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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之唯唯諾諾,“是,是。”
  三號教訓她:“你要把心胸放寬,接納宇宙万物,否則,思想同一個閉塞迂腐的小老太太有什么分別?”
  元之不出聲。
  “記住,你在曼勒研究所。”
  幸虧原醫生在這個時候進來解圍,“三號,我們可沒有不給机械人平等待遇,為何大放厥詞?”
  三號說:“我還有事要做。”
  它匆匆离去。
  原氏啞然失笑。
  他轉過頭來看著元之,“第一個選擇看樣子不适合你。”
  元之頹然,“原先生,我愿化作一縷思維電波,自由自在浮游在天空中。”
  原醫生溫和的說:“我們的能力尚未達到那個地步,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元之無奈,“她是誰?”
  香貞在這個時候蘇醒,“對,原醫生,她是誰?”
  原醫生按著電腦,索取資料,“她叫林慕容。”
  江香貞代關元之發問:“她如何到曼勒研究所?”
  “亦系由別的醫院轉來。”
  “她有什么毛病?”
  “毛病?”
  “原醫生,沒有紕漏,怎么會來到曼勒研究所?”
  江香貞詞鋒利厲,原醫生啼笑皆非。
  然而他還是溫和的說:“這一切有待元之去發現了。”
  “元之少不更事,許多事無法應付。”
  原醫生沉著地微笑,“我卻認為元之有足夠的智慧,她所欠缺的,只不過是一副健康的身軀!”
  香貞吃了一記悶棍,原氏會不會是揶揄她徒有一具軀殼?
  元之這時說:“請把林慕容的資料告訴我。”
  “林慕容,二十五歲,身体健康。”
  “就這么多?”
  “你何必知得更多。”
  元之急,“我想知道,她為何失卻了小宇宙。”
  原醫生答:“過去的事不重要。”堅不透露。
  元之退而求其次:“她做什么職業?”
  “你會知道的。”
  “原先生,這對我不公平。”
  “我不想你有成見。”
  元之還在猶疑。
  原醫生卻說:“向香貞道別吧。”
  元之呵地一聲,她极之不舍得江香貞,像是已經認識她一輩子,香貞已是她最佳知己。
  元之黯然。
  香貞亦有同感,异常惆悵。
  元之輕輕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香貞。”
  香貞猶自振作地說:“元之,我同你訂一個約。”
  “好,說吧。”
  “假如我的愿望達成,我會來找你。”
  元之凄然,“那真要請原先生幫忙,否則,當你找到我,我已白發蕭蕭了,我倆已無話可說。”
  “我們相見的暗號是——”
  元之給她接上去:“小宇宙。”
  香貞點點頭,“原醫生,我几時可以再世為人?”
  原氏答:“那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也許一天,也許一年,也許一世。”
  兩個女孩子听了,不禁黯然。
  元之不得不道別:“香貞,認識你是一件好事。”
  香貞說:“彼此彼此。”
  元之舍不得。
  原醫生問:“你們兩人想清楚了?”
  元之硬著心腸點點頭。
  她至怕寂寞,而偏偏江香貞又是個最寂寞的人,元之承受她的身体,也必需承繼她的人際關系,那可如何消受!
  元之在醫院那段日子,同病魔以及無名氏老先生糾纏,深深明白寂寥之可怕。
  她每晚希望黑夜不要逝去,白天不要來臨,因為天一亮,她就得提起勇气接受一連串治療,即使略有好轉,也不懂得如何打發時間。
  無名氏是她的瑰寶,一老一小光是玩二十一點牌戲就能消磨好几小時。
  老人一邊玩一邊訴苦:“我生有五子兩女,孫子外孫二十余人,卻沒有一人關心我。”
  元之毫不動容,“你這個人難相處,人家不想惹你。”
  老人气結,“你同我又為什么會相處得不錯?”
