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十六 小寶忍別


  挽弓當挽強,
  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
  擒賊先擒王。
  前面四句,是杜甫“前出塞”,但此時在顧小寶的心中,卻產生了一种意念。
  那便是万一是筱云姑娘遇困,他會采取不正常的手段挾制這位公主,逼使五毒夫人退步。
  但事情并不如他想像那么精,當他掠上牆頭之際,公主愁眉已解,心情也不似适才那樣緊張。
  她柔媚的向場中一指道:“中央坐的那位就是家母,大姐二姐她們全在那里哩!”
  顧小寶順著她手指望過去,只見三面全是房屋,中間廣場卻有畝許大小。
  廣場中央一把高背大椅,奇特的是那椅背上雕著五只彩鳳,紋彩斑湖,煞是醒目好看。
  椅上坐著一個白發如銀的老婆子,左手倚著一根風頭拐杖,滿臉怒气。
  兩側雁行一般立著四人,顧小寶全都認識,正是血姑、紅姑和用“醉仙丹”將自己騙來的白小妹。
  另外一人,便是主持“梭哈”牌局,被稱作大姐的。四人全都肅然靜立,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公主忽然心中一動,暗道:
  “哎呀!我真笨,怎么將他帶出來呢?這紫云今乃是宮中傳警緊急訊號,若非有強敵前來,絕不會傳警全宮。母親又盛怒的坐在那里,顯是一會儿便有敵人前來,万一這來人正是因為他……”
  想到這里,不由瞥了顧小寶一眼,又忖道:“我這時將他帶出玫瑰宮,豈不是大大的失算。”
  她心思玲戲剔透,裝著若無其事,向顧小寶甜甜一笑,道:“隨我來,我們先到其他地方走走,等母親事完了,再帶你去見她老人家。”
  顧小寶見她恁地一說,頓又惦念房中的筱云姑娘,笑道:“既是此時不便見面,我還是回你房中去罷!”
  公主限視他一眼,似是看出他的心意,竟神秘地微微一笑。道:“好啊!我先送你回去,再回來看看是什么事?”
  兩人重又飄落牆頭,顧小寶此時心中可十分矛盾,本想此時离開這魔窟,又覺五毒夫人對自己這些安排,是一個費解的謎?他非弄清不可。
  其實,這不過是他為自己找出不走的理由。
  在他潛在意識里,已有一种淡淡的留戀,因為公主那份溫柔体貼,雖然僅僅半日,已經不自覺的不想淬然离開她。
  他是想:“万一我同她翻臉一走,豈不辜負了她那一片‘似水柔情’么?”
  此時——
  已不像适才出來的那般疾奔了。
  公主了無顧忌的貼著他挽臂而行,簡直像是一對浸在甜蜜中的戀人。
  微風飄起她的秀發,輕輕拂在顧小寶的面頰上,更消逝了他要走的念頭。
  雖然他腦中有時會掠過:“別陷入人家的胭脂陷阱啊!”但一雙腳,卻不自禁的隨著她向前走去。
  兩人信步而行,踱過來度架,穿行芍藥園,前面忽然現出小橋流水。
  顧小寶覺得走的不是原路,抬頭看去,小橋對面又是一片花海,那玫瑰它似是浮在花海之中。
  他又頓想起一個問題,暗忖:“适才出宮本有一條小徑,她偏說那條小徑不能通行,可見那條小徑上必有奧秘之處。
  若說這片花海,便能阻止外人進入,那是‘閻王貼告示——鬼信’,但她又說得那么認真,莫非這玫瑰宮中,另有什么玄机?”
  心中一生疑,便想試試花海是否另有奧秘。好在自己輕功已非往昔,即使遇險,也不難渡過。
  當下回頭朝公主一笑,道:
  “這是宮后么?适才我們不曾經過此地啊!”
  公主甜甜笑道:
  “這是西苑門,适才咱們出的是東苑,一東一西,自然區別很大。”
  顧小寶淡淡一笑,便想飄身扑過橋去。
  豈料——
  公主卻一把將他拉住,道:“別忙嘛!我還未通知宮中,說我們要進去啊!”
  說時,伸出纖纖玉指,在橋頭一根木樁輕按了一下,苑中忽然傳出一陣鈴聲,鈴聲過后,跟著遙見苑門上亮起一盞綠燈。
  公主回眸一笑,道:
  “綠燈亮了,我們可以走啦!”
