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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內皇差鷹太爺的离奇負傷,原已震惊全城,為此兵馬調動,禁衛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嚴狀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緊接著大內待衛許天梭以及“城防營”一干軍衛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無形中又激發了一天狂濤……這兩天人人頭頂上都像是罩著一片烏云,誰都不能保證禍事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放眼當前鬧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間或著更有官人的巡邏,遇見不順眼的人,少不得還要仔細盤問一番,這就更加添了緊張、恐怖气氛,居家過日子的人,誰又愿意惹這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設非必要,干脆連門也不出了。
  城里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連遠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無端受了牽連,遭到兵馬指揮衙門的一紙封條,大門緊閉,暫停香火進拜,等待官人的詳細盤查。
  ——都因為福郡王死在這個廟里,那個裝鬼弄神的刺客,太過虛玄,和尚們四大皆空,雖是出了家的人,卻也不能說完全脫了干系。
  兵馬提督衙門的郭鎮台親自帶了二百名差衛勁卒,即在福郡王事發的第二天,大舉開進了廟里,并在外面小殿設了臨時指揮衙門,其他各人,悉數全都住進了大雄寶殿,和尚們几乎被擠得無處藏身,所幸這座古剎,規模宏大,占地极廣,大雄寶殿之外,還有三處偏殿,勉強還能維持著五百僧眾的日常功課。外面朝山進香的香客雖然暫時斷了,里面的香火卻不能斷,暮鼓晨鐘,講經膜拜如儀。
  老方丈法號“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頎修長,听說是中年慕佛,在滄州青禪寺出的家,一轉眼可也四十來年,算得上“老資格”,其人沉默寡言,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長臉上,刻畫著兩道深入的皺紋,難得一展笑靨,給人的感覺過于嚴肅,卻是樂善賞罰分明,是以极得寺憎愛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號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師稱之。
  就拿眼前這件大事來說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這廟里喪了性命,上方怪罪下來,猛方丈身為一廟方丈,自然脫不了干系,接下來的廟門查封,對外香火斷絕,雖說是暫時性的,卻也關系重大,換在別個廟里,早已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他卻能處變不惊,逆來順受,個人如此,五百僧侶在他約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樣以和平處之,卻是難能可貴,持之不易。
  猛大師早年習武,沒有出家以前,在魯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義,翦惡除暴,已頗有俠名,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漢,甚而前推至黃巢造反出沒之鄉,人民生性彪悍,极重義气,猛大師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說是在家鄉因為闖了禍才跑出來的,至于后來又怎么在滄州出家當了和尚,可就沒有人知道了。
  卻是有此一點淵源,這栖霞古寺在猛大師接掌之后,武風甚盛,南院的“達摩堂”便是在他老人家親手倡導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號“無葉”的和尚所掌管。
  說到這位達摩堂的“無葉和尚”,他的來歷可就諱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嚴格說起來,“無葉和尚”并不是個真正的和尚,甚至他還有妻儿老少,每年總有百八十天不在廟里,說是外出化緣,猛方丈既听任他來去自主,別人誰又管得?加以這和尚一身拳腳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輕功來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稱高明,“達摩堂”在他主持之下,八年來确實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無如和尚練武,無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聲遠不如習武成風的南北少林寺那般為人稱道,栖霞寺名重佛門,仍在于它的歷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為達官貴人視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經座,照例也都是在此舉行,是以名聲遠播,遠近皆知,倒還不曾听說過什么“以武會友”類似少林禪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從住進了兵,門上再加了個十字封條,看起來气氛可就大不一樣了。
  郭鎮台官高位顯,既然親身坐鎮,住進了廟里,此番坐鎮,辦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親兵,人人都有一個場面,雖是住在廟里卻是難守清規,日常三餐,不斷葷腥。一腳踏進廟里,酒肉飄香,間以旁殿的檀香木魚,极是大相徑庭,這一切,套句禪門偈語,真個“不可說,不可說”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陣陣涼風由側岭一陌叢林習習吹來。在禪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師摸了件素紗袈裟,獨自個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彌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師喚住他說:“你去一趟,到達摩堂看看,‘無葉’在不在,叫他就來。”
  “元葉”來了。
  四十五六的年紀,一身藍短衣褂,中等個頭儿,濃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對面竹凳子上坐下來。
  小和尚獻上了茶,自個退下。這院子里便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山蟬在附近樹梢上“吱吱——”叫著,時有習習涼風吹過,自此而看,遠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紅葉初染,尤有詩情畫意。
  “還是老師父你這里好,我看比你讓給郭鎮台住的那房子還好,又安靜,又涼快,還有風景可看,好极了。”
  無葉和尚一邊說一邊徑自站起,抄著兩只手四下觀賞起來。
  對方猛大師只是微微頷首,面現微笑,卻也不急于說出找他來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靈犀,卻又心照不宣。
  驀地無葉和尚向右面一轉,待要向附近一叢松柏行去時——
  “阿彌陀佛——”猛大師忽地發出了一聲佛號,即喚道:“無葉——”
  無葉和尚聞聲止步,回頭道:“老師父——”
  便只是這一刻的耽誤,耳听著身后,衣袂飄風聲“噗嚕”一響,一條人影直起當空,挾著大片疾風,直向右側懸崖峭壁間墜落而下。
  這一面峭壁懸崖,滿生楓樹怪松,人掩其間,极不易發現,何況這人身勢疾勁,輕功了得,一經落身其間,直如跳擲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見蹤影。
  崖上無葉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讓他跑了!”
  猛大師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還是這般火爆,我發現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來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現身?這一來,反倒著了皮相,以后對我們心存小心,倒是礙手礙腳了。”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原來這廝早已來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這么大個人還看不見么?”
  微微一頓,隨道:“只是他既不肯現身,我又何必說穿,我算計著他不久即會自行离開,只把一些閒話消遣于他,何樂不為?”
  無葉和尚又是一怔:“這廝不是我們廟里的僧人?我還以為他是‘智顯’那個不長進的東西。”
  “智顯哪會有如此身法?”猛大訥訥說道:“這人你也認得,剛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們雙方見了,反倒不好意思。”
  無葉和尚一面落座,點頭道:“還是老師父想得周到,這廝好快的身法,真要較量起來,我還不一定准行。”
  “那還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說道:“他不是你的對手,剛才你沒有跟著追下去也是對的,要不然他看見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鎮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嚕嗦,他們想著見你,已很久了。”
  無葉和尚道:“老師父這么一說我明白了,這人是馬統領,我听說此人功夫不錯。”
  “錯了!”猛大師道:“馬統領有些身手,但不及這個人——他就是姓郭的身邊那個長隨——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對他再三留神觀察,竟然也被他瞞過,哼哼,這個人陰沉、詭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滿人,和我們一樣,不折不扣是個漢人,卻故意說話打著關外的滿人口音,我對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無葉和尚一言不發地向對方望著。
  猛大師說:“姓郭的鎮台把他帶來,是專為破案來的,這几天,這個老崔晝隱夜出,把我們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來,原就是要告訴你,要你小心謹慎,不要露了行藏。”
  無葉和尚點頭稱是,又道:“就是這件事?”
  “當然不是——”猛大師長長吁了口气道:“清江浦臨江寺的百忍師兄有消息來,他那里風云際會,將會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夠,希望你我能到時候助他一臂之力——”
  “啊——”無葉和尚不覺精神一振:“這是說三太子那一邊有消息了?”