  元之答:“我倆萍水相逢,你對我沒有期望,我亦不會令你失望,所以沒有沖突。”
  老人呆半晌,“元之,你句句有理。”
  “二十一點,吃你的十九點。”
  “這樣下去,整副家當會輸給你。”
  “輸得起,怕什么。”
  沒想到無名氏老人所說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
  “元之,”原醫生把她的思維叫回來,“想清楚了?”
  “慢著,”江香貞說,“人海茫茫,哪里去找關元之,請告訴我,林慕容相貌如何。”
  原醫生不能不略為透露消息:“她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
  江香貞猶感不足。
  “香貞,元之,”原氏說,“有緣千里來相會。”
  第二天,關元之在接受第二次小宇宙轉移術之前直訴苦。——“忽爾做江香貞,忽爾做林慕容,留得小命,也性格分裂。”
  “你們真不會知道兩副思想爭用一具軀殼的痛苦,好比租人家一間狹窄的房間居住。”
  “記住把林慕容的小宇宙請走,勿再犯錯。”
  三號啼笑皆非,“原醫生,這好像不是我們認識的關元之。”
  原氏莞爾,“元之与江香貞相處的那段時間,沾染了她的習气。”
  “呵,關元之性格此刻有江香貞的影子。”
  “正是。”
  “不知江香貞會不會感染到關元之的优點?”
  “相信也會。”
  這時原醫生坐在控制室內揚聲:“元之,准備好沒有?”
  元之點點頭。
  她听到耳畔有香貞輕輕的叮嚀:“祝福你,元之,再見,珍重。”
  元之看一看身邊的白帳幕,不由得不說一聲:“林慕容,你好。”
  元之醒來之后,三號讓她照鏡子,并且戲語:“這是最最徹底的整形術。”
  元之一看鏡內反映,慘叫一聲。
  原醫生不叫關元之過早看到林慕容的尊容,實有真理。
  “天呵,”當下關元之撫摸著臉龐,愁苦地說:“長成這樣,叫我怎么做人?”
  三號大奇,“元之,依人類標准,你此刻是個花容月貌的美女,還不心足?”
  可不是!鏡中的林慕容肌膚胜雪,鹿般大眼睛下一顆淚痣,即使緊緊皺眉頭,毫無儀態地弓著背、交叉著雙腿,仍然是個美女。
  元之喊著說:“我不要做美女。”
  三號責備她說:“多少人夢寐以求。”
  “長得好,更寂寞。”
  “你少听那些廢話,那些無稽之言是又老又丑聲名狼藉的女人用來安慰自己用的。”
  元之仍然呻吟。
  她發覺林慕容的手又長,腿又長,身段過分玲瓏,她關元之不知如何應付是好。
  手足無措。
  三號告訴她:“林慕容是一名攝影模特儿,追求者無數,生活多彩多姿。”
  元之气結:“現在才告訴我!”
  三號狡獪地說:“這是原醫生的主意,他怕你挑剔。”
  元之長歎一聲,往床上一躺,雙眼看著天花板,這樣一個簡單的姿勢,此刻,由她做來,亦是一幅風景。
  三號說:“你會對這個身体滿意。”
  “三號,別騙我,如果這個身体那么好,林慕容為何棄之不要?”
  三號答:“因為她笨。”
  “說來听听。”
  “她竟然視生命如儿戲。”
  元之大吃一惊,正待發問,原醫生進來了。
  他笑問:“這次有沒有租人一間小黑房的感覺?”
  元之頹然順答:“豪華巨宅,不知如何打點。”
  “你毋須做林慕容,盡管做回關元之。”
  元之無奈,“我試試看。”也只好這樣說。
  三號感慨道:“噯,一聲謝都沒有哩。”
  元之這才勉強地說:“有勞各位操心了。”
  做美女的壓力已經太大,元之笑不出來。
  元之提出几個要求,(一)她想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從頭開始,(二)她需要現款,(三)她希望有朋友。
  三號說:“頭兩項要求沒問題,至于朋友,你的老同學梁云,不正在倫敦求學嗎?”