  顧小寶雖已看出端倪,卻依然假裝問道:“進你這宮中,為什么要等綠燈亮了才能通行呢?”
  公主嫣然一笑,道:
  “若是綠燈不亮,你便想通過這片花海么?給你講也沒要緊,那花叢之下,全是喂毒弩箭,綠燈一亮,表示那些管前已被控制,才可安全通過。
  要是不知其中奧秘,來人仗待自己輕功的話,只要腳尖一點花枝,便會万弩齊放,恁你輕功再好,也休想閃躲得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顧小寶道:“适才要不是公主及時將在下拉住,恐怕此刻……”
  他嘴里如是說,心里卻在想:“果不出我所料,這花叢中果真有奇伏,但不知那筱云姑娘,怎么能混入宮來?”
  公主似乎已覺出他心不在焉,柔媚媚的一綻梨渦道:
  “你又在想什么呀?”
  顧小寶忙笑道:“想不到這花枝之下,還有這种奧秘,真是匠心獨具,無怪你們要將我關在這宮中。”
  這一句話,似乎傷了她的心。
  只听她幽幽一歎,道:
  “不是這樣啦!將你放在別處我不放心,在我的宮中,別人不敢來侵扰你,你知道么?大姐和二姐,他們對你……”
  顧小寶朗聲一笑,道:
  “恁地說來,公主倒是一番好意了,我正想請問公主,我与你們五毒門,過去毫無淵源,令堂令你大姐贈劍,二姐贈五毒鐵令,公主又對我如此關怀備至,不知所為何事,公主可否見告?”
  公主一對消眸子一眨,“噗嗤”一笑,道:
  “當然有淵源喲!只是你不知道啦!”
  顧小寶心中一怔,道:“這淵源公主能詳細說出么?”
  公主似笑非笑的道:“看你,什么事都是這么急,你又不是一日半日便要离開,說話的時間有的是,我慢慢會告訴你的。”
  顧小寶听得心中一震,听她口气,何殊說自己別想輕易离開,暗忖:“轉眼便是八月十五,我必須在這天之前赶到秦岭黃葉崖,若在此地耽延久了,豈不誤事。”
  想到了師傅,不由又想起那位霓裳跨鶴的“九重丹鳳”來。
  暗喊一聲:
  “慚愧!我顧小寶怎么可以見异思遷,這位公主雖是柔情似水,但總是武林一位魔頭之女,我若再不离開,只怕這粉紅陷院便要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心中這般一想,頓覺這位公主外表的柔情蜜意,全是虛情假意,不知骨子里尚有什么歹毒念頭。
  他們本是貼身而立,此刻顧小寶忽然晃身退了數步。
  這突然的舉動,使得這位公主柔媚的眼波中,頓現惊异之色,柔聲問道:“你又怎么啦!”
  顧小寶不能講出心中的話,一時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辯護适才突然的舉動,因此一時答不上話來。
  公主似乎已看透他的內心,幽幽一歎,道:
  “別胡思亂想啦!我們之間确有一段意想不到的淵源。不然,我怎會初次相見就這般待你,我可不是低三下四的女人啊!”
  說罷,不但嬌羞不胜,似是受了委屈似的,臉上現出黯然之色。
  那眼中的柔波,臉上的嬌羞,聲音又是那么幽怨,即使鐵石心腸,也會變為繞指柔。
  顧小寶受到這份感染,心中一動,頓又心中浮起內疚,心想;“這般可愛人儿,怎會在此時才相見,這不是蒼天作弄么?”
  他心中矛盾已极,走和留,在他的心中,成了兩股均衡的力量。
  一時之間,竟沒法決定何去何從,不由瞪著眼睛盯注公主臉上,有些手足失措。
  公主看他那糗相,突又“噗嗤”笑了,蓮步輕移的向他走來,那一泓秋水似的目光,蕩漾出柔和眼波,更像是漫無情网高張,他已有展翅難飛的感覺,不由仰天一聲長歎。
  歎聲剛落,高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鶴戾,聲震九霄。
  顧小寶忙抬頭看去,果然是“九重丹鳳”那只靈鶴,盤旋在玫瑰宮上空。
  公主那嬌羞泛霞的臉儿,陡然發白,她似是知道這靈鶴的來歷,心中雖是气极,也僅那么輕微的冷然一笑。
  轉頭向顧小寶道:“接你的人快來啦!你是不是要跟她走?”
