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對不起,元之,我太魯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問:“孿生儿如何?”
  梁云樂得言他,“沒有停的時候,每次吃飯都要逗他們格格笑希望他們多吃一羹,元之,為什么我們不能同樣孝順父親?”
  元之笑了。
  那個笑容非常嬌慵嫵媚,使梁云發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學,元之的一顰一笑,她再熟悉沒有,最近她卻常為元之這种出其不意的媚態吃惊。
  在一旁的呂一光不出聲,那樣的笑靨叫他想起林慕容,不過在這間房里再世為人的不止是關元之,連他在內,都不愿再想起從前的事。
  梁云笑,“誰要追求元之現在真是時候了,她不但富有、熱情、嫵媚,而且是個好母親。”
  元之雙手亂擺,“別嘲弄我。”
  一光卻說:“梁云講的都是事實。”
  元之笑而不語。
  一光給妻子一個眼色,梁云告辭,“要回去侍候孩子們。”
  歸途中,梁氏夫婦維持緘默。
  過一會儿梁云說:“關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頭笑起來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嗎?”
  “她?她至可愛之處就是懵然不覺。”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滿怜惜眷戀。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們沒有哭鬧,保姆一對二,只怕應付不了。”
  元之并沒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對著鏡子,不是不發覺自己神情有變。
  終于她坐了下來,歎口气,她并不想去尋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關元之是名孤儿這個說法。
  夜闌人靜,元之蜷縮在大床一角,睡著了。
  在地球的另一邊卻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門外,七號正在歡迎三號近來。
  七號問:“這次假期有多久?”
  “都會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號嘻嘻笑,“他們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嗎?”
  三號答:“他們以為曼勒是一所專管注射青春素的療養院。”
  “呵,回去時你非容光煥發不可。”七號咕咕笑。
  “原醫生好嗎?”
  “身体大好,情緒欠佳。”
  “誰關心他的情緒。”三號笑。
  七號問:“關元之好嗎?”
  “托賴,過得去,謝謝你。”
  七號偕三號在會客室坐下,“對于美元之,我們頗下了一點工夫。”
  “我知道。”
  七號笑問:“她到底是誰,你知道嗎?”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這個,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號悚然動容,“你在外頭打听到什么?”
  七號說:“你記得嗎,元之說她是個孤儿。”
  “屬實。”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當然。”三號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關元之的父母是誰?”
  “愿聞其詳。”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醫院診治,歷年來龐大費用由誰支付?”
  “政府?”
  七號直笑,“三號,那是人類的政府,你以為是烏托邦?”
  “真的,誰,誰照顧她?”
  七號賣關子,“你且去檢查身子。”
  “不,你先把關元之的身世告訴我。”
  “你會不會對元之說起?”
  三號答得好,“她不問我,我絕對不說。”
  七號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經問起。”
  “喂,”三號催七號,“言歸正傳好不好?”
  “在醫院里,元之結識了無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們倆相處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兩樣東西奉送給元之,一:曼勒符,二:鎮亞重工。”
  三號當然不笨,它听出苗頭來了。
  “那樣精明的一個老人,會不會無端端把兩件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陌生人?”
  三號抬起頭來,“無名氏与關元之有深切關系!”
  七號不出聲。
  “我們一早怎么沒想到!”
  “原醫生在開頭的時候已經猜到。”
  “他是她的什么人?”三號興奮起來,“年齡上來說,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孫女儿?”
  七號不置可否。
  “我猜得對不對?”
  七號慢慢的說:“這里牽涉到另外一個故事。”
  “快說。”
  “喂,閣下檢查身体的預約時候到了。”
  “我馬上改時間,我非要立刻听這個故事不可。”
  三號過去對牢通話器忙了一會儿,回來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說下去。
  七號咳嗽,培養气氛。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
  三號不耐煩,“別老土好不好,加這种無謂的陳腔濫調干什么?”