  微微襲過來一陣清風,惹得附近林木蕭蕭有聲。
  “記住。”猛大師湛湛的目神盯著他:“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說出‘三太子’這几個字。”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說:“弟子一時情不自禁,太高興了。”
  “你也高興得太早了。”
  猛大師眼光看著崖坡問的婆娑紅葉,喃喃接說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黃圈子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們當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說當今大內的一群鷹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飯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個扎手的刺蝟!”
  無葉和尚點點頭:“這也不假,就拿那個鷹老太爺來說就大非等閒之輩。”
  “豈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說:“最厲害的還在后頭呢!這是后話,走著瞧吧。”
  無葉和尚顯然還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卻無意深說,話歸原題道:“臨江寺那邊事不宜遲,我原意与你一同過去,只是如今脫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備准備,帶著山明水秀四個弟子先去,他們四個如今功力精進,也該長長見識了。”
  無葉和尚點頭說:“好,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說:“當然郭鎮台那邊,我先要去打一聲招呼,這件事你心里要沉著,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師父放心,我這就去了。”
  邊說已自站起,合十為揖,轉身而去。
  所謂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達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號分別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號中各取一字,若是連同另四人,總稱“達摩八子”,為老方丈与無葉和尚這么多來年,苦習孤詣所造就出來,精通各樣武功技擊的八個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內勤練武功,從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隨同無葉和尚遠赴清江浦臨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顯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無葉和尚的腳步方自踏出山門,一個人的影子跟著走了進來——
  十分老朽,駝著背的一個老人。
  老崔。
  剛剛還在說到他——郭鎮台跟前的那個老家人。
  适才萍蹤一現,倏乎來去,不旋踵間,卻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來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過分快點儿吧?或許正是此老慣常用以掩飾其本來面目的一貫伎倆。
  “老師父您大安——吃過午飯了吧?”
  遠遠站住腳,撇著滿口的京腔,學著旗人的規矩,沖著老和尚還打了個“扦”儿,一條花白的小辮儿,不自覺地甩到了前頭。
  老和尚“呵呵!”笑了兩聲,合十為禮道:“不敢當,這不是崔管事的嗎?”
  “可不您哪。”老崔擠出一臉的笑容:“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人有請,老師父您這就去一趟吧!”
  所謂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鎮佛寺的郭鎮台——這位郭鎮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門軍門以次最具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外號人稱“郭剝皮”,平日專与漢人作對,本朝与明軍在江南的數次戰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處世手腕老成圓滑、喜怒不著于形,全然肚里有數,必要時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階層,面相紅白,确是一個令人不可捉摸的陰險人物。
  老方丈對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喚,心里已有盤算,當下合十含笑道:“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這就去吧!”
  老崔說:“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頻頻打躬,滿面含笑,那樣子怎么看也是個老實好人,卻是猛大師早已斷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長衫,因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顯得其貌不揚,郭鎮台手下精兵近万,身邊護衛個個英挺高大,何以最稱親近的一名貼身隨從,卻用了如此有礙觀瞻的一個老朽!只此一端,進而推想這個老崔,當知其絕非等閒了。
  猛大師進入禪房換上一件杏黃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佇立等候。
  換好袈裟之后,猛大師由禪房步出——老崔正背著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細打量,只見他后面長衣下擺,高高卷起扎在腰間,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數。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剛才翻山越岭,還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師父為什么有此一問?沒……有啊!”
  猛大師呵呵笑著指向對方身后說:“這裝扮有欠斯文,卻又為什么?”
  話說得過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覺,不覺怔了一怔。
  分明是剛才施展輕功,登山越岭,將長衣盤起,由于來得匆忙,一時疏忽,竟忘了事先打點,落在猛大師這個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聲,老崔“嘿嘿”笑著,一面將長衣理好。現在几乎已經可以完全斷定,方才來此偷窺伺听的那個神秘人,就是這個老崔了。
  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無葉和尚的談話?莫非無葉和尚已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了?
  這位郭鎮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不時地笑口常開,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會直覺地認為他是個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腸。所謂的公門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蒼生有幸”,而這個人的真實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只要想一想對方那個膾炙人口的外號就不難測知。
  郭剝皮。
  能夠配“享有”如此外號的人,當然絕非等閒,是以老方丈在蒙對方寵召來見時,內心也就格外謹慎。
  “老師父這兩天可好?”郭鎮台一臉堆笑他說:“我一直就想找你來聊聊,卻總沒有空,別瞧我如今住在你這廟里,每天來見我的人還真多,事情又雜,赫赫……有時候還真羡慕你們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卻是沒有這個福份。”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微閉雙目道:“公門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則無論何處,都是一樣,正是有福之人——南無阿彌陀佛——”
  “老師父說得好。”郭鎮台一雙手摸著圓圓的下巴說:“你說公門之中好修行,我卻說置身公門,身不由已,就拿眼前這件事情來說,上面責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嗎?我今天找老和尚你來,就是要与你取個商量,還請老師父你多多幫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只要能為施主盡力,一定從命。”
  “這就好。”郭鎮台呵呵有聲地笑了:“你這廟里的情形,這些日子以來,我也已大概有個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師父小和尚也都認識的差不多了,沒見過的不過三兩個人而已。”
  猛大師又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郭施主是說……”郭鎮台干咳了兩聲,身邊人早已獻上熱茶,另有個漂亮的小廝,跪著單腿,把一個水晶雕花的鼻煙壺雙手奉上。
  猛大師這才注意到,敢情這位郭鎮台今天身邊的排場頗不尋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內的老少隨從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帶有腰刀的勁裝漢子侍立左右,气氛森嚴,卻又為什么?
  “你們這里達摩院的師父,無葉和尚,我听說回來了,今天想見見他,請老方丈你傳他進來一趟,本座有話要親自詢問。”郭鎮台的臉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煙壺的鼻煙倒在掌心里,著實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兩個噴嚏,才算過足了煙癮。
  “怎么樣呀?老方丈。”
  郭鎮台冷冷一笑,接著道:“還有那位葉老居土,我等他這么久了,可老也不見他回來。”
  猛大師合十訥訥說道:“葉老居士一出門,一年半載不回來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來,可得費點事,至于無葉師父,倒是可以隨時招呼。”
  話聲一頓,向外面高喧一聲:“來呀——”
  進來一個小沙彌,雙手合十請示。
  老方丈道:“去達摩院看看無葉師父可在,請他來一趟。”
  小沙彌領命,待去的當儿,即听得外面一聲佛號道:“無量佛——方丈師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話聲既已,一個藍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邁步進來,正是那個身掌達摩堂的無葉和尚。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你來得正好,郭大人正傳話要你來見,還不上前見禮?”
  無葉和尚應了一聲,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為拜:“大人召貧僧,有何差遣?”
  郭鎮台“赫赫”連聲笑著,一雙眼睛只管頻頻上下向對方翻著。
  “你就是無葉和尚?”
  “貧僧便是!”
  “我听說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問。”無葉和尚雙手合十道:“早年隨師父練過几年,談不上好,外出化緣,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鎮台說:“我手下的馬統領告訴我說,你有非常身手,而且還能高來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飯,有這么回事嗎?”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道,“馬統領太夸獎了,貧僧哪里有什么真實本領,只不過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這個和尚很會說話,我看你不大簡單。”
  “大人這句話,貧僧可就不懂了。”無葉和尚單手打著問訊,只是傻傻地向對方望著。
  “我只問你,福王爺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廟里?”
