完蛋,這幾乎是他們深入骨髓的觀念。
  「噢,軍長。」鄭不凡捻了捻他那稀零零的鬍子,沉吟了一會兒,說,「好,那我就這樣向委員長報告。」
  王家烈一聽要上報,從此板上釘釘,就立刻想起不當省主席的難處。最近正是因為薛岳從財政上卡他,幾個月的薪餉都發得很不及時,弄得整個部隊怨聲載道。特別他想到,作為貴州省財政的支柱,是鴉片的交易和捐稅,如果不當省主席,這一切都將付之東流。想到這裡,他立刻說:
  「別忙,別忙,我還是當省主席好。」
  鄭不凡笑了,接著歎了口氣:
  「唉,王軍長,像你這樣一個遐邇聞名的將軍,怎麼連這麼一點小事都不能決斷!」
  王家烈羞愧難當,待要發作,又恐小不忍則亂大謀,說不定兩頭都會雞飛蛋打。只好勉勉強強苦笑著說:
  「鄭主任,我昨晚確實沒有睡好。同時,我還要同兩位師長商量一下,也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行,行,你回去同他們商量商量也好。」
  鄭不凡說過,又是詭秘地一笑。這次的交談就算結束。
  王家烈暈頭脹腦,恨不得一步回到家中,同他的夫人一起作出最後決策。他的夫人也在他的臨時官邸眼巴巴地等著他,有些坐立不安。
  王家烈一隻腳剛剛進屋,穿著紅色絲絨旗袍的萬淑芬就急火火地問:
  「那個姓鄭的鬼鬼祟祟,到底來幹什麼?」
  王家烈把軍帽一摘,神情頹唐地仰在沙發上。他把剛才的情況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他們會這樣絕嗎?」萬淑芬疑惑地問。
  王家烈把兩臂一攤:「你瞧,這是剛剛經過的事。」
  「這些狗雜種,來得好快!」萬淑芬咬著她的紅嘴唇憤恨地罵道。「我在南京見他們的時候,對我可親熱啦,那老狗還說,你回去叫家烈好好幹,專心剿共,不要想得太多,過去的事我早記不得了。現在沒有幾天工夫,他就變了卦!」
  「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共產黨不是走了嘛!」
  兩個人罵了一陣,就開始討論;討論了一陣,接著又罵。王家烈平時有何疑難,經過夫人那聰明的頭腦,就立時迎刃而解,今天要從兩種官職中作一抉擇,雖英明果斷如夫人者,也不靈了。最後,還是夫人建議,趕快把白師長和赫師長叫來共同商議,因為一來他們是自己的心腹,二來不管採取何種方案,都要取得他們的支持。
  兩個人匆匆吃過一次最沒有味道的午飯,就在床上擺起大煙燈,一面養精蓄銳,一面等候。
  兩位師長來了。他們習慣地坐在床前。
  王家烈對他的兩個心腹、親戚又兼生死之交的親信,慷慨陳辭,義憤填膺地講述了兩天以來的經歷。他原來預料這些話不是激起爆炸的反應,就是激起感人肺腑的同情。哪知講完以後,兩位師長反應並不強烈,只是淡淡地表示了幾句同情而已。而且令人驚異的是,他們似乎是故作驚訝而又並不十分驚訝。
  王家烈和躺在那裡燒煙的萬淑芬都愕然了。
  王家烈坐在床沿上,鼓著兩個帶血絲的金魚眼,盯著白師長問:
  「老白,你說該怎麼辦?」
  白師長那張白皙,漂亮的臉上,顯出為難的神情,笑了一笑,說:
