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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郡王的慘死,像是一聲迅雷,整個南京城都為之震惊,甚至有關那位大內一品侍衛鷹老太爺的負傷,這里茶樓酒肆也頗多傳說。
  傳說雖不盡是真,每多訛傳,有時候碰巧了,卻也是八九不离十。
  傳說的情況是福郡王前為刺客所傷,傷勢已經痊愈,一家老小,連同那位大內一品侍衛卜鷹,暫移到城效栖霞古寺去避暑,卻是在廟里遇見了“鬼”了,這個鬼不但嚇死了福郡王,還与鷹老太爺動了手,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是人不敵鬼,鷹老太爺被鬼抓傷了,落荒而逃。
  又有人傳說,是廟朝的菩薩顯靈,嚇死了王爺,更有人引据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是那個菩薩是專門抓鬼的“鐘馗”,說得繪影繪形,不容你不相信,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澄,街頭巷尾,張貼有辟謠的告示,警告百姓不得妄論,否則一經查獲,從嚴治罪。這么一來,表面上果然收到了相當效果,至于私底下的流傳,可就管不了啦,所謂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封住每一個人的嘴,事實上根本是辦不到的。
  公子錦一手拄杖,踽踽由東頭的騾馬市大街拐出來,不過是几天的時間,看上去他确似憔悴多了,除了那一雙被喻為“靈魂之窗”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之外,整個人都不再精神活現,似乎是病情愈來愈重了。
  自從那晚向徐小鶴索回書信,并承小鶴施以醫治之后,他不曾再去過鶴年堂,當然与小鶴也就更不曾再見過面,傷勢既未痊愈,反倒越來越嚴重。
  不止一次地,他想到鶴年堂去打听一下,那位被喻為神醫的陸安先生可曾回來了,卻是遠遠看見那里清兵的嚴謹防范,甚而入夜之后,依然有人在四周監視,這就使他不敢造次,傷勢一天加重一天,几至舉步難行。
  他是個深精武功的人,自付著此翻傷勢的非比尋常,一個練武的人,是不能躺下來的,由于他所居住地方遠离市街,与人無武的涉,一旦倒下來,那便与死了相差不遠,所以,即使傷勢再重,他依然用堅強的毅力支持著自己,每日晨昏兩次到外面走動,一來活動身子,二來也有所見聞。
  在騾馬市大街的道邊小攤上,他買了些能夠驅毒的草藥,打成了草紙包儿,外面用紅麻繩系著,手里拄著根竹杖,就這樣步履支离地來到了眼前。
  十字街口,商旅云集,官人正在鳴鑼聚眾。
  一個頭戴紅纓草帽的官差,站在板凳上,手拿公文高聲宣讀著什么,神情甚是激昂,一連听他嘴里報了六七個“斬”字,自是非同小可。
  公子錦遠遠仁立著,自不愿過去湊數儿,万一要是被人看著起疑,一經察問可就麻煩。
  他特意繞了個彎儿,轉到了一家兼賣面食的茶館。
  “劉麻子”茶館。
  點了一客紅茶,在對面犄角找了個座位坐下,只覺著一顆心虛慌得很。
  ——他知道,身上殘留的毒气又在攻心了,不得不赶緊鎮定下來,一面運功調息,俟到小腹丹田穴中,有了溫暖的感覺,才自睜開眼睛。
  同桌的一個老者,敞著小卦,露出兩排雞肋,正自笑眯眯地向他瞧著。
  “小伙子准不學好,”老頭子用手里的旱煙袋杆子指點著他:“剛才在李瘤子藥攤上我就瞧見你了,什么藥你不好買,單買那兩种藥,嘿嘿,那石富蒲、忍冬藤,這都是化毒的藥,后來我跟著你,再看你那兩步走,年紀輕輕的就拄著根棍,不用說這是往花街柳巷跑多了,染了一身的毒病,真是……我要是你爹,不用這煙袋鍋子狠狠敲你几下才怪。”
  平白地惹來這一頓罵,公子錦不好解說,也只是苦笑而已。
  老頭儿更形得意地說:“怎么著,我可說屈了你?听我說——這种病拖不得,得赶快治,路口頭上的爛眼張就能治,他還是專治這种病,光吃藥有啥用?得把毒包挑開了,上上藥,內外兼治才行。”
  公子錦被他說得怪不得勁儿,附近几個人听老頭這么一說,都不禁向他打量不已,真叫他哭笑兩難,干脆把臉一偏,不再向對方多看一眼。
  卻是又過來一位先生。
  一個白胡子、白綢子大褂的老頭儿。
  嘴里打著南方口音,說了聲:“叨光——”便自不客气地在八仙桌側面打橫坐下。手里的畫眉鳥籠子,揚起來挂在前面吊鉤上。
  天气悶熱,茶館里特別備有懸挂在空中的大橫招扇,由一個小伙計來回不停地用繩子拉動,一來一回,倒也呼呼生風。
  黑瘦老頭見公子錦并不買他的賬,心里大為不樂,嘴里猶自叨叨不停。
  “這年頭儿,人心都讓狗給吃了,年輕人不學好,放著正經差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閒,弄兩個錢不容易呀,好好存起來,干點買賣生意不好嗎?哪里花不了,要往窯子里送?嘿嘿!看看,不能了吧?現在弄了一身病,你說冤不冤呀!”
  越說越不像話了。
  公子錦被他說得不禁火起,由不住把眼睛一瞪,剛想發作,無意間卻發現身邊那個体面的老頭儿正自笑眯眯地向自己望著,像是存心看笑話似的,不由把一口气忍住,只是狠狠地瞪了那瘦老頭一眼,繼續低頭喝茶,打算把這碗茶喝完了就走。
  偏偏那黑老頭儿,并不理會對方心里感受,仗著一把子年歲,在此新校場口,開有一家板車店面,人稱“板車老趙”,生平最愛管些閒事,為人四海,倒也小有義气,如此一來,無形中竟成了這地方的地頭之蛇。
  眼前舉動,一來是瞧著公子錦這個陌生人行蹤可疑,再者當他不學好染了風流惡病,一時激了義憤,倚老賣老地,盡自說個不休。
  公子錦才不過喝了口茶,板車老趙的旱煙袋儿已經伸了過來——
  “我說小子,你還別不服气,給我說說,你是從哪來的?這兩天地方上不平靜,你住在哪家客棧?嗯?”