  “阿彌陀佛!”一旁的猛大師看出不妙,忙代為解說道:“福王爺遇難那天,他不在廟里,正好在南京化緣未回,請施主明鑒。”
  “我已經查清楚了。”郭鎮台冷冷笑了一聲,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錯……”老方丈說。
  郭鎮台由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紙條,打開來看看,笑著說:“七月十四日离開的,七月十六回來的,是不是?”
  無葉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鎮台哼了一聲:“是呀?這不太巧了一點嗎?”
  “什么巧了一點?”
  無葉和尚被弄得一頭霧水。
  郭鎮台赫赫笑了兩聲,冷冷說道:“福王爺卻正好在十五號遇的害,你十四號离開,十六號回來,單單十五號不在廟里,這不是存心故意避開,太巧了嗎?”
  “這個……”無葉和尚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大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認為福王爺的遇害,竟是貧僧所為?”
  郭鎮台臉色一沉道:“難道不是?”接著一聲喝叱:“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四名衛士霍地一字排開,攔在門口,阻住了正門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側面掠身而近,落身當前。
  這人五十上下的年歲,紫面闊臂,一身黑綢勁服,卻把一條十二節鎖子亮銀槍纏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槍松頭,緊緊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這人單手抱拳道:“無葉和尚,還認識我嗎?”
  無葉和尚向來人看了一眼,認出來人正是那個姓馬的統領。此人初來廟時,即多次借故在達摩堂盤桓不去,有一次适當和尚們正在練習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較量拳腳,進一步指名与無葉和尚過了招,當時雙方未盡所長,卻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無葉和尚一看就認出了他。
  “原來是馬施主!”無葉和尚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馬施主這是要干什么?”
  馬統須哼了一聲,瞪著對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爺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難飛,還不束手受綁?”
  “無量佛!”
  看到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轉向郭鎮台雙手合十道:“郭大人!這是為了什么?無葉在本寺多年,言行謹慎,絕無不軌行為。”
  “老和尚,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鎮強摸著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來到你這廟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當是住著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這個和尚,一切都將會水落石出,老和尚你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著手拍座把,叱了聲:“拿下。”
  話聲甫落,在場的那個馬統領早已忍不住,突地一個墊步襲進,掌中亮銀槍“唰啦。”一響,掄起一道寒光,直向無葉和尚脖頸上繞去。
  無葉和尚“嘿”了一聲,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對方手腕上磕去,就勢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已轉出三尺之外。
  馬統領的亮銀槍往回一收,嘩啦握住了槍頭,厲聲叱道:“好大的膽子,當著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和尚到底有多厲害。”
  右手倏翻,亮銀槍“唰!”地甩起,銀星一點,直取無葉和尚咽喉要害。
  卻為和尚掄起的右掌一掌劈開。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飄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轉向座上方丈合十為拜。這位職掌達摩堂的中年和尚朗聲道:“方丈師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規,你老人家也看見了,他們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這就放肆了。”
  話聲未已,那位馬統領早已自背后快速襲來,厲叱道:“哪里走。”亮銀松“錚”的一聲,毒蛇出穴,直向對方心窩上扎來,無葉和尚。“嘿!”一聲,腰肢一挺,一個反身,噗嚕!衣袂聲里整個身子已經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鎮台忽地出聲叫道:“簡直是飛賊,給我快拿,別放了他。”
  話聲未已,馬統領卻已擰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鏢,卻為上面的無葉和尚大袖一卷,“當!”地揮落地上。
  緊接著無葉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飄落而下——像是一只碩大的蒼鷹,直襲當前殿門。
  卻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衛士,容他不得,無葉的身子方一落下,驀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進,刀劍齊下,一齊向和尚身上招呼下來。
  這般陣仗,卻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師吃惊,更不曾把那個無葉和尚嚇著,刀光劍影里,耳听著一陣叮當聲響,俱都在無葉和尚展開的大袖時撒了一地。
  無葉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閃,那個駝背彎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攔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還想走嗎?”
  話聲出口,猝然伸出鳥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著無葉和尚臉上直抓過來,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聲,猛然舉掌相迎。
  兩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卻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開來——像一雙猝分的燕子,驀地向兩下斜飛而開。
  老崔向左,無葉向右,各自騰飛出八尺開外。
  這一触看似無奇,其實卻是相當具有實力的一擊,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數。
  無葉和尚顯然被此一擊之下,触動了無名之火。
  “阿彌陀沸——”一片紅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臉上,目視著對方站在角落處的那個老崔,冷冷說道:“崔施主好歷害的鷹爪力,和尚差一點招架不住,喪了性命,倒要好好領教一二。”
  說話的當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備。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師留意到了,無葉和尚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分外閃爍明亮——原來這和尚自幼練有。“童子功”,內力精湛,及長之后兼習佛門的“般若神功”,兩相會合之下,成就一身銅筋鋼骨,一經施展,對方敵人設非事先有所發覺,簡直不易防范,輕者受傷,重者喪命,在所難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實在不愿意再涉入過深,偏偏對方官人競把福郡王的死,与廟里的和尚糾纏一起,無葉和尚顯然盡為對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態之嚴重,將危及整個佛廟,五百僧侶俱將遭禍,而無葉和尚自身本人,更將永世不宁,不堪設想。
  有見于此,老方丈不能不運用慧劍,臨場有所取舍——
  “無葉——不得無禮。”
  一聲斷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來得突然,使得在場各人俱都為之一怔,頓時止住了動作。
  無葉和尚顯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對方一拼,老方丈這一聲斷喝,有似醍醐灌頂,使得他為之一惊,登時正襟肅容,轉向老方丈合十為拜,口宣佛號,听候旨令。
  “阿彌陀佛——方丈大師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膽,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違我寺廟清規。”
  “老師父,”無葉和尚詫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見,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師再次申斥無葉和尚,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宣道:“阿彌陀佛,請大人喚住手下,才好說話。”
  郭鎮台“赫赫”笑了几聲:“這個達摩堂的和尚,好厲害,你敢說福郡王的死,与他無關?那一天裝神弄鬼的那個人不是他?”
  猛大師喃喃道:“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親眼所見,無葉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這么多人,拿刀動劍,無葉和尚若不出手自衛,勢將落得橫尸當場,尸身無全了。”
  郭鎮台冷笑道:“不這樣,他焉能自現身手?看來那個裝神弄鬼,嚇死福郡王的人就是這個和尚,來呀,給我拿下。”
  “慢著!”猛大師出聲喝止說:“施主這么一來,可真是造禍佛門,逼著和尚造反了。”
  郭鎮台一愣道:“老和尚這話怎么說?”
  猛大師道:“匹夫無罪,怀壁其罪,無葉和尚原本無罪,豈能因為練有武功,就斷定他是那一天嚇死福郡王之人?本廟和尚習武者,又何止無葉和尚一人,這么一來,豈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鎮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實告訴你吧,什么人都無可疑,就只是這個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無關,我們也不會冤枉他,他就該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將此事調查清楚后,秉公處理發落,嘿嘿,我只問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聲“阿彌陀佛”,冷冷說道:“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郭鎮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离開你廟里,返回南京,若是調查結果,与他無關,自然會放了他,還可啟開你這廟里的封條,豈不是好?”
