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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命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尋找失貓》

  小梅极度失意,受到女性生命中最大打擊,她与男朋友周新朝已經談到婚嫁,他忽然掉下她,連電話都不听,也無解釋,叫小梅手足無措。
  震惊過后,接著而來的是無比沮喪,她對人對己不再有信心,世上所有竊竊私語,都似譏笑她的無能。
  打那個時候開始,她下了班便喝上一杯,一杯變兩杯,兩杯變三杯。
  說來好笑,一個妙齡女子廚房里最多的竟是空酒瓶。
  一年過去了,情況并沒有好轉。
  半夜她時時自床上躍起,大聲哭喊:“為什么那樣傷害我,為什么這個人可以為所欲為而不獲懲罰?”
  白天起來,也覺得自己荒謬。
  小梅体重減了十分一,皮膚干燥,臉容憔悴。
  可是,她是一個獨居的都會女性,人家只會以為她熬夜超時工作,或是稍為不修邊幅,沒想到她精神己瀕臨崩潰。
  就是在那個長周末,她想到一共有四天無處可去,便喝了大半瓶烈酒。
  神智還在掙扎:“敖小梅,”她同自己說:“收拾行李到東京去走一趟吧,買些頂尖時裝及化妝品回來送人,來”。
  行李夾与護照都放在柜頂,半醉的她搬了一張小凳子過來,站上去,搖搖晃晃,扯下箱子。
  一失足,她摔了下來。
  小梅覺得她是頭先落地,像電影中慢鏡頭一樣,咚咚咚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并不痛,她失卻知覺之前還來得及想:糟,摔死了也沒人知道。
  可是沒多久她就蘇醒了。
  內心出乎意料之外平靜,這是她所盼望的平和感覺,小梅不禁有一絲歡喜。
  接著,她發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一間雪白的房間,沒有家具,牆壁散發著柔和晶瑩的光。
  忽然有一把溫柔的女聲傳來:“准備好了嗎,我們出發吧。”
  “出發?”小梅莫名其妙,“去何處?”
  “跟我來。”
  “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女聲笑了,“敖小梅,你真糊涂,資質比起其它同齡女子差好多。”
  小梅也忍不住笑,“被你猜中了,也好,反正閒著,跟你去看個究竟。”
  女聲說:“記住,你只有三個選擇。”
  小梅仍然大惑不解,“選什么?”
  女聲輕輕吁出一口气,“跟我來。”
  說也奇怪,小梅覺得有人在她身后大力一推,她的身体便浮了起來,飄出牆外。
  這時,小梅心中明澄一片,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她有點凄惶,有點害怕,“我,我可是——”
  女聲說:“你終于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應得到安息,你還要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應獲得新生命,從頭開始。”
  “什么?”
  “重新開始生活呀。”
  小梅意外,她握緊拳頭,“呵,如果有這樣的机會,我一定會做得更好。”
  “告訴我你會挑什么樣的家庭。”
  小梅毫不猶疑地答:“富家。”
  女聲嗤一聲笑出來。
  小梅辯說:“我出身貧窮,父母視錢如命,長期扣克子女,我認為富庶家庭可幫我得到幸福。”
  女聲說:“來吧,這家人姓劉,不算首富,可是也算是有錢人。”
  小梅跟著聲音走,忽然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只見地上舖著雪白的羊毛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燈纓絡,華麗,但不俗气。
  大沙發里坐著兩個女子,一老一小,長得十分相象,分明是兩母女。她們臉上沒有笑容,肅穆地不知在討論什么。
  小梅詫异,她可以選擇這戶人家嗎?
  只听得年輕那個說:“我同他講,我已經不能再等,同他在一起,有名無份,已經六年,再不結婚,夜長夢多,我并無出路。”
  她母親問:“他怎么說?”
  “他出外公干,索性不理睬我,想把我丟冷了才說話。”
  那母親急了。臉色煞白。
  “六年來我己吃慣穿慣离不開劉家,這下子不下殺手鑭,恐怕成不了事。”
  小梅在一旁听得發呆。
  她從沒想過男女之間可以談戰略,工心計。
  那母親說:“阿琳,你打算怎么辦?”
  “我告訴他,我己怀孕。”
  “老掉牙的戰略,行得通嗎?”
  “他是長子,我怀的是男胎。”
  “他有什么表示?”
  “暫時沒有回應。”
  阿琳的母親大惊,“這事可不能拖,肚子會隆起,屆時非生下來不可。”
  阿琳鐵青著臉,“生下就生下,全世界都知道嬰儿是劉家長孫。”
  “他不娶你,你也就身敗名裂,拖著孩子,到什么地方去?”