  「既然現在最高領導都說了話,我也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你說嘛!」
  「這個……既然上面說叫從軍長和省主席兩者中任選一個,也只有取其一了。」
  王家烈的金魚眼瞪得更大了,他緊逼著問:
  「你看,我取哪一個?」
  白師長又笑笑,轉過臉望望赫師長:
  「你叫老赫先說。」
  赫師長雖然平時比白師長魯鈍一些,但此刻反應卻很快,立刻反擊說:
  「幹嗎要我先說?」
  萬淑芬在小燈上不動聲色地燒著大煙,其實她的每根神經都緊張地支著天線,以最高的靈敏度在感知著外界的變化。
  她從眼角裡偷覷著白師長。
  「咳,其實我有什麼高招?」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又望了望王家烈和萬淑芬的臉色,試探著說,「既然要取其一,是否當省主席好些,現在的軍隊也不好幹。」
  這時,只聽乓噠一聲,大煙槍從萬淑芬的纖手中掉落在煙盤上。
  「噢!他是要我離開軍隊呀!」王家烈心裡暗暗地想,「這就是我那換過金蘭譜的兄弟!」
  他狠狠地盯了白師長一眼,隨後又對著赫師長,問:
  「老赫,你認為呢?」
  赫師長一進來就惶惑不安。他那矮胖的身軀、大大的肚子在椅子上不時地移動。那張布袋臉一時看看王家烈,一時又轉過去看看萬淑芬。在親戚又兼恩人的面前表態,不啻是一座最大的難關。正捉摸著搪塞幾句,王家烈已經問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緊張得不知說什麼好,臉紅著,口吃著:
  「這這這……這樣的事,我怎麼好說什麼。」
  「自己弟兄還不好說嗎?」
  赫師長被擠到角落裡了,只好漲紅著臉說:
  「叫我說,白兄說得有理,現在軍隊的事確實也不好幹。」
  這話剛剛落地,只聽大煙槍在煙盤子裡嗆啷一聲跳了起來。隨著這聲音,穿著紅旗袍的萬淑芬從床上呼地坐了起來,有些青黃的臉上頓時漲滿了紅潮,瞪著圓圓的眼睛,指著兩位師長說:
  「好哇!你們倆是想把你大哥趕走哇!我告訴你們,不行!
  辦不到!這個軍長他當定了!」
  王家烈很氣憤,尤其是他這位嫡親表弟也說出這話,更使他怒不可遏;但他畢竟有些涵養,何況現在大局未定,還不知鹿死誰手,怎敢造次。他這樣盤算了一陣,立刻勸慰夫人道:
  「咳,何必如此!兩位兄弟不過是給我們出個主意,也沒有說要趕走我們吧!」
  白師長連忙站起身來,躬身陪笑道:
  「還是大哥說得對,小弟不過是出個主意嘛!」
  赫師長的臉上卻帶著幾分驚懼的表情,走到萬淑芬的身邊,說:
  「表嫂,你別這樣。小弟語言不周,你當我沒說也就是了。」
  兩位師長走後,萬淑芬大罵「忘恩負義之輩」不下一個小時。王家烈對他這兩位兄弟的變化,也深感蹊蹺。夫妻二人對於軍長與省長的抉擇,又幾乎用了一夜工夫才制定出實施方案:還是以擔任軍長為宜。
  次日清晨,王家烈就趕到鄭不凡的住處,告知他考慮的結果。不料這位特使聽了之後,瞇著眼笑了一笑,仰起臉說:
  「我料到你會這樣決定。軍人出身嘛!一直耍槍桿子嘛!
