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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門檻前站著翠綠衣服的少女,是服侍拈喜的丫頭如儿。
  胤玄暗松了口气,博爾濟則几乎虛脫得要昏過去了。
  “茶……”
  “沒個大小,見了八貝勒与郡王,還不下跪!”他斥道。
  如儿立刻捧著托盤在門檻前跪下磕頭。
  “起來吧。”胤玄力持聲音平穩。“一個丫頭沒見過皇親貴族是應該,把茶放下就出去。”
  “是……”如儿發抖地走進來,將托盤放在桌前,眼睛不停地瞄住自己的主子下跪于人,“夫人說……說她大病中,無法陪老爺見客,請來客見諒……”
  “這里也有你這賤民說話的份儿嗎?”八貝勒惱說。
  胤玄立刻道:
  “八阿哥,先別動怒。丫頭,你說昨晚博爾濟在哪儿?”
  “老爺……老爺……”如儿跟著跪下,顫聲說道:“老爺昨晚一直待在書齋里,不停地喝酒。夫人与小姐勸他,他也不理……”
  “小姐?”八貝勒起疑道:“你家老爺有姊妹?”
  “不不!是夫人的妹妹跟著過來,她……她腦子有問題!”如儿脫口道,換來博爾濟的瞪視。
  “哦?你是說愚蠢的白痴?”
  “是啊,連夫人也受不了!出外都要人照顧,昨天晚上,夫人勸老爺不要再喝,原以為小姐在旁應該沒事,一回頭見小姐也喝醉了,讓夫人好生惱著,要奴婢背著小姐回房,夫人一早病情又加重,所以……”她歎了口气。
  胤玄隱藏他的微笑。能照顧得了拈心這么多年而一直未出問題,俞拈喜确實是個聰明人,聰明到他還是不想要去見她、猜測她的前世。
  他望進博爾濟的眼里,告訴他就算沒有愛情,俞拈喜也當真适合當一個都統之妻。
  博爾濟別開眼,微惱,但也松了口气。想必是拈心跑到拈喜那里,而拈喜要她手下最聰慧的一個丫頭來演一場戲,保他三人。
  “白痴嗎?本工可沒見過呢。”八貝勒語出惊人的:“不知怎么的,本王真想見見她,去將她帶來……”
  胤玄頓覺袍內背脊濕透,開口道:
  “八阿哥,您要見,可別將我算在內。我是不見白痴儿的,要是傳染給我,我可對不起阿瑪跟額娘。”
  胤稷奇异地瞪著他。“你這什么話,可沒听過白痴儿會傳染的。”身為皇子,皇阿瑪教給他們的學識讓他對胤玄的說法嗤之以鼻。
  胤玄聳聳肩。“那可不一定,我可要防得仔仔細細。几年前我已經死里逃生過一回了,我可不要過几天醒來發現自己痴呆了,您要見她,行,我先到外頭等著吧。”
  “等等!”胤玄的排斥讓他有些不确定。天下之大,難保他的所知所聞不會出意外,他是要當皇上的命,怎能讓一個白痴儿來打斷他的夢?“算了,一個白痴有什么好見的!不見了不見了!博爾濟,去將你府里所有的丫環給帶出來……”遲疑了下,心里仍殘存怀疑。“你起來。”
  博爾濟在暗松口气之余,費盡力气站起來。
  “奴才遵命。”
  “那還不快去!”他故意用力在博爾濟胸前推了一掌。
  那一掌正中他的傷,痛得他差點失了神智,他險些站不穩,胤玄上前也當著八貝勒的面故意打了他胸口一掌,那一掌看似用力,卻僅用指頭將他往后一推,讓他倒坐在椅中。
  “不像話!”
  正要編個辭讓俞拈喜的丫頭去召集,忽聞外頭八貝勒的隨從叫道:“貝勒爺儿,找到了!刺客藏在柴房之中!”
  博爾濟立刻震回所有的神智,轉向如儿。
  如儿一臉茫然。
  爾稷陰邪地笑了一下。“這下本王倒要見見他怎生的逃法?”
  “八阿哥,這一回必要擒住他!”胤玄立刻奔出門外。
  八貝勒胤稷點頭,一時忘了博爾濟,跟著追出去。
  博爾濟呆了一下,喃道:“哪儿來的刺客?”憶起拈心,轉向如儿問道:“小姐与夫人呢?”“她們待在房里,等老爺擺脫來客。”
   
         ★        ★        ★
   
  天……天啊!
  這條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為什么要逃?為什么要……要頂下這樣的差事呢?
  他的命……好苦好苦啊!