  “一定要狠狠賭一記。”
  “阿琳,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行,我青春已盡,与他分手,即時淪落,非要歹毒地押上所有賭一舖。”
  “你未必贏。”
  “我知道,可是,我已沒有選擇。”
  小梅在一旁忍不住叫:“你為什么一定要嫁入這戶人家,人要有自尊呀。”
  女聲微笑,“說得好。”
  小梅問:“那個男嬰,是我的新生命嗎?”
  “你會選他嗎?他的父親終于屈服,在阿琳怀孕五個月的時候正式与她結婚。”
  “不!”小梅大為反感,“我不要做他。”
  “為什么?”女聲大為訝异,“富家,長孫,將來是承繼人,不是你理想的新生命嗎?”
  小梅十分厭惡,“咦,我不愿有一個那樣會耍手段的母親,亦更抗拒父親生性涼薄。”
  “太挑剔了。”
  “這种夫妻其實沒有感情,各怀鬼胎,只有目的,在這种家庭長大,即使錦衣美食,有何幸福可言?”
  女聲感慨,“你要求太高了。”
  小梅說:“或許是,不過,你說過,我還有其它選擇?”
  “相信我,這是唯一的富家,記住,放棄了可回不了頭。”
  小梅惆悵地說:“我明白。”
  她鄙視這种便利婚姻,買賣形式,她不愿意做這家人的孩子。
  “有志气。”
  “誰,我?”小梅笑了,“不是愚不可及嗎?”
  她輕輕离開了豪華的劉宅。
  忽然好奇問:“那阿琳,會快樂嗎?”
  女聲解答了她的問題:“求仁得仁,從此穿金戴銀,吃用不愁,當然快樂。”
  小梅說:“我們去別家吧。”
  “記住,尚余兩個選擇。”
  “幫我尋找真愛。”
  “好,真愛。”
  那是小小一間陋室,根本沒有家具,一對年輕男女卻無比歡愉,在談他們的將來。
  小梅留神聆听。
  男的說:“我己考取法律系,秋季可正式入學。”
  女:“恭喜你。”
  男:“可是學費——”
  女:“我會找工作支持你。”
  男:“可是你的學業——”
  “不要緊,等你畢業后再供回我好了。”
  “佩芝,我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志榮,但愿你為我們將來努力。”
  听到這里,小梅已經不住搖手,“不不不不不。”
  “怎么了?”
  “快走快走。”
  “志榮与佩芝真誠相愛,你看不出來?”
  “走走走。”
  女聲沒好气,“喂,你這個人,究竟搞什么鬼?”
  小梅笑了,“你听我說,男女之間,最好不要牽涉到恩典,一方欠另一方太多,是報答好呢,還是不報答?背著那樣大的包袱。感情會不變質嗎?很難。”
  “你倒是看得很透徹。”
  “現在是挑自己的出生,能不小心?況且,旁觀者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女聲沉默片刻。
  小梅好奇心來了,“告訴我,志榮与佩芝的結局如何?”
  “他不負她所望,畢業后成為名律師。”
  “她呢?”
  “很快怀了孩子,因為兼顧工作及家庭,外型衰老不堪,人們不明所以,時時覺得奇怪,梁志榮律師怎么娶了個丑婦。”。
  “她快樂嗎?”
  “不,她不能釋然,她胸襟不得廣闊,牢騷日多,使子女遠离她,至于梁志榮,他也有外遇。”
  “哈,”小梅冷笑,“還說是真愛。”
  “他倆在陋室的剎那,你敢說不是真愛嗎?”
  小梅無言。
  女聲說:“你也戀愛過,你是過來人。”
  小梅間:“他為什么离開我?”
  “他覺得會找到更好的人。”
  “結果如何?”
  女聲微笑,“這等始亂終棄的人會有什么好結果。”
  小梅意外,“會有報應嗎?”
  “他終于娶了一個略有妝奩的惡女,事事叫他難堪,十分出丑,成為笑柄。”
  小梅不語。
  “有無好過一些?”
  “我已經不關心,好歹不關我事。”
  “好!”
  小梅嗒然,“來,幫我找第三戶人家。”
  “也是最后一次机會。”
  “可能我是太挑剔了。”
  “希望這一戶适合你。”
  “可否告訴我那是誰?”