  不過,這裡面有難處哩!」
  王家烈見他話裡有話,急問:
  「有啥子難處?」
  「唉,你們內部的事,我怎麼好說。」
  王家烈一聽,更坐不住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鄭主任,我們雖然是初交,可是慕名久矣,有啥子話,你可不要瞞我才好。」
  鄭不凡見他情急意切,覺得時機已至,就歎了口氣,說:
  「這話我本來不當說,可是我要不說,也不夠朋友,覺得對不住你。……」
  「你說!你說!」
  鄭不凡長長地歎了口氣:
  「咳,你們內部有人不贊成你嘛!」
  「不贊成我?」王家烈一聽急了,探著身子,把耳朵伸過來。
  「誰?是誰?」
  「還有誰,就是你那兩個師長嘛!」
  「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叫他去當省主席吧,軍長他幹不了。」
  「噢,我這才明白了!」
  這個打擊對王家烈簡直是難以想像的沉重。在他離開鄭不凡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走不穩了。沒有什麼比親朋的叛賣更使人感到痛苦、氣憤和難以忍受。他來到軍部立刻通知兩位師長前來見他。
  兩位師長來到,一看軍長氣昂昂地坐在那裡,兩眼圓睜,氣氛很不尋常,不由倒退了半步。白師長勉強鎮靜了一下,笑著上前搭訕說:
  「大哥,有什麼不痛快的事,你可說呀!」
  王家烈把桌子猛地一拍,怒沖沖地吼道:
  「你們幹的啥子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嗎?」
  白師長望望赫師長,眨巴眨巴眼,說:
  「我們幹啥子事了,你挑明,就是死了也不落個冤枉鬼嘛!」
  王家烈用手一指:
  「你們見鄭不凡說什麼了?」
  「咳,原來是這個。」白師長嘿嘿一笑,「逢場作戲嘛,你怎麼當起真來?」
  王家烈更火了,把桌子又啪地一拍:
  「好一個逢場作戲!我問你,你姓白的原來是一個什麼,你不過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排長。你現在在遵義城有高樓大廈,在銀行裡有大批存款,現在你是一個師長了,你倒想把我一腳踢開。姓白的,你摸著良心想一想吧!」
  白師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正要上前爭辯,赫師長攔住他,滿臉陪笑地走上前說:
  「表哥,你別生氣。鄭主任我們確實見了,是他找我們的。
  我們並沒有許他啥子,也不過是幾句空話。」
  「空話?啥子空話?你也不老實!」王家烈氣憤地說。
  白師長一看是個說話機會,就搶上去,說:
  「大哥,你剛才說話,是一時氣惱,說過分了,我這當兄弟的,也不能同大哥計較。大哥對我,確是恩重如山,可是,大哥,您是個聰明人,你在官場上混過,你想必知道蔣介石現在勢力很大,除了共產黨誰不怕他!他現在名義上是委員長,實際上也就是當今的皇帝;他今天派人來,也就是過去的欽差大臣。欽差大臣說的話我們就是不贊成,是不是也得應付幾句。別說我們年輕無知,就是你老哥遇到這種場合,人家去找你,也不能拍屁股就走嘛!」
  這個白師長如此能言善辯,竟把王家烈的怒氣洩去了一半。王家烈竟一時不言語了。白師長覺得意猶未足,就向王家烈身邊貼近,繼續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親暱地說:
  「大哥,我問你,看問題你是看表面,還是看內心?你要看表面,那我啥子話也不講了;你要是看內心,小弟我倒是有幾句話想說一說。大哥,咱弟兄在一塊不是一天半天了,啥事我不是向著你?他鄭主任雖然有權有勢,我的心就真的向著他了?不要說他,就是蔣介石,我的心也不會真向著他!大哥呀,你的大恩大德,我報還報不及呢,我怎麼能夠對你有二心呢!……」
  白師長的才能沒有白費,頭一席話,使王家烈的氣消了一半;這一席話,使王家烈基本上恢復了正常的表情。王家烈剛想要說點什麼,白師長又乘機擴大戰果,上前抓住王家烈的膀子,無限委屈地說:
  「大哥呀!大哥!你可把小弟我屈死了呀!你罵我打我都可以,你不能這樣屈我呀!……走,走,咱們一起到城隍廟去!」
  「到城隍廟去幹啥子?」王家烈拿出大哥的架勢申斥道。
  白師長神色異常激動,堅持地說:
  「大哥,咱們是磕頭弟兄,咱們是在神靈面前燒過香,盟過誓的。今天出了這事,咱們還得到那裡盟個誓,這樣當大哥的放心,當小弟的我也不覺著屈了!」
  白師長說著,眼裡幾乎要滾下淚來。
  王家烈的語調和緩下來:
  「咳,說清楚就行了,不要去了。」