  “听不听由你。”
  三號忍聲吞气。
  七號慢條斯理地把故事說下去。
  那的确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雷聲隆隆,勁風拍打著樹枝,閃電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廳里站著兩個人:秀麗的少女以及她嚴厲的父親,兩人似談判了有一段時間了。
  父親如郁雷般的聲音:“你若走出這道門,以后就不要回來。”
  少女無奈,面色轉為蒼白,卻毫不猶疑地朝大門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腳步。
  那父親的語气轉為悲哀,臉上皺紋十分深刻,問女儿:“我養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時患病我曾經抱你至天明,為什么現在一個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隨他而去?”
  少女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會儿才凄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許這是我的命運,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須要做出決定。”
  說完之后,少女拉開大門,毫不遲疑地出門去。
  門外橫風橫雨中,一個年輕人在等她,他連一部車子都沒有,但是他把身上僅有的一件雨衣脫下來,蓋在少女身上。
  他倆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風雨中。
  三號耐著性子听畢這個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關元之的母親!”它抬起頭,“慢著,這個故事我像是在哪里听過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淚》,抑或《塊肉余生》?”
  七號不去理它,“關元之正是無名氏老先生的外孫女儿。”
  “那對年輕人一直沒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號點點頭。
  “后來,元之的母親被拋棄,貧瘠而死,可是這樣?”
  “不不不,”七號說,“他倆一直深愛,生活在极度窮困中而志气不變,不幸在事業剛起步的時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遺傳到元之身上。”
  故事雖然陳舊,且似曾相識,三號還是感動了。
  “她把女儿送到育嬰堂照顧,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隨他而去。”
  三號垂下頭,人間不幸何其多。
  “元之于是成了孤儿,”七號說,“無名氏在稍后便開始尋找她,祖孫在醫院見面的過程倒是相當別致,与眾不同。”
  三號接下去:“他覺得歉意,于是把全部遺產給她。”
  “不,他發覺与元之是那樣投緣。”
  “真難得。”
  “世上最寂寞的兩种人是老人与孩子,他們最希望有人做伴。”
  “無名氏真幸運,在那個時候找到了外孫女。”
  七號說:“他臨終前一定非常怀念女儿。”
  三號感慨:“他沒有愛屋及烏,何止如此,他一直認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執剛愎到這种地步,自然要付出代价。”
  兩個机械人道出了關元之的身世。
  七號說:“元之殊不孤單,她起碼有二三十個堂表兄妹。”
  三號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剝她皮。”
  “真慘,人類的人際關系一環竟那么差,一直搞不好。”
  三號歎口气。
  七號這才想起來,“對,你這次來,總得見一見原醫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沒。”
  “他到北愛爾蘭某農庄去了,一班小學生寫信給他,邀請他前去參觀并解釋草原上新近發現的巨型的環狀圖案。”
  三號笑,“那明明是某种飛行器降落時壓成的痕跡。”
  七號不語,也微笑,“人類事事講究證据。”
  三號點點頭,“所以《圣經》上說,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號問:“你對你外型可滿意?”
  三號撫摸面孔,“這次我想做出若干改良。”
  “精益求精?”七號取笑。
  “在外邊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閒談,室內緊急通話系統突然響起,七號連忙按下聆听。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遠方來,手持曼勒符,要求見原醫生。”
  七號与三號面面相覷,“急召原醫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過,即刻發密令請原醫生返來。”
  三號忍不住說:“最后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終于出現了!”
  七號說:“我的天,這次,這個人會要求我們做什么?”
  “不要緊張,原醫生自然會得處理。”
  七號問:“客人在什么地方?”
  “在七0四號休息室。”
  “讓我們看看他。”
  熒光屏上出現七0四室內部情形,三號与七號看到一個女子玲瓏浮凸的背景,她正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囂張的姿勢予人強烈的壓逼感。
  只見她抬起頭來,看著隱蔽的攝像器,冷笑一聲,吆喝道:“原某在什么地方,還不叫他出來見我?”