  旱煙袋往前一伸,几乎戳到了公子錦臉上。這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銅的煙袋鍋子火落落的眼看著已挨著了公子錦鼻尖,妙在后者的手勢一翻,极是輕松自然地已拿住了他的煙袋杆儿,兩根手指,不偏不倚,适當其所地正好拿住了煙袋前端,板車老趙神色一變,嗯了一聲。
  “你小子這是……”
  嘴里說著,手下用力向后一拉,想把煙袋奪過來,卻不知對方年輕人盡管病体支离,手勁儿卻是大有可觀,老頭儿一拉之下,非但沒有把煙袋奪過來,反在對方青年一雙手指力捏之下,“卡喳”一聲,旱煙袋杆儿前面連同煙鍋的一小半,競為之中分為二,到了對方手里。
  這一手看似平常,其實极非尋常,試想那煙袋儿,雖非精鋼鐵石,乃為太湖斑竹,在老頭儿手里,少說也摩弄了四五十來年,其堅韌較之一般金石更有過之,卻是對方青年不過輕輕以二指著力一捏,竟然形同朽木腐竹般斷為兩截。
  板車老趙嘴里“啊”了一聲,當場就傻了眼。
  “你……你……小子,好大的膽——”
  心里一急,再加上气,只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煙袋杆儿,當成短刀,直向著對方喉嚨上猛力扎過去——卻是不知怎么一來,又為對方青年兩根手指拿住了杆儿,像是剛才一樣,“卡”地又斷了一截。
  耳听著“卡喳”連聲,老趙手里的煙袋杆子一路往前,斷若飛絮,紛紛下墜,不旋踵間,已全數報銷殆盡,桌面上滿是寸寸斷竹,狼藉十分。
  板車老趙便是食古不化,看到這里也明白了,一時只嚇得臉色焦黃,張著大嘴,喉嚨里“呼嚕嚕”直似被痰給嗆住了,老半天才算轉過念來。
  “你……我……”老趙抖顫著站了起來,“我知道啦……你小子八成儿就是外頭告示上捉拿的那個刺客飛賊,你好……你小子別神气,你給我等著……”
  這么一說,左右座上的人亦都為之一惊,大家伙的眼睛俱都向公子錦集中過來。
  對于公子錦來說,當然不是好兆頭,這几天市面上早已風聲鶴唳,對于那個只听傳說,事實上卻無從揣測的飛賊刺客,眾人心里充滿了离奇幻想与恐懼,乍然听見這個消息,焉能不為之惊嚇莫名?
  公子錦万万料想不到對方老頭儿會有此一詐,以他眼前病弱之身,對付面前老趙這般角色,自是綽綽有余,若是用以對付官軍的圍剿,特別是對方若是精于武功之人,那可就相形見拙,必是不敵,一經為官軍所捉,后果將不堪設想。
  板車老趙气极的一詐,正好擊中了他的軟處,一時間大為心虛,簡直不知何以自處。
  老頭儿見狀更似得著了理,頓時膽力大壯,嘿嘿冷笑著,手指向公子錦道:“你怎么不說話?不用說——這是真的了,好好……這可是我老趙發財的日子到了,你小子別走,給我等著吧——”
  一面說,作勢就要向外走,去報信儿。
  “慢著!”
  說話的竟是那個剛來不久,穿著体面的白衣老人,只見他一只手輕輕持著胸前白須,冷冷發話道:“你可不能隨便拉扯好人,這個人我認識,他哪里是飛賊?真正是笑話了!”
  隨即轉向公子錦略略抱拳道:“這不是劉世兄嗎……我可是眼拙了!”
  公子錦心里一愣,值此要命關頭,也只得偽作相識,慌不迭抱拳:“你老人家……”
  白衣老人“赫赫”笑說:“這就不錯了——”一面轉向滿心狐疑的老趙,冷冷說道:“足下差一點冤枉了好人,這位是南城劉少東家,去年才中的舉人,是位新科貴人,你卻把他當成了賊,差一點鬧了大笑話,真是糊涂透頂!”
  四下各人听到這里,一時都笑了起來,再看公子錦其人,原就生得斯文,白衣人口稱他是位新科貴人,多半是真的,一時疑念俱釋。
  茶館的老板劉麻子,原在柜上收賬,過來察看,一眼看見了座上白衣老人,嘴里“咦——”了一聲,大聲道:“這不是鶴年堂的陸……先生……嗎?你老人家怎么會想到這里了?唉呀呀,失禮,失禮……”
  一面說,劉麻子沖著座上的白衣老人躬身打輯不已。
  這么一說,大家頓時明白過來,敢情眼前這個白衣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神醫”陸安陸老先生,他在這地方聲名极大,雖不能說是婦孺盡知,卻是口碑載道。像他老人家這等有聲名的人物,怎么也不會想到,忽然出現在眼前這個小茶館里。一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向他集中過來。
  公子錦乍听鶴年堂陸先生之名,既惊又喜,心里隨即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時用著奇异感激的眼神,向對方直直望去。
  陸安一手持須,面現微笑的看著茶館主人劉麻子頻頻點頭道:“我們總有兩年不見了,你那腰疼的毛病可曾再犯了?”
  劉麻子笑顏逐開地道:“你老還記著這件事,托你老人家的福,自從吃過你老人家配的丸藥,全好了,一年多沒有犯了,你老人家真不愧是活神仙,我還想找一天去看看你老人家,想不到你老竟是自己來了……”
  一面說,這劉麻子咧著一張大嘴,四下抱拳,大聲道:“各位鄉親,這就是大家知道的陸老先生,陸先生是我們這里的活神仙那……”
  陸安搖手笑道:“不要嚷嚷,回頭人一多我就走不開了——”
  一面說,他站起來取下烏籠子,眼睛看向公子錦:“怎么樣劉世兄,還要吃茶嗎?”