  “那么,讓我們到英倫去。”
  “記住,元之,你只有七十二小時。”
  比灰姑娘好多了。
  七十二小時內真要辦起正經事來,可自東方飛到西方,從新布置一個新家園。
  元之正打算這樣做。
  飛往西方途中,已經有男士問她:“小姐,你可愿意拍電影?”
  元之對林慕容的學歷一無所知,而她,關元之,忽然接触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她將何以為生?
  臉上露出茫然之色,更加動人。
  “小姐,有個故事非要你擔綱主角不可。”
  元之不去理他。
  到酒店報到時是一個雨天,第一件事,元之是要找梁云。
  電話打到宿舍,梁小姐出去了,元之留言。
  到底年輕,放得開,元之順帶在附近溜達觀光。
  她倒是很欣賞霧都天地一色灰蒙蒙的情調。
  才走到掇政街附近,就听見有人叫她:“慕容,慕容!”腳步聲直追上來。
  元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生何處不相逢,在异地也會遇到熟人。
  她只得轉過身子來。
  喚她的人是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慕容,我知道我不會看錯。”
  元之僵硬地答:“你的确看錯了,我不姓林。”
  “慕容,慕容。”
  “我不認識你。”這句是真話。
  年輕人歎口气,“那么好,讓我提醒你,我叫呂一光。”
  元之向他點點頭。
  他一徑說:“看到你我放心了,原來傳言不是真的。”
  “什么傳言?”
  呂一光凝視她標致的臉:“我一直說你不化妝時最好看。”
  “什么流言?”
  “不要去听那些風言風語。”
  元之直問:“可是有人說我已經故世?”
  年輕人笑,“你還說你不是林慕容”
  元之詞窮,明明要開始新生活,一上來就碰到舊相識,不知如何是好。
  可見去舊立新是多么困難。
  “我已再世為人。”
  年輕人一定是林小姐其中一名追求者,態度非常遷就,“好好好,你愛怎么說都可以。”
  元之定定神,然后說:“我已不是林慕容。”
  年輕人好奇,他問:“那么,現在你是誰?”
  元之据實答:“我叫關元之。”
  年輕人笑,“無論叫什么,站在這街角都會變成冰棍儿,去渴碗熱湯吧。”
  元之笑了。
  呂一光從頭再打量她,“你是好像有點不一樣,走路為何駝著背?一個人跑來倫敦,又是干什么?還有,如影附形的李公子王公子等人呢?”
  這些問題,元之都不懂回答。
  呂一光感慨,“有時候我也想做另外一個人,什么都從頭開始,說不定另有奇遇,但一想到身分證、護照、電費表、電話……上的名字統統都要更換,不如省省,做新不如做舊。”
  元之發覺他是那樣有趣的一個人。
  呂一光又說:“追著你跑的人實在太多了,我考慮過多次,一擠到那個隊伍去,就永不超生,變成芸芸眾生中的一名,所以,慕容,我情愿做你的好兄弟,你有什么話,盡管對我講。”
  元之有點感動,不過不得不一再指出;“我不是慕容,”她停一停,“不過,你可否告訴我,你听到什么謠言?”
  呂一光答:“只要你安好,我才不管人家說什么。”
  “你會在霧都久留?”
  “我將在這里工作一年,不像李公子王公子張公子,我們這些普通人要一份職業。”他把卡片交給元之。
  元之与他道別,回到酒店房間,原醫生的電話便到了。
  “覺得如何?”
  “太美太高太出名了,不習慣,而且,林慕容亦十分寂寞。”
  原醫生笑,“生命原本寂寥。”
  “不一定,你听過珊瑚樹申訴寂寞沒有?”
  “這個問題可以討論六個小時,元之,凡事不要想太多。”
  “七十二小時不夠以了解一個人。”
  “我們不能給你七十二年。”
  “我會盡快做出決定。”
  “祝你快樂。”原氏挂了線。
  電話鈴再響,來人說:“我找關元之。”
  元之一听就知道這是她的老同學梁云。
  “梁云——,”她吹呼,“你好,我們可否立刻見面?”
  梁云對這個陌生的聲音有疑問:“你是誰?”
