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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打扰她,在樹蔭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轉過側,改變過仰睡的姿勢,一時間也不知身在何處,好象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漸漸覺得涼,有人替她蓋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媽媽。”
  有什么東西落在她臉上,伸手去拂,柔軟而芬芳,睜開眼睛,原來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長凳上,轉頭一看,劉大畏坐在一旁,捧著本岑仁芝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天沒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經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蓋著的是劉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覺,所有愁苦馬上襲上心頭。
  劉大畏放下書,“醒了?叫媽媽呢,真嬌縱,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記憶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說起身世來,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無論那人是誰,庸君或庸人,始終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階級,自幼生活清貧,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經一度,真确是我深愛的人。”
  萼生問,“發生什么事?”
  “她在兩年前嫁予另外一個人。”
  萼生點點頭。“我知道,他們雙雙出國去了。”
  劉大畏苦笑,“這倒沒有,不過生活很舒适,已經有一個孩子。”
  他還留著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夾子里,時時看得到。
  劉大畏只軟弱了一點點時間,隨即說:“快回酒店換件衣服,你還要去參加宴會。”
  “我才不去。”萼生別轉面孔,平生至討厭這种場合。
  “小姐,”劉大畏警告說,“人家找你的時候,你不應,你找人家的時候,又叫人家怎么應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餒,原來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句話千真万确,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答應過他們七點鐘送你到宴會。”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樣坐起來。
  她并沒有帶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條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場時裝店尚未打烊,跑進去胡亂挑一件穿上,說也奇怪,人要衣妝,陳萼生整個人似振作起來。
  本來打扮講究全套,發型、化妝、鞋襪、手袋、首飾,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湊合了就隨劉大畏出門去。
  中途她忍不住問他:“你究竟是敵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實,“我們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試圖做一個友善的敵人。”
  萼生幸虧听懂了。
  宴會場內燈火輝煌,場面熱鬧,萼生老遠看到母親穿一套寶藍色絲絨捆緞邊晚服,笑容滿面,精神奕奕,正与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備而來,把最好的行頭都帶在身邊。象是完全知道會發生些什么事:這种大場面正等著她。
  萼生弄胡涂了,難到母親有先見之明?
  更使萼生惊訝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与有榮焉地站在母親身邊,招呼嘉賓,神出鬼沒,他們都應召而來。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場內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見午昌表弟。
  她同劉大畏說:“我指去同阿姨談一會儿。”
  “就快入席了。”劉大畏不忘他監視人身份。
  果然,先頭見過的那名中年婦女走過來,“陳小姐你可來了,酒會時記者們到處找你,快到首席來如座。”
  萼生万分不如意地隨她到首席,發覺母親身邊已密密擠滿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樣于,舅舅舅母看見萼生也沒有起身移挪讓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儿子,示意他也不要放棄与正副文化部長共席的机會,一時間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張椅子來。
  萼生卻如釋重負,打個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樣。”立刻腳底抹油往后退。
  百忙間只覺母親今晚真威風真漂亮。
  這种角色,演多了,會使人沉醉,說不定什么時候戲服就脫不下來,人就走入戲中,永遠演將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講話,姨甥兩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儐,萼生貪婪地喝一口,遠遠看著受眾人撮擁著如一顆明星般的母親,舉舉杯子,整杯酒干掉。
  只听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說:“下個月起我就搬回城里來。”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說不定親戚都會多起來。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里。”
  “是怎么一回事?”萼生又詫异又歡喜。
  阿姨微笑,“因你母親閒閒一句話,她說:“我妹妹竟住鄉間,說起來頂委曲的”,上頭把公寓收回環我。”
  萼生張大了嘴,母親的話竟這么有力!
  “大姐始終沒忘記我。”阿姨聲音輕輕。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經适應鄉間生活,不愿進城,我隨得他去。”
  萼生點點頭,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對大手,一對大腳,走在城里,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鄉間有了女朋友。”
  萼生問:“阿姨,以后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數?”
