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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皮肉刀子


  杜全忽然笑道:“看兄台的模樣,似乎不便啟齒?”展若塵感唱的道:“确然如此。”
  杜全懇切的道:“在下雖系一介寒士,無拳無勇,無財無勢,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俠義之屬,兄台外貌謙和优雅,內則剛毅英武,正乃在下傾心攀結之偶像,若有見教,尚請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無不膺命——”就是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個巧飾深藏的人,看他說得多動听,表情多誠摯,簡直完全和方才那一剎間的影像扯不上關系,甚至挑剔不出一絲半點的暇疵來,他這時的神態,乃是何等的可親可敬啊……破坏眼前這么一個美好融洽的影像,展若塵覺得是一种遺憾,更是一种歉疚,縱然這是虛偽的,是邪惡的,但卻虛偽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惡得何等熨貼親切!一時間,他不禁興起一抹悵失的感受在心頭……杜全好像有些疑惑的道:“兄台?”
  干咳一聲,展若塵苦笑道:“嗯?”
  杜全忙道:“兄台待要示下的事是?”
  注視著對方,展若塵的雙眸光彩卻极柔和,語調也很平靜:“我要告訴你的那樁事,其實也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尚請杜兄能以專于解答。”
  杜全笑了起來:“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詢,無不竭盡所知,詳加奉告——”
  展若塵緩緩的道:“我要請問杜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時學成的?”
  杜全的表情先是一慚,然后又浮現著迷惆,迷惘滲雜著訝异,他像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著展若塵,一派茫然怔仲之色……展若塵也就這樣注視著杜全,友善、安詳的,甚且帶著點儿歉意的注視著杜全。
  兩人彼此互望著,逐漸的,杜全的神態在改變了,迷茫收斂,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形色業已泛現著陰騖,流露著冷酷,更浮漾著一股不可言喻的凌厲銳气——那落拓書生般的酸勁,窮秀才也似的倔態,那文縐縐的天真,暖柔柔的懇切,那和善,那摯誠,那古道熱腸,頃刻之間,全幻烏有。杜全形容的轉變,好似戴了一付面具,而可怖叉可悲的是,這卻是同一個模字塑型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膚毛孔完全相同,變了的只是那股气質,那股神韻,那种無形的掩飾。
  一張臉可以代表兩种相反的极致,可以顯露七情的泅异,也能將一個人心思的兩端顯現至易,老天,這就是一張人的面孔!
  唯一未變的,只是杜全的腔調,仍然是那么穩定平淡,彬彬有禮:“到底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展若塵!”
  展若塵惋歎的道:干你怎么承認?我宁愿你否認。”
  杜全低沉的道:“在你這樣一個進退有据,實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認一樁業已經有你肯定的真相,乃是愚蠢与幼稚的,你不會無的放矢或僅憑猜臆,當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有不可推翻的實證了……”
  頓了頓,他又道:“何況,你甚至點明了我的‘血刃手’。”
  展若塵強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杜全沉聲道:“我相信,但你并非為了我,而且為了我剛才所扮演的那個形象。”
  展若塵道:“至少,表面上并沒有變……”
  搖搖頭,杜全道:“你也明白,這沒有用,我心頭并不像表面上這樣對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机將你格殺,不幸的是偽裝的我未能妥善掩飾住實際的我……”
  展若塵道:“從我進門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真欣賞你,你的扮演十分杰出,甚至到現在在你暴露了本來面目之后,我仍對你有著惋惜,覺得遺憾,如果你是個表里一致的人,正似你說的那樣,該有多好?”
  杜全目光黯然了一剎,喃喃的道:“可惜我不是……”
  展若塵道:“你的真名就叫杜全么?”
  苦澀的笑笑,杜全道:“是的,我的真名就叫杜全。”
  略微思索了片刻,展若塵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腦子里,竟找不出一個叫‘杜全’的人來——看你的情形,不似個藉藉無名的小角色,更不會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經驗而言,該是一位頗負聲譽的杰出人物才對……”
  杜全歎息一聲,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說我是杜全,你不會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來,大概你多少有個耳聞……”
  上下打量著杜全,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皮肉刀子’?杜全,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關’和‘虎頭幫’老大雷泰爭奪一個青樓名妓,又宰殺了雷泰的那個‘皮肉刀子’?”
  杜全沉重的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展若塵笑道:“當時我已知道,你這場風波鬧得很大,黑白兩路沸沸騰騰的全傳遍了,不曉得的人恐怕极少;后來,听說‘虎頭幫’全幫聚集開堂,獻血盟誓,要找著你凌遲碎剮,為他們老大報仇……”
  杜全沙啞的道:“不錯,那就是我十六年前為什么隱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絕口不提‘皮肉刀子’四個字,我甚至盡量減少在外露面的時間——”
  展若塵道:“你就這么含糊‘虎頭幫’?”
  杜全低緩的道:“原因并非是在‘含糊’這個字眼上;‘虎頭幫’當年聲勢頗盛,好手甚眾,我不在乎單挑獨斗,卻犯不上被他們群攻圍殺,而他們成党成伙,蜂擁來去,如若遭遇,斷不會以一對一,我那時還算年輕,認為不值為此豁命。另外,爭一個風塵女子而闖下這等大禍,掀起漫天風波,終究是一樁無顏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又悔怨的情況下自束于已,江湖上一千糾葛,也就甚少涉人了……”笑笑,展若塵道:“可眼下你老兄卻又拋頭露面啦,而東山一起,竟是沖著我姓展的來……”
  杜全語韻悲涼的道:“這是情非得已,無可推托之事,展若塵,你也應該看得出來,我并未小覷于你,否則,我不會采取這樣有欠光明的手段……”
  展若塵道:“你倒很實在,很坦率,不過,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何‘慎重’,明槍對陣,我們彼此也有得熱鬧,鹿死誰手,只怕未可斷言!”