  那對動人的眼睛,竟然含淚欲滴。
  顧小寶想不到這位僅相見一日的公主,竟然對自己如此情深似海,心下大是感動,但大鶴的鳴聲,又另有一种力量,似在喚回他那即將遺忘的感情。
  驀地——
  他想起了筱云姑娘在宮中現身之事,心忖:
  “是了,必是筱云姑娘乘鶴在房頂降落,才能不經過這片花海進人宮中,那么這鶴儿是來接她的了。”
  因為想到筱云姑娘,忘了回答公主的話,竟又抬頭向天上看去。
  只見那只巨鶴盤旋在數十丈高空之上,國然而鳴,卻不敢低飛,似是也懼怕這宮中主人。
  一陣啜泣之聲傳來,顧小寶回頭看去,此刻公主已是梨花帶雨,香肩不停抽搐,哭得傷心已极,手中一塊羅帕,已被淚水濕透。
  顧小寶這才想起公主造才所問的話,自己尚未答复,心忖:“這公主果然是個情种,一我若不將話說明,不辭而別,還不知道她會傷心到何等地步哩?”
  同情之心油然而起,腳下不由向她立身處走了兩步,期期艾艾的道:“公主這般情意對待,我顧小寶自是感激不盡,只是在下有師命在身,必須赶赴秦岭,只怕有負公主一番好意。”
  說完,一聲長歎,那無盡的情怀,全在這一歎之中。
  他這話何殊直截了當拒絕了公主那份感情,一個少女的芳心,豈能承受得起這种傷害与打擊么?
  須知,這位公主是五毒夫人的親生女儿,血姑等人,僅是收在門下的義女,別看她性情軟柔柔,柔似水,論武功,卻盡得五毒夫人真傳,還在血姑等人之上。
  若与白丹鳳相較,恐怕是時下瑜亮,所以連筱云姑娘也懼她三分,不敢現身与她為敵。
  她因終日居住在這玫瑰宮中,平時絕不与武林中人接触,江湖上一般俗習,全未沾上。
  純洁真摯,生性多愁善感,更又年屆標梅,芳心寂寞,整日無事,在空中除了習練武功之外,最愛讀些詩呀、詞呀什么的,來消磨寂寞深國的歲月。
  每讀到李清照:“卷帘西風,人比黃花瘦”佳句,便感到年華虛擲,紅顏將老的因怨。
  她性情与她母親迥然不同,更是十分善良,因為生性多情,一听到顧小寶被人稱為“情俠’,一顆芳心,向往甚久,后來知道他千里追尋白丹鳳,在洗心池田等了三日三夜之事,更使她感動。
  她曾經破例的跑出宮去,到過碧落觀一次,那夜顧小寶在峰頂,綠娘子聞聲蘭傳警飛走后,顧小范听到“甜甜”一笑,便是這位多情公主的聲音。
  等她見到顧小寶英俊飄逸,風流儒雅,芳心更是暗屬,便偷偷跟著他們下峰,只是女儿家雖有些靦腆,不好貿然現身相見,這才暗將風雷劍,留在顧小寶身后贈給他。
  回宮后,便纏著五毒夫人,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五毒夫人生平最疼愛這個女儿,早就有心為她擇婿,皆因她這大魔頭,沒人惹得起,正派人士不屑与其交往,黑道上那些橫眉怒目大漢,她又瞧不上眼。
  如今一听她喜歡上了這個少年家,內心歡愉万分。
  武林中人行事,与世俗不同,不但毫不責備,反而首肯,這才命血姑前去傳顧小寶運气御劍之法。
  血姑為了爭奪神泉冰珠之事,險險的將顧小寶傷在掌下,五毒夫人知道后,大為震怒。生怕門下之人,傷了女儿的心上人,這才又在酒樓之中,贈他一枚五毒鐵令。
  有這五毒鐵令,別說本門中人,不敢傷他一根毫發,就是當今武林無分正邪,只要知他有此鐵令,也得顧忌几分。
  至于那場“梭哈”,則是公主有意安排,好讓心上人一解旅途寂寞,終日奔波之苦。
  白小妹本是五毒門下最小一個弟子,平素善伺人意,知道公主一往情深,這才自告奮勇去將顧小寶騙來。
  公主又惊又喜,毫不顧忌的讓他睡在自己床上,為他解除“醉仙丹”藥力,滿心只想好事得偕,完成芳心中的意愿。
  哪知顧小寶一聞鶴聲,連自己說話也不答复,怎么又不令她悲從心上來呢?