  眼淚一落下,便隨風飛濺。
  蒙著口鼻的黑衣人完美的一個跳躍,飛躍過不矮的樹叢,繼續狂奔。
  “再逃也沒有用了,刺客!”
  刺什么客啊!
  他只是一個被許多華麗扇子買下的可怜人而已啊!
  怪只怪他太貪戀那一把把可以讓自己變得更俊俏的美扇……啤!現在想想,自己不用扇子也同樣的瀟洒啊,昨天他不是才摸到一個賣豆腐的小姑娘的小手嗎?
  為什么?為什么?
  他好像跑了兩輩子一樣,雙腿累到几乎跑不動了。
  如果命運注定他得跳得跑,才能保住生命的話,為什么上蒼不賜給他一雙飛毛腿呢?
  他哀號,卻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其實自己心知肚明,扇子不是主因,多羅郡王愿讓他知道他是如何的死而复生,愿讓他記錄下來,甚至賣到大街小巷,流傳百世,這些也還不是誘惑他來幫忙的主因,而是……他對多羅郡王一眼就很中意,總覺得不幫他,自己會內疚一輩子。
  “那种感覺就像是前輩子曾是兄弟,所以今生在第一眼里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他……”隨即斥責自己這個念頭,他可是受住傳教士的熏陶呢,雖然老是打瞌睡,好歹也算是上帝的半個子民。
  背后忽然有東西狠狠地擊中他,讓他一陣疼痛,但無暇顧及了,他望著已經超越肉体的极限,努力地往前跑。
  “好個厲害人物,他能往哪儿跑呢?前頭就是湖,他死定了!”胤玄的聲音傳來,讓他知道自己沒有跑錯。
  湖泊在望,他不考慮,直接閉气躍進湖中。
  追逐的腳步停下。胤稷望著湖,冷笑:
  “本王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還不下去逮人!”
  “等等!”胤玄阻止武士跳湖。“何必麻煩?湖就這么點大,皆在咱們的視線之范圍內。只要他浮出水面,便在掌握中。”
  “這倒是。哼,除非他是魚……不,他是魚也不成了,他受了這么重的傷,就算是蛟龍在湖中也難以活存了。”
  他們耐心地等了一會,見到湖面某點漸漸泛紅,先是黑色的衣角,隨即整個人浮上水面上。
  “還不快撈!”
  黑衣人撈起來了,卻是尸体。他的背是暗器所傷,正中央的是胤玄的匕首。
  “死了?”八貝勒抿嘴想了下。“把頭砍下來,送到博爾濟那里,給我試試他,若真不是,也要他給本王查出來這尸体的身家!”
  胤玄抓住机會說道:
  “那就交給我吧。”
  八貝勒打量他一下,點頭。“也好。”向武士們說道:“敢傷本王就要付出代价,把這無頭的尸体切成二十八塊,丟給野狗吃了!”
  胤玄始終面不改色,一直等到人都离去之后,再以靴尖勾起草叢之間的一條線,線的尾端沒入湖中。
  未久,一名黑衣人從湖里悄悄冒起,露出一顆頭,大口喘气,不忘問道:
  “安全了?”
  “安全了,你出來吧。”
  黑衣人手腳并用地爬出來,背上還嵌住不同的暗器,一上陸地,見到一顆頭顱滾在胤玄的腳邊,他嚇了一跳,差點又掉進湖里。
  “都死了還砍下頭?”好狠的人。
  “宮廷之中唯一養不出來的就是善良的人。”胤玄淡淡說道。
  黑衣人拉下面中,正是楊承文。
  “你……也不是個好人嗎?”
  “我像嗎?”胤玄輕笑一聲,放下一半的心,卻又害怕長久待在京師之中,遲早會出亂子。“一個人在京師,要永遠避開,不太可能。”
  楊承文不明就里,直覺答道:“那就离開京師啊!”
  他一怔。“离開京師?”离開皇上、离開阿瑪額娘,离開……他所有的權勢?