  “不可以。”
  小梅一抬頭,已經到了一戶人家。
  一看就知道環境十分普通,小梅連忙同自己說:不要緊,一家人至要緊相親相愛。
  只見一個朴素的家庭主婦捧出晚飯,小梅不由得生了一分親切。
  小梅想問:你是我將來的母親嗎?
  只听得她說:“大妹還沒有回來。”
  丈夫与其它孩子并沒有回答她。
  “吃飯吧。”
  他們一涌而上。
  小梅納罕,誰是大妹?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低著頭,腳步遲鈍的是一個憔悴的少女,呵,一定就是大妹。
  少女一聲不響走人房間。
  母親間她:“肚子不餓?”
  少女搖搖頭。
  她用手捧著頭,不聲不響。
  小梅忽然明白了。
  呵,不好,大妹才是她母親。
  小梅戰栗,不不,她才不要托世在那樣的單親家庭里做人,這個新生命沒有出頭的日子。
  “已經是最后一次机會了。”
  “這三次机會都太差勁。”
  女聲忽然不客气起來,斥責敖小梅:“你無理取鬧,嫌三嫌四,我老老實實告訴你,你若不去,一輩子做飄零的精靈。”
  “我不怕。”
  “你敢与我作對。”
  “我不怕。”
  “大妹的女儿出身雖然清苦,可是將來會成為社會赫赫有名的人物,還不快去。”
  “不。”
  “你會戰胜出身。”
  “不。”
  “我毋需征求你同意。”
  小梅忽然聰明起來,“不,你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否則你不會諄諄善誘。”
  女聲冷笑,“咄,對周新朝又不見得如此精明。”
  小梅不出聲。
  “對不起,我不該剌傷你。”
  “別擔心,我不覺得痛。”
  “你不再愿托世為人?”
  “不,我只是想找一個理想家庭。”
  女聲恢复平和,“世上沒有理想家庭這回事。”
  “是,我也漸漸明白。”
  “一個人必需利用有限天賦,配合机緣,做到最好。”
  “是,知足常樂。”
  “那么,還在等什么?”
  “就讓我做閒云野鶴吧。”
  “机會即逝。”
  小梅再三重复,“我不怕。”
  這時,小梅看到另外一個女子緩緩走進來,她向小梅鞠躬。
  “這位姐姐,你不愿的話,該輪到我了。”
  小梅十分訝异,“你可有看清楚?大妹未婚怀孕,你將會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那女子面目娟秀,笑笑說:“孤儿也可以出人頭地。”
  “可是,那要經過多少掙扎。”
  “憑一己力量,戰胜環境,必有成就感。”
  “哎呀,你是多么勇敢。”
  那女子說:“承讓,承讓。”
  小梅低下頭。
  她已經沒有机會。
  她走到屋外,坐在街沿,落下淚來。
  路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沒有一個人看得見她,与她說上一句話。
  小梅既渴又倦。
  女聲問:“后悔?”
  小梅搖搖頭。
  “從沒見過如此固執的人。”
  “我還是人嗎,我已經不是人了。”
  “其實,剛才你見過的三個孩子,都可以成為身心健康的人,胜過他們父母。”
  小梅感喟,“年輕不知道苦,回頭想,直打哆嗦,不知如何熬過來。”
  “你有何打算?”
  “我己失去尋找新生命的机會,只得四處游蕩,你可需聘用助手,我跟你可好?”
  女聲啼笑皆非,“別開玩笑了。”
  小梅頹然,“這早晚,他們也該發現我的肉体了吧。”
  “你還在乎嗎?”
  “到底用了這些年,當然有所眷戀。”
  “你并不珍惜,亦無好好保護善待它。”
  小梅歎口气,“這是我的錯。”
  “不舍得舊軀殼?”
  小梅問:“爸媽會傷心嗎?”
  女聲反間:“你說呢?”
  “年輕生命無故終止,一定會引起傷感,像清晨綻放的水仙,未看到中午。”
  “形容得很好。”
  “他們要多久才發覺我倒在地上?”
  女聲忽然冷淡起來,“誰知道,三五七天,甚至一個半個月。”
  小梅沉默。
  “你既然已作決定,恕我還有別的任務,我要走了。”
  “那我——”
  女聲不耐煩,“一天到晚我我我,你是誰,誰關心,那么普通的一個人,卻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所以有今日這种結局。”
  小梅一怔,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
  的确是,自我中心的她漸漸自慰自怜。
  “自殺的人還有那么多要求!”
  “慢著。”
  “什么事?”
  “你說我自殺?”