  再一听他居然說出來要走的話,對于她——一個多情的姑娘來說,何异是一把無情劍橫空落下,怎會不令她傷心欲碎,柔腸寸斷呢?
  就在此時,顧小寶忽听身后一聲暴喝,道:“你敢欺負我女儿,是壽星公吃砒霜——嫌命長啦!”
  顧小寶惊得一回頭,只見身后站的正是五毒夫人。手扶鳳頭拐,飄飛白發下,一張白中透青的臉,冷冷煞气布滿眉梢眼角,全透出殺气。
  這五毒夫人,當真不愧是武林厲害魔頭,到了他的身后,顧小寶竟渾然不覺,不由惊得退了一步。
  心想:“這五毒夫人果然身手了得,若是剛才要想傷害自己,只要一伸手,便會將自己毀了。”
  五毒夫人冷冷一哼,向公主問道:“倩儿,敢是這小子在欺負你。不要怕!有娘為你作主。”
  公主未料到母親會突然前來,好像怕母親難為顧小寶,吃惊中忙將淚痕擦干,裝出笑容道:“不是啦!是因為那只鶴儿尋來,我便難過嘛!”
  五毒夫人一听不是顧小寶欺負女儿,而是因為鶴儿触景傷情,气也消了,一雙眼睛神光炯炯,向天上看了一眼,那巨鶴也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
  所以她此刻前來,就是因突見那只巨鶴在玫瑰宮上空盤旋,她知道這是白丹鳳的靈鶴,生怕發生事故。
  女儿如是一說,當下哈哈一笑,道:“憨傻小子!你也恁地孩子气,有娘在這里,白丹鳳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前來撒野。”
  說罷,雙目神光一轉,突又凝在顧小寶臉上,顧小寶只覺得有一道寒電,逼得他猛又后退一步。
  五毒夫人哈哈一笑,道:
  “小子!你別怕,大約你已經知道我是什么人?只要你不欺負我女儿,我不會傷害你,我這女儿,哪一點比不上白丹鳳。你呀!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語音一頓,冷冷一呼,又道:
  “你若是讓她傷心,我老婆子絕不饒你。我前面尚有事未完,此刻沒閒工夫与你說話,等事情完了,再差人來找你們。”
  她語气和眼神,好不凌厲,顧小寶行道江湖,凶神惡煞見過不少。“魔頭”柳洪、“鬼見愁”宮半天,都是黑道的榜首人物,但全不像此時那樣不自在。
  只要被她目光一射,便渾身悚栗,連口中想進出一個“不”字,似乎都不可能。
  真個是不怒而威,不寒而栗的感覺,為什么會發生,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此刻的公主,在她娘說話之時,早已依傍在她身側。
  女人是什么?
  曾經有人替她下了個定語:你愛她,她不愛你。你不愛她,她又愛你,這就是女人。
  顧小寶雖然使這位公主傷心欲碎,柔腸寸斷。他怕母親會突然出手傷害顧小寶,自己心上人。
  迄見五毒夫人恁地一說,臉上居然甜甜一笑,道:“娘!他怎么會欺負女儿呢?他只說……”
  五毒夫人目光一瞪,手中鳳頭拐一触地,道:
  “他說什么來著?……”
  公主慌不及待的又道:
  “娘,他說·,…·他說很喜歡我呢!”
  話未說完,早已滿臉鮮紅,側著身儿扭過頭去。
  五毒夫人又是一聲哈哈,道:“這就是了,能做我的女婿是他的大造化。”
  突又目注顧小寶道:
  “你師傅那里,我會著人捎信去,諒他也不敢說個不字,我知道他在秦岭遇上麻煩,只要你做了我的女婿,這事你盡可放心,那几個魔惠子,只要我一句話,天大的事沖著我老婆子也不會有事。”
  世間事無奇不有,几曾見過這种硬要人家做女婿的事,豈不是一點邪門?
  這就是武林中人,行事与眾不同。以五毒夫人在武林中的名頭,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哩!