  白師長連忙擺手說:
  「不不,一定要去!你已經不把小弟當人看了。」
  赫師長見此情景,就插進來說:
  「反正也不遠,去去也好。不然我這心裡也不好受。」
  兩個人半勸半推,就一同往城隍廟走來。城隍廟確實不遠,幾乎就在隔壁,沒有多大工夫,三個人就來到那座雖然敗落但仍舊氣象森嚴的閻羅寶殿。
  閻王老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祭壇上,渾身蒙著厚厚的灰塵。而那粉面繡服,依然顯得雍榮華貴,氣宇不凡。白師長仰面看了看閻王老子和兩側猙獰的牛頭馬面,也不管是否有失軍官的體態,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近於朗誦詩的音調懇切說道:
  「閻王老爺在上,過往神靈聽真:我白某與王大哥結交已數年於茲,情同手足,肺膽相照。今後如心懷貳志,定遭五雷轟頂,五馬分屍,肝腦塗地,萬剮凌遲。……」
  說過,磕了一個頭。王家烈將他拉起來,說:
  「咳,兄弟,有個意思就行了,何必說得這麼重!」
  白師長兩眼淚汪汪地嗎嚥著說:
  「如果我有二心,我那良心就算叫狗吃了!」
  赫師長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剛要盟誓,王家烈於心不忍,一把將他拉起來了。
  王家烈夫婦既然制定出了較為妥善的方案,現在內部團結又已得到鞏固,於是他就鄭重其事地通知了鄭不凡:決定辭去省主席職務,專任二十五軍軍長。鄭不凡當天回貴陽向蔣介石回報,第二天報紙上就公佈了王家烈辭去省主席的消息;就在同一張報紙上,公佈了新的省主席的任職。同時,還公佈了由汪兆銘署名的行政院二三五六號訓令。訓令內稱:
  案准國民政府文官處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第二零七五號公函開:「案奉四月十七日國民政府令開:貴州省政府委員兼主席王家烈呈請辭職,專理軍務,情詞懇切,王家烈准免貴州省政府委員兼主席職。此令,又奉令開,任命吳忠信為貴州省政府委員。此令,又奉令開,任命吳忠信兼省政府主席。此令,各等因;奉此,除由省府公佈並填發任狀外,相應錄案,函達查照。……」
  經過幾天的折騰,王家烈已被弄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幸而這步棋總算平穩度過,獲得了暫時的平靜。但是過了沒有幾天,那個侍從室主任又從貴陽銜命而至。他表示,王軍長此次辭去行政職務,專理軍務,委員長甚為高興。為了使二十五軍成為日後勁旅,決定加強整理訓練,並由中央軍政部直接發餉,今後財政來源就不犯愁了。王家烈聽到此處真是歡喜不盡。不過其中有一個條件,卻是極其嚴苛的,這就是要將現在的五個旅十五個團縮編為兩個師六個團。而且要經過點驗才能發餉。且不講削減部隊對靠槍桿子起家的王家烈是多麼痛苦,即是忍痛割愛,也要將部隊集中起來,才能進行整編。可是薛岳卻不許他的部隊隨意調動。這就把他置於異常狼狽的境地。何況他的部隊已經欠餉一個多月了,部隊官兵頗有些不穩,這樣一來形勢將更加嚴重。
  這天早晨,王家烈在軍部正向鄭不凡求情,想讓軍政部在整編前先發點餉救急,忽然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大喊小叫,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王家烈剛要詢問究竟,只見軍部的王副官慌慌張張跑了進來,連聲說:
  「報告軍長,不好了,軍部被包圍了!」
  王家烈鎮著臉,申斥道:
  「胡說!共軍已經到雲南去了,誰來包圍我們?」
  「不,不,不是共軍!」
  「那是誰?」王家烈一驚,「是中央軍嗎?」
  「也,也不是,是我們自己。」
  「我們自己?」
  「是白師長的兵,鬧餉來了!」
  王家烈心中又是一驚。過去軍閥部隊鬧餉的事他聽說過不止一次,但是親身經歷,這還是初次。他正思索著怎麼對付,外面已經呼雷撼天地嚷起來:
  「叫王軍長出來!」
  「叫王家烈出來!」
  鄭不凡瞇著眼,似笑非笑地撇撇嘴說:
  「王軍長,你就出去看看吧!你的部隊怎麼還出這種事呀!」
  王家烈臉紅耳赤,欲對無詞,一腔怒火按捺不住,就氣沖沖地跑了出去。
  這時許多士兵已經亂糟糟地湧進了院子,看樣子有一個營還多。這些人都是徒手,個個怒目橫眉,衣冠不整,顯然早不把他這個軍長放在眼裡。有幾個勇敢分子還衝到離他不遠的地方,亂糟糟地喊道:
  「王家烈,你為什麼拖欠我們的軍餉?」
  「王家烈,你家裡有妻子老小,我們家裡也有妻子老小嘛!