  那女郎擁有丰滿的紅唇,也許,稍微太丰厚了一點,以致看上去,予人貪婪的感覺。
  她豎著眉毛,撐著腰,十分十分不耐煩。
  三號吃一惊,“這是誰?”
  七號說:“她好似是原醫生的舊相識,是找晦气來的。”
  這時,原氏的聲音傳來,“W,你終于來了。”
  那女郎冷笑,“是,正是我。”
  “我會盡快赶回來,請稍安毋躁,”原氏說,“請交出曼勒符接受檢驗。”
  女郎這時的聲音忽然變得懶洋洋,“你怕它是假的?”
  沒想到原氏這种時候還有俏皮的心情,“不,我怕它是真的。”
  那叫W的女郎洋洋得意,“你是怕定了。”
  這個時候七號按熄熒光屏,“去,去查W部,看看這名女子是誰。”
  三號冷笑:“所有電腦資料均由原醫生輸入,他再正大無私,也不會把他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告訴你听。”
  七號點頭,“三號,你講得對。”
  “耐心等原醫生回來吧。”
  原醫生在兩小時后就回來了。
  那女郎打量他,“好身手,好手段,神通廣大。”
  “不敢當不敢當,彼此彼此。”
  那女郎取出曼勒符,啪一聲平放在桌子上。
  原醫生凝神,“你是如何巧取豪奪得到它的?”
  女郎哼一聲,“不問來歷,見符如見人。”
  “W,我從未停止敬佩過你的能力。”原氏語帶諷刺。
  “少說廢話。”女郎不耐煩。
  “好,講出你的要求。”
  那女郎握緊拳頭,她是那樣用力,以致骨節發白,她咬牙切齒,五官都扭曲了,她說:“我要一個人在這世上消失。”
  這個要求令原氏一怔。
  女郎吼叫:“消失,明白嗎?消失!”
  原氏看著她。
  照說,令一個人在地球上消失最簡單不過,W不必老遠找到曼勒研究所來。
  一定有下文。
  原君等W詳細地說出她的要求。
  W把面孔伸到他眼前來。
  奇怪,曾經一度,原君認為這是世上最可愛美麗的一張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日看來,只覺可憎可厭可怕。
  人的心,真的會變。
  原君冷冷地轉移他的視線,“W,近年來你的所作所為,連魔頭都要五体投地。”
  “原,你老了,你嘮叨了。”
  “是,”原君說,“我們都配不上你。”
  “我來,不是為著同你斗嘴,我這次來,是要你使這個人,在地球上消失。”她取出一張照片。
  她再三夸張消失這兩個字。
  “原,是消失,你明白嗎?”
  原氏謹慎地看著她。
  女郎猙獰地笑,“像她從來未曾出生過一樣,我要她所有的記錄失蹤,還有,把她完全自親友的記憶中剔除,曼勒研究所做得到嗎?”
  原醫生震惊了,W竟是那么恨那個人。
  他不由得探頭去看那張照片。
  相片是一個少女的近照,清純的眸子天真美麗,照說,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敵人,但W是奇人,她可以与嬰儿作對。
  “是,她得罪了你,抑或是你自愿被得罪?”
  “我要看到她消失。”W雙眼似要噴出火來。
  原醫生在該剎那心平气和,“曼勒可以做得到。”
  女郎突然靜止,她一臉不置信。
  過一刻她挑戰原氏,“如何做法?”
  “有多种辦法。”
  “什么,你居然有超過一种辦法?”
  “譬如說,我們可以找到該人的母親,帶她走過時間的荒原,回到少女時代,做一點手腳,使你憎恨的這個人失去出生的机會。”
  W慎重起來,“原,我不信曼勒已經控制了時間。”
  原氏笑。
  女郎伸個懶腰,“交給你了。”
  “交給我好了。”
  女郎妖妖嬈嬈地打個呵欠,离開了會議室。
  三號沉默。
  七號看著原醫生,“即使是曼勒,暫時也對時間大神無可奈何。”
  原氏淡淡地說:“我知道。”
  “W有曼勒符,我們非為她達到目的不可。”
  “我也知道。”
  “怎么辦?”