  公子錦抱抱拳,拄仗而起。
  先時鬧事的那個板車老趙可就傻了眼,原指望向官府報告,拿一份賞,卻沒想到平空又出來了這位陸先生,經陸先生這一說,這個年輕人竟不是那個刺客飛賊,可是這年輕人既有這么一身奇异的功夫,卻又怎么是一個讀書的人?還是個新科的舉子,可真把他給弄糊涂了,只是張著個嘴,愣在當場,作聲不得。
  這當口儿,陸先生一手托著鳥寵子可就同著公子錦出了茶館,劉麻子非但不收茶資,猶自在后面打躬作揖不已。
  出了這條熱鬧大道,眼前行人漸稀,前行的陸先生忽然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公子錦,驀地沉下了臉。
  “你好大的膽,竟然敢在鬧市現身,若非是老夫為你開脫,今天眼看你便走不了,年輕人沉不住气,終無大用,真正可惱。”
  一掃先時的溫文儒雅,倒像是長輩在教訓晚輩那樣,卻是公子錦承了他的大情,心存感激,卻也不便失禮頂撞。
  “多承先生關照,感激之至。”
  公子錦向著他深深作了一揖,臉上不無尷尬。
  陸安哼了一聲,訥訥道:“我知道你身上功夫不錯,只是此番困于身上的傷,万難施展,一個不慎落在了對方手里,再想活命,勢比登天,個人生死事小,坏了大事,卻又有何面目去見差你來的那位貴人?”
  公子錦頓時后退一步,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陸先生你……”
  陸安左右打量一眼,确是沒有被人注意,才自冷冷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听說了……此番回來,我那徒儿小鶴給我一說,我便猜到是你,看來你的傷勢十分嚴重,走,先到你的住處,看看你的傷再說。”
  公子錦心里不胜詫异,自己此行,甚是謹慎,并無外人知曉,听對方口气,這位陸先生卻像是早已知道,一時大為費解。
  這几天,他自忖傷勢嚴重,卻因官方監視嚴謹,終不能上門求醫,難得今天他自己找來,實屬意外,當下是不便謙謝,略略點了一下頭,徑自率先前行。
  陸安狀甚瀟洒,一手托著畫眉鳥籠,只是緩緩在后面跟隨。
  兩個人雖是一路行走,卻是間隔距离甚遠,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眼前出了市街,來到了荒郊野外。
  這一帶住著几戶農家,水田里种著稻子,青翠欲滴,附近有几方池塘,養著鴨子,完全是一派鄉村光景,即在一陌翠竹之后,有一座像是燒磚燒瓦的窯洞。
  公子錦回頭停下了身子,陸安卻已跟了上來。
  “怎么,你住在這里?”
  陸安甚是奇怪地左右打量著,怎么也想不到,對方會住在這里。
  公子錦微微一笑,由身上取出了一根銅鑰匙,趨前在一方像是窯洞的側面打開了一扇門,轉向陸安欠身禮貌的道:“委屈了陸……”
  陸安左右打量了一眼,點頭說了聲:“妙!”隨即潛身進入。
  公子錦隨后跟進,關上了門,里面四面天光倒也不覺黑暗。再看,竟是間布置甚是簡洁的洞室,四面牆壁雖然粗糙,卻新近粉刷過,由于是一座巨型窯洞所改置,屋頂呈圓拱形狀,上方四周通气孔,改成了窗戶,雖不能憑窗外望,卻是空气流暢,照明亦佳。
  以公子錦今天這隱秘身份,投店住棧,甚至寄宿人家,均所不宜,難得為他找到眼前這樣一個住處,堪稱絕妙,真正不可思議。
  室內置有一榻,一案,四把椅子,桌上文房四寶,各類日常生活必需用品,應有盡有,一概不缺,卻有一股濃重的草藥气息,充斥室內,從而也就可以聯想到,這里居住著一個病人。
  坐定之后,公子錦汗顏道:“還要謝謝先生援手之恩,否則不堪設想。”
  陸安擺擺手道:“剛才的事就不必再說了,這地方好极了,還住有外人嗎?”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這里原是為燒筑皇宮磚瓦特置的官窯之一,后來廢棄了,又改了染制局子,又廢棄了。我的一位長輩買下來,打算改建別的,他人在江陰,要年底才能來,正好就借給我住。”
  陸安“呵呵”笑了兩聲,頻頻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這些日子以來,南京城翻天覆地,都快被他們翻了個個儿,我就奇怪,怎么會沒有找到人,想不到你會藏在這里,難怪,難怪!”
  公子錦道:“他們也來過這里,只是在外面走走,沒有想到里面還別有洞天,又看見洞門上封條,認為不會有人住在這里,就走了!”
  陸安一雙細長的眼睛直直的看著他:“看樣子,你還要在這里住上一陣子了?”
  公子錦說:“也許吧!”
  對于陸安其人,老實說他并不深知,初初接触,直覺著不失為俠義中人,再加他那位女弟子徐小鶴的一層關系,無形中使得二人一上來就拉近了距离。
  “你還在吃小鶴開給你的藥?”陸安已由室內的草藥味有所察知。
  公子錦點點頭,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小鶴姑娘的藥,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很好!”陸安說:“這藥對你很有些用處……只是若加上你今天自己買的藥,那可就糟了。”
  公子錦一怔:“你怎么會知道?原來先生你一直都跟著我?”
  “你在地攤上買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陸安點頭說:“不錯,我找你己三天了,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你可知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陸安說:“那時候,我便以為你已經死了。”
  公子錦不由呆了一呆,想到自己傷勢的沉重,一時為之神色黯然。
  陸安深邃的眼神注視著他道:“据我所知,你身上的毒質,實在已侵入骨髓,這便是為什么你要扶杖而行的原因了。”
  說時,他探手入怀摸出來一個錦緞小包儿,攤開來里面卻也物什繁多,遞向公子錦道:“這顆藥你先吞下去。”
  公子錦其實早已体力不繼,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此刻卻已是衰相畢陳,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對方手里接過藥丸,張嘴欲吞之際,心里一動,又徐徐放了下來。
  “怎么?”陸安細長的眼睛盯著他:“為什么不吞下去?”
  公子錦略一遲疑,鼻子里實已嗅知了那粒丹藥的濃重的气味,他雖頗知歧黃之術,奈何這丹藥气味古怪透頂,一時竟無能分辨究竟是何類草藥所研制。
  他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擔重任,身負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對方陸安先生雖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醫,無如總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怀叵測,這粒丹藥便能實實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确定,他真的就是陸安?安能确知他不是別人所偽裝?那么一來,豈不著了他的道儿?
