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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因為刺激過度,反而不覺得如何,馬大卻緊張。我握住她的手。
  我說:“一會儿你見到他,不用說什么。”她點點頭。
  病房在三樓,我与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醫生護士都投來詫异的眼光。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墜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點感激。
  在轉角處我看到馬大被梅令俠截住說話,我知道他認錯了人。
  他正在說:“哈拿,你來得剛合時——”
  而馬大瞪著他。
  他隨即看到我走上去,張大了嘴,沒了聲音,看看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認錯馬大作我,但是還是禁不住訝异。
  我說:“我們自己倒不覺得那么像。”
  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邊說:“還寒暄話家常呢?人在哪里?見過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說。
  他推開病房門,一陣藥水味沖出來,馬大即時皺上眉頭。梅令俠緊緊跟在我們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說:“玉肘、玉珂。”
  我問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給你們取的名字。”殷永亨說。
  我沒好气,馬大在一邊低低的咒罵:“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這不是說气話的時候。
  “你們過來。”他說。
  馬大不肯過去,雙腳釘住在病房門口。
  我自昨天看過他的日記,益發對他的懦弱表示厭惡,并且憎恨他。
  “過來。”他不住的懇求著。
  馬大叫我說話,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們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誰也沒有挪前一步。
  終于殷永亨說:“大家坐一會儿罷。”
  馬大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馬大奪門而出,梅令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著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覺得老人在利用他時日無多的悲劇在要挾我們遷就他,最好我与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獄。
  他根本就是這么一個人,有艷福的時候盡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來,直到今日。
  我并沒有拉住馬大,有我一個人泥淖深陷也已經足夠。
  護士進來說:“休息要緊,讓病人休息。”意下請我們离開。
  我再恨他,也只能夠說:“我們改天再來。”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混濁的聲音,護士擺手叫我們走。
  我們甫出病房,便遇見殷瑟瑟,我沒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點點頭。
  她吃惊,“你不是在醫院停車場?”
  我說:“那是馬大。”
  “啊,另外一個。”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過她比你漂亮。”
  我擠出一個微笑。
  “父親已在彌留階段。”她說。
  “很明顯。”殷永亨答道,“沒想到進院并沒有幫到什么。”
  “遺囑都寫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問。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著面孔說。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聲,“你連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曉得。”
  “我希望你對你的父親維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說:“一個人能獲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親。”
  “你也有你的父親。‘殷’先生,你尊重他嗎?”
  殷永亨气得面孔慘白,我把他拉著下樓。
  到了停車場,只看見梅令俠一個人。
  他說:“我替她叫了部車子,是你姐姐,還是你妹妹?”
  我都沒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過。
  “喂,”梅令俠大聲說,“我對你們可是客客气气的,你們干嗎這樣子對我?”
  我說:“對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說:“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這家人一分子。”
  他點點頭,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問:“他……他是怎么心血來潮替我們取了兩個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在臨去的時候,腦電波會得產生异樣的作用,尤其是他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參……”
  我失聲。“人參?真有用?”
  他不再說下去。
  過一會儿他問:“我送你到商場?”
  “我沒有做生意已有許多天,我忽然不敢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間小店內,我想多些与媽媽及馬大相處。”
  他說:“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猶疑的問:“你知道你父母是誰?”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們的了?”
  “哈拿,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頭在車背上一靠,“靠一張嘴并不見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從頭到腳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個殷實模樣(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一本正經的神情及態度,但是今日我們成了朋友。
  我瞪著他。
  他轉過頭來問:“干嗎?”
  這個人,老實得离了譜,我掩住嘴笑。
  “很高興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時常混在一齊發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總算見過馬大了。”
  “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個十足,性格上一點也不像,完全兩個人。”
  “我比較懦弱。”
  “不不不,”他連聲否認,“怎么會?剛剛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剛毅,她軟弱,再明白沒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般,張大嘴,看著他,隨即說:“你對我們了解還不夠深。”
  他微笑,“也許。”
  到家,我請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沒有心思再辦公。”
  “不,你們都需要休息。”
  我點點頭,自己上樓去。
  當我看到梅令俠笑眯眯地坐在大廳當中,我簡直不相信自己雙眼。
  我問,“誰叫你來的?”
  “馬大。”梅令俠說。
  “誰?”我問。
  “我。”馬大說。
  “你叫他來干什么?”
  “哈拿,當著人家的面孔,你含蓄點好不好?”