  老方丈沉聲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這樣甚好,無葉——你待如何?還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發落?”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會有此一說,确實有些意外。轉念再想,老方丈寬大柔怀,素行体恤公正,絕不會听任自己身陷黑獄,受苦代罪。莫非此舉含有什么深意不成?
  這么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動情緒。
  座上的郭鎮台圓睜著兩只眼,瞪著無葉和尚道:“怎么,你還敢抗下受命?”
  無葉和尚偷眼見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點頭暗示,實不能再行堅持己意。
  當下慨歎一聲,雙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貧僧遵命就是。”
  話聲剛落,對方一干人等一擁而上,早已將他緊緊拿住,五花大綁地捆了個結實。
  馬統領喝令,待將用一條鎖鏈,將他雙腿鎖住。老崔啞笑道:“用不著。”
  即見他邁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著無葉和尚后胯間拍了一掌,后者頓時膝頭一軟,噗通坐了下來。
  無葉和尚強自忍痛,向對方冷笑道:“怎么,要欺侮你家佛爺不成?”
  老崔駝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為了一路平安無事,說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頭,自然會為你解開無礙,你放心吧。”
  這么一說,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閉穴”手法,封閉了無葉和尚背后穴門,致使他站起不能,确實厲害得緊。
  看到這里老方丈念了聲:“阿彌陀佛——”徑自站起,向著座上的廓鎮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們手里,還請大人秉公處理,盡速釋回才好,若是有了什么差錯,郭大人你卻要對本廟負責有所交待才是。”
  郭鎮台冷冷笑道:“這個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沒罪放人,若是查明与你這寺廟無關,還可開了你這廟里原封條,否則的話,嘿嘿……本座只怕還要再來,再要來,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靜靜地住在這里納福了,那時候,咳!可就真是你們的佛門不幸了,老和尚,你請自便吧!”
  站起來甩甩袖子,向著手下叱喝一聲:“把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隨即吩咐道:“准備准備,我們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錦起了個早。
  天還是朦朦的顏色,他已來到了江邊,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寬敞渡船,找了個船尾角落處落座。
  一掃往日的病弱頹廢,今天他看來特別精神。
  連日來他遵照神醫陸安的囑咐,小心調治,致使身上毒傷徹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复。多日靜處,運功調傷。除了陸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触,心中好生煩悶。這一趟的揚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奮。
  按照原定的計划,他應該在五天以前就到達揚州,卻因為這一次的意外受傷,不得不耽擱了下來,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許還不致于太遲,乃致誤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習習江風,為此初秋的江面,帶來了難得的涼爽快感,旭日繽彩里,前面水草霧气混飩處,時有野鴨雁鵝等大禽鼓翅而起,繽水一帶,波光靜影,景致入畫,堪稱嬌嫵多姿,著以旭日的万紫千紅便更風騷絕艷了。
  船上渡客,五方雜處,仍以商賈為多。
  江南地方,貨暢其流,這一帶鹽、米、茶堪稱极盛,來往客商只道經營米鹽者,無不生意興盛,發家無限。其它絲綢刺繡,陶瓷油茶,無不四面暢通,出入頻繁,譽為全國最富庶之處亦不為過。
  算計水稷,約有小半個時辰的耽擱,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點而論,也是品類繁多,渡船上各類小販叫賣中,計有小籠湯包,糯米蒸糕,豆腐腦,燒餅油條等。
  公子錦濱船而坐,買了一盤小籠包,叫了客豆腐腦,一面欣賞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樂,不經意,一個妙人儿偎在了他身邊坐下。
  這人用一方青帕把頭發包扎,還帶著頂夏日遮陽的細竹荷葉斗笠,上面著一件藕色細紗衫儿,下身是一件水綠挑線曳地長裙,腰間系銷金手巾,把一個像是妝飾用的匣儿,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輕盈,看著尤其好看。
  原來這一帶州縣,商業發達,尤其是揚州鹽市富商奢侈,連帶著聲色場面的繁榮自是不在話下,所以揚州一地而論,便有官私各營的教坊數十處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應景的歌舞藝妓,更是所在猶多。茶樓酒肆,到處充斥,見怪不怪,早已不足為奇。
  這地方更盛行人口販賣,姑娘小子們未成年,或因戰亂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發配,更有窮家賤戶的自甘賣身,造成遠近皆知別處少見的人肉市場,以揚州府下“瓜州”地面最稱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別處地方,婦人女子罕見拋頭露面,小門小戶迫以生計,雖然無所講究,卻也穿著朴素,大庭廣眾,絕少招搖,為免遭致物議,若是与這里比較起來,誠然是兩個世界,不可同日而語了。
  即以眼前這艘船來說,身著五顏六色的娘儿們卻也不在少數。為了及早赶到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籌”的繁華市邑,博上一個彩頭,大大撈上一筆。姑娘們不惜起上個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碼頭,連應午夜二市,一天下來的“纏頭”便著實地落在腰包。
  這些外地來此赶會的姑娘,本地人稱之為“野雁”,意是不屬于本地碼頭,專為來此搶生意,找外快的,很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卻因為市場過大,各路雜陳,万難獨攬盡吃,日久天長,既無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們自行發展了。
  公子錦是來此不久,耳濡目染,這里的傷風敗俗卻也略知一二——是以,身邊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為怪了。
  他把身子讓了讓,不使自己与對方姑娘挨得過近——而且,以往的經驗,這些賣笑的堂子姑娘,臉上總是習慣性地擦滿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熱,著以汗漬,那味儿著實不敢領教。
  卻是,出乎意外。
  身邊的這一位,卻沒有這种“异香”,甚至,她身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薰香”,以致于連一點香味儿也聞不著,卻是有些令人詫异。
  她也買了碗豆腐腦,挨在公子錦身邊獨自吃著,很多水鳥在天上飛,彩翼繽紛,映著旭日,景致絕妙。
  公子錦自然知道身邊有個女人,且是這女人与自己挨得近,卻是他心里一直在盤算著一件自己即將面對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曾向這個看似風塵妝扮的女人,正經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漸漸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雜陳,看看人擠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開船,緩緩晨風,把這艘滿載人貨的大船,送上寬闊的水面,自此前往約有半個時辰的耽擱,公子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對不起——我想吃一個包子,可以么?”
  身邊的女人,用著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吐气如蘭,近到耳鬢廝磨,公子錦驀地一惊,才自有所警覺,那女人的一只纖纖細手,已經伸出,就著眼前的荷葉包里,拈起了一個包子。
  公子錦霍地轉過臉來,正好迎著了對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張瑩瑩笑靨。
  不看則已,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簡直惊詫失措,霍地站了起來——
  “你——是……你?”
  “別嚷嚷。”眼前姑娘說:“坐下說話吧!”
  公子錦只覺得手腕子一緊,已為對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來,看著他那副惊异憨厚的樣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頭:“咕咕”地笑了。
  “噯呀!”公子錦猶自不失惊喜道:“鶴姑娘……你怎么會來了?這么巧。”
  怎么也沒有想到,一直挨著自己身邊坐著的這個女人竟會是她——徐小鶴,這么早,而且在同一條渡船上,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對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著裝,簡直与時下所見的一般風塵賣笑女子無异,這又為什么?