  雖然有這么許多的顧忌,公子錦卻能在极短的一霎間總結判斷,隨即點頭,稱了聲謝,把手里的丹藥吞下肚里。
  陸安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陸安,還是怕我藥里有毒?”
  公子錦道:“你若是陸安,便不會在藥中下毒,若在藥中下毒,便不是陸安,兩者其實只是一個問題。”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陸安呢?”
  “你是陸安……”
  “為什么你這么認為?”
  “因為——我斷定你便是陸安。”
  “哈!”陸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來這個問題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錦略微閉了一下眼睛,緩緩點頭道:“果真是不世良藥,現在我更能确信,你是陸神醫了,因為藥已發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腳開始有了溫暖,證明藥效顯著。如果我猜得不錯,大概我這條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陸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興得太早,死不了并不代表痊愈,一個活著的殘廢人,有時候比死更痛苦,更沒有意義!”
  說時,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錦的腕脈上。
  公子錦便不再吭气,短暫沉默之后,陸安松開了手指,用著惊异的眼光打量著他說:“你的內功果然已有了相當火候,人能練到這般境界确是不易,現在我可以真的告訴你,你死不了啦——不僅僅是半條命,而是整條性命。”
  公子錦長長地吁了口气,十分舒暢地含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在我确知你是陸安先生之后,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見了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真正可喜!”
  陸安說:“是不是貴人可不知道,不過救命恩人大概是錯不了,來吧,現在讓我瞧瞧你的傷吧。”
  公子錦依言站起,走向床邊,脫下上衣,平躺下來,陸安一面為他揭下膏藥,隨著他五指按處,已把一組細小銀針,插在他穴脈之內。
  “這一掌真是險乎其險。”打量著公子錦身上的傷,陸安訥訥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气走心經,或是右竅,一任你內功超群,也万無活理。”
  公子錦“哼”了一聲,訥訥道:“有這么險么?”
  陸安把一根特長的銀針插入對方要緊脈穴,并且不時地捻動,即有絲絲气机順針直下,向對方身上各處脈絡擴散不已。頓時,公子錦即感覺到通体大燥,瞬息間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鷹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謂‘病入膏育’,那‘膏’、‘盲’兩處,正是這個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离而已……”
  公子錦聆听之下,自是惊心不已。但更惊訝的是——
  “你?”他用著詫异的眼神看向陸安道,“你怎么知道傷我的人是他?”
  陸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別奇怪,先忍著點儿疼……”
  話聲一頓,驀地指尖挑動,已點中在公子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錦“啊”了一聲,全身已動彈不得。張口待要說些什么,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為對方點了啞穴——但是,此番作為与醫治体傷應屬無關,卻又為什么?
  “小伙子,先忍著點疼,死不了。”陸安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子,臉色陰晴不定:“剛才你不是對我有所怀疑嗎?現在該我對你怀疑了。”
  說時,他已順手自對方身上抽下了那條內藏書信的腰帶,公子錦頓時全身一震,起了一陣顫抖,喉嚨中由于過于激動,發出了“克克”的聲音。
  “你不用著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只是證實一下你的真實身份而已。”
  一面說,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來。
  前文曾敘及,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鄭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書有“公子錦肅陳”字樣,信封騎縫處皆為火漆所封,蓋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极為重要。
  公子錦之所以顯現出如此緊張自然是与此有關,若是陸先生貿然把書信開啟閱看,那便將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饒恕的大忌,雙方勢難再与和平相處,一切將是不堪設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勢無顏返見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報郡王對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錦所顯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著“祈求”的意味,祈求著對方万万不可開啟閱讀的強烈意愿。
  所幸,陸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鶴一樣,并沒有拆閱之意,只是反复地查看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斷著它的真假。
  最后,他總算取得了認同。
  “不錯,這是延平郡王的親筆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當然不是泛泛之流。”
  說時,他隨即把書信按原樣疊好,放入束腰之內,同時右手拂動,勁風過處,公子錦但覺身上一松,先時被點置的穴位,已被解開。
  “你——”公子錦忍不住沖口問道:“為什么……”
  “不為什么。”陸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證實一下而已,這么看來你便是公子錦了?”
  公子錦冷笑了一聲,頗為不悅地把頭轉向一邊。
  陸安道:“你的真實身份,對我來說遠比這封書信的真偽證明更有興趣——”
  公子錦听到這里,忍不住霍地轉過臉來,奇怪地向他看著。
  陸安笑得更神秘——
  “現在請你告訴我,公天羽是你什么人?”
  公子錦又是一惊,在陸安眼光催逼之下,終于承認地點了一下頭:“是我父親……你……”
  陸安慨歎一聲:“父為忠臣,子為俠土,令人可敬,實不相瞞,令尊生前在福建總兵任上,曾与老朽有過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与延平郡王私交甚篤,追溯有年,鄭王爺之所以能成功擁有台灣,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輸兵,應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這位妙手神醫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我又想起了一個人,令尊生前,与武夷山的一位前輩俠隱鐘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還,看來你這一身杰出武功,當是鐘先生所傳授了……是不是?”
  公子錦緩緩點頭道:“你……都說對了……前輩……請原諒我的無知……”
  一面說,待將下床見禮,卻為陸安按住。
  “你還不能動——”陸安极是欣慰地打量著他說道:“小鶴才跟我一說,說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卻是還沒想到你是鐘老弟的愛徒,哎呀——屈指算算,我与他老人家總有二十几年沒見過了,如今可還健在?”
  公子錦說:“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陸安很高興地吁著气,轉向公子錦身上望著:“來,先瞧瞧你的傷吧,往后的事還多著呢!”
  話聲一歇,左手忽出,驀地按在了對方胸前穴位,同時右手迅速動作,已把插在對方身上的一組銀針拔落,公子錦方自覺出對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傳過來大股气机,后者其時已与自己本身真息相聯結,匯為一体,只覺著身上百骸一陣發酸,即由傷處淌出了涓涓熱血。
  陸安即用早已備好的一個木盆接住。只見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較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為濃稠,腥臭難當。
  漸漸地,這些血液轉變成了鮮紅的顏色。
  陸安用晶瑩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點,仔細地看了看,憑著他多年的經驗,一眼即可斷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說,“現在你這條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錦喜悅地道:“真的?這么快。”
  陸安說:“這些血你以為是從哪里流出來的?是從骨頭里淌出來的,換句話說,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經完全清除干淨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調息得當,不出七天便可复原如初,可喜可賀,你放心吧!”