  梅令俠聳聳肩,“是不是?我早說哈拿沒給我好臉色看,你還不相信。”
  馬大說:“見怪不怪,她給過誰好看臉色?”
  梅令俠說:“哈拿,我們可是嫡親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親的表兄妹!”我懊惱的說。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著英姐倒給我的茶,“媽媽呢?”
  “打牌去了。”馬大答。
  梅令俠抬起頭,“你們家真別致,這挂在門前的繡帳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時用的,上面繡滿‘秋’字,是不是?她藝名粉艷秋。”
  “她不過是你的養母。”梅令俠說。
  馬大禮貌地說:“但在我們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樣,她真正視我們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俠說。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宜加個惊歎符號: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會!
  似乎雨水露珠都會引起他的快樂,至于他的內心是否快樂,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為遺產擔心,看樣子不會快樂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師傅放在一邊的二胡,用手指彈兩下。我只愛听老胡師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蒼涼、閱人無數、無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單的苦澀滋味。
  有時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彈出《藍色多瑙河》,嚇得听眾。
  我閒閒問:“有沒有三胡、四胡?”
  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見我們一點點時候,他的生命將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在這里与馬大說二胡。
  忽然之間,我一口气提不上來,不知道應不應該恨他。
  梅令俠還是磨著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書報雜志,“誰看這些?《血咒》、《老貓》、《人頭戀》,好恐怖的書名。”
  我出聲,“別批評我的品味。”
  “是哈拿,當然是哈拿,”馬大笑說,“除出她,誰看那些恐怖的小說?”
  我不出聲。梅令俠轉頭問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羅倫斯的詩寫論文。”
  我抱住只墊子,“不是說論文的題目不得重复嗎?為什么每個讀英國文學的人都研究羅倫斯的詩?近百年下來,也該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為什么不看嘉怕里奧何塞嘉西亞馬爾塞斯的作品?”
  馬大說:“狗口不出象牙。”
  我納悶的說:“我不喜文科,漫無標准,誰最能蓋,獎狀便落在誰的手中,我喜歡科學。”
  馬大說:“不要理她。”
  我問梅令俠,“你告辭了沒有?”
  他也黔驢技窮,既然如此,只好站起來說:“我下次再來拜訪。”
  我几乎沒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謝謝。”
  馬大待他走后,瞪著我說:“你是干嗎呀?”
  “這個人,离他遠一點。”
  “他有什么危險?”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況且沒听說過要避開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問:“你想做冒險家?學堂里放著那么多的男同學,偏偏去惹他,吃飽飯沒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著推我一下。
  我雙手抱著膝,“勸你的話,別當耳邊風。”
  “殷瑟瑟并沒有我想象中的美麗。”馬大說,“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頭,在雕花刻字鏡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馬大,你只對殷瑟瑟有印象?我們的父親呢?”
  她立刻皺眉頭,“如果你肯放過我,我情愿不說這件事。”
  “我們也許會承繼他的產業。”
  “誰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而且,我們身上也流著他的血。”
  馬大說:“我不這樣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馬大。”
  我忍不住說:“你好比一只把頭藏在沙中的鴕鳥。”
  “有什么不好?”
  媽媽回來,“兩姐妹吵什么?”
  “媽媽,輸抑或贏?”我走向前去。
  “從醫院回來,情況如何?”媽媽說。
  我說:“他不行了。”
  媽媽摟著我,“年紀大總要去的,別難過。”
  馬大在一邊吃醋,“媽媽這一陣子摟著哈拿不放,把她當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過來。”媽媽說。
  “我不。”馬大皺皺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頭也向我們說:過來呀,過來呀,真可怕。”
  媽媽沉默。
  馬大說:“我要去練琴。”她轉身走開去。
  可怜的馬大,雖然她表面上裝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媽媽說:“早知道,那個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門來的時候,我跟他說,那兩個孩子在馬來西亞送了人了。”
  “真的,媽媽,你應該那么做,這年頭好心不一定有好報,媽媽,我宁愿你說謊,對我与馬大也好過得多。”
  “可是他畢竟是你們的生父,我想見一見他也不礙事。”
  媽媽懊惱的說:“誰知惹出這么多煩惱來。”
  “這是你所不能頂知的。”我說。
  “我真笨,這几天來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們与殷家就沒關系了。”
  媽媽預言,“我看不會這么簡單,我看這不過是個開始。”
  “只要有你跟我們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媽媽笑,“傻孩子,你媽是個老婦,又不是無敵女金剛。”
  “你輸還是贏?”我問。
  “往日縱有天大的煩惱,往牌桌上一坐,也處之泰然,煙消云散,今日持著大牌,也贏不出來,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屬,不知為什么?”