  “小聲點儿。”
  小鶴不失笑靨,眼睛近近地瞧著他說:“別讓人家都听見了!”
  公子錦連連點頭,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几個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著,我再給你買……”
  “夠了!”小鶴含笑說:“我只是逗著你玩儿,哪吃得了這么多?”
  說時,把手里的包子放進嘴里,大大方方地吃著,點頭說:“味道還不錯,你還餓嗎,我們兩人一塊吃。”
  公子錦說:“我吃飽了———”
  說時,他實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雙眼睛只是在對方身上上下轉著,這身裝扮,對他來說實在太奇怪了。
  徐小鶴瞪著他,笑嗔道:“沒見過嗎?干嘛這么看人家。”
  公子錦笑說:“卻是很奇怪。”
  徐小鶴說:“什么奇怪,要不這樣,能出得來么?明不明白,這是我的護身符,這么一打扮,誰也不會再認得我是誰了。”
  公子錦忽然明白過來,才想到她在“鶴年堂”懸壺多年,為人看病,認識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一旦發現了她,少不得問長問短,少見多怪,這么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認不出來。
  “原來如此——”公子錦這才明白,點點頭說:“姑娘這是上哪里去?”
  “去揚州——你呢?”
  “巧了。”公子錦說:“我也是。”
  徐小鶴瞟了他一眼說:“剛才沒上船的時候,我就瞧見你了,跟你點頭,你連理也沒理我,好神气的樣子。”
  公子錦一笑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是你這身衣服……我只當是一般煙花女子,自是少惹為妙,卻是沒想到會是你。”
  徐小鶴笑了拿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說:“這樣子,怎么樣?像不像‘小桃紅’?”
  公子錦被逗得笑了起來,‘小桃紅’是紅遍江南最有名的賣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樓貼出海報演出,客人滿坑滿谷,座無虛席,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姑娘每次賣唱時的特點之一,便是喜愛用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媚態十足,徐小鶴看過她演出多次,學來惟妙惟肖,還是真像。
  “告訴你吧!”小鶴小聲說,“以前我出門可不是這樣,結果碰見的熟人太多,到處點頭還不說,有人在路上就拉著我看病,你說煩不煩?后來我靈机一動,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這個樣,嘻嘻——你猜么樣,人家見了躲都來不及,好像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樣,當然,有時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說起來也真是气人……”
  公子錦問:“家里的人知道?你出來,店里誰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來玩玩?看病看得人煩死了。”徐小鶴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著他說:“我師父回來啦,這几天他撐著哪!”
  公子錦點頭“啊”了一聲。
  “還當我不知道?”大姑娘說:“你的事我師父都跟我說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雙大眼睛,在公子錦身上咕嚕了一圈,接著說道:“我看你也是閒不住的人,剛好一點就出來亂跑。這一趟又是什么要緊的事儿?”
  公子錦一時無以置答,實在是事關緊要,不能隨便出口,卻又不會撒謊,對方這么一問,還真不好答理。
  看見他這樣,徐小鶴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問了。”她笑著說,“反正我一定會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錦答以微笑,反問說:“你呢,去揚州干什么?”
  徐小鶴哼了一聲:“自己不說,反倒問起我了,我們家在揚州也有個分號,難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錦道,“你是說鶴年堂?”
  徐小鶴說:“當然……你還不知,西馬路石頭巷一號鶴年堂,誰都知道,你記好了。”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么說,你到那邊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鶴說,“那邊是我叔叔在管,有個張先生在負責看病,我只是去玩儿,順便帶點藥材回來,回頭還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錦這才明白了。
  忽然,小鶴把身子側了過來,小聲說:“有人在注意咱們,你瞧瞧,看看認識不?”
  公子錦應了一聲,借著轉身之机,眸了一瞟,可就看見了這個人——
  六十來歲的年紀,干瘦干瘦的一個小老頭儿。一個人倚著船舷在抽煙,京八寸的煙袋杆子可講究啦,白銀的煙袋鍋儿,漢玉的煙嘴,含在嘴里“吱吱”響,一縷縷的白煙,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縫里鑽出來,化為輕煙,裊裊上升。
  自然,徐小鶴說的是他——這老頭儿,由于坐處甚高,可以越過人叢,此刻正自用著一雙微微腫脹的細長眼睛,向二人注視,定睛不移。
  公子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几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頭儿在与公子錦目光接触時,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公子錦完全可以斷定,對方這張臉是絕對陌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當然,這并非是公子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過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覺到對方老人蘊藏的內在的充沛气机菁華,由這一點,也就可以想見對方老頭儿必然是一個所謂的練家子了。
  對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錦完全裝著沒有看見,眼睛一轉,望向別處,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隨即坐下來。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鶴的身子竟自偎了過來,几乎整個香軀,都偎在了他怀里——這親昵的動作,不啻与她平素的端庄大相徑庭,使他大大為之吃了一惊,方要閃身讓開,出乎意外的,卻為小鶴翻轉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頭。
  “別傻啦——這是做戲——”
  嘴里說時,眉挑目動,無限春情蕩漾,把一個賣笑姑娘的輕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公子錦心里一動,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來徐小鶴正在扮演一個風塵賣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見了自己這個過去的“恩客”時,一种情發自然的暖味姿態,難為她一個素知自愛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對一個風塵女子,有如此深刻的体認表現?雖知其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愛之下為怦然心惊,意亂情迷。
  徐小鶴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睜大了眼睛“白”著他道:“這是故意給那個家伙看的,你是怎么啦……別露了馬腳呀。”
  這么一說,公子錦才忽然明白過來,敢情這番做作表態,理應是雙方面的,哪有對方姑娘一個人唱獨台戲的道理?
  再想徐小鶴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關系重大,万万不能有所失閃,若是為人起疑跟蹤察看,總是討厭,不如將計就計,且就小鶴姿態,權充一次風流客吧!
  當下吟吟一笑,大聲道:“回頭到了地方,俺們得好好聊聊,不過才半年多不見,姑娘你卻是越發出落得標致漂亮啦!”
  說時將勢就勢,可就把徐小鶴緊緊摟在了怀里。
  小鶴嬌聲笑說:“還說呢,爺您發了財,連我們都不認得了,這可是從哪里來呀。”
  公子錦說:“還不是老地方呀!”
  “還住在銅城?”
  “家在那呀!”公子順嘴往下溜:“可干我們這行的,哪有個准儿呀……要不,也就不會認識你了,是不是呀……小寶貝儿!”
  說時,還特意地抬起手來,在小鶴腮上捏了一下,小鶴的臉一下變得紅通通的——或許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錦一般,對于公子錦這般生動熟練的演出,大感存疑,臉上雖是笑靨依舊,卻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儿瞪了他一眼。
  公子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蓋因為方才還在奇怪小鶴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間,自己卻也步其后,裝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見得人心的奸詐,實在善于作偽,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親身,經歷一樣也要融匯貫通啊!
  兩個高手,表演到此,按說便可以适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鶴所見有异,此番演來連自己也覺得肉麻的動作,還不得不繼續下去。
  “爺——你呸!”
  一只瘦纖纖的玉手在公子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勢左右打量一眼說:“您的貨呢?身邊怎么也沒有個伙計跟著?”