  “我是元之,關元之。”
  梁云沉默一會儿,“你的聲音不像。”
  何止聲音,連容貌也不一樣了。
  “梁云,說來話長——”
  “向我證明你的确是元之。”
  “好,有一日,你來醫院看我,我身上插滿管子,你揶揄道:‘這可不成為提線木偶了’,下一句是——”
  梁云接上去:“我們都是命運的傀儡。”
  是,她是關元之,一點沒錯。
  “明天早上,我來看你。”
  元之舒出一口气。
  淋浴時她看看此刻擁有的健美身軀,不知如何運用它才好。
  林慕容本人大概也不曉得該怎么做,否則,她到此刻都應該活著。
  這樣漂亮的軀殼,競成為負累,始料未及。
  元之沒有睡,著人送了一包香煙到房間來,坐在床沿點著一支。
  這不是關元之的習慣,一定是林慕容的煙癮影響了她,再加上江香貞的酒癖,不得了不得了。
  元之打一個呵欠,混身麻痒痒,說不出難過,胸口也作悶。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麻醉劑!
  林慕容吸食麻醉劑。
  元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看樣子她的小宇宙永遠找不到理想的身軀寄生,因為自愛的人統統還健存在世界上。
  她一宵不寐,天將蒙蒙亮的時候,元之已決定舍棄林慕容的身軀。
  元之用冷水洗一把臉,出外散步。
  大都會繁忙的一天已經開始,車站擠滿了人,車子喇叭嘩嘩響,小販擺賣熱狗咖啡……
  元之不由得大聲喊出來:“我只想做芸芸眾生其中一分子,是否太苛求呢?”
  她身分太過奇突,她注定不是一個普通人。
  元之气餒,不知如何向老同學梁云交待她身分的轉變。
  元之所不知道的是,梁云一早已經站在她酒店旁門口,一直敲門,沒有人應。梁云喃喃自語:
  “這么早,去了何處?”
  身后有個聲音說:“大約是出去溜達了。”
  梁云一轉身,見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閣下是誰?”
  “我叫呂一光。”
  呂一光也打量梁云,只見她大衣圍巾,頭發毛毛,分明是一個學生,手還拎著書包,不禁有三分好感。
  他問:“你找誰?”
  梁云說:“我找關元之,你又找誰?”
  呂一光怔住,關元之,真有這個人,昨天,林慕容也說她是關元之。
  “關元之是你的什么人?”
  呂一光聲音中有极大的關注,梁云因而不介意他的質詢。
  她答:“元之是我的老同學。”
  呂一光問:“你可帶著她的照片?”
  “有。”梁云即刻翻查那百寶箱似的書包。
  她終于取出一幀小照,遞給呂一光。
  呂一光一看照片中那瘦削的少女,立刻說:“我也有一張剪報要給你過目。”
  他攤開一張舊中文報。
  報上紅字標題是那么惊心奪目,連帶站在走廊轉彎角落的關元之都看到了。
  她散步返回酒店,發覺房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梁云,咦,老同學怎么會認識呂一光?
  且听听他說什么。
  講了沒兩句話,就看見呂一光亮出舊報紙。
  元之讀到了頭條。
  “著名模特儿林慕容香閨神秘死亡”。
  元之如墮冰窖,難以動彈。
  只听得梁云問:“這同關元之有什么關系?”
  呂一光答:“我昨天見過林慕容,她自稱關元之。”
  “什么?”
  “這是一個難以用言語解釋的怪現象,”呂一光說,“只有見到了她,你才會明白。”
  元之站在角落,看著這一對年輕男女,忽然產生奇突的第六感。
  呂一光与梁云的气質是那么接近,談話間又顯得如此投契,他們不難成為一對。
  本來人海茫茫,他倆碰頭的机會率接近零,可是此刻因為元之/林慕容的關系,這一男一女同時在酒店房門外邂逅。
  緣分,來的時候,推都推不掉。
  元之繼而想到,也許,也許她在倫敦出現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成全呂一光与梁云這一對。
  冥冥中的安排太奇妙了,元之此刻不禁釋然,也許她也會有奇遇。
  這時,呂一光与梁云兩人同時喊出來:“關元之/林慕容,到什么地方去了。”
  元之不得不慢慢現身,并且咳嗽一聲,“我在此地。”
  該死的原醫生,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她。
  見了面,非同他算帳不可。
  呂一光大喜:“慕容,好极了,請過來。”
  梁云震惊,“元之,這是你?”