  而她這寶貝女儿,又生得千嬌百媚,武功又高,在她心目中,憑自己名頭和美麗動人女儿。那還不乖乖听話。
  是以一聲女儿恁地一說,使全信了。
  其實公主深知五毒夫人脾气,一個應答不好,顧小寶就要毀在娘的手里。急中只得先來扯個謊儿,為心上人解危。
  五毒夫人說畢,見顧小寶怔在當地,只道年輕人臉嫩。害臊,哈哈一笑,顧小寶只覺眼前一花,已不見老婆子蹤跡。”
  此時他更是惊訝不已,适才背著手,她到了身后不知,猶有可說。這般對面而立,人家怎么走的,自己居然未看出。·
  心頭那份震駭,不由浮現在臉上。
  公主見娘一走,才將突突猛跳的芳心放下,幽幽一歎道:“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但當我娘的面,你千万別讓她生气呵!
  我娘,唉!人家稱她五毒夫人,就是因為出手毒辣,但她最疼我,凡是我想要的,除了攀摘天上的星星不能做到,什么都替我辦到。
  要是我剛才說出你那番話,只怕你馬上就完了,如果你真要走,我會設法讓你平平安安离開此地。但你千万別想溜跑啊!
  我們這儿雖不是什么天羅地网,你的輕功也不惜,但休想能夠輕易脫身,若被我娘門下發覺,那時就算我有心維護你,也怕沒有那么順利。”
  她說得鶯聲婉轉,鐵石心腸也會動容。
  何況,顧小寶是天生情种,這番話,听得心中十分感動,情不自覺的目光凝注在公主的臉上。
  見她有如一朵雨后梨花,凄凄慘使,幽怨中又十分誠摯。看來,這少女雖是五毒夫人的女儿,真是“歹竹出好筍”,烏鴉窩中一只雛鳳,心地是恁般的良善。
  暗喊一聲:
  “天呀!為什么她不在兩年前在我面前出現。人世間,怎么會有你,偏又有個白丹鳳呢?相逢已晚,這不是太作弄人么?”
  公主瞥了他一眼,道:
  “別胡思亂想啦!我們先回宮去才是正經,我倆得到前面去看看,你不進宮去,我可不放心走,不是怕你溜跑,而是怕她們對你不利!”
  公主所指的她們,顧小寶知道說的是血姑、紅姑等人,偷偷一瞥天空,那巨鶴已不知去向。
  此刻——
  任你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任你平時豪气如虹的俠土,在這柔情似水的公主面前,怎不英雄志短,儿女情長?
  顧小寶只得點點頭,隨在公主身后,走上了那座小橋。
  天上白云片片,橋下流水悠悠,眼前紅花如錦,身畔美人如玉。照說,這是多么美的詩情畫意,但顧小寶卻因心情沉重,忽略了這一切。
  他無意間低頭向水中瞥了一眼,忽見倒映在水中的樹影上,有一個人影一動,正像筱云姑娘身影,忙又抬眼望去。
  頭才一抬,一點白光疾射而至,顧小寶忙伸手接著,人手甚是軟綿,竟是一個紙圖,便知道是筱云姑娘暗傳信息。
  幸好公主此刻已走過橋去,未曾留意,當時不敢打開來看,若無其事的順手將紙團納入怀中,走到花海之前。
  公主說聲:“走”!羅袖輕飄,人已步上花枝,這次她似乎未提气飛縱,竟如履平地一般,踏花徐行。
  這般走法。顧小寶沒法做得到。
  須知提气飛縱踏枝再起,倒并不難,這种踏花緩緩而行,除非气功已練到上乘境界,絕難做得到。
  据他所知,自己的師傅諸山老人和慧因臨太,也未到達這种火候。但這位公主竟能踏花緩緩走去,不由更生敬仰。
  公主走出數丈遠,緩緩回過身來,向他一招手,道:
  “來啊!你為什么又呆在那里?”
  顧小寶尷尬一笑,道:“我沒法像你這般走法,公主這种身法,端的使在下欽羡不已!”
  對一個少女來說,天下絕沒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稱贊更美妙的事。
  公主听他稱贊自己,似是芳心甚喜,嫣然一笑,道:
  “這功夫也不難,達摩當年一葦渡江,就是這种功夫啊!只要你不离開我,我一定會教你。”
  達摩是武林鼻祖,一葦渡江,成為武林千古美談。她居然輕描淡寫,說這种神奇輕功不難。
  顧小寶頓覺這位公主,端的莫測高深,只怕還在白丹鳳之上了。
  忽然心中一動,暗忖:“我若想离開這魔宮,只怕當真要以情相動,由她暗助自己才行。
  若然想硬向外闖,憑自己与筱云二人之力,絕難斗得過她們。
  當下向公主淡淡一笑,點地掠身而起,直向她身邊落去,那公主早又在他未落下之時,一聲輕笑,微一提气,人已凌空躥起!那不是躥,是飛,恍如花上一只翩翩飛舞的彩蝶,冉冉起舞,羅衣映著那將落的夕陽,彩帶飄飛,甚是繽紛悅目!