  原君笑了,“我只說,那是其中一個辦法,我沒有說,我會用那個辦法。”
  “還有其它可行的辦法嗎?”
  原氏揚一揚手中的照片,“她要她的敵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這一點,不難辦到。”
  三號忽然笑了。
  七號問:“可行嗎?”
  他們兩人似乎都明白原醫生的意思。
  原氏說:“為什么不可行?這是最后一道曼勒守,從此之后,曼勒無后顧之憂。”
  “值得?”兩個机械人一起問。
  原醫生不加思索,數秒鐘內便下了決定:“當R值得。”
  机械人噤聲。
  原氏拂袖而起,“我去安排一切。”
  他也离開了會議室。
  隔了很久很久,三號才說:“他的意思是----”
  七號點點頭,“正是。”
  三號感慨地:“W女士大膽挑戰曼勒,未免太魯莽了。”
  七號答:“W算准原醫生是君子。”
  三號嗤一聲笑出來,“她逼人太甚。”
  七號打一個呵欠,真正松弛下來,“從此曼勒無事矣。”語气十分寂寞。
  真的,所有流傳在外的曼勒符已經歸一,再也沒有人前來出難題給他們做,以后怎么辦?只剩下無窮無盡沉悶枯燥的科學研究。
  三號想到這里,也十分同情七號,更覺外頭生活多彩多姿,決定延期返來。
  第二天一早,原去見W。
  那女郎精神永遠處于亢奮狀態,休息与睡眠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見到原,她雙目閃爍出异樣的光彩來。
  “怎么樣,”她挑起一角眼眉毛,“什么時候替我辦事?”
  原冷冷說:“任何時候都可以。”
  女郎一怔,隨時說:“那么,就這一刻吧。”
  原凝視她,慎重地說:“持曼勒符的客人,讓我重复你的要求,你憎恨一個人,前來要求她自你的眼底下永遠消失,同時,不复記憶這個人曾經生存過,可是這樣?”
  女郎躊躇滿志到极點,“正是。”
  原氏頷首,“你會如愿以償。”
  女郎捕捉到原君的眼神,起了疑竇,“慢著,你是什么意思?”
  “W,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早已不應存在。”
  W變色,霍地站起來,“你敢——”
  已經太遲了,她身体漸漸軟倒,四肢像棉花那般無力地癱瘓在地上。
  原氏輕輕扶住她。
  女郎已失去知覺。
  她靜默的面孔秀麗到极點,原伸出手,輕輕地潑開她額角上一絡頭發,思潮似回到他倆較年輕美好的歲月里去。
  他喃喃地說:“好好睡一覺,你需要休息一段長時期,在我們這里,空气的溫度与濕度都調節恰好處,長睡的人,無嗔無愛無欲,故此也不會老,現在,你所憎恨的人已經不存在,你的心情平靜安樂,不再煩惱,你的愿望已經達到。”
  原仰起頭,長歎一聲。
  這時,他背后響起輕輕一聲咳嗽,是七號來了。
  原氏把女郎交到它手中。
  他吩咐它:“把她安置在時間的荒原一室,給她最好的照顧,別忘記她是曼勒的客人。”
  “是,原醫生。”
  原氏又歎口气,把W羈留在曼勒,第三世界恐怕會得太平一段時間,抑或,這只是比較大真的想法,因為去了一個W,另外又有無數個W會竄出來?
  七號在門口遲疑一下,“原醫生,她該睡多久?”
  原苦笑反問:“一個人要多久才能淡忘憎恨?”
  七號不加思索,“有時永不,有時三五七載。”
  “那么,我們每隔三兩年測試她的腦電波。”
  “是,原醫生。”
  “我倦了,我也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時間。”
  “几時喚醒你?”
