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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日本人意見分歧

  還不等靜園里商量出一致意見來,日本駐津總領事館的后藤副領事,第二天便找上了門。他們對我去日本兵營的事全知道了。總領事館表示,他們對我的心情和處境是完全理解的,但我最好是慎重從事,現在不要离開天津;他們負有保護的責任,不得不作這個勸告。
  從這天起,這位后藤副領事不是直接來見我,就是找陳寶琛舅甥或是鄭孝胥父子,進行勸阻。另方面,日本駐屯軍的通譯官吉田,卻一再向我宣傳,說日本軍方決心支持我上台,我最好立刻動身出行。
  這時我對于日本軍政雙方有了新的看法,和陳寶琛那一伙人的看法有了分歧。陳寶琛一向認為文人主政是天經地義,所以他只肯聯絡日本芳澤公使,他的外甥只肯和領事館以及東京的政友會人物來往。這時他堅決主張,如果東京方面沒有表示,千万別听軍人們的話。我的看法則不同,認為現在能決定我的命運的不是日本政客,而是軍人。我并沒有什么高深的見解和情報,我是從當前擺著的事實上看出來的。我看到日本人一方面在外交上宣稱,准備和南京政府通過和平途徑解決“中日糾紛”,另方面關東軍卻一路不停地前進,攻擊退卻著的中國軍隊。我那時雖然還不太明白,這和蔣介石、汪精衛們一邊嚷著抵抗,一邊把國土讓給敵人,原都是用以欺世的兩面手法,但我能看出決定問題的還是日本軍人。陳寶琛指出國際列強的曖昧態度可慮,這也和我的感覺不同。我去過日本兵營后不多天,英國駐津軍隊司令官牛湛德准將忽然來到靜園訪問。他對“九一八”事變給我造成的机會,表示了“私人的祝賀”,并且說:“如果陛下能在偉大的滿洲重新登极,陛下的仆人牛湛德,愿意充當龍旗下的一名士兵。”這話使我更加相信鄭孝胥說的英方袒日的消息。牛湛德來訪之后,庄士敦也突然和我久別重逢,据他說這回是代表英國外交部,來辦理廢款和歸還威海衛的余留問題,順便前來看望看望我。他為我的“前途”表示高興,同時請我為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書稿作一篇序文,他說,他將在這書的最末添上一章,叫做“龍歸故里”。
  劉驤業和佟濟煦先后從東北帶來的消息,對我也是一种鼓舞。佟濟煦先回來說,他和沈陽的遺老袁金銷等人見了面,都認為時机已至,不必遲疑。接著劉驤業也來了,雖然他沒有能見到內田康哉和本庄繁,這有點令人失望,但他見到了板垣和金梁,證實了羅振玉和上角利一并不是騙人的。金梁對他表示的尤其樂觀:“奉天一切完備,惟候乘輿臨幸。”他也去過吉林,證實羅振玉說的不錯,日本軍隊已控制了全省,熙洽等人隨時准備響應复辟。
  除了這些之外,當時出現的一些謠言也在促使我急于動身。那時天津的新聞界消息非常靈通,我去日本兵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社會上,有的報紙甚至報道了我已乘輪到了東北。与此同時,不知從哪里傳來謠言,說中國人要對我有不利的舉動。因此我更覺得不能在天津呆下去了。
  我派鄭垂去拜會日本總領事桑島,說既然時机不至,我就不一定一直去奉天,不妨先到旅順暫住,這總比在天津安全一些。桑島立刻表示,到旅順去也不必要。他叫鄭垂轉告我,滿鐵總裁內田康哉也不同意我現在動身,內田是日本政界的老前輩,日本軍部對他也是尊重的,因此還是慎重從事的好,至于安全,他愿負完全責任。最后說,他要和駐屯軍司令官香椎交換一下意見。第二天,副領事來找鄭垂說,桑島和香椎商量過了,意見一致,都不主張我現在离開天津。
  我听了這消息覺得非常胡涂,為了弄清真相,不得不把那位司令部的通譯官請來。不料吉田的回答卻是,所謂總領事和司令官的會商,根本沒這么回事,香椎司令官主張我立刻隨上角利一走。他給我出了個主意,由我親筆寫信給司令部,把堅決要走的態度告訴他。我在胡里胡涂中寫了這封信。可是不知怎么弄的,日本總領事又知道了,連忙來找陳寶琛、鄭孝胥探听有沒有這回事,那封信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對日本軍政兩界的這种摩擦非常生气,可是又沒什么辦法可想。這時二次去東北的劉驤業來了信,說是探得了關東軍司令官本庄的真正意思:現在東北三省尚未全部控制,俟“三省團結穩固,當由內田請上臨幸沈陽”。既然決定命運的最高權威有了這樣的表示,我只好遵命靜候。