  顧小寶隨著那笑聲,點枝再起,二人似一對戲花蜂蝶,轉眼工夫,已到西苑門外。
  進人宮門,顧小寶有如進人迷宮一般,只見回廊曲折,樓亭夾聳,或是翠竹橫前,或是藤蘿速路,全都在几疑無路之時,頓又曲徑通幽。
  公主一路行來,雖是娥眉微皺,但總是強露笑容,陪著他緩緩而行。
  顧小寶也不是一元捶捶,早已看出她內心之中,是強忍著滿腔愁苦与哀怨。
  不知穿過多少回廊曲徑,才到了原先那間屋子,也就是公生的寢宮。
  守在門前的兩個女婢,迎前問道:
  “公主你們回來啦!前邊沒事么?”
  公主淡淡一笑,僅搖搖頭,另一個女婢早打起珠帘,讓他們走入屋內。
  兩個女婢退出,公主坐到銅鏡之前,輕輕的梳理云鬢。顧小寶情不自禁的踱到她的身后,那鏡中的情影儿,正也秀眉微楚,雙目含情的注視著自己。
  顧小寶心中甚是愧疚,雙手扶按在她的香肩上,心中暗歎了一聲,道:“公主這番情意相待,在下至死不忘,我……”
  公主似是怕他說出要走的話,忙笑道:“你也別公主公主的稱呼我,我叫小倩,你叫我的名字好啦!
  你先休息一會儿,我尚要去前邊一起,要什么,可吩咐門外的丫頭,她們會給你送來!”
  說罷,緩緩站起身來,回眸一笑,翩若惊虹似閃出房去。
  小清一走,顧小寶一聲長歎,暗道:
  “這是無邊的陷海啊!她這种柔情蜜意,竟比那曠世無傳的武功還難對付,我要脫出這重重圍障,只怕沒那么簡單哩!”
  忙又背著身儿,將怀中那個紙團取出,只見上面用眉筆寫道:“君如有意乘鶴歸去,今夜三更,鶴降后園花陰,過時不候。”
  下面留了筱云二字。
  心中正在歡喜脫身有望,忽听珠帘一響,顧小寶以為是門外丫沒進來。哪知才一回頭,那當門而立的,正是那叫小倩的公主。
  顧小寶以為自己偷看紙條的事必被發覺,心中一壓,不由后退一步。
  豈知——
  小倩卻微微含笑,道:
  “我忘了告訴你啦!千万別出去亂闖啊!這宮中到處都有机關設置,一不小心,便會出事,等我回來,再陪你去逛!”
  說完,突然抱著他,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臉泛紅霞,羞澀的回身走了。
  顧小寶頓又冷水澆頭怀抱冰,本省人賣“巴卜”,“涼啊!涼啊!”
  心想:“她特意回來相告,必是宮中真有机關設置,若是自己今晚想价到后園,只怕又是困難重重了。”
  想到筱云姑娘留字的語气,似是已對自己發生怀疑,若三更一過,她真的乘鶴走了,自己不能脫身此間,還則望了,那“九重丹鳳”得知后,自己兩年多所追尋的希望,豈不功虧一貨么?
  走!雖是他所希冀的,但真要說走,他心中又不禁有悵然感覺。
  小倩是那么真摯純洁,自己偷偷一走,不但會傷了她的心,也不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看看窗外的夕陽余輝,映得窗上殷紅一片,顯是黃昏已將過去,轉眼便要天黑了。
  他在屋中來回的徘徊,走与不走,一時竟委決不下。
  信步走到窗前,仰望那藍天飛逝的白云,歎道:“顧小寶啊顧小寶,丹鳳、小倩,全不應該使她們傷心,你不能偷偷的走,應該向小清說個明白,就算好不肯讓你离去,也該光明磊落,才不失男子漢的本色!”
  是心中构成的幻覺么?