  公子錦在床上抱拳道:“謝謝前輩!還有那位小鶴姑娘……你們真是我的大恩人!”
  陸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淨了手,用一方洁巾揩拭,回頭笑道:“人是應該互相關怀和幫助的,實在說,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鶴,因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驅除干淨,第二個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內功充沛,控制得當,也沒有辦法忍耐到現在,這么說來,第三個救你不死的才輪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們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為的,又有些偶然,其實,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話,就會明白這一切早已是前緣注定,這是天意,總之,命不該死,五行有救,命里該死,活神仙也當面錯過,哈哈,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体驗,真正是強求不來的。”
  公子錦倚身床側,大傷初愈,身子虛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話雖如此,人若是事事听憑命運的安排,不靠自己爭取,那不太懦弱,太無能了嗎?”
  公子錦看看面前這個充滿了智慧、深奧、神秘的老人,用著堅定的語气接道:“我以為自己的命運,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為,更得去爭,去奮斗,那么,才會有所成就!”
  “這可也不一定。”陸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邊坐定,笑態可掬地道:“其實,你所說的這种想去爭,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錦怔了一怔,問說:“這么說,命運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開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陸安嘻嘻笑著,神態愈顯安祥。他舉頭向著四面天窗看了一眼,點點頭道:“一個人的命好,并不表示運好,性与命有著直接的關系,卻与運又是風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么是學問?認識性認識命,知性知命知運,才是大學問,其它的都無足輕重,只是舉世滔滔,真正了解到這道理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費了浮生多少歲月、時間,豈不可歎!”
  像是把話扯遠了。
  公子錦若有所悟地打量著他,越覺得面前老人那張慈祥的臉,閃爍著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聯想到遠在武夷山早已閉門歸隱的恩師,他們二者之間,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過去追隨恩師的那段漫長日子里,自己年幼無知,雖然學得了別人夢寐難求的絕技武功,但是恩師的那些极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經綸學問,還不是當時小小年紀的他所能領會貫通的,這一霎,忽然由陸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師的影子,确使他內心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你知道吧!”陸先生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著命運早已為他們安排好的一條路,在那里打轉翻滾,一任喜怒哀樂,數十年光陰,彈指即過,臨老不免一死,空空而來,空空而去,真正無聊,卻也無奈……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有所怀疑,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認識到生命,如能進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這個天底下一等一的圣人。從人能胜天,到天人合一,這是一條漫長而充滿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門徑,哈哈,話越說越遠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鐘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對此性命之學,并不深知?豈非空入寶山,白白……”
  頓了一頓,他卻又啞然一笑,喃喃自語說:“這就是了,鐘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見此,疏淺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到這里,待要起身收拾离開,卻又微微一怔,“咦”了一聲:“有人來了。”
  公子錦心里一惊,等要坐起,卻為陸先生按住。
  “你不要動,再听听。”
  說話的當儿,才自听出一陣“得得”蹄聲,由遠而近,直趨當前。
  來者竟似不止一騎,總在四五騎之多。
  “是衙門里的人。”公子錦睜大了眼:“他們到底找到這里來了,怎么會呢?”
  陸先生忽有所悟,點點頭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這個人,倒看不出來。”
  公子錦問:“誰?”
  陸先生以手按唇,小聲道:“就是你剛才在茶館得罪的那個板車老趙,他敢情是遠遠跟著我們了。”
  公子錦“哦”了一聲,點頭道:“就是他,我离開茶館的時候,看見他也走了,原來他是到衙門口去告我的狀去了,真是小人一個。”
  說時作勢就要起來,陸先生輕輕又“噓”了一聲,沉聲道:“有人來了。”向他搖搖手,示意他不要妄動。
  果然就听見了一牆之外有人踐踏著石磚瓦礫的聲音,過了一會儿,牆面上有敲叩之聲,這聲音起自牆尾,一路敲響過來,顯然是在探測里邊的空實。
  公子錦立時有所警覺,因為那一扇通向內室的暗門正在這一面牆角,對方一路叩來,不難為他發現,那時再想藏身可就不易,當下忙向著陸安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有此一慮。