  “是。”
  “我可沒自殺,你誤會了。”
  女聲失笑,“是嗎,說來听听。”
  “我只是失足。”
  “過了廿一歲,失足也是你自己的責任。”
  “我是其的自高處摔下,碰到頭部,不治身亡。”
  “可是你喝那么多酒。”
  “許多人都愛喝上一杯,罪不致死。”
  “你別狡辯,自殺与否,回去看個究竟。”
  “回去?”
  “跟我來。”
  “你可以控制時間空間?”
  女聲不理她,“這事可不能搞錯,我只管自殺個案,別的不是我職責。”
  剎那間小梅覺得她己回到熟悉的環境,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公寓。
  哎呀,不知多久沒開窗了,整個客廳有股霉味。
  然后,她呆住了。
  她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后腦流出血來,小小一灘,已經凝固,變成紫黑色。
  小梅直嚷:“快喚救護車!”
  女聲冷冷說:“誰去叫?你我又不是這世界上的人。”
  小梅急得團團轉,“怎么沒有人來扶我一把?”
  “所以做人要自己爭气,敖小梅,人不自愛,誰來愛你。”
  小梅急得落下淚來。
  太糟蹋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女聲說:“讓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像電視上的回放片段,小梅看到她自己端了小棍子站上去取行李夾,失足跌倒在地,后腦先撞到玻璃茶几角,再重重墮地。
  鮮血立刻溢出。
  女聲說:“嗯,的确不是自殺。”
  小梅懇求:“快,快叫人救我。”
  “對不起,”女聲無奈,“你命中沒有救星,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小梅急問:“我如何自救?”
  “要不要試一試?”
  “我都昏迷了,怎么試?”
  “努力掙扎,這是你的生命。”
  “好,給我一次机會,失敗了,我一無所有,成功了,我做回自己。”
  “你愿意做回敖小梅?”
  “是。”
  “那又何必多事,你看你,自暴自棄那么長一段日子,不知所云。”
  小梅心境忽然之間明澈如鏡,“讓我回去。”
  “好好做人。”
  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小梅立刻恢复知覺,她的手腳蠕動一下,面孔上冷膩膩,她知道是血。
  她用盡了力气,才伸手取到電話。
  她按了緊急號碼。
  “救命。”她聲音微弱,“救命。”
  小梅再度失去知覺。
  這次醒來,眼前一片白,她放心了,這分明是醫院,她無恙,她得救了。
  看護見她蘇醒,立刻過來診視,“醫生馬上到,別怕,頭上縫了五針,休養數日可以出院。”
  小梅感慨万千,呵,再世為人了。
  “同事与親友都來看過你。”
  小梅點點頭。
  “幸虧你及時撥三條九召救護車。”
  小梅不語,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便是新生命,想到選來選去,還是選回做自己。
  “醫生說你血液中含過多酒精,這是你失足的原因?出院后千万把酒戒掉才是。”
  小梅微笑,唯唯喏喏。
  都是一場夢嗎,可是女聲是那樣熟悉,喏,同看護的聲音差不多:略帶權威,可是不失体貼,象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
  醫生進來了,問候几句,給了點鼓勵。
  小梅知道她應該怎么做。
  她同別人說:“摔了一跤,沒有別的事。”
  自此之后,她換了一個人。
  整個敖小梅都變了。
  她現在事事感恩、大方、不計較、体貼、忍讓、愿意幫助人。
  隨即她發覺,社會其實不需要天才或是奇才。最有用的,是刻苦又肯用功的人,處世做事,態度最重要,她把以前那种怀才不遇,憤世族俗的脾气全收起來,上司很快發覺她的优點,馬上予以重用。
  生活日趨正常,她亦恢复約會,對象不是那么易找,可是至少她已重新展開社交活動。
  一日,在夢中,她又听到那熟悉的聲音。
  “敖小梅,好嗎?”
  小梅不胜訝异,“你是真的?”
  女聲笑,“你說呢?”
  “我還以為我做夢夕”
  “很高興看到你生活得比從前好。”
  小梅謙道:“還可以進步。”
  “幸虧活轉來了可是?”
  小梅無限唏噓,“只差那么一點點。”
  “今年年底,你會碰到未來伴侶。”
  小梅欣喜,“是個好人嗎?”
  “不會叫你失望。”
  “富有嗎、英俊嗎、体貼嗎?”
  “你并不是那么稀罕一個人的金錢与外貌。”
  “你很了解我。”
  “好好做敖小梅。”
  “知道。”
  她翻了個身,睡得很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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