  公子錦說:“人貨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著,這樣一個人才方便利落呀!”
  說著,抬手又要不老實,小鶴卻巧妙地閃開了。
  “不來啦——爺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著,把頭就近公子錦耳邊,小聲道:“你知道有人盯著你嗎?”
  公子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聲說:“知道,不就是抽旱煙的那個小老頭儿嗎?”
  “那是一個。”小鶴就著他耳邊媚笑著悄悄說,“那只是一個,還有兩個你沒看見。”
  公子錦由不住嚇了一跳。
  “別看。”小鶴附在他耳邊說:“我早就為你留意著啦,你只當不知道,一切照舊,回頭船靠了岸,由我來對付他們。”
  “這可就多謝姑娘了。”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放小了問:“据你所知,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為什么要盯著我呢?”
  “好奇怪的問題!”小鶴說:“這還是我想問你的,你反到問起我來了。”
  公子錦只是笑,按說,他与陸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誼,此番受傷,若非是得力于他們師徒大力援手治療,怕已是命喪黃泉,這筆恩情,理應肝膽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這件事,關系重大,万万不得走露一點風聲,雖至親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裝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錦哈哈一笑,站起來走向船舷。
  這一面江水遼闊,朝陽照射里水面上激發出万點金星,偶有小魚儿的橫出掠波以及水鳥的低飛來去,更為眼前增添了几許詩情畫意,四周的環境是如此的宁靜,卻又似包含有強烈的動態,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要爆發出來些什么似的……
  徐小鶴作勢剛要站起來跟過去,卻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別走,相好的,咱們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調,這個人老實不客气地盡自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徐小鶴其實早就看見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動,以她目前所喬裝的身份,是不在乎和這些“生張熟魏”搭訕的,因此她也就老實地坐著不動。
  “喲——這位爺,我可是不認識你呀。”
  說時,她仰首撩騷地翻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那人看著,真個有勾魂攝魄之勢——這個人即使并不好色,在她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為之怦然心動,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長長的一張馬臉,胡子剛剛刮過,青糊糊的一片,襯著他豪邁的那种气勢,越覺著十分精悍,頗有凌人之勢。
  “你可是好記性,連你帥二爺卻不認識了。”
  ——這話八成儿是說給身邊各人听的,或許也包括那一頭的公子錦在內,證明他的此舉并不孟浪,雙方原是認得的。
  接著這個話頭,來人更是輕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鶴肩上攀去,卻被后者机警地躲開了。
  “是嗎?二爺,咱們可是瞧著你怪眼生的!”小鶴認著眼前人,納悶地問說:“咱們真的見過?”
  “錯不了!”這人說:“去年在鹽市上,你忘啦?”
  既是風塵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眼前既是遇見了鬼,便只當是在說鬼話了。
  徐小鶴“啊——”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便自承認了,一時眉開眼笑地道:“您是說鹽市劉大掌柜的做壽的那一次?”
  “對啦,——就是那一次……”姓帥的赫赫的笑著,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又為小鶴机警地躲過了。
  自然,他們的這番應對動態,公子錦全都看見了,既然小鶴出面周旋,甘心樂意,當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錦也就樂得視而不見,倒要看看往后發展究竟是什么情況?
  一番打情罵俏之后,那人終于吐露了心聲,其實正在徐小鶴意料之中。
  把一錠足有十兩的嶄新銀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遞了過去,姓帥的面現曖昧地笑著:“呶——爺賞給的,收著。”
  徐小鶴心里罵著:“該死的王八!”臉上卻越加地笑態可掬。
  “喲——這可是不敢當呀……”
  “收著,收著……”姓帥的聲音放小了,几乎附在了小鶴的耳朵邊上:“別讓人看見,爺心里疼你,只管收著就是了!”
  徐小鶴低下頭“吃吃”地笑著,那樣子既害臊又似貪婪,真把個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態演活了。
  “有几句話爺要問問你。”姓帥的附在她耳邊上說:“或許還要你幫上個小忙……當然,事情成了,還要重重地謝你。”
  “真的——”小鶴睜大了眼睛問:“啥事儿呀?您說吧,只要能幫上忙的,一定幫。”
  “小聲點!”姓帥的摸了一下下巴,向著憑舷面水的公子錦看了一眼,聲音越加的小:“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說他?”
  “別指!”姓帥的赶忙壓住了她的手,又為小鶴机靈地抽了出去。
  “對啦!”他說:“他是干什么的?”
  小鶴說:“你是問楊大爺?”
  “他姓楊?”姓帥的臉上帶著怀疑:“你沒弄錯?我是說……他真的姓楊?”
  “當然沒錯。”小鶴說:“楊大爺是干綢緞生意的,買賣可大啦,有錢著呢?”
  姓帥的“嗯!”了一聲,半天沒有吭气儿。
  “咦——帥大爺!”小鶴好奇地問:“你問他干嘛呀?你們認識?”
  姓帥的說:“你就別問了,姑娘——你幫我個忙,把這姓楊的在揚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訴我——”
  嘴里說著,手勢前送,又是一錠銀子送了過來,小鶴照收不誤,一時眉開眼笑。
  “那還不簡單?我現在就告訴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鶴點點頭,小聲地說:“城南有一家福慶坊綢緞庄,你可知道?”
  姓帥的愣了一下,說:“當然知道,怎么,這個姓楊的竟住在那里?”
  “對啦——他們是親威……楊大爺每一回去蘇州都住在那里!”
  “你沒有弄錯?”
  “當然不錯!不信你現在就問他去?”
  “不不不……”姓帥的冷冷地說:“他到底姓不姓楊,回頭我們就知道了,這件事你不要跟他說,而且,我還要提醒你,這個人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鶴一臉迷惘,莫名其妙的樣子。
  姓帥的哼了一聲,笑了笑,站起來說:“沒事儿——”又拍拍她的肩說:“相好的,咱們蘇州見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邊去了。
  公子錦在船上轉了一圈儿,著實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鶴曾說共有三個人在盯著自己,可是除了那個抽煙的老頭以及方才与小鶴說話的那個馬臉漢子之外,那第三個人到底在哪里?著實令他大感納悶,看了半天也沒有一點頭緒,待要向徐小鶴暗中打听,卻不想目光望處,小鶴已离開座位,又复与那個馬臉漢子湊在一塊,不時指點口上談個不休。旁人眼里自當是“婊子無情”,只以為徐小鶴這個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馬臉漢子這個新客人之后,立刻把公子錦這個老相好甩開一邊,卻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錦使命重大,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原來還有些擔心自己人單勢狐,万一遇見了強敵,或是眾寡懸殊,有些力不從心,難得中途出現了徐小鶴,憑她的机智聰明,總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著船桅柱子,耳听著帆櫓的欸乃聲,雖說是日上三竿,卻是就著和煦江風,絲毫也不覺得炎熱,算計著還有些時候才可到達,公子錦干脆摒除雜念,閉上眼睛打上一個盹儿。
  一陣哄笑聲,卻又把他由夢里惊醒。
  渡船上人聲嘈雜,爆笑如雷,原來是船途無聊,几個腳夫為打發時間,竟自摔起跤來。
  一個黑壯的胖子,脫光了上身,只著一條短褲,胸脯上全是黑毛,正与兩個騾夫扭在一團,雖是以一敵二,卻毫無敗象,反因力大無窮,把對方兩個騾夫屢屢摔倒在船板上,發出沉重的砰砰聲響,引逗著全船旅客不時爆發出叫好歡笑聲音,熱鬧得緊。
  公子錦轉個身子,半倚船桅,還想繼續再打個盹儿,目光掠處,卻接触到一張滿布皺紋的老臉,分明直逼眼帘,就在面前。一惊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頓時睡意全消。
  “相公爺可要買花?白蘭花,香啊——”
  嘴里說著,這婆子面帶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蘭花,直送到公子錦面前。
  一陣扑鼻清香,隨著那婆子手中白蘭花直襲過來,香得离奇,几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錦心里一動,本能地即時閉住呼吸,同時右掌猝起,順勢以拒說:“干什么?”