  墓地听到一聲幽怨似約低吟:
  “愛是河流,
  但愿我倆都來這里沐浴;
  愛是希望,
  就如同昨天,
  你我都是鼓手;
  愛是濃蔭,
  恰似我們的心房一般幽幽;
  愛似火炬,
  熔化你熔化我,
  熔化后我們合流。
  快走近大海,
  在海的海洋,
  我倆邀游千秋。”
  聲音凄楚得感人心弦。好像來自那悠悠白云之間,但他听得出來,那是多情的小倩的聲音。
  不由長長一歎,道:
  “唉!她的低吟,句句發自肺腑,句句用愛包裹。
  這個獨生女,這個五毒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從她向這個世界發出了她第一聲哭訴,曾几何時受過這般痛苦?
  上天給她一身仙肌玉骨,這是她的造化,更是大自然的鐘靈,然而她現在竟被自己所漠測”
  一陣歸鴉飛過窗前,夕陽余輝漸漸褪盡,窗外已經是暮色蒼茫,但屋中卻是明亮如故。
  顧小寶心情沉重的回過頭來,哪知忽見繡榻邊緣上,小情正低頭坐著,她何時回到屋中,自己竟渾然不覺。
  他頓時明白,适才那歎聲与低吟不是幻覺,而自己适才的話她已听到。
  正想走上前去,小倩驀地揚起臉來,顧小寶又一陣難過,心酸酸的。
  原來——
  小倩兩行淚水,正不斷汩汩流下,淚光瑩瑩的看著他道:“你不要說!你說的我全都听見啦!我好恨啊!白天向你說的‘多情自古空遺恨’那句話,原來是在講我自己啊!
  你愛心不移,我不但不恨你,反而更欽佩你。那白丹鳳的鶴儿不是三更天要來接你么?我不會怪你,也不會留難你,只怪我們相逢恨晚,我自己命苦!”
  雖是滿臉淚痕的說,卻是強顏歡笑,笑得那么凄艷。
  顧小寶想不到她知道筱云密字之事,正想向她坦白的解釋,小倩早又由歎聲中立起。
  她不疾不徐的道:
  “現在什么也別說,我娘馬上就要前來,當著她你千万別說出一個‘走’字。不然,別說筱云那丫頭,即是白丹鳳親來,也別想把你接走。”
  只見她匆忙中用羅巾將面上淚痕拭去,又走到梳妝台前,重新薄施脂粉,不現出一點哭過的痕跡。
  就在這時,丫囊走來通報:
  “夫人來了!”
  小倩又向他瞧了一眼,才迎了出去,一會儿工夫,一陣紛亂的步尾聲到了房門口,門帘一卷,小倩已扶著五毒夫人向屋中走來。
  小倩此刻是喜滋滋的一臉嬌笑。道:“娘,您這邊坐啊!”
  顧小寶也起身施禮道:“晚輩拜見老前輩。”
  五毒夫人見女儿這般高興,口中笑得哈哈出聲,眼睛看看女儿,又看看顧小寶,道:“坐!你們全都坐下,以后是一家人,別客气啦!”
  她那玄冰般的臉上,也顯得一片慈祥,又遭:
  “你問過他沒有?”
  小倩的臉上不由頓泛紅暈,撒嬌的一扭腰道:
  “娘,你老糊涂啦!我問什么呀?”
  五毒夫人哈哈一笑,道:“對!對!娘當真是老糊涂了,女孩儿家,哪能親自問這些事。好!等娘來問。”
  說罷,面容一肅,雙眼頓又神光暴射的道:“顧少俠,你和白丹鳳是怎么相識的,能告訴老身么?”
  語气雖不凌厲,但那眼神懾人神威,好像令人不敢講一句謊話。
  顧小寶只得將過去那一段經過詳述了一遍。
  五毒夫人听了哈哈一笑,道:“原來僅是這么一點關系,也就是說你們之間沒有什么諾言,這件事好辦啦!
  我老婆子并不是找不著女婿,是我這女儿欽佩你為人多情,又見你姿質甚好.正可克傳我五毒門絕學。
  我們就這么一言為定,我把女儿給你,從今你也別走啦!這儿是我的陽江別宮,你先住在這儿,等我選一個好日子,為你們完成大禮。”
  她說得好不獨斷,連同意也不征求,居然說:“一言為定”,顧小寶听得不由一怔。
  小倩羞答答的道:“娘,你怎么這么急嘛!這事慢慢談嘛!人家才不過相識一天,怎么就談到這些……
  女儿還想,他身邊可能還有別的事未處理完畢。再說,也應該讓他回去向師傅稟告一聲。”
  小倩當真是生就七巧玲瓏心,竟為他預伏脫身的藉口,這种犧牲自己的偉大精神,不由顧小寶不衷心感激,掉頭看著小倩。
  五毒夫人忽听女儿變了主意,有點迷惑,茫然道:
  “孩子,不是你要……”
  小倩撒嬌的笑道:
  “人家改變主意了嘛!他師傅不是正在秦岭黃葉崖有事么?娘若許可,我想陪他去走一趟,我長這么大,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和他在一起正好歷練歷練,不知娘允許我和他同去?”