  你大魚大肉吃著,叫我們喝西北風嗎?」
  「王家烈,你說說,把錢都存到什麼地方去了?」
  「放在外國銀行裡生兒子去了!」
  怒罵之中,又引起了一陣笑聲。
  王家烈整個一張臉變成了一塊紅布。他再也忍耐不住,就敞開嗓門罵道:
  「你們是哪個營的,快給我滾回去!」
  他的嗓門很大,要擱平時,會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現在卻失去了作用。人群中還有人叫道:
  「王軍長,你樣子好凶哦!你把餉發給我們不就完了!」
  人們又是一陣大笑。
  王家烈見壓不下去,厲聲說:
  「你們是哪個營的?營長出來!」
  王家烈似乎看見後面藏著一個軍官,影子一晃又不見了。
  王副官見王家烈無計可施,就附在他耳邊低聲說:
  「是不是請鄭主任代表中央說上幾句?」
  王家烈眼珠骨碌一轉,點了點頭,就立刻回身進門,來到辦公室找鄭不凡。鄭不凡在沙發上安安穩穩仰著,大腿壓著二腿,一隻腳高高蹺起,十分悠然自得。
  王家烈躬身陪笑道:
  「鄭主任,請您幫個忙吧!」
  「這個忙,我怎麼幫呀?」鄭不凡瞇著眼笑著。
  「您出去代表中央講上幾句,內情你是都知道的。」
  鄭不凡立刻搖搖頭,說:
  「不好。我一個外來人,怎麼好干預你們的內政呢?」
  王家烈再三哀求,也是無用。這時,他肚裡冒火,頭上冒汗,真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外面的叫罵聲又沸騰起來,無奈只好又跑了出來,當著眾人磕磕巴巴地說:
  「弟,弟兄們!弟,弟兄們!你們跟我王家烈至少也有好幾年了,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可是我王家烈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有苦難言呀!你們的苦處我也知道。你們先回去,我一個禮拜之內給你們發餉,就是當了褲子也得把餉給你們發下去!」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有力量,甚至引起一片笑聲,情緒立刻緩和下來。王副官乘機大聲喊道:
  「弟兄們!軍長已經答應了你們,你們還呆著幹什麼,快回去吧!」
  士兵們得了勝利,相顧而笑,紛紛散去。
  這時,鄭不凡才從裡面緩步而出,望著王家烈笑道:
  「唉,王軍長,你連自己的部隊都控制不住,還怎麼當這個軍長呢!以前,楊虎城轉不過彎的時候,就自動讓開一下,後來蔣先生還是請他回西安了嘛!」
  王家烈羞愧難當,流著眼淚回家去了。
  一個禮拜之內關餉,不過是王家烈機智應變的退兵之策,實際上反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在一連幾日內,他三番五次向鄭不凡要求,先借一部分款子以濟燃眉,而鄭不凡卻說,委員長已有訓示,不搞好整編,不先行點驗不能發餉。找白、赫二師長商議,二人已避而不見。真是山窮水盡,聰明的夫人也宣告智窮無術。眼看一周之期將滿,王家烈夫婦最後議決:與其在群起而攻之中狼狽逃竄,倒不如主動辭去軍長職務,還有幾分體面。
  這樣,在一禮拜將要期滿時,王家烈隨鄭不凡到了貴陽,來見蔣介石。蔣介石聽到王家烈親口說出要辭去軍長職務,這次是真正從心裡笑了。不過他還頗帶幾分惋惜的口氣說:
  「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王家烈咧著大嘴苦笑。