  “兩個小時之后。”
  關元之自然不知道在曼勒發生的一切事故。
  三號對一切守口如瓶,不會,也沒有必要告訴元之。
  那一日,元之循例到庄家作客。
  庄老太并不笨,當然早已發現關小姐并沒有意思來霸占她的家,而且,也覺察到,即使求她,人家也未必肯久留,不禁為前頭的愚昧羞愧。
  元之對他們仍然那么親切。
  “听允文說,你將有遠行?”
  “是,”元之笑答,“一切要從頭開始,我打算念大學。”
  庄母說:“女孩子總要嫁人,你打算讀到几時?”
  元之笑,“讀到畢業再說。”
  “听人說,大學是物色對象最佳地點。”
  “我也听過這個講法。”
  “關小姐,那你就要好好睜大眼睛仔細找才是。”
  “我省得。”
  “踏足社會之后,就沒有什么好人了,光怪陸离,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是,我明白。”
  “不管你們新一派怎么樣想,女孩子至要緊嫁得好,丈夫疼你,胜過其他。”
  元之唯唯諾諾。
  “不過經濟也要緊,”庄母歎口气,“你看我媳婦多苦命,挨了那么些日子,剛好些,她又不在了。”
  元之連忙顧左右。
  庄母忽然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
  “請說。”元之含笑。
  “珠儿為何老叫你媽媽?”
  元之笑意更濃,“她喜歡我。”
  庄母半信半疑。
  梁云一見元之便抱怨,“好端端,讀什么書,离我們那么遠,一年見不了几次面。”
  元之微笑,這口角,活脫就是讀飽了書不知別人對知識饑渴的說法。
  梁云又說:“拔一根毫毛,足夠捐十個八個博士學位,何用坐言起行,寒窗數載,親身体驗。”
  呂一光在一邊勸:“元之喜歡。”
  梁云一味不舍得,“都超齡了,還念什么。”
  元之微笑,“也許我不是那塊材料,一個學期就打道回府。”
  梁云口不停,直潑冷水,“畢業都三十歲了。”
  “不要緊,我會活到六七十歲,還有三分之一世紀可以享用學來的知識。”
  這次梁云也只得笑。
  呂一光說:“我們應當慶幸元之可以重拾正常生活。”元之感激呂一光。
  她希望順序開始,像所有其他年輕人一樣,進大學,在學習當儿,也參加舞會,結識异性,享樂、戀愛,甚至失戀,稍后才結婚,組織家庭,建立事業。
  千万別一開始就已經是兩子之母。
  或是剛恢复知覺就發現自己是殘花敗柳。
  “哪家大學?”
  “三號會替我安排?”
  “嘖嘖嘖,作弊。”
  元之咧嘴而笑。
  一光揚起一條眉,“元之,你真打算那樣做?”
  元之尷尬,不予回答。
  梁云拍手,“屆時不知哪個考試局的電腦會出毛病,硬是記錄關元之是個优异生。”
  呂一光拼命搖頭。
  元之一抵大學城,就知道她會習慣那里的生活。像一般富家女,人未到,公寓已經置下,司机、車子、家務助理,都跟在身邊。
  同學們都知道東南亞頗有名气的鎮亞重工承繼人在他們學校里念英國文學,不過日本三菱的小主人,以及中東某阿拉伯小國王子也是他們的同學,見怪不怪。
  一個落雪天,元之由司机載著上學。
  司机喃喃說:“天呵,這活像西伯利亞。”
  在風雪中,元之看到一位年輕人在路上拉緊衣襟踽踽而行。
  她吩咐司机停車。
  她按低車窗,“請問是哪一間學院的同學,載你一程可好?”