  元之清清喉嚨,“讓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呂一光忘了上班,梁云也暫停上學一天,一行三人,找個幽靜地方坐下。
  梁云直搖頭,“一定有人開我們玩笑。”
  當然有,那是曼勒研究所的原醫生。
  元之幽幽說:“我的确是關元之。”
  梁云直搖頭,“你比元之高一個頭,再說,皮膚容貌沒一絲相像,我肯定你是林慕容。”
  呂一光說:“慢著,她談吐思想態度沒有一處似慕容,我肯定她是關元之。”
  元之呻吟。
  梁云怔怔地看著元之,忽爾落下淚來,“元之,你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梁云問:“你到底是誰?”
  呂一光按住梁云的手,“給她一點時間,這不是件簡單的事。”
  梁云非常困惑,用手托住頭,看牢林慕容/關元之。
  元之半晌問:“我希望你倆可以接受我。”
  呂一光立刻說:“這不是問題,我与慕容一向是好朋友,只不過,”他無奈地說,“忠言逆耳,她日漸与我疏遠,嫌我比她媽還嚕嗦。”
  梁云听了這話,愁眉百結中還笑出來。
  “不,”元之抬頭,“不,一光,我一見你,便有股异常的親切感,我想林慕容是對你另眼相看的,你才真正對她好。”
  梁云這時說:“不知怎地,我越看你越似元之。”
  元之有講話前先皺眉的習慣,此刻活靈活現的在林慕容臉上露出來。
  元之苦笑,她的确是元之,不過此刻,她有更要緊的話要說:“兩位,我需要朋友,假使有什么意外,我再變成另外一個人,請照舊當我是朋友。”
  梁云錯愕地看著元之,“我不曉得你說什么?”
  呂一光思索一會儿,微微笑,“你的意思是,元之,你也許會再次借用另一人的身体。”
  元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一光,你真是明白人。”
  一光也很高興。
  “一光,”元之靈机一触,不禁問,“你在大學里,到底讀的是什么?”
  一光笑意更濃,“說來湊巧;我選的科目是靈魂學。”
  梁云低呼:“難怪你明白的事我全然不懂。”
  “不要緊,”一光安慰她,“我慢慢講給你听。”
  元之也笑了,至少她玉成了這一對年輕人,她還來得及做這件好事。
  一光又說:“慢著,元之,日后我們如何相認?”
  元之笑,“問得好。”
  梁云不置信地接上去:“襟上別一朵玫瑰花,手上拿本文藝小說?”
  元之答:“不,我們的暗號是小宇宙。”
  “好,”一光答,“無論是否托生在一只貓身上,只要你講出小宇宙三個字,你即是關元之。”
  梁云歎口气,“天呵,到底這是怎么一回事?”
  一光對梁云說:“我們給元之時間處理私事,來,我送你去上學,順帶給你解釋靈魂与肉体的關系。”
  “元之,我不舍得你。”
  梁云与老同學緊緊擁抱。
  “保重。”
  梁云依依不舍,“下次我們見面會在几時?”
  元之看著他倆,忽然用了原醫生的語錄:“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也許下一生。”
  他們終于道別。
  元之獨自在風景怡人的河畔散步,從前,貨倉林立的一帶此刻都是新建的公寓大廈。
  海鷗不知物是人非,仍然飛來覓食。
  元之輕輕歎口气,這條河不知見過几許風流人物。
  游覽船緩緩駛過,甲板上的游客朝元之揮手,元之亦与他們招呼。
  她在河畔躑躅,不愿离去,似有所盼望。
  忽然之間,有人叫她:“元之。”
  元之這一惊非同小可,遠遠比有人叫她慕容還要意外。
  誰,會是誰?