  “挂住我們。”
  “對了,所以在她們那里喝了碗雞湯就回來,有什么事,一家湊在一起,叫應方便。”
  書房內傳出馬大的琴聲,益發悠揚,但打她七歲開始學琴,我就与她勢不兩立,務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習慣了。
  我故意一蹺一蹺的走過去,大力踢書房門,“給傷殘人士一點安靜。”
  她理也不理我,气勢如虹般直彈下去。
  我坐下跟媽說:“媽,老胡師傅有一兩天沒來了”
  媽媽說:“說起往事,他也傷神。”
  “會不會病了?”我擔心問,“他一個人住。”
  媽媽說:“租一間房間也有好處,鄰居會照應他。”
  過一會儿我問:“他很喜歡粉艷紅吧?”
  媽媽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說起,看他的樣子,心里有一兩分數目。”
  “是的,班子里誰都知道他暗戀艷紅。”
  “她知道嗎?”
  “知道。”媽媽說,“她對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問。
  “本來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來就開始喝黃酒……喝個不停,成了酒仙。”媽媽說。
  我說:“走過他身邊,老一陣酒味,不過他的衣著很整齊,多虧英姐打點。”
  老英姐這個時候跌跌撞撞的進來,“老胡師傅進了醫院。他中風,被同屋送進醫院。”她急得團團轉。
  “這還了得。”媽媽跳起來。
  “媽媽,這件事你不要動,我与馬大去看他。”
  “不,一輩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漲紅了臉,瞪著眼睛。
  “你那么胖,沒的跑來跑去。”我暴躁的跺腳。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備車,一塊儿去。”馬大出現在我們身后。
  我拉起媽媽与馬大,奔下樓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覺,看看媽媽,她面如死灰,緊緊的閉著雙目,嘴唇掀動,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禱文。我喃喃的說:“今個月咱們真黑,黑過墨斗。”
  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醫院,我們以第一時間奔進去,經過几個詢問處,才找到老胡師傅的病床號碼,急著搶進去,發覺床空著。
  我張大嘴,頓時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感覺如五雷轟頂。
  可怜天真的媽媽還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環在白胖的面龐邊急促搖晃。
  我向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來,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媽媽。我說:“老胡師傅已經到了天上。”
  “嚇,什么?”媽媽震惊得腳軟,“我儿,你說什么?”
  護士走過來,“七十號病人中風去世,你們是親屬?請去辦認尸手續。”
  媽媽整個人軟下來,我与馬大在兩邊扶住她。
  她六神無主地嚷:“怎么會?怎么會?”
  我向馬大丟一個眼色,“你陪媽媽回去。”
  “不,”媽媽鎮靜下來,“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識一場,轉眼五十年,沒有什么可怕的。”
  馬大已經在哭。
  我默然。
  只記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師傅這個人,初初頭發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時常咳嗽痰在喉嚨底轉,但我們并不討厭他,因他縱容我們,而且帶糕點給我們,那种在街角小攤子上賣,很髒。但味道是特別精彩的零食。
  漸漸他的頭發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頭上的結凸出來像一只核桃,說起來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們這里,總要到下午時分才走,有時也在客廳里瞌一會儿。
  今天天色這么好,天這么藍,他卻离我們而去,我仰頭深深吸气,說什么万物之靈,對自己的生死還茫茫然毫無知覺,說去就去。
  老胡師傅的遺容安詳,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時候,手也是冰涼,沒什么分別。
  媽媽呆怔怔的站了一會儿,就由我們陪著离開。
  半路上媽媽就支持不來,喊頭痛,我讓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師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間很干淨很簡單,房東說他欠三個月租,我立刻開出現金支票。簡單的家私是房東的,我取出櫥頂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進去,准備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屜底,我再看到那張照片一一
  粉艷紅,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來細看,雙手顫抖著。
  不錯,我与馬大都長得像她。
  我們并沒有媽媽那個福气的雙下巴,我們像粉艷紅。眼睛細而且長,仿佛是畫出來的,平時也像上了戲妝。
  從小學校演劇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馬利亞、仙子,到長大后的芸娘、白流蘇、林黛玉、茉莉葉,馬大總是一手包辦。
  我因為……腿的緣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棄許多机會。
  現在想起來,馬大确是流著母親的血液。
  我把那幀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成為我貼身珍藏,坐在老胡師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遠。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戲班中的樂師因朝朝相處,愛上大紅大紫的花旦。她對他好,但是沒有嫁他,他暗暗戀愛她二十多年,終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著她的兩個女儿,他始終沒有往前活,他的時間停留在戲班的全盛時期……