  “身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總分。”阿姨笑。
  与她們同桌客人并不知道這兩位婦人是什么人,只當是名不見經傳的行家,緘默一會儿,忍不住紛紛發表起意見來。
  “沒想到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許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眾基礎你曉得嗎,她寫一句好過我同你寫一百句,她閒閒一段宣傳好過你我打鑼敲鼓,這叫做各有前因莫羡人,來喝一杯。”
  萼生一點都不介意,人人有權發表意見,那才叫做好呢。
  這時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著一字排開祝酒。
  她發表了不長不短的演說,這一兩天里,她所見到的建設,美侖美奐,走在時代的尖端,無与倫比,偉大透頂……她所遇見的人,個個謙謙君子,好好先生,和气朴實……奉承得去到頂點。
  萼生開頭只覺混身爬滿雞皮疙瘩,后來轉念,管它呢,只要能幫到阿姨,只要能救到關世清,還不愧是好交易。
  她內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頭,才發覺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間人卻不以為然,“這樣的話,誰不會說,我發表過不知多少次。”
  “你說有什么用?”滿堂哄笑,“你領著作家協會發放的津貼,說得再好也是份內事!怎么同岑仁芝比?人家說好,是我們的面子。”
  講到這里,見岑仁屏与陳萼生兩個生面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問:“兩位代表哪個單位?”
  就在這個時候,行人過來請岑仁屏与陳萼生,“兩位無論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來。
  只見母親身邊已經騰出兩張空椅子,不如是什么人終于被淘汰出局,萼生剛剛坐在舅母身邊,舅母當著所有人的面就搖動萼生的手表示親熱。
  大廳中起碼擺著十桌酒席,萼生一時沒看到劉大畏坐在什么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舉杯祝賀,必有一個名堂,妙語如珠,把官同民娛樂得什么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樂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發覺母親這樣吃得開,簡直象個白相人,江湖客,原來一直以來,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叫性格單純的父親看見,一定嚇得跳起來。
  一頓飯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歡喜,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紅光滿面,陳萼生越吃越悶,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難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親眷們拉在一塊儿送客。萼生听得母親与文化部長說,“沒想到國家這樣重視文藝工作者。”
  萼生不敢細視母親的面孔,只怕她感情逼真到雙眼中閃著淚光。
  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說:“今晚這般盛況,對一個寫作人來說,是至大榮譽。”
  部長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會終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還想送大姐一程,可是專車早已駛到,載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問二姐,“我送你吧。”
  誰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說一句,“二姐住那么遠,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聲,雖然另外有情人,在這种事上,他還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個岑仁屏,只笑笑說:“大姐已替我安排妥當。”
  果然,另一輛黑色豪華大房車駛過來停在她跟前。
  萼生過去話別。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說;“事情一解決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點頭。
  有話也不宜多說,阿姨上車走了。
  舅母塔訕道;“萼生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酒店里吧。”
  萼生的舌頭忽然懶上加懶,不愿開口,幸虧這個時候,劉大畏神出鬼沒地駕到,萼生便一聲不響的上了車。
  她彷佛還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來,“多驕傲!”
  “算了,”岑仁吉安撫妻子,“大姐不是已經答應替子和想辦法了嗎。”
  舅母這才說,“沒想到岑仁芝去加國十多年,還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不是不佩服
  “上頭現要抬舉這一類人,有什么辦法。”
  萼生在吉普車中搓揉酸軟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沒有飲宴,我找不到你。”
  劉大畏說.“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來,我在明,你在暗。”
  劉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諷刺,不以為忤。
  他說:“一整個晚上黑口黑面,像誰欠你三百兩似,表現差勁。”
  “你以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慣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沒話說,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組織為何一定要爭取她。”劉大畏的語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聲。
  “部長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說話。”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個年紀,也有她那般能耐。”
  劉大畏笑,“我看不會,許多人誤會智能才干理所當然會得隨年齡長進,但事實證明,粗胚終歸是粗胚,到了八十歲也不會進化為細瓷。”
  這其實是劉大畏一貫的講話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沒發覺他是知識分子。
  萼生拾起頭,“你把車子駛到何處去?”