  老婆婆几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几乎坐了下來。
  “喲!”
  似乎是吃惊不小,老婆婆睜大了眼睛望著公子錦,半天才回复笑臉道:“相公爺,買一把花吧!”
  公子錦搖搖頭,不悅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買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說:“買了給那位姑娘戴啊!”說著,向那邊的徐小鶴看了一眼,原來二人先時的邂逅,打情罵俏,大家都看見了。
  這么一說,公子錦倒不得不多看上這婆子几眼了。
  實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賣相,總有六十好几近七十歲的年紀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著兩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雙胳臂,一頭白發,亂草似地蓬著,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卻很硬朗。
  這樣的一個人,原是极其尋常。卻因為公子錦心里机警,卻也另有所見。
  公子錦抬頭再次打量對方,不期然便与這婆子的一對眸子迎在了一塊——那卻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么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貌不惊人的賣花婆婆,竟然會凝聚著如此內爍力的目神,這一點,公子錦憑著自己精湛的內功,几乎一眼即可斷定——
  “是了,就是她了!”
  現在他几乎可以完全斷定,暗中監視自己的那第三個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覺的同時,一陣頭暈目眩,使他几乎難以自持,隨即使他頓時有所明悟,雖然他一上來千般小心仔細,亦不禁為對方所乘,百密一疏地著了對方的道儿。
  那意思也就是說,對方婆子對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蘭花里,必然埋設有詭詐勾當,多半是懾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內,使人淬然無防,一嗅之下,便著了道儿。
  公子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卻不欲讓對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舉手揮動,讓對方走開,卻把視線轉向一邊,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這一霎,公子錦調聚真神,提吸丹田,強自鎮定,不使真力潰散,卻是先時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极為強烈,雖然至微,卻是花性強烈,几乎難以自恃,當場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雖未昏厥,當場不省人事,卻也僅此而已,事實上全身疲軟,舉手不能,此時此刻若是對方老婦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簡單之至,毫無對抗之可能。
  賣花老婆婆似乎對于公子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態,忽地身子一轉,繞到了公子錦正面身前,睜著一雙三角眼,目不轉睛地向他看著。
  “相公爺……你怎么啦?病了?”
  說時腳步移動,試探著已逼近到公子錦身前站定,公子錦其時已完全确定,對方這個賣花的老婆婆必將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虛張聲勢地睜著一雙眼睛,表示他并沒有昏迷之外,其它一無可為。
  老婆婆似乎已由對方呆滯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時膽力大增。
  這時全船旅客,為現場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聲,不絕于耳,誰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發生在公子錦身上的細小瑣事。
  賣花婆子嘴里怪笑著,俯身而近,就著公子錦耳邊說:“相公爺,你這是怎么啦?”
  嘴里說著,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錦怀內摸去——卻是就在這一霎,一縷細小的尖銳破空聲直襲她腦后,力道之尖銳犀利,使這婆子不敢等閒視之,嘴里“啊”了一聲,身子霍地向左側方一個打轉,疾若旋風般閃了開來。
  那是一枚极為細小的竹簽,或是人們用來剔牙的牙簽吧!即使留神細看也難以看清。賣花婆子自非等閒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對方發射暗器的這個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設非有极為精純的內功造詣,万万難以施之于如此細小草芥物什,即所謂“落葉飛花,傷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惊,自是可以想知,卻是此番震惊,也只能存諸內心而已,眼看著那小小竹簽“嘶”地飛落船外江心,自是難以追尋。
  賣花婆子即不愿顯示其本來面目身份,便只能啞巴吃黃連心里有數而已。經此一來,自不能再向公子錦出手,卻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這人又是誰?
  一船人亂糟糟的,正自圍著兩個摔跤的人笑鬧得不可開交,老婆子把心一橫,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錦身邊偎去,忽然,一根旱煙袋杆橫出,攔住了她的去處。
  “來,老婆婆,我買你的花,拿過來讓我挑挑!”
  ——正是先時坐在高處的那個抽旱煙的老頭儿。
  賣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几聲,一雙三角眼,頻頻在眼前老頭儿身上打轉。
  “老婆子真正有眼無珠了,怎么連謝老太爺在這里都沒看見?失禮,失禮!”
  老頭儿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來,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邊。
  賣花婆子跟上去,陰陽怪气地道:“怎么,今天是什么風,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動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謝老頭就著江水“噗”的一聲,吹出了煙蒂,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聲,哈哈笑道:“怎么,盧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腳?這可就太熱鬧了!”
  賣花婆子一笑說:“這話怎么說?謝老太爺你倒是說說清楚呀!怎么你來得,我老婆子就來不得?”謝老頭一面磕著煙袋杆子,卻把雙細長的眼睛不時瞟向坐著的公子錦,后者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觀察之中。
  “咱們是老交情了。”謝老頭嘴角挂著不屑:“有几句話不得不奉勸你,這個燙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來。”
  “那可也難說。”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著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謝老太爺不存心跟我過不去,我倒想要看看還有什么人敢擋在我前頭?”
  謝老頭哼了一聲,冷下臉道:“那你就等著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別的不說,就這位正經主儿,也不是好打發的,哼哼——你以為你那‘春風斷腸絕命香,天下至毒,無人不懼’一經中人必將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卻是眼前如何?”
  盧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強,反唇相譏,不意目光轉處,心里大大吃了一惊。
  原來先時他認為己呈癱瘓的公子錦,此刻竟然不在原處,顯然消失不見。
  這一惊,頓使她大起恐慌,只以為是眼前謝老頭故意弄的手腳,一時怒由心起,方自把臉色一沉,卻是目光轉處,公子錦赫然又自出現眼前。
  卻听得鑼聲連響,敢情是渡船已到了盡頭,大家紛紛向船頭擁進,人喧馬嘶,雞飛狗跳,一時亂作一團。
  盧九婆顧不得再答理謝老頭,徑自向船頭擠進,卻是怎么也快不了,總有個人在前面擋著,好不容易擠上了岸,再看公子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錦不知去向,便是先時和他在一起的那個風騷疑似娼妓的年輕風騷少女,甚至剛才与自己說話的那個謝老頭儿,俱都不見蹤影。
  這個盧九婆在武林黑道上,并非是無名之輩,說起來也是響叮當的角色,想不到此番為圖重利,破例向公子錦親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頭土臉,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會跟丟了,簡直是笑話。
  碼頭上到外都是人,亂成一片。
  盧九婆越想越气,更不甘心,兩只手分著人群,向外擠出,一眼看見公子錦与徐小鶴雙雙跨在驢背上,正自馳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說,雙手著力之下,身邊人如何當受得住?頓時沖撞倒地,亂了個唏哩嘩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記著怕謝老頭儿搶在自己前頭,一時連“武者”不輕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顧不得了,嘴里怪叫一聲呼地騰身而起,直向著公子錦策騎處追去。
  一連三數個起落飛縱,扑到眼前這片稀疏樹林,算計著只要抄過樹林那一頭,便可赶在公子錦上路的小道前頭,卻是呼地一聲,一個人由側面縱出,不偏不倚,又自攔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個頭,闊肩膀,一條大辮子巨蛇也似地盤在脖子上。這個背影對盧九婆來說,應該是絕對不會陌生才是,忽然間使她記起來從剛才下船開始,便是這個家伙一直就攔在自己前頭,几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現在又來了,這是存心找碴,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嘛!