  少女的心,像天上的云,水中的月,最難捉摸,甚至有時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五毒夫人不疑有他,但她還是問道:“諸山老儿那里,我以為沒有什么顧忌的,娘捎個信去,他敢說個不字么?是不是他……”
  目光寒光如電,猛射在顧小寶的臉上。
  小倩小嘴儿一嘟,道:“娘就是喜歡疑神疑鬼,根本与他無關,全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娘!你不是說過,感情應該与日俱增的么?女儿想多一些日子和他在一起,我們不是可以互相多了解一點么?”
  顧小寶這才接口道:
  “夫人這番吩咐,算是看得起我顧小寶,晚輩也不會不知好歹,但晚輩有師傅在,一切應該稟明他老人家。
  再說,我与‘九重丹鳳’認識在先,且又有恩于我,武林中講的是恩怨分明,晚輩自然也該跟她見上一面!”
  顧小寶自認這話甚是得体,哪知五毒夫人听了,突然呼了一聲,怒目圓睜,暴喝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要去見那個野丫頭,你在我女儿房中住了一日一夜,雖是名份未定,此事已成定局。
  若說將此事知會你師傅一聲,我老婆子不會不那么不近人情,持技凌人不准你去。若說你還要去找那個野丫頭,我老婆子一百個不肯。
  別說那黃毛丫頭,就是她娘羅紫煙找來,我老婆子也要見識見識她那‘伏魔七劍’,到底有多大威力?”
  小倩也未料到五毒夫人會突然生气,忙道:“娘,你別生气好嘛!他這种作法,正是女儿敬重他的地方。一個人知恩念舊,正證明他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你怎么可以對他那么講呢?”
  口中在說,人已撒嬌的倚在五毒夫人身邊,一個身子似扭麻花似扭個不停,嘟著一張小嘴儿,似在對娘生气。
  顧小寶心中甚是不悅,心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五毒門雖是武林中一般人所畏懼,若說白丹鳳會怕你,我才不信哩!那筱云姑娘現在不正在你這宮中么?你們也未把她怎樣?”
  口里如是陌咕,是以傲然不懼,靜靜的坐在那里。
  小倩這一撒嬌,五毒夫人气已消了一大半,突然哈哈一笑,道:“好了!好了!再扭我這几根老骨頭都要給你揉散了,真是女生外向,現在就幫著他,將來你心中還記得有這個娘就阿彌陀佛了!”
  小倩頓又眼圈儿一紅,早已背過身儿去了,只有顧小寶明白她一片苦心,心中不由產生愧疚。
  几曾見過這般用情的姑娘,愛屋及烏,也因此對五毒夫人的不快,消逝了不少。
  五毒夫人看了顧小寶一眼,突然顫巍巍的站起,道:“好啦!話已說定了,倩儿要跟你去一趟秦岭,我也不反對。只是你不准辜負她,要是有半點儿不好,無論天涯海角,我也會追去找你算這筆帳!”
  說完,又向小倩道:
  “憨仔!娘跟你說著玩儿的。乖!別生娘的气,娘全依你啦!時限兩個月,你必須同他回來。”
  當真是天下父母心;五毒夫人雖凶,脾气儿暴,但對這寶貝女儿,卻一點也使不出來。
  小倩雖是芳心寸碎,但依然裝著笑臉,道:“娘,你慢走啊!我們今夜便要動身,就不再去惊動您啦!”
  “怎么?你們今晚便要走?”
  小倩裝著喜孜孜的道:
  “是啊!八月十五快到啦!再不走,便赶不上那場熱鬧哩!”
  小倩不但多情,竟然机智過人,這一答复,真個是天衣無縫。
  五毒夫人想了一想,點點頭道:“那也好!早去早回,娘等著你們。”

  ------------------
  海天風云閣 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