  劉大畏忽然說,“大荒山,無稽崖。”
  萼生雖然已是惊弓之鳥,無故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卻不怕劉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覺。
  車子往近郊駛去。
  “咦,這是南區。”
  劉大畏不作答。
  車子駛向私家路,警衛森嚴,劉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證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衛看過照會,遲疑一下,說道:“上頭命令,必需檢查特許通行證。”
  劉大畏這才自外衣內袋取出一張文件遞上去。守衛查明,敬一個禮,放他們過去。
  車子駛到一塊空地停住,卻已無人前來干涉,任由他們兩人下車。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沒有异樣。
  劉大畏上前在門前按鈴。
  自有制服人員開門迎他倆進一間布置簡單的會客室坐下。
  劉大畏把先前那張許可證遞上,原來這里辦事作風是認證不認人,管理人員不發一言,將劉陳二人帶進走廊最末的一間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間控制室。
  長桌前坐著几個聚精會神的技工,一排螢幕閃閃生光。
  其中一人說:“十四號倉。”伸手按動鍵上紐掣。
  劉大畏加強萼生注意力,指著螢幕說,“看。”
  萼生看到螢幕上出現十四號倉內部情況。
  亳無疑問,這是一間監倉。
  有一個男人躺在狹窄的床上,他在看雜志。
  舉起的雙手与雜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忽然之間,萼生多日來出竅的靈魂歸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終于遍傳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員再按下一個紐,鏡頭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雜志是國家地理雜志七月號。
  而他,當然是關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關神情非常厭悶,像那种族家長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無恙。
  這一點已經足夠。
  劉大畏這時拉一拉萼生。
  萼生點點頭,与他退出控制室,接著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發一言,劉大畏十分滿意。
  在滿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語般說:“有誰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發生的任何一個細節,坐在十四號倉里的,將會是劉大畏,而且,我不會那么幸運,沒有人會給我閱讀歐美最新雜志。”
  萼生點點頭,示意他放心。
  他倆上車,劉大畏把車子駛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這只是控掣室,監倉在哪里。陳萼生永遠不會知道。
  她但愿關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剛才那一幕:關世清完好無缺,臉上不見任何瘀腫損傷,他正在等待釋放。
  就算不能帶兩個人,讓關伯母看看儿子也是好的,但是适才那間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樂園,不是人人可以進去逛的地方。
  劉大畏不知擔了多大的干系,才能把她弄進去,而且一定會有后患。
  出去的車子一般要經過三道關卡。
  駛离南區,萼生才松一口气,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門口,她問劉大畏:“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劉大畏內心哽咽,真笨,這女子不知怎樣在人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說,“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潰。”
  萼生不肯承認這一點,“我已經控制得很好,我行為舉止如常,能說能笑。”
  劉大畏沒好气,“上樓去睡覺吧,陳大小姐。”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個呵欠,拉拉裙子,蹣跚地下車去。
  劉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覺不可思議,不是指陳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從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長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勢矜持,陳萼生天生粗枝大葉,是另外一個類型。
  也許她沾染了她母親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許是他劉大畏昏了頭,也可能是潮熱的晚上出來次數太多,亂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關心她,竟遠遠多于他關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見到她,看到她嘰嘰呱呱,亂放厥詞,心里便莫明其妙歡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郁郁寡歡,便設法討好,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這樣下去,遲早出事。
  況且,她的家在那一邊,過几天,就要回去的,這次旅行無論如何稱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后不會再來,即使舊地重臨,性格坦蕩的她還會記得他?
  這些細節,往往翻來复去地叫他思量整個晚上。
  若干年后,她來找他,他已被調,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复再見。
  劉大畏心頭一陣蒼涼,伏在駕駛盤上,不能動彈。
  當然,終久會忘記的,所有舊情人,到頭來都會變成淡淡影子,剛有點牽動,太陽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將忘末忘的折磨,卻活生生存在嚙咬,但始終不明白這件事是怎么發生的。
  萼生無瑕理會這些,她回到房間,扑到,就睡熟,劉大畏救了她的賤命。
  受煎熬的她暫時可以松口气,直至關世清真正被釋放。
  年輕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早來拍門的是她母親。
  直到這一天.母女才有時間心情閒話家常。
  岑仁芝詫异地說;“房間已經象狗窩,你在此住了多久,誰付租金?”一邊手不停地把髒衣服堆在一塊,撥電話叫房部來取去洗熨,“看樣子又是我与你父親付帳,我也知道女儿是陪錢貨。”
  萼生指指母親帶來的旅行包,“這是什么?”
  “這是替你帶的衣服鞋襪,你用得著。”
  萼生再也忍不住,“媽媽,你一早就准備妥當,你一早就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發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過一會儿才說:“我生活經驗當然比你丰富。”
  萼生許多話要講,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這次回來,總算見到不少親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樣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歷歷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戰,她像是听見母親向她走近,腿部關節發出輕微的啪啪聲,老人走起路來,通常有這個毛病。
  萼生的外婆并不是個慈祥的母親,沒有給后代帶來太多溫馨回憶,但到了這种關頭,人想起來的,也總還是母親。
  岑仁芝說:“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家。”
  “母親不愧是個作家。”
  岑仁芝問女儿:“我個作家嗎?”