  盧九婆“嘿”了一聲,腳下一個搶步,雙手順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對方背后擊去;同時十指張開,宛若鋼鉤,似推又抓,力道极是猛厲,顯然是內功中頗具實力的“大鷹爪手”,盧九婆心惡對方過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閒,隨著盧九婆的雙手齊出,這人身子向前一個平伏,動作恰到好處,正好閃過了盧九婆的雙手,卻是險得緊。
  盧九婆的十根手指簡直是擦著對方的背脊梁滑過去的,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個人都扑了上去,也虧了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腳下用力一點,呼地竟由對方背上掠了過去。
  卻是這個人也是個不易打發的主儿,盧九婆一式扑空,卻予他有了可乘之机,冷笑著叱了聲:“打!”一掌反向盧九婆背上拍來。
  盧九婆“呼”地一個旋身,舉手以迎:“噗”兩只手迎在了一塊。
  雙方力量都稱十足。
  一触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為之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像是兩個木頭人樣地定住不動。
  盧九婆這才算把對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一張長馬臉,剛刮過的臉,看上去甚是意气軒昂。
  “你又是誰?想死嗎。”
  一言即出,盧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鋼鉤,直向對方漢子臉上抓去。
  濃眉漢子“哼”了一聲,并不閃躲,單手倏起實架實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怎么,還嫌不熱鬧?連你也要插上一手?”
  說話的當儿,濃眉漢子更不曾閒著,兩只手內力凝聚,十根手指骨節格格連聲,一時間,竟自施展出內功中至為難能的“按臍”功力。
  盧九婆“嘿”了一聲,硬是接下了對方這陣子要命力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滿頭自發俱都根根直立了起來。
  忽地,雙方緊握的手為之一松,兩個人“唰”地向左右分開。
  盧九婆臉上一陣子紅,身子大大搖晃了一下,一口熱血直翻上腔,差一點噴了出來,總算她內功精湛,平素練有“一無混元功”臨急施展,气貫中樞,壓住丹田,算是沒有當場出丑,卻是心里有數,嘗到了對方的厲害。
  “好……你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過不去……咱們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
  老婆子強提著一口真气,臉上一陣子青一陣子紅,像是在忍受著身上极大的痛楚,她總算內功深湛,沒有當場出丑,怪只怪上來力量用得絕猛,一下子岔了气儿,后面這個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卻也打不下去了。
  馬臉漢子嘿嘿笑了一聲,用著低沉的聲音道:“盧九婆,見好就收吧,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應該有數嘛!”
  盧九婆后退一步,睜大了一雙三角眼:“你……是誰?怎么會認識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著一雙眉毛道:“江南妖狐盧九婆的大名誰人不知,嘿嘿……”
  盧九婆臉色一變,這個“江南妖狐”的渾號,還是當年她風華正盛時的渾號,平素最忌諱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愿听人提起,想不到對方卻還記得,當面提起,著實令人臉上難堪。
  “你……”老婆子气得全身發抖:“你到底是誰?”
  “說句高抬你老的話,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輩——”馬臉漢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這件事上,你卻不宜插手,我勸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后悔可就來不及了……”盧九婆咬著牙“哼”了一聲:“原來你跟謝老頭是一邊的,你們聯手想劫人還是劫寶?嗯?憑什么你們動得,我老婆子就動不得?”
  馬臉人目射精光,向前邁了一步,冷冷說道:“看來你知道的還不少,你當然動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盧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閃爍道:“憑什么?姓謝的有多大肚子,想一個人獨吞?”
  這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他也配!”
  “啊——”盧九婆一惊:“難道你們不是一伙的?謝老頭他是……”
  馬臉人嘴角帶著不屑:“他想跟我們提鞋,都不要他。”
  “給你提鞋……你……”
  “當然不是我,”馬臉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訴你一句實話吧,當年在牡丹江,咱們有過一面之緣,那一次你多少還幫了我個小忙,就沖著這一點,今天我對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為就這么便宜放過了你?你口口聲聲說的謝老頭子,他就比你有眼力价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這么一說,盧九婆才似忽然明白過來:“啊!”了一聲,睜大了眼睛,訥訥道:“牡丹江……我想起來了,啊啊……難道你是‘鐵馬神令門’的人?你是……”
  馬臉漢子冷冷說道:“那一次對付‘南天七鷹’是我一時失策,未克全功,他們其中三人竟自脫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場惡戰……是你与費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們三個一舉殲滅,這件事我一直記挂在心,一轉眼几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盧九婆瘦削的臉上,顯示出無比震惊。緩緩點頭道:“失敬,失敬!這么說閣下是‘鐵馬神令門’四當家的,帥星斗帥先生了?”
  馬臉漢子一笑,后退道:“對了,十年歲月悠悠,想不到咱們在這里又碰著了。”
  盧九婆經過此一刻的鎮定調息,大致已体力恢复,以她素日之狹窄度量,陰險為人,絕不會輕易便放過了對方,卻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對方的真實身份以及背后的鋼鐵靠山之后,老實說,她實在連一絲恃強的勁道也提不起來了,莫怪乎對方口气那般狂傲,試看當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強人,在聆听到“鐵馬神令”四個字時,誰又能無動于衷而不為之膽戰心惊?
  一霎間,盧九婆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歎一聲道:“這就是了,是我一時失查,竟沒有想到貴幫——鐵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會……”歎了口气,盧九婆苦笑道:“不知者無罪,四當家你就高抬貴手吧。”
  帥星斗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好說,九婆你慶幸吧!今天幸虧是遇見了我,要是換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沒有這么方便了。”
  盧九婆一惊道:“什么……木三先生也來了?”
  帥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訥訥道:“本門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鐵馬令下六親不認,今天我破格對你留情,無非是念及當年牡丹江的一點宿因,要不是我上來攔阻,你此刻伯己命喪黃泉,言盡于此,咱們就此分手,再要相見,可就休怪我手下無情,告辭!”
  話聲出口,姓帥的略一抱拳,人已騰身而起,碧蔭叢中,只見他身影一連閃了凡閃,如猿似鷹,目未交睫的當儿,人已無蹤。
  盧九婆悵悵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論,這位“鐵馬神令門”的四當家的,确實是高抬貴手,對自己留了相當情面,設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稱毒惡門派的一向作風,對付敵人甚或异已無不赶盡殺絕,絕無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對方四令主手下网開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稱得上是异數。
  卻是,這樣一來,便能使盧九婆真個罷手不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事情沒有這么容易,實在是傳說中的這筆財富太大了,太誘惑人,令人眼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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