  比起老胡師傅,殷若琴只是一個狠瑣的紈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師傅是我的父親。
  們是——
  誰能夠挑選他的父親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著,頭頂在牆上很久很久。
  房東不放心,已經探頭探腦張望過許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來,拎起皮筐,說:“勞駕你們,我走了。”
  房東把我送到門口。
  我歎一口气,离開。
  到家,老英姐雙眼如胡桃的來開門。
  一進門,發覺坐滿一客廳的人。媽媽、馬大、梅令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給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馬大的聲音比平時尖數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馬大說,“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漬,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擴大,轉淡、擴大、轉淡。
  我沒有出聲,我用手指緩緩在那漬子的邊緣描繪。
  我問:“几時的事?”很鎮靜。
  “你們剛踏出門去醫院,那邊就叫來找人,但英姐說你們已經上了車。”殷永亨說。
  媽媽不出聲,她把頭靠在墊子上。
  我木然說:“太不巧,但即使有選擇,我也會先赶到老胡師傅那里去。”
  梅令俠說:“你好冷血,親生父親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說:“我的血是冷是熱,何需向你交代。”
  馬大也對他說:“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客廳內沉默很久。
  殷永亨說:“義父那邊,由我与梅姑姑發喪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為老胡師傅辦身后事。”
  殷永亨說:“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門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遠是幽暗的,我們在門邊站了一會儿。
  “……臨死叫你們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戲劇化,”我為難的說,“偏偏什么事都夾在一起發生,其實兩家醫院相差不過數步之遙……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過他總算見到你与馬大。”
  “希望你明白,我們同他沒有感情,而老胡師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釋,我當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很好。”我說。
  “你們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這里干什么?請把他帶走,好讓我們真正的休息。”
  梅令俠說:“我也很識趣,我也會讓你們休息。”聲音酸溜溜。
  我打開大門,“兩位先生,再見。”
  關上門以后,我們一家三口什么話都沒有說,靜靜的相對無語。
  亞斯匹靈愁眉苦臉的獨個儿踱來踱去,漸漸天色暗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亞斯匹靈跳上我的膝頭,我撫摸它的頭,輕輕推開它額角的皺紋。我想問它為何憂傷,后來覺得太自作多情,它長期如此,內心不一定凄涼,正等于我們,心中受創傷誰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開始飲泣,其實只隔一條走廊,不知怎地,卻似非常遙遠。
  我心一酸,眼淚挂下來,討厭的鼻涕也跟著開放。哭其實是异常滑稽与腌臢的行為,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傳統上的概念,錯誤百出。
  我沒有法子不去找紙巾,在門角順便開亮了電燈。
  馬大与媽媽坐在花瓶邊。花是老式插法,雜而且俗:劍蘭、雛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著平庸而丰盛的生活,無憂無慮。
  一次馬大說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馬上被我否決掉:“太做作,又一副紅顏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們永遠能夠維持平凡与康樂。
  我低聲說:“媽媽、馬大,我們吃飯吧。”
  馬大疲乏的搖搖頭,“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舖好不好?”
  媽媽說:“大家洗把臉睡吧。”
  我連睡衣都不換,也不想淋浴,胡亂用毛巾擦把臉,就上床拉上被。
  馬大沒有開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話,我們倆并頭睡在一只長枕上。
  我睡著了,不知馬大有沒有,我心力交瘁至极點。恍恍惚惚間听見有一個醫生同我說:“你媽媽病了,你媽媽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睜開眼,“什么病?”
  “骨癌。”那醫生拉過媽媽胖胖的手,給我看,“你別以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頭早已發爛,無可救藥。”
  我握住媽媽的手,其淚如涌,“還能活多久?”
  “只有一個星期。”
  我大叫一聲,躍身而起。
  馬大也在尖叫,我們同時醒來,一頭一腦的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
  “壓著了,沒事沒事。”我大力拍著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辦呢?”