  她雙腳釘在地上,一時移動不了。
  左眼忽然跳動,那顆淚痣,更似將墮未墮的一顆眼淚。
  “元之,假如這真是你,請你說出我們之間的暗號。”
  元之終于凝聚力气,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紅頭發綠眼睛滿臉雀斑的年輕男子。
  元之詫异得說不出話來。
  只听得他很溫柔的說:“假使你是關元之,你一定知道我們間的暗號。”
  元之忽然間知道他是誰了。
  既惊且喜,但是又覺得突兀,元之捧腹大笑,笑到流下眼淚來。
  紅發青年卻固執地問:“暗號是什么?”
  “我們兩人一起說。”
  于是兩人异口同聲:“小——宇——宙。”
  大家緊緊擁抱。
  “元之!”
  “香貞!”
  列位看官,是,這紅發青年正是江香貞。
  呵,江香貞終于如愿以償,轉為男身,她倆又再一次相會。
  只不過此刻兩人都惜用著別人的身体,情況十分詭秘。
  “去喝一杯。”
  元之按住她問:“你怎么會找到我?”
  “我此刻是一個蘇格蘭人,我姓麥克阿瑟,而你在英格蘭,經過三號指示,自然輕而易舉找到了你。”
  “沒想到曼勒這么快達成了你的愿望。”
  “事有湊巧,机緣巧合。”
  對她們來說,不過是兩個女孩子聚舊,在旁人眼中,卻全然不是那回事。
  只見一男一女難舍難分在情話綿綿。
  男的一頭烈火似紅發,女的肌膚似雪,兩人都一般高大,煞是好看。
  “太好了,香貞,你可以從頭開始。”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舒服得多,也許你也應該試一試。”
  這樣的好介紹元之如何擔當得起,連忙駭笑搖手,“不不不,我情愿做女性。”
  “做女子辛苦呢。”
  “做生不如做熟。”
  香貞,不,麥克阿瑟君笑道:“可見人各有志。”
  元之不由得問:“蘇格蘭人好做嗎?”
  “有時需穿裙子,”香貞答,“不過穿裙子對我來說真是駕輕就熟。”
  元之笑得打跌。
  香貞上下打量她,“元之,此刻的你十分迷人。”
  元之舉起手,“一家不知一家事,我擔不起這個身体,我明天就打算回曼勒去。”
  “元之,別太挑剔。”
  “我自有我的苦衷。”
  香貞說:“來,到紅獅酒館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
  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元之就走。
  紅獅酒館里坐著一個俏麗的金發女,看樣子已等了好久,一見元之,立刻杏眼圓睜,雙手叉在腰上質問:“你是誰?”
  元之馬上投降,“我先走一步,我們后會有期。”
  立刻轉身逃离是非之地。
  可是麥克阿瑟追上來:“元之,元之。”
  元之微笑,“記住暗號,我若需要朋友,你要隨時奉召。”
  “得令。”他向元之敬禮。
  元之与他握手,“祝你幸運。”
  “我的确幸運得無以复加。”
  “我先走一步。”
  “元之,我可否勸你一句話?”
  “請講。”
  “不要計較軀殼是否十全十美,每個人都有优點有待發掘,看你如何利用矣。”
  元之只覺委屈,但終于點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
  “你現在的身分是什么?”
  “我是一名上進的年輕律師。”
  元之笑,“怪不得你的英語純正,沒有鄉音。”
  香貞神采飛揚,躊躇滿志,顯然高興到极點,一看就知道她太喜歡做麥克阿瑟。
  元之由衷地為香貞高興。
  她与他在酒館外道別。
  呵,每個人都找到伴侶,只余關元之孑然一人。
  元之慢慢踱步回酒店去。
  原醫生隨即找到她,曼勒對她的行蹤真正了如指掌。
  “見到江香貞了?”
  元之正想問這個問題:“香貞并無讀過法律,如何做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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