  陸安微微一笑,顯然胸有成竹。端了一把竹椅,面門而坐——如此一來,對方只一開門便會首當其沖地与他迎個照面。他更能由對方腳下帶動的聲音判斷出來的人只是一個,其他的人卻在別處大肆翻動,磚瓦廢墟響起一片凌亂聲音,卻是唯獨這一個人,心思細巧,考慮到這一面廢牆之內是否藏有暗室,無如他的聰明,卻為他帶來殺身之難,誠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牆面的“篤篤”聲一路而近,顯然是對方用手中鐵器敲出的聲音。
  這樣的敲擊最能探測牆面虛實,那一扇虛設的暗門,便自在這一陣細心的敲擊聲中明顯地暴露了。
  驀地,聲音停住。
  緊接著門上又響了几聲,兩相比較之下,暗門這一面的“中空”聲更為明顯,毫無疑問,對方必將有所發現。
  隨即門上的暗鎖為對方發現了。
  陸安一片安詳地坐著不動,由他鎮定的神態所顯示,似乎他早已測知了即將發生的一切——包括對方將以何种姿態進來。
  床上的公子錦倒也沉著不惊,事實上以陸安這等的“高人”去對付官府內的一干酒囊飯袋,簡直不必大惊小怪。卻是,值得擔心的是,對方若是呼朋引類,大舉闖入,混戰中便將難料輸贏胜負,而陸安的安詳顯然判定了對方在“貪功”心切的私欲引誘之下,為圖獨攬大功,必將是獨身潛入,這個假設,果然是完全正确。
  那扇門雖是厚重,卻不曾上鎖,對方在作勢用力一推之下,頓時敞了開來。
  一個身著藍衣,衙門“捕快”裝束的長身漢子,當門而立,手上提著口鑌鐵長刀。
  事出倫促,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暗門乍啟,對面的椅子上,竟然神態安詳地坐著個老人。
  一惊之下,藍衣漢子竟自呆若木雞地站在了當場,卻是對面椅子上的陸安,以逸待勞,早已胸有成竹,乍然相見之下,右手突翻并中食二指,一指“隔空點穴”,凌空直向藍衣漢子“心坎”要穴上點來。
  藍衣漢子簡直連眼前老人是什么模樣都沒有看清,即在陸先生乾元真力所匯集的隔空指力下被點中了“生死”要穴,登時全身一麻,雙眼一翻,霍地向前面直倒下來。
  陸先生長腿一伸,极是輕巧地接住了對方倒下來的身子,隨即輕輕地把他平置地面,緊接著他身子微有晃動,已飄身而出,那一扇才經開啟的暗門,緊接著又關閉如初。
  好快的身子,動靜之間,一如閒云野鶴,絲毫不著痕跡,落入公子錦眼里,頓時即知,這位陸神醫非但醫術高超,即以這一身內外功力而論,當今江湖實難想象能有几個人堪与倫比。
  公子錦万難在床上保持安靜了。
  當下欠身下地,好在他体內劇毒,已被陸安完全清理干淨,只是傷了些精血元气,复原指日可待,眼前更無礙于行動。
  地上被點了重穴的藍衣漢子,牙關緊咬,臉若金錠,仍在昏迷之中。
  公子錦匆匆把他拖至牆根,預料著此人一半時不會醒轉,自己大傷新愈,自忖著不宜應敵,實在也幫不上什么忙,陸安神技高超,大可放心,容他獨自處置一切。
  像白鶴樣的輕巧,陸安已掠身牆外。
  在一座廢窯側面,他掩住自己的身子,卻已把來人一行,窺伺得一清二楚。
  稍遠柳樹邊拴著五匹馬,可以想知來人一行共是五個人,除去方才已經打發一個之外,下余四個俱在眼前。不出所料,板車老趙正是其中之一。而且,顯然還是帶路之人。其他三個,一個瘦小個頭儿的矮子,背插雙刀,留著短須看來有些身份,像是一行之首。其他二人,各著號衣,身材甚高,一個手持長刀,一個卻拿著根齊眉鐵棍,由裝束上看來,應是屬于城防五營的軍士,那矮子身著綢質便衣,看來風塵气息极重,倒不似行動刻板的官人。然而,無可置疑地,他卻是一行之首,身份曖昧,令人不解。
  “你看清楚了?”矮子停下腳步,雙手叉腰直瞪著板車老趙:“是這個地方?”
  “錯不了,許爺!”老趙左右打量道:“我老遠瞧著他們往這邊走,這附近又沒有別的地方,非是這里不可,這小子……”
  姓許的矮子擠著一雙三角眼,哼道:“那可也難說,那邊還有個集子,人多啦,這种地方哪能住人,瞧瞧,牆都塌啦!”說時抬腿一跺,“嘩啦”一聲,踹倒了一堵牆,他本人身子一晃,躥起了丈許來高,落在一座窯頂子上,身法巧捷,果然有些伎倆。
  接著,他便施展身手,在窯頂上一路踐踏踩跺,耳听著“嘩啦……嘩啦……”聲響,每跺一步,即形成一空窟窿,落下的磚石發出砰砰聲響,這樣如果窯洞里住的有人,肯定不能藏身,若不現身而出,便將為落石所傷。
  如此,這個姓許的矮子,在窯洞頂上一路踐踏,瞬息間,已踩踏一遍。
  別看他身子瘦小,兩只腳上竟然有如此力道,自非一般江湖人物,看在陸安眼里,不由暗暗一惊,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這里共有廢窯十數座之多,公子錦掩身的一處乃是其中看來最不起眼最頹廢的一處,只是,這個姓許的矮子若不厭其煩地一一泡制,公子錦是否還能從容藏匿不為發現,實難預測。
  “二位也別閒著了。”
  一面說,姓許的矮子已躥上了另一座廢窯,一面支使著兩個大漢道:“你們下去瞧瞧,有什么動靜沒有。要是有什么響聲,只管破門而入,封條撕毀了都有我,明天招呼他們過來再貼一張。”
  兩個漢子應了一聲,听令行事,隨即向踐踏之后的廢窯行來。
  姓許的矮子卻已跳向了另一座廢窯的頂層。
  陸安這一霎神不知鬼不覺地卻已藏身附近,他原是居心仁厚,一世俠醫,平日出手,非万不得已,絕不欲取人性命,只是眼前情形,有所不同,板車老趙既已發現了自己与公子錦的同仇敵愾,一旦消息外傳,南京城今后再也不容自己留身,非但如此,即使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父女一家老小也將脫不了干系。正因如此,眼前這几個人無論如何也饒他們不得。
  兩個大漢,一名曹開一名方武,連同先時被陸安點了穴的那人,三個俱在南京城防營當差,是專門挑選出來,負責巡防查緝地方,所謂“神虎營”的衛士。
  提起“神虎營”來,京城內外百姓,無不聞名喪膽,蓋因為這個營所負的特殊任務,給人以無比陰森恐怖感,任何人若是被捉進了“神虎營”,不用細說,這個人的一條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清廷為鞏固江山,生恐明室死而复生,在各處通衢大鎮皆設有這類“神虎營”的特別軍事組織,觀其職權,既不同于當地州府衙門,更不受其節制,為了培育這類特殊組織的武力功能,更由大內抽調了不少屬于皇家的大內侍衛,專司教授各人武功技擊,期能人人皆有异能,以供進一步對有所异圖者的血腥鎮壓。
  眼前這個姓許的矮子,便是由大內抽調來的高手之一,目前在南京“神虎營”充當“武術教授”之職,這人出身關外,原是打家劫舍的一名慣匪,叫許天梭,綽號“鬼影子”,精擅輕功,暗器,難能的是練有一雙鐵腿,為人陰損奸詐,是個相當厲害角色。
  公子錦連日謀刺清室大員,郡王諸案,遠近震惊,官府懸有极重的花紅賞額,這便是板車老趙之所以通風報訊,許天梭輕衣簡從,并不曾惊動多人的原因。
  卻是這么一來,為他們自己种下了不幸的殺机。
  持有長刀的曹開,踐踏著腳下的亂石,方自轉過眼前一堵石牆,驀地發覺到緊貼著牆身站著的陸安,登時為之一怔,大大吃了一惊。
  “你——誰?”