  「唉唉,真是太辜負你了!」蔣介石歎了口氣,「不過,我是不能虧待你的。你到我身邊工作,我要發表你一個中將參議。你還可以進進陸大,我跟他們說一聲,可以免予考試。」「這我可要謝謝委員長了。」王家烈說,「委員長,你看我是否可以到外洋考察一下?」
  「中國也有許多可看的嘛!你可以到國內各地轉轉。」
  王家烈見被拒絕,再多坐也無益,就說:
  「委員長,您看我什麼時候辦交接?」
  「急什麼,不忙嘛!」蔣介石顯示出一副豁達大度的派頭。但緊接著眼皮向上翻了翻,眼珠一轉,又說,「張學良來這裡匯報工作,明天要啟程回武漢,你就跟他一起走吧!」
  談話到此結束。王家烈一生苦辣酸甜、五味俱全的創業史也基本上就此結束。當王家烈走出大廳的時候,鄭不凡對蔣介石笑嘻嘻地說:
  「恭喜委座!貴州總算統一了!」
  蔣介石也笑容滿面,帶著頗為自負的口氣說:
  「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人喜歡錢,還有人想當官,我蔣某人就有辦法!」
  「而且,這次花的代價也不多麼,通共也不過七八萬塊錢!」鄭不凡也滿意地說。
  這個不幸的消息很快為王家烈的夫人所獲知,她真是五內俱焚,肝腸寸斷。她發揮了出色的組織能力,在短時期內竟聯絡了十幾個團長共同簽名,向蔣介石提出對王將軍的挽留。而當挽留信寄出的時候,王家烈已經坐飛機飛上天空去了。
  當天,已被免去警備司令職務的王天錫跑到萬淑芬那裡,揭開了一個謎底:原來在鄭不凡第一次到達黔西縣城的時候,白師長和赫師長都已接受了收買,白師長得款五萬元,赫師長得款三萬元。包圍軍部鬧餉的事,也是他們按預定計劃煽動的。蔣介石作為報答,已將他們正式列入中央軍系統的編制,兩人分任一○二、一○三師師長。
  萬淑芬不聽則已,一聽真是憤不欲生,牙齒咬得咯崩咯崩作響。她最後恨恨地說:「他們挖我的牆腳,我也要挖他們的牆腳!這兩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想當官想瘋了,我要把他們的團長挖過來,叫他們這個師長也幹不成!」
  萬淑芬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女子,她這樣說了,也就這樣做了。第二天晚間,她就約了幾個心腹團長,來到家裡夜宴。其中還有一個神秘人物,就是廣西桂系中的一位特使。在酒宴進行中間,萬淑芬呼地立起身來,慷慨陳辭,歷數蔣介石排除異己的種種惡行,說到沉痛處,不禁聲淚俱下。她要家人拿了一個大海碗,把酒斟滿,然後捉了一隻雞,割斷咽喉,將雞血滴到大海碗裡。然後說:
  「我這回是反蔣介石反到底了!我們家烈辛辛苦苦拉起來的隊伍,他想一口吃掉,他辦不到!他不發餉,我們有地方發餉。這不是,廣西已經來了人了,你們願去的,就把這酒喝下去。
  說著,萬淑芬端起一大碗雞血酒來,兩眼含淚,一連喝了幾口。其他人也接過來,一個個喝了。
  這席酒邊喝,邊說,邊罵,邊哭,差不多喝了一個通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人們才紛紛散去。萬淑芬把人們送走時,送報人已經送來了《貴州日報》,她展開報紙一看,頭版頭條赫然登著一個大大的標題:
    共匪朱毛殘部西竄,貴州境內已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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