  “你更象個母親。”
  岑仁芝似感到寬慰.“我從不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故弄玄虛,你父親同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來到故鄉,母親的感触忽然多起來。
  “下午還有節目吧?”
  “有一個座談會,我見大學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該問,不過還是忍不住:“阿關他--”
  果然,母親打斷她:“演講會你也一起來吧,見過場面,以后就不敢欺侮母親是阿巴桑。”
  豈敢,光是今早這身打扮,已經非同凡響,針織紫藍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頭發松松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歡喜。
  萼生由衷地說:“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訝异出色的母親居然生了個平庸的女儿。”
  岑仁芝笑,“打扮整齊一點,准時到。”
  萼生換上母親帶來的衣物配件,總算恢复了三成舊觀。
  電話響,她去听,對方是關世清的父親,“萼生,”聲音苦澀,“我們就在樓下咖啡座,能下來談談嗎?”
  萼生答,“馬上來。”這才知道欠人人情,一輩子矮半截的滋味。
  拉開門,她一呆,門外的人也一呆。
  半晌,對方才揶揄道:“伯母才轉身,你應酬就繁忙起來了。”
  萼生也冷冷說,“有什么是瞞得過你法眼的呢,老劉。”
  萼生額角有一絡濕發挂了下來,劉大畏替她輕輕抿上去。
  在酒店房門口走廊一個幽暗的角落,兩個年輕人在該剎那忘記他們的身份,忘記生活上的煩憂,互相凝望對方,兩人都覺得沒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睛与無奈的神情。
  劉大畏還是第一次看到打扮過的陳萼生,女裝的她穿一襲雪白紗太,他一時間弄不懂是哪种料子,只覺薄如嬋翼,想必是時興款式,小小上衣打橫的料子扯過來又搭過去,形成不透明屏障,束腰,腰以下是密褶長裙,要命的是裙內沒有襯里,她碩健修長的腿一覽無遺。
  看情形她打算就這樣往大庭廣來之間走。
  劉大畏并非土豹子,他見過更暴露的時裝,但是它們不是穿在陳萼生身上,管它呢。
  終于,他們兩人當中不知是誰發出長長一聲太息,兩個身形分開一個距离。
  電梯門打開,一群日本旅客興高彩烈的向他們走來。
  萼生這才想起她有約會。
  忽忽乘電梯下樓,只見關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
  “萼生,”他迎上來,“關伯母在那邊,她要向你道歉。”
  萼生連忙擺動雙手,“這并不是誰的錯,前事休提。”
  坐到伯母身邊,拉住她的手。
  伯母一向肉珠圓玉潤,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手腕細!
  “剛才我們見過專員,說世清已經寫了悔過書,他們找不到證据起訴,又不放心輕易放人,通常這樣做,專員暗示事情好辦,這一兩天內,一定有進一步消息。”關伯忙不迭向萼生報告最近消息。
  萼生不住點頭。
  “萼生,”伯母開腔.“我錯怪了你,原來你為這件事不住奔走,我都不知道,我急昏了。”
  錯,急不急,昏不昏,完全沒關系,萼生莞爾,千錯万錯,當然是人家女儿的錯。
  關伯伯說,“有一确實的日子就好了,”他搔頭皮,歎气,“但愿是這一兩天。”
  伯母這時才說出來龍去脈,“這邊的公署,把消息告訴我們,我是嚇得六神無主,即刻去找仁芝商量,仁芝二話不說,立刻訂飛机票同我們赶來,真多虧她熱心。”
  不止訂机票那么簡單,她起碼聯絡過一直爭取她回歸的那群人,關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來,我們便一起回家。”
  萼生連忙頷首,“是,是。”
  關伯伯說:“好了,別一直訴苦了,就快雨過天清了。”可是語气中并無大大的信心。
  萼生沒有什么話說。
  “走吧,萼生還有事要忙,”
  關氏夫妻互相拉扯著站起來离去,萼生跟在后邊送他們,只見他倆腳步踉蹌,統共不象壯年人模樣,萼生覺得十分不忍。
  關伯伯還是哥爾夫球健將,一向有運動,平時身手敏捷,號稱打遍溫市無敵手,沒想到愛儿一出事,精神壓力頓時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發現:人類是這樣愛惜他們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們的上一代。
  她送他們上計程車。
  車子駛遠了,萼生還恭敬地站著不動。
  “看樣子你非嫁給他不可?”