  “事情總會過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別怕,有我在。”其實我身子一直顫抖。
  “哈拿,為什么這种事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緊緊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難免的,老胡師傅也活夠了。”
  “我仿佛覺得他還坐在書房一角調弦。”馬大嗚咽說。
  我說:“是又怎么樣呢,他生前那么疼我們,死后也保佑我們。”
  馬大把頭埋在我怀內。
  “快睡,別吵醒媽媽。”
  “我睡不著。”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記的片斷中也這么說:累极,但是無法入睡,閉上眼睛便見到被他拋棄的粉艷紅,如今他總算獲得安息。
  馬大与我終于在心惊肉跳的情況下入睡。
  媽媽在早上推醒我倆,“真可愛,雙妹嘜似的抱著睡,穿著這种洋鐵皮似的褲子,連皮帶都不解下來,怎么睡得著呢。”
  我向馬大投過去一個眼色,強顏歡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經辦了許多正經事,你們還在床上。”
  馬大不悅,“那個人自以為是,討厭。”
  “不,他實事求是才真。”我說。
  媽媽說:“你們父親后日舉殯。”
  “我不去。”馬大厭惡的說。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師傅辦喪事。”
  “不用了,殷永亨會一并辦妥,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媽媽長歎一聲,“活著的時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運机緣,七情六欲,紛爭扰攘,等死了,大家歸為塵土,再公平沒有。最恨的人也許就葬在身邊。”
  我冷笑一聲,“我先移民到外國去死。”
  媽媽說:“這孩子說的是什么話。”
  馬大神情憔悴,“媽,我還想睡一會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媽媽說。
  馬大說:“我現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媽媽問,“一個是你生父,一個是老胡師傅。”
  “我怕,我怕。”馬大哭。
  隨著她哭,我心也慌亂,我有种异樣的感覺,這不就是他們說的心靈感應?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來吃便飯。”媽媽說。
  我拍著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沒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開我。”她拉著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們替她關上房門。媽低聲問道,“馬大怎么怕成那樣子?”
  “惡夢。”我答。
  有人捧來面盆,媽媽洗了臉,多年來她依老規矩,愛就著搪瓷面盆洗臉。我一抬頭,發覺來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緊張,風聲鶴唳地問:“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數日,找來替工。”
  “哦,有沒有人照顧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點點頭。
  女佣遞上來兩杯參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錯。”媽說。
  “嗯。”
  “哈拿,你二十五歲多了。”
  “唔。”
  “人家老老實實,對你又好。”
  “嗯。”
  “你該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讓我怎么回答,媽媽?”
  “我可不擔心馬大。”
  “就因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歎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該為這件事擔心,男方干嗎要冒這個險?也許會遺傳到下一代呢,我擇偶的机會無論如何是比別個女孩子低。但你讓我送上門去給人,到底也是很尷尬的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多心。”媽說。
  “媽媽,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說。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當跟馬大一樣。”
  “當然,”我伸直兩條腿,“你是媽媽,別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媽媽問。
  “既成事實,無可奈何。”我歎口气,“不如放開心怀。二十多年來,也不覺太多不便。”
  “你會游泳,一直拿校際運動金牌銀牌,馬大反而沒有學會……”
  “這話叫馬大听見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們兩個孩子,愛我是一般的愛,但疼誰多些,你應當心知肚明。”
  “媽媽,”我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忽然想起那個夢,混身戰粟,不敢出聲。
  門鈴響,佣人去看門,殷永亨進來,禮貌地點頭。
  “還客套呢,”媽媽說,“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說,“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個看相先生。
  媽媽說:“安排在什么時候?”
  “星期四上午十時与下午五時。”
  五時?我心想:還沒有下班?殯儀館難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著毫無關聯的細節,一定是悲傷過度的反應。
  “殷先生的遺囑可有照顧到哈拿与馬大?”媽媽間。
  “媽媽。”我說。
  “我是個寡婦,手頭上沒有什么寬裕的錢,”媽媽說下去,“也不知道節儉,只憑收租渡日,等大筆款子用時,便賣掉層房子。當日你來同我說項,我就想,如果殷先生會照顧到這兩個孩子,未嘗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們相識,現在我很后悔,永亨,我們也不必見外,你看這短短一個月哈拿瘦多少,讓她們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處都沒有,我可對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從沒听過媽媽丁是丁,卯是卯的說話,這還是第一次。
  殷永亨畢恭畢敬的說:“襲伯母,遺囑在新加坡那邊,要宣讀還需經過一些程序,大概下個月就可以知道。”
  媽媽凝視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動,只好眼觀鼻,鼻觀心。
  我忍不住笑出來。
  “媽媽。”
  媽媽更嚴厲的說:
  “這兩個孩子,并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領養她們,她們也早已超過二十一歲,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說跟我一絲關系也沒有,但是我同你說,誰要是敢碰她們一條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媽媽。”我太過震惊。
  “我沒有權、沒有勢、沒有錢,”媽媽說,“可是你總听過:皇帝尚避瘋漢,任何人瘋起來自然都不好應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媽,殷家的人沒怎么樣嘛。”我拉她衣袖。
  “你閱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說:“裘伯母,我一定會盡我的力保護哈拿及馬大。”
  “真言重了,”我賠笑,“又不是屠龍救美的年代,何需保護?”