  長刀待舉的一霎,對方老頭儿卻已先他一步的驀地飛起了右手大袖,像是一口利刃那般的鋒利“唰”地自他喉間掃過。
  曹大個儿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自直挺挺地仰身直倒了下來。
  陸安以一式“飛袖斷喉”之功,取了曹開性命,身子更不停移,似飛鷹般的靈巧,“呼”一式疾轉,已掠出一丈五六,來到另一名大漢方武正前。后者已似有了警覺,手上齊眉棍抖出了一式“黃龍穿塔”,直取陸安當心。
  卻是万難得逞。
  這一棍眼看著已經搗實,對方老頭儿瘦長的身子,竟似鬼影子樣的空虛,一下子吞沒了他的棍梢,方武心里一虛,待將改招換式,收回鐵棍,陸安一陣狂風般地已襲身而近。
  依然是施展他极其玄妙凌厲的飛袖功——像是一口迎面直劈的利刃,“噗”地襲中方武額頭,一如前狀,后者連半聲也來不及出,便自翻身倒了下來,手里的齊眉鐵棍“當”地擊中地面,發出了清悠嚎亮的一聲脆響。
  這一聲響,自不免惊動了房上的人。
  真像是“鬼影子”樣的輕巧,許天梭驀地自鄰近窯頂上飛身而下,极其輕飄的三起三落,已來到了眼前。
  在亂石紛陳的廢窯瓦礫之間,二人對面站立,簡直不需多說,敵對的气氛已极其濃厚,直覺地,已使得許天梭感覺出面前的敵人何許人也。
  “好——你就是神醫陸安,陸老頭儿吧?”
  說時,許天梭仰頭打了個哈哈,三角眼里凌光四射,向前一連踩了兩步,霍地雙手后探,把插在背上的一雙烏柄長刀撤在了手上——
  “真正是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還是練家子,許某不才,今天倒要見識見識閣下身上的不世絕技。”
  雙刀齊交右手,霍地向胸上一抱,空出一只手,擺了個“丹鳳朝陽”的架式,驀地拉開了門戶架式,卻也非比尋常,使得一向自負,輕易難得一現身手的俠隱人物陸老先生為之怦然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
  兩只細長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逼視著,一只手略略抬起拈在頜下的長須。
  “姓許的,你報個万儿吧!”陸安不怒自威地道,“駐馬店‘長’字門的‘矮山神’鮑岳是你什么人”
  “鬼影子”許天梭突地呆了一呆——
  “你……”他几乎膽怯了:“怎么,你跟鮑老爺子有舊?”
  “我們見過!”陸安嘻嘻一笑,“他還健在嗎?有條腿不大得勁儿吧!”
  許天梭驀地向左面一閃,掠出七尺以外,倒抽一口冷气樣地打量著對面的老人——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在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鮑老爺子的那條腿,敢情就是你給他廢的!好……呀……想不到你竟然藏身南京來了!鮑老爺子找了你十年,沒有找著你……好好好……今天卻被我許天梭找著了。”
  “你說的不錯,我就是那個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陸安冷森森地笑道:“姓鮑的當年干的好事,我留著他一條命,已算是對得起他了,他不退而自省,反倒還有臉找我复仇,哼哼,不用說,你是他的入室弟子了?我只見你那一手‘丹鳳朝陽’的架式,就知道你的出身,你們駐馬店‘長’字門,近百年來,一共出了兩個能人,一個是白二水,一個就是鮑岳了,姓鮑的如果正經為人,絕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說到這里,陸安由不住微微發出了一聲歎息,手指向對面的許天梭,冷冷接道:“你的功夫不錯,但是在我看來,還超不過當年的鮑岳,看在當年白二水高風亮節的份上,你們總算是一脈淵源,我破格地就饒你這一回,你走吧。”
  許天梭怔了怔,瘦小的身子驀地又往下蹲了一蹲,兩道眉毛抬高了又放下來,放下來又抬高了,瘦削的臉上固然滿是不屑与猙獰,卻也不無狐疑。
  ——他當然知道當前的這個老頭儿不是好惹的,自己師父那等身手,當年還在他手里吃了敗仗,落了個殘廢終身,自己又安能取胜?
  卻是,他另有“高招”。只憑對方這樣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打發走了,可也太丟人現眼了。
  “陸老頭,你這是高抬貴手了?”許天梭冷笑一聲:“你老人家把話說清楚了,姓許的听著你的!怎么,你這是要我腳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不是這么回事?”
  陸安一笑說:“當然不是白白就放過了你,你還得答應我兩個條件才行。”
  “還有條件?”
  “當然!”陸安訥訥道:“我知道你今日在大內當差,卻要你辭去這個差事,返回你的老家駐馬店,閉門思過,從今以后,不許你再踏入關內,你如親口答應,我姑且信你一次,要不然,哼哼……三個月之后,我當至京親自索你性命,信不信由你!”
  許天梭一聲怪笑道:“老儿,欺人太甚!”