  “反正大清國土這么大,哪里不能安身?再不然,去鄰近的暹羅國也行啊,那里的美女听說又黑又有味儿……”
  “是啊,我不是舍不掉這些。”他喃喃道。只是要怎么脫离京師?在宮中,每一場勾心斗角都讓他費盡心神,卻不是他想要的。
  他心中想要的只有一個。
  “喂,你要走,可別忘了我啦!”楊承文脫下黑衣,拿下擋在背后的大鐵片。鐵背上嵌住暗器跟匕首。“喏,匕首還你。現在我才覺得不對勁,万一打在我的頭上,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沒法救我了。你也真夠狠,竟然拿我命去賭。”
  胤玄沒有應聲。事實上,他确實在賭,是有點內疚,但起碼保住拈心的安全。
  “我會補償你。”
  “那最好。”楊承文咧嘴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方才我潛在水底,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好生的暢快……當然在湖里差點悶死,但總覺得好像終于安全無恙地跑到終點。”他的眼角瞄到那顆頭,拍住胸膛道:“幸好我沒有他的下場。”無頭人多慘啊。
  “那只是具尸体。”從金大夫那里偷來的最新鮮的尸体。
   
         ★        ★        ★
   
  “胤……胤玄?”門后偷偷探出張臉,小聲叫道。
  他抬眼見她,目光放柔。
  “我差點以為你在躲我了。”
  “姐夫說我暫且不要与你見面,才能保住大家的性命。”
  他走向她,有點不悅道:
  “好個博爾濟,還不死心,竟然用這种下三濫的藉口誆你。”方才与胤稷的智斗還不覺怎樣,直到見了她,才覺疲累万分。
  他輕輕將她的身子摟進怀里。
  “姐夫也不算騙我。我跟姐姐原以為你們去追刺客,現在你一人折了回來……”她咽了咽口水,小聲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白皙的小臉,沒打算告訴她他拎了一顆頭去見博爾濟,只問道:“你确定博爾濟當真不是刺客嗎?”
  心虛立刻浮現她臉上。“當……當然不是。”
  “哎,幸虧沒讓你見八貝勒,不然博爾濟的命真要讓你給害死了。”
  她微微臉紅,不知該不該問他此話何意,是不是發現了姐夫的秘密。
  紅暈讓她的臉色好多了。
  “你照顧了你姐夫一整夜?”
  “嗯,跟姐姐在一塊照顧。”
  “哦?”胤玄贊許笑道:“是你找你姐姐一塊的嗎?這才對,雖是姐夫与小姨子的關系,但畢竟男女之別,大半夜的,不該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損你名節。”注意到她瞪著他,他的笑顏改得好賴皮。“我不一樣!我是例外啊!”
  “例外?”
  “我可以這樣……”趁她不備,在她頰上親一下。“你姐夫可不行,我又可以這樣……”他又作勢欲親她的額間,她立刻伸手來擋,他改向她失明的左眼輕輕吻住。
  “大……大庭廣眾的……”她結結巴巴,想要東張西望,卻讓他固定住臉。
  “喲,我的拈心也懂得害躁了!”他注視她的左眼良久,輕輕遮住她的左眼。“我一直不知道失去左眼視力的滋味。告訴我,拈心,你的右眼里看到全部的我嗎?”
  他的語气又怜惜又似乎哀傷,她點頭,安撫他說:
  “看得見,我看得見全部的你。就算看不見,沒關系,我多轉點臉就能看到左眼會看到的東西了。”
  “可是……”他遲疑一下,脫口問道:“現在你只是一個平凡人,你……快樂嗎?”
  她皺了下眉頭,直覺他又多愁善感起來。“我當然快樂啊,以前我有姐姐,后來多了姐夫疼我,現在還有……還有你,我覺得現在就很好了。”
  他目不轉睛地,沙啞問道:
  “真的?就算你永遠是個普通人?”
  她用力點頭。“我本來就是普通人啊。姐姐說,太多的幸福是會遭天爐的。”
  “你姐姐真聰明。”
  “是啊,她一直想見見你……啊,對啊,這里离姐姐的樓宇不遠,我帶你去……”
  “不了。”他不想見俞拈喜。“我是單身男子,她是已婚婦人,不妥。”見她似懂非懂,他宁愿她永遠像現在的單純直率。
  只要看著她,就覺得滿身污泥被洗盡,就算再來一次火焚之苦,他也受得住了。
  “拈心,你愿意嫁給我嗎?嫁給一個曾經成為尸体的人?”他脫口問道,等他發覺時,已是屏住呼吸在等待。
  但愿有更多的時間讓他花盡心思得到她的心。天知道讓她愛他是他畢生的愿望,可他打算想盡辦法脫离京師,他有預測等万歲爺回來,便是指婚的時候。
  而接下來一年內會有一連串的太子之位的爭斗,他留下,怕他們遲早發現她。
  “拈心?”
  “我……我……”白皙的粉頰竄上深色的紅,她垂下臉,低聲說道:“你是郡王,我配不上的。”
  他的心跳,停了。
  還太早了嗎?