  那年輕人聞聲轉過頭來。
  呵是劍眉星目的一位男生。
  他走近說:“我叫李永生,萊斯學院机械工程科碩士生。”
  “上車來可好?”元之誠懇地邀請。
  李永生看了看那輛大車,微笑,搖頭,不卑不亢地答:“我習慣每日清晨步行半小時。”
  “下大雪呢。”
  他仍然笑,“不要緊,我手表防水。”
  元之一怔。
  他已經拉拉圍巾重新上路。
  元之想起庄母的話:要找好的對象,得在大學里留心。
  這個男生何等有宗旨,拒絕上車,反而元之高興。
  “開車。”大車寂寞地駛過公園。
  過兩日,關元之找到萊斯學院的圖書館去,她有線報:李永生几乎住在圖書館里,是個拿獎學金一等一好學生。
  奇是奇在他家境小康,毋須他如此勤奮爭取,他是那种天生愛用功的人。
  元之經過孔兆珍那役,早已知道窮困不是玩笑的事,若學生壓力大,根本不會在求學時期結交异性,元之慶幸李永生不是那樣的人。
  元之為自己的勇气吃惊:她居然公然到圖書館逐張桌子尋找李永生。
  一連三天都沒有看到他。
  仍然下雪。
  又一日車子駛近公園,元之看見李永生騎在腳踏車上。
  她遲疑了一下,路面濕滑,并非騎車的好日子。
  隨即想起,多久沒騎腳踏車了?
  過一天,她把課本筆記背在背囊,踏著自行車上學,新鮮空气扑在她臉上,別有一番風味,不比坐在暖气的大車后座差。
  元之聳聳肩,即使碰不到李永生,也無所謂。
  經過小路,她松開雙手,任由腳踏車滑行。
  有人在身后說:“扶緊些,別托大。”
  元之轉過頭去,那人正是李永生。
  李永生騎到她身邊,笑笑說:“听說你找我?”
  他都知道了,元之只笑笑。
  李永生自袋里取出一頂絨線帽子,“戴上它,否則你的雙耳會凍得掉下來。”
  元之當然領取他忠言。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五年過去,李永生与關元之已經自學堂出來,找到工作,組織家庭。
  兩人樂不思蜀,躲在大學鎮里,不愿回家。
  不知省卻多少繁文縟節。
  親友們一貫霸道:“住在同一城市,有什么事不出來,是不給面子,住在遙遠的彼岸,不見人,心死了,不會來煩閣下。”
  婚禮采取最簡單的儀式,證人是元之的司机。
  婚后永生笑說:“据說我娶了一位富女。”
  元之坦白地說:“我頗有妝奩。”
  這是一件好事,為此,兩夫妻可以挑他們有興趣的職業來做,不必理會年薪若干。
  婚前元之知會過她的朋友。
  三號与七號來信說:“元之,我們不來打扰你了,衷心祝你生活愉快。”
  梁云再次怀著孩子,暫不方便出門。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傍晚,李永生加班工作未返,元之在屋中听音樂,忽聞車子引擎聲接近,停下。
  元之到窗前一看,惊喜交集,拉開大門,迎出去。
  “原先生!”
  原醫生笑著下車來,“元之,別來無恙乎?”
  元之投向原醫生強壯的怀抱中。
  “所有的朋友都好吧?”
  原氏答:“很好,每個人都有不錯的結局。”
  元之放心了。
  “告訴你,麥克阿瑟終于決定結婚。”
  元之大感寬慰,太好了。
  “讓我看仔細你,”原醫生目光何等尖銳,
  “元之,你怀著孩子。”
  元之笑答:“是。”
  “恭喜你,將來你必定有故事可以告訴儿孫。”
  但元之并不當自己是個奇人,畢竟世上有很多女子,在生活安頓下來之前,扮演過其他复雜的角色。
  原醫生忽然問:“你認為生命是怎么樣一回事?”
  元之駭笑,“像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如何可能解答生命之謎?”
  原氏輕歎,“對不起,元之,我不該問。”
  “原先生,以你的智慧能力,難道勘不破生命的奧秘?”
  原氏抬起頭,看到蒼穹里去,半晌,搖搖頭,
  “回屋里去吧,天气太涼了。”
  “你不進來休息一會儿?”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啊。”元之依依不舍。
  “再見,關元之。”
  “再見原先生。”
  原君上了車,又再回頭,“對,孩子將叫什么名字?”元之咧開嘴笑。
  原醫生也笑,他應該想到,大儿必然叫小宇,小儿當然叫小宙。
  全文完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