  從那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點,不僅天津的領事館与駐屯軍之間意見分歧,就連關東軍內部步調也不太一致。我對某些現象不由得有些擔心:前恭親王溥偉在日本人的保護下祭祀沈陽北陵,遼宁省出現了“東北地方維持會”的組織,舊東北系重要人物減式毅在受著關東軍的“优待”,前民國執政段祺瑞的行蹤消息,又出現于報端,傳聞日本人要用他組織北方政權。假如我當時知道日本人曾一度想用段祺瑞,又一度要用“東北行政委員會”的空架子,又一度要用溥偉搞“明光帝國”(這是很快就知道的),以及其他的一些可怕的主意,我的心情就更加難受了。
  我給了羅振玉和上角利一“暫不出行”的答复之后,度日如年地等著消息。在等待中,我連續發出“諭旨”,讓兩個剛從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侄子憲原、憲基到東北宣撫某些蒙古王公,賞賜首先投靠日本占領軍的張海鵬、貴福等人以美玉。我根据日本武官森糾的請求,寫信給正和張海鵬對抗的馬占山和具有民族气節的另一些蒙古工公,勸他們歸降。我封張海鵬為滿蒙獨立軍司令官,馬占山為北路總司令,貴福為西路總司令,賜憲原、憲基等以大佐軍銜。我預備了大批寫著各种官銜的空白封官諭旨,以備隨時填上姓名……
  特別應當提到的一件事,是我按照鄭孝胥的意見,直接派人到日本去進行活動。自從羅振玉遭到我的拒絕,快快离去之后,鄭孝胥一變表面上的慎重態度,由主張觀望變成反對觀望,主張積极行動了。這時他認為在日本和鈴木、南次郎以及黑龍會方面所談的那個時机已經到來,是提出要求的時候了,同時,他大概也看出了有人在和我競爭著,所以主張派人到東京去活動。我對這种突然的變化不但不惊异,反而十分高興。我背著陳寶琛,采納了鄭孝胥的意見,派了日本人遠山猛雄去日本,找剛上台的陸相南次郎和“黑龍會”首領頭山滿進行聯絡。我根据鄭孝胥起的草,用黃絹親筆給這兩個大人物各寫了一封信。后來,一九四六年在東京國際法庭上南次郎拿出了這封信,給律師作為替他辯護的證据。我因為害怕將來回到祖國會受到審判,否認了這封信,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可惜此信的原文現在沒有得到,只好暫時從日本書籍上轉譯如下:
    此次東省事變,民國政府處措失當,開釁友邦,涂炭生靈,予甚憫之。
  茲遣皇室家庭教師遠山猛雄赴日,慰視陸軍大臣南大將,轉達予意。我朝
  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將政權讓之漢族,愈趨愈紊,實非我朝之初怀。
  今者欲謀東亞之強固,有賴于中日兩國提攜,否則無以完成。如不徹底解
  決前途之障礙,則殷憂四伏,永無宁日,必有赤党橫行,災難無窮矣。
                 辛未九月一日(十月十一日)
  宣統御璽
  今上御筆       鄭孝胥(簽字)
  我就這樣地一邊等待,一邊活動著。這封信由遠山猛雄帶走了三個多星期之后,我終于等到了鄭孝胥在自己的日記里所寫的這一天:
    九月辛百二十三日(十一月二日)。詣行在。召對。上云:“商衍瀛
  來見,言奉天吉林皆望這幸;吉田來言,土肥原至津,与司令部秘商,謂
  宜速往。”對曰:“土肥原為本庄之參謀,乃關東軍中之要人,果來迎幸,
  則不宜遲。”明日以告領事館。夜召土肥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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