  杜全歎喟的:“多謝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我知道你的身手,也曾做過衡量,再三研討,認為著須求胜,還是施用計取較有把握……”
  吁了口气,展若塵道:“你在這里等候我很久了么?”
  杜全道:“從你自你的目的地轉回開始,你的行動便一直在他們監視之下,沿途傳報,我也便在此處一直相候……原先,我還希望不必輪到由我上場……”
  展若塵道:“如此說來,你和‘他們’是一伙……”
  臉上的表情有些复雜。杜全喃喃的道:“不是一伙……但也可說是一伙……”
  展若塵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問,卻仍不免要多此一問——杜全,‘他們,都是些什么人?”
  杜全雙頰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道:“你說對了,我不會告訴你。”
  展若塵和悅的道:“‘他們’對于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個一個自甘效死——杜全,你是預服的毒藥,做過死亡承諾,還是為財宁可舍身?”
  杜全陰晦的道:“都不是,我与‘他們’另有淵源。”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想來,你与‘他們’之間的這段‘淵源’,也是不可說的了?”
  咽了口唾沫,杜全艱辛的道:“是的,也不可說……”
  輕輕搓動著雙手,展若塵道:“杜全,和你共處在這樣的立場与環境里,真叫憾然,如果我們不須敵對,該是一樁如何愉快的事!”
  杜全似乎頗為痛苦的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對‘他們’必須有所交待——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得有所交待,我無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展若塵大聲道:“杜全,不管你和那些人有著什么‘淵源’,這‘淵源’競能使你桎梏自己的意愿觀念,死心塌地的為‘他們’做為犧牲的工具?”
  頰肉又在抽搐,杜全暗啞的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展若塵重重的道:“我是不明白,但愿我能夠明白!”
  退后一步,杜全深深的呼吸著:“還有一件事我想間你,展若塵,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察覺我的意圖的?你發現了什么破綻,什么時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朝桌上的銅制臉盆一指,展若塵道:“看見了?桌上的銅盆?盆中有水,你雖站在我的背后,但你的一舉一動,卻俱皆反映于盆水之中,當然影像并不夠清晰,但已足可辨識你形諸于外的企圖!”
  呆呆的望著桌上的銅盆,杜全喃喃自責:“該死……真該死……嚴密策划了這么久的一件行動,竟然敗坏在如此一樁小事上……那銅盆……那銅盆……”
  展若塵靜靜的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間,不只是人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遁回,杜全,‘為山九仞,功虧一贅’這一簣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豈可有?”
  杜全歎息道:“這也是机運……本來第一次在你背后替你查看傷勢之際,便可下手,但無巧不巧,你的雙手斜撐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得一寸,我知道你是無意而為,可是我自忖若然發難,恐將不易在這近距离中幸免于你袖中之刀,因此我才等到第二次机會,第二次果然有了机會,卻又被那盆水搞砸了……”
  展若塵道:“所以我才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杜全,無意已現,莫非你還要親身体驗那因果的循口?”
  村全咬著牙道:“我無可選擇!”
  哼了哼,展若塵道卜“又是‘無可選擇’,你們這一撥一撥的代罪羔羊,犧牲工具,就只會咬定這同一句話!”
  杜全陰郁的道:“這是事實,我,或者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這既定既成的事實!”
  展若塵冷銳的道:“甚且不論是非,不分黑白的便雙手奉獻上自己的生命杜全的雙眸中,透現著一絲悲哀的無奈,他帶著那种殉道者所共有的執著与堅定的神韻道:“他們之對你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于是非黑白,往往便各執一詞了……”
  冷漠的一笑,展若塵道:“好個‘各執一詞’!”
  杜全低徐的道:“展若塵,時辰業已不早,我們彼此之間,是難以獲得協調的了,你或我,總得有一個上路,我看,我們不必另挑地方,就以這里為上路的起點吧……”
  展若塵道:“你認定要如此了么?”
  杜全的神情,在幽寂里泛著凄厲,他口唇痙孿了几次,顯然是在勉強著自己:“我認定要如此了。”
  展若塵尖削的道:“在你們那一撥同路人的橫死之后,在你們那一次次的陰謀失敗之后,你仍要不自量力的往鬼門關上去闖,去充數?”
  兩邊的“太陽穴”在急速跳動著,杜全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怒气:“展若塵,我未必非你之敵!”
  展巷塵酷寒的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如果你有胜我的把握,為何不敢明槍對陣,而偏采取這种有欠光明的手段?”
  杜全雙目閃動著赤焰般的紅光,他暴厲的道:“那是當一個人在能以選擇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現在,你已迫我到了無可圓轉的絕地,展若塵,是好是歹,我同你拼搏到底!”
  兩手向左右伸開,展若塵的姿勢活像要摟抱對方:“罷了,杜全,你來吧,看看你和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么不同的結果!”
  于是,杜全的雙掌便宛若陡然幻映成兩串飛刃,那么不可思議的在剎那間激射向展若塵的頭臉部分,來勢凌厲而詭异!
  那張展若塵方才坐過的竹椅,瞬息間那張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揚!
  “霜月刀”便自斜邊的角度,帶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前!
  杜全身形凌空,翩飛的掌影交織而落,掌沿割開空气,發出“嗤”“嗤”的刺耳響聲,展若塵忽然卓立不動,刀彈刃閃,一點點的瑩星,一抹抹的流虹,便如此准确又強勁的撞刺于漫天的掌影——玄色的夾袍澎漲,杜全卻宛如似金蟬脫殼般以一身緊扎的紫綢箭衣側穿而出,兩掌分揮合攏,打旋的掌就像在狂風暴雨般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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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云閣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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