  話聲出口,身子已驀地飛躍而起——一起乍落,兩口刀化為兩道長虹,雙雙直向陸安雙肩上猛劈下來。
  刀下老人陸安只是猛地向上一伸身子,許天梭那么快速的雙刀竟自雙雙劈了個空。
  “鬼影子”許天梭倒也有些能耐,不愧“長字門”出身,一式落空之下,不待雙刀落實,猛可里向側面一個疾翻,“嗖”地飛縱出丈許之外。
  果然,由于他的机警,躲過了陸安翩若流云的一片飛袖。“鬼影子”許天梭腳尖方一沾地,緊接著身子一個倒仰,施了個“臥看天星”的身式,由于背脊的一個特殊動作,壓動了秘藏背后的一件特殊暗器“五云噴火筒”的暗鈕,耳听著“哧哧”兩聲尖響,自他后頸間噴射出兩道黃煙,發出了兩粒秘制暗器。
  陸安早在會見此人之初,即已發覺到對方背后鼓膨的像是背著個管狀物什,卻是沒有想到竟是大內秘制的火藥暗器。
  這類陰損物什,原系出自江南火器名匠蔡小天父子之手,后為清廷大內所物色,攬為大內禁軍火器教習,專為制造各類火器藥物,無不极具殺傷功力,陰毒之至。
  眼前“五云噴火筒”便是一例,那噴出的一雙丸藥,純為硫磺、硝石及黃磷所秘制,著物即行爆炸,隨即起火燃燒,人畜一經沾上,不死必傷,厲害得緊。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鬼影子”許天梭才敢与陸安正面交手為敵。
  眼看著一雙彈丸,在黃色煙霧彌漫之下吱吱作響,作弧狀直向陸發身上襲來,其勢既快,簡直不容人閃躲逃离。
  陸安何許人也,焉有不識得厲害之理?無如眼前暗器來勢既快,更不曾料想到,對方竟然會施展如此惡毒伎倆,發出硫磺火器,向自己猝下毒手,不由微微一惊。說時遲,那時快,兩點火彈已臨眼前。
  閃躲不易,接触不能。
  急切間,陸安身子向下一矮,淬然以真力灌以衣袖,霍地大袖飛揚,發出凌然罡風!“呼——”
  卻是兩粒彈丸,勁道疾猛,陸安原意以袖風將之驅离現場,即使爆炸亦為禍不大,哪里知道,對方硫磺彈丸,發之特制鋼簧,勁道奇猛,袖風迎處,非但未有將之驅開,兩相迎擊之下,一時竟為之爆炸開來。
  “砰!砰!”兩聲巨響,濺發出滿天飛星,一如流螢万點。四下里一陣劈啪聲響,爆炸射出大片火光,其勢之猛銳,簡直令人震惊。
  陸安雖已有所料及,卻不知如此毒惡。更不曾料到兩粒小小彈丸,一經爆炸開來,竟具有如此猛銳功力。雙方距离如此之近,再想從容脫身,哪時還來得及?
  總算他臨危不亂,功力杰出。一經著念,隨即付諸行動,身子陡地向后一縱,施了個“怒龍升天”的急起之勢,一式倒翻,“呼——”地拔空倒起。
  饒是如此,亦不免為爆炸開來的火星所中。
  耳听著“波!波!”兩聲細響,長衣下擺,左側大袖各著了一點,吱吱聲里,冒起了大股黃煙,緊接著呼的一聲竟為之燃燒起來。
  “鬼影子”許天梭一時大喜,眼看著對方中彈火起,哪里肯輕易放過?怪嘯一聲:“老儿,哪里走?”驀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飛燕掠波般,己扑到了陸安身前,雙刀并舉,長虹架波般直向對方身上砍去。
  這一手至為狠毒,乘虛而入,防不胜防。
  卻不知陸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時不慎,雖然長衣著火,卻不曾傷著他身上肌膚半點。
  許天梭雙刀并至,眼看著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卻在陸安不著痕跡的一式巧妙“金蟬脫殼”時,褪下了身上長衣。
  非但如此,那一襲著火的長衣,更在他巧妙手法運施之下,有似火龍一條,呼地盤空直起,“嗆啷”聲響里,已把來犯的兩口長刀卷在一團。
  緊接著陸安一喝叱:“撒手!”
  長衣振處,力道万鈞。
  “鬼影子”許天梭只覺著兩只掌一陣發熱,一時間竟為之虎口迸裂,掌中雙刀隨即脫手而出,嗆啷啷墜落十數丈外。
  許天梭“啊”了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待將退身卻已慢了一步。
  隨著陸安身子的欺近,長衣火龍的一式伸吐,噗地纏在了許天梭腰上,后者只覺著腰上一緊,其力万鈞,簡直不容他作出准備,已為對方大力拔起,空中飛人樣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開外,跌了個四腳八叉。
  非僅此也,這一摔力道至猛,卻因為許天梭背上藏有“五云噴火筒”的火藥暗置,如此一來,在重力撞擊之下,頓為之爆炸開來——
  “轟隆!”
  大片火光射自許天梭背上,聲音震耳欲聾,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許天梭整個身子飛騰了起來,接下來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一時間全身上下,連同頭上發辮俱為之起火燃燒起來。
  許天梭一摔之下,已然發暈不起,那里經得住隨后的一炸之威?更何況全身火起!
  眼看著他著火的身子,一連在地上打了几個滾儿,便自不再移動,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空气里飄送著強烈的硫磺火藥气味,間和著油脂的燃燒,吱吱作響,极短的一霎,已化為一堆發黑的焦炭,慘不忍睹。
  目睹著此一刻的慘烈劇變,陸安亦為之惴惴不安,卻也無能制止。
  “鬼影子”許天梭多行不義,此番報應到了自己的頭上,竟然喪生在自己的火藥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聲馬嘶,划破了眼前的肅靜。
  即見一騎人馬,自附近林邊躥出,亡命般掉頭奔馳——馬上人惊惶万狀,一副失魂落魄模樣,正是那個號稱“板車老趙”的人。
  在目睹著此一霎的劇變之后,板車老趙只嚇得屁滾尿流,哪里還敢在現場逗留?當即潛向林邊,跳上馬背即行開溜,卻是胯下坐馬存心跟他過不去,發出長嘶,使得他行藏敗露。心里一急,忙自帶回馬頭,打算策馬入林,便在這一霎,一條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馬首當前。
  白皙、修長、長須飄飄,正是那個令他怕得要死的神醫陸安,神兵天降,倏乎來去地又自現身眼前,坐下黃馬,當此一惊,長嘯一聲,驀地人立前蹄,卻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趙老頭儿一個倒掀,給摔出了丈許以外,“噗”地一頭撞在了亂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動。
  陸安縱身而前,細看了看,敢情板車老趙一頭正撞在石頭上,偌大年歲如何當得?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對方曉以大義,只要老趙答應今后不再与自己二人為敵,守口如瓶,便放過他一條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從馬一摔下,竟然一命嗚呼,真正命該如此,無話可說。
  五個人洶洶而來,旋遁間,竟然都遭了報應。
  眼前清理善后,少不得還有一翻折騰。為了不使官人起疑,陸安特地把板車老趙与許天梭以及三名軍差的尸身分別在遠處移放處理,給人以扑朔迷离,不著頭緒之感。最后把馬匹帶到山野趨散,暫時結束了這一場來勢洶洶的打殺場面。
  由于掩飾得法,附近地勢空曠,更不曾惊動人家,公子錦只要小心謹慎,提高警覺,仍然大可暫時安心居住這里,一時半會還不致為官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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