  媽媽說:“永亨,你是個老實頭,你要好好對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漲得通紅,“媽媽你瘋瘋癲癲說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訕訕的看著窗外。
  媽媽說:“待你們兩個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對著永亨,尷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鎮靜地說:“媽媽今天語無倫次。”
  女佣把飯菜開出來,我們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湯淘了飯,硬塞下去。
  “當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噥,“不吃怕發軟蹄。”
  “越是非常時期,”永亨說,“越要加強護理自己,不可自暴自棄。”
  “但我流著自暴自棄的血液。”我放下碗。
  “別亂說。”
  兩個儀式我都出席。
  沒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榮。梅姑姑勒令我与馬大穿麻衣蹲在一邊做家屬謝禮,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臉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邊。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覺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證上都寫著裘哈拿、裘馬大,活到二十多歲,忽然轉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沒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妝卸下一半,尚留著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妝的,我心冷笑,當她大殮的時候,也得囑咐化妝師落重筆。
  她靜靜的說:“你們倒好,一上來就領遺產,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還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沒有你老,你永遠比我老。”我老實不客气的說,“老字是我恭維你的專用詞,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還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罵。
  “還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臉。
  梅姑姑過來責罵,“一家人要吵回家吵,這是什么地方,你以為客人听不到聲音?”
  客人早已竊竊私語,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們這兩個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樂不可支,議論紛紛。
  我非常生气,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這樣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處?弄得靈堂如一個墟場般。
  我站得遠一點。
  馬大過來問:“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點點頭。
  “你同她吵架?”
  “說了几句。”
  “令俠說她是賤人。”
  “誰?”我說。
  “令俠。”馬大說。
  我吃一惊,“你同他這么熟,叫他‘令俠’?他的話,你信一半,已經太多。”
  “他很熱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熱的,以前對殷瑟瑟也熱得很,不過熱面孔貼完冷屁股回來,所以改了口,你自己當心點。”我說,“能對著你叫別人賤人的人,遲些儿難保不對牢別人說你也是賤人,他不會發特別优待證給你,就你一個人免疫。”
  馬大鐵青面孔,“你有完沒有?親姊妹与非親姊妹,都叫你非議,我是好意勸你。”
  我覺得很累。
  這是我一生人最虛偽的一次。跑來坐在我殺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靈堂以主家姿態出現……
  等脫下麻衣的時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師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媽媽差點沒昏過去。他的胡琴、衣物、樂譜,隨著他軀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媽媽替他行基督教儀式。
  媽媽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經過去,該去的已經去得干干淨淨,我們應當了無挂念。
  但我們心底知道,一切不會那么容易恢复過來。
  永亨問我,“為何愀然不樂?”
  “沒有呀,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以前你喜歡吵嘴,喜歡挑戰,喜歡笑。”
  “人總是會變的,沒有一本書讀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轉變。”永亨說。
  “好的轉變?我不高興梅令俠老在馬大身邊轉。”
  “這就是你的不對。”永亨說,“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俠!”我夷然。
  “我記得你有一陣子也跟他很談得來。”永亨看著我笑。
  我不以為然,“可是我立刻發覺他是個滑頭。”
  “這個世界由許多种人組成,你不能要求他處處像你。”
  “你同他一起長大,告訴我,他是不是個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為是小時候看《華倫王子》或是《圓桌武士》,至要緊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總有個公論吧。”我不服气。
  “歷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資格獲得公論,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馬大經過,瞪我一眼,“唔哼”一聲,走過。
  永亨說:“你看梅令俠不順眼,馬大也不那么喜歡我呢。”
  “你別多心,她從來沒有批評過你。”我說。
  永亨問:“你的舖子怎么樣?什么時候開門重新營業?”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舖子頂給別人算數。”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媽媽。”
  “如果我勸你,你听不听?”永亨說。
  “好話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著他。
  “回去打理那家舖子,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說成一個怨婦似的,殷永亨,我還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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