  “那……那我若是一個平常人呢?不是郡王,只是一個平凡人,當一個平凡人的妻子,你愿意嗎?”他小心地問,再度給自己一點希望。
  “好。”
  她的聲音几乎消失在空气之中,若不細听,真要錯過了。
  他盯著她,一直一直盯著她,直到她覺得有些不安,抬起臉望他。胤玄才咧開嘴大笑,狂喜地將她狠狠地抱离地面。
  “拈心!拈心!我終于等到了!那表示你心中有我,是不?”他等了多久啊!還以為會永無止境地等下去呢。
  會是夢嗎?或者,等一張開眼,發現自己還是獨孤玄,還是待在地府里受著火焚、等著投胎的死魂?
  美夢易醒,他的心髒扑通扑通地狂跳,差點跳出喉嚨,連忙放下她,認真再問:
  “拈心,你再說一次,你是真心真意要嫁給我?”
  她點頭。“嫁給你。”
  “因為你……愛我?”
  “嗯,我喜歡你,我想疼你……我愛你。”她羞澀地鼓起勇气道:“我希望你開開心心的。”不會再露出一种很寂寞的表情,她想要怜惜他、疼他,想要……想要跟他生活。不可否認的,姐姐跟姐夫再親,依舊是照顧她的角色,而他卻确切地打破她的世界,相互需要,讓她……很想要与他在一塊。
  “我……沒有白費。”他的聲音泄露出激動,將她的臉緊緊壓在他心口上。“我心髒跳動也不是假的,拈心。拈心,我想要得到你,想要得都快發狂了,我是在作夢嗎?或者等我醒來,會發現自己只是痛暈了過去,會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只能遠遠看著你的少年,或者閻王要我受的不止火焚之苦,還讓我南柯一夢,那將是我最大的懲罰,畢竟我毀了一個天女……哎呀,好痛!你擰我的臉?”直到痛感傳來,才發現她毫不客气地扭住他的臉皮。
  什么時候,他的拈心變得這么粗暴?
  她皺眉。“你不是說你在作夢嗎?我讓你感覺一下啊。”
  “你……你真是會切人我話中重點啊。”他苦笑,臉頰火辣辣的,想必腫得可怕。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么,可是我……我很不愛你這樣。”她流露出難掩的怜惜又懊惱,努力地解釋:“我跟不上你的想法,你不是尸体,不要老露出尸体的表情,也不要老想著一些……讓你很不舒服的事。”“尸体會有表情嗎?”他喃喃道,眉目化柔,啞聲說道:“你說不想就不想吧,愚蠢的人才會不停地回首。”
  他摟著她沉浸在一時的喜悅之中,忽而腦海閃過一個模糊的景象,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雙臂微微縮緊。
  “拈心,明几個你就十九了吧?”
  “嗯,姐姐說,十九過生辰不太好,今年只要做几樣拿手菜。姐姐很會做梅餅呢,我最愛吃的就是這個,你……你也要來嗎?”
  他沉吟一下,不信任俞拈喜能護她過大劫。“拈心,叫你姐姐別做了,我晚上來接你。”
  “接我?又是半夜?”
  “那有什么關系,反正你遲早要嫁我。你姐夫這兩天勢必要忙著應付八貝勒,而你姐姐大病初愈,為你祝賀還有明年,是不?”
  她想了一下。“嗯。”
  “別讓博爾濟發現。”他知她心有疑惑,補充道:“別煩住他了。”
  “好。”
  胤玄暫時安下一顆心。至少,只要博爾濟不出現,他預知里的夢就不會實踐。
  前世他保不了她過十九,這一世他一定會做到。
  順著拱門后是花園長型的花園沿判著小樓宇,博爾濟就站在樓宇的轉彎處,望住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怀里。
  他的神色复雜難辨,不由自主地撫住他發痛挖空的胸口。
  是在那一夜吧,當她救了他,縫起他胸口的傷痕時,便連帶的挖走他的心,所以注定了他的心永遠是空的。
   
         ★        ★        ★
   
  入夜之后,敲起二更天,小馬車停在都統府后門。
  拈心帶了件披風,拎起食盒,輕巧地往后門走。出了后門,見到熟悉的馬車,她笑著上前,卻見車夫露出熟悉的臉。
  “啊……”是胤玄。
  “差不多二更天了,再過一會儿就是明天了。”他自言自語,向她露出個笑。“我可不打算讓車夫跟著,你上來吧。”一把拉她上來,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你穿上披風,將臉罩住。”
  “好。”她乖乖穿上披風,把臉罩了個大半。
  胤玄這才駕起馬車,緩緩走進黑暗之中。
  “咱們要去哪儿?”
  “去一個旁人都找不著的地方。”他看了她怀里的食盒一眼,笑道:“你下廚?”