  萼生轉過身子來,只見劉大畏恢复嘻皮笑臉,吊儿郎當,一副疲懶模樣,裝得那么好,老狐狸也會上當。
  “你知道關世清是無辜的。”萼生悻悻說。
  劉大畏沉下臉,“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無辜的人。”
  萼生拾起頭來,“你想說什么?”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頭愣腦,實則上滿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圖,在所有禁區范圍上都打上紅圈,注明詳細地址,其中一處,便是和平鄉,你以為那日他唯一的任務只是陪你去探訪阿姨?”
  “我不相信!”
  “將來你總有机會親口問他,諒他也不敢騙你。”
  萼生心涼了,連阿關都利用她。
  “你以為他這次東來純粹為著陪你渡假做報告?”
  “不要說了。”
  “你去問問你的外國朋友史蒂文生,對通訊社來講,文字矜貴還是圖片值錢。”
  萼生用雙手掩住耳朵。
  劉大長忽然伸手拉開她的手,“要不要找一個沙堆挖個洞把頭埋進去?”
  萼生又一次慘敗。
  “你們這些拿外國護照的華人,真的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百無禁忌,學得胡人三句話,跑上牆頭罵漢人。”
  萼生忽然平靜下來,“你辱罵夠了沒有,你對洋人的怨恨有完沒完?你簡直把我當出气筒,什么難听的話都當著我來說,你与華僑如有深仇大恨,我勸你寫了大字報貼在大會堂門泄憤,叫我一人受气,多么不公平,多么懦弱。”
  劉大畏一震,放開雙手。
  真的,一不高興便對著弱女子吼叫,一有机會又對她施些小恩小惠,忽爾愛,忽爾恨,愛恨交織,他快要瘋了。
  萼生說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過,你憤怒,你忿忿不平,你對社會現象不滿,可是你有信仰,你愿意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時間力气,你比我們大多數年輕人,更有精神寄托,我們畢生所能追求的,不過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馬路上說話比較上最安全。
  “你們眼中的我們無法無天,胡言亂語,几乎人人都可以入宣傳煽動罪,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基本的人身与言論自由而已。”
  “把你們認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別人國度來強加實施,是謂帝國主義。”
  兩個年輕人額角上的青筋都綻露出來。
  萼生罵道,“我討厭你,劉大畏,我希望你明天便調到青海去。”
  真難得,她居然還知道版圖上有青海這個地方。
  半晌萼生說:“我要去參加岑仁芝演講會,你反正要跟著我,不如一塊去。”
  劉大畏說;“我勸你換套端庄點的衣服。”
  萼生气結。
  可是一走到酒店大門轉角,她就覺得他有他的道理。
  一個日本人迎著面走過來,上下打量她,問她有沒有空喝咖啡。
  陳萼生立刻回到房間換衣服。
  房間剛剛收拾過,什么都妥妥當當,獨獨不見了記事本,萼生找遍小小房間,都不見它,它尺寸不小,寬二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好比一本畫冊,封面是,對,萼生鐘愛的米奇老鼠,鮮艷奪目,丟在哪個角落都看得見。
  怎么,沒有口袋影印机嗎,非要整本部子拿到總部去檢閱不可嗎?
  轉念間又釋然。
  太過疑心了,短短几頁紙,簡單的几句話,何需勞師動眾,可笑她草木皆兵。
  想必是一時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回來才慢慢再找。
  沙發上方有一疊洗淨的衣服,移開衣服。原來記事本就在底層,萼生松一口气。
  換好衣服下樓,在電梯中碰到一個人。
  那人愕然,“你還沒有走?”她失聲嚷。
  她是岑子和的女友博小欣。
  萼生只朝她點點頭,大躍進,自酒店門口到上得樓來,其中想必經過一番掙扎,成績斐然。
  博小欣說:“我來探朋友。”
  萼生不出聲。
  “你別以為我沒朋友住五星賓館。”
  萼生希望電梯走快些。
  博小欣聲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什么都沒有跟子和他們說。”
  陳萼生自顧不暇,才沒有那么空講廢話。
  總算到了樓下,電梯門打開,傅小欣忽然說,“再見。”似有點戀戀不舍。
  再見?机會不大,市內酒店林立,不一定那么湊巧,兩人會在同一時間只乘塔同一電梯。
  剎那間萼生不忍心再板著臉,遲疑半刻,亦向她說,“再見”。
  希望有一架電梯會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傅小欣扭著細細腰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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