  她搖搖頭。“我下廚的功夫不好,老實說,我認為我切尸的動作比切菜利落許多。”
  胤玄暗暗好笑,憶起金大夫提過她是他一生之中所收最認真的不成材弟子,她切尸的功夫好不到哪里去,更別談是下廚了。
  “這是姐姐做的。”
  “哦?你還是告訴她了嗎?”
  罩在陰影中的臉泛紅。“我沒打算告訴姐姐的,可是下午我陪著她說話時,她覺得我的情緒不太對勁,所以……所以……
  所以就逼問她了嗎?顯然俞拈喜這個女人可以不在乎她的丈夫如何讓她守活寡,卻十足在意她的親妹。“這不能怪你,別讓你姐夫知道就是。”
  “我沒讓他知道。姐姐又做了梅餅,她說雖然無緣見到你,但是你一定會喜歡吃梅餅的。”
  “我确實喜歡。”胤玄忽覺毛骨悚然。或者,真該找一日見見俞拈喜,确定她究竟是誰。
  “你真的不喜歡姐夫嗎?他人很好……”
  他立刻打斷她的話:“我可不打算在你十九生辰時,去聊一個我不感興趣的男人。”
  她瞪了他一眼,但仍是閉嘴不言。
  好一陣子,空蕩的大街只有馬蹄跟車輪交錯的聲音,但聲量不大,是他特意不引人注意的。
  他像在沉思,從側面望去,俊朗的面容有些擔憂。
  “你若有頭發,說不定有另一番長相呢。一她脫口道,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長辮。“我是有頭發啊。”
  “不不,我是指你這里。”她好玩地輕拍一下他的半光頭。她可從來不敢拍姐夫的頭。“我在照顧姐夫時,翻了下書齋里的畫集,發現只有大清剃了半顆頭,其他朝代的人都有頭發,滿滿的。”
  他有一陣子的茫然。有沒有頭發對她來說很重要嗎?即便是光頭,他也不在意啊。大隋時他确實……有滿滿的頭發,卻無法得到她;現在他的頭是光了一點,但并無損對她強烈的狂愛,也沒有失去俊美的皮相。
  沒有吧?
  “是不是光頭,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搖搖頭。“不會,我習慣了,只是有點好奇。”朝他一笑。“如果大清律例也規定女人剎一半的頭發呢?”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想像她的頭皮少了一截頭發。“那么在离開京師之前,我必會求皇上收回成命。”
  說完隨即輕笑出聲,不知自己為何跟她胡思亂想起來,但無疑地,這讓他暫忘了之前的擔憂。
  “哪個世代都好吧。”他柔聲說道:“就算是男人女人都裸体,就算是男女光頭,就算是剝去了肉体而活,只要我的神智仍在,就永遠不會忘了你。”
  “沒有了身体,可就見不著人了。”她咕噥道,左眼忽然有些疼痛。
  “怎么了?眼在痛?”見她揉左眼,他有些不安。算算時辰,應差不多剛過子時的一半。
  “一點點,有些發痒……那是什么?”
  “閉上眼睛!”他以為她的左眼看到了什么。
  “不,不是……我好像听見什么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拈心,你一定是太敏感了。”他是練家子,連他都听不見的聲音,她為何會听見?
  “有……”她轉過身要看后方,他連忙扶著她的腰,以免她掉出去。“我明明听見……”
  “進來點,別讓你自己暴露危險之中!”他厲聲說道,屏住气息想要讓眉間的朱砂痣發揮它預知的能力。
  等了半天,沒有任何反應。
  他咬住牙。“該死的!”不必等預知了,連他都听見身后有馬在追來。
  若是路過的,讓出一條路也就罷了,馬蹄聲顯示不止一匹。
  未出京師,不可能是盜賊明目張膽的。
  他喝道:“抓緊我,拈心,不要放開。”等到她緊緊抱著他之后,他用力拉動僵繩,加快速度往城門外奔馳。
  不用預知能力,直覺地,就能感受到莫名熟悉的恐懼感。龐大的恐懼感連他死時都沒有遇過,甚至敢篤定身為胤玄的日子里,還沒有經歷過這种恐懼。
  那么,就是獨孤玄經歷過了。
  會是什么讓那個不怕死的少年擁有這种恐懼?
  不必想,也知道答案了!
  他的臉色慘白,在夜色里格外可怕。
  他的五爪緊緊地嵌進她的腰間,确定這一回不會無故脫离他的護衛。
  “……好痛……”她呻吟。
  他沒有听見,一徑地駕車奔馳,深深的恐懼攫住他所有的知覺,因為——身后追來的人,是拈心的催命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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