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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据說我小時候十分頑劣,兩歲才開白講單字,父親教我阿拉伯數目字,我不耐煩,指著說一、一、一、一、統統是一,然后當學會了,坐在電視机前看長篇卡通,哈哈哈哈哈。”;
  嬋新見振星如此天真活潑可愛,不禁也笑起來。
  “對不起,妨礙你早禱。”
  “我已做過。”
  振星說:“禱告是同上帝說話吧。”
  “是。”
  “他听得到嗎?”
  “次次都听到。”
  “那么,世上為什么還有饑荒戰爭疾病,你為什么要進醫院做手術?”
  振星并非存心揶揄,她語气中自有一股無奈蒼涼。
  呵,嬋新發覺她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嬋新心平气和地回答:“可是星宿亦有生与死,宇宙間有光与暗,人世有善同惡,万物均具陰陽,一直有兩股對比的力量存在,沒有丑,焉知美,沒有恨,誰會認識愛。”
  振星剛想再說什么,忽然听到門鈴晌。
  嬋新說:“呵這是來接我的。”
  “我去招呼,你且更衣。”
  振星一邊走一邊口中喃喃自語:“光与暗,善与惡,陰与陽……”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人,“小姓徐,前來接鐵莉莎修女。”
  “請進來。”
  “一早打扰。”
  “喝杯咖啡好嗎?”
  “謝謝。”虔誠的教徒都有無邪的雙目。
  振星領他到廚房坐下,一邊做早餐,一邊說:“麻煩你了,一早前來接我姐姐。”
  那年輕人笑說:“不妨事,若非鐵莉莎修女,我今日不會在世上。”
  振星一怔,“此話怎說?”
  “呵,三年前我患血癌,由鐵修女捐骨髓給我,我才得以存活。”
  什么?
  振星大大震惊,每隔一些時候,她便有新發覺,姐姐簡直有异于常人。
  那年輕人愉快地說下去:“那一年她共救活了兩名病人,不過另一位最近又再度入院,未知情況如何。”
  兩次!
  振星听到身后有咳嗽聲。
  他知道父親起來了,他才不會讓陌生人送嬋新入院,振星歎口气,她听過木蘭替父從軍,看樣子周振星非走這一趟不可。
  這時天還未亮,振星連忙套上外出服,取過車匙,搶著說:“由我陪姐姐。”
  可是周舜昆說:“不,你陪母親,我去去就回來。”
  振星猛地想起,他們父女也許有話要說,想爭取獨處時間,故默默頷首,送到門口。
  待車子開走了才關門,一回頭,看見母親已經衣著整齊站在身后。
  “別擔心,”她說:“今日不過做檢查,中午便可返來。”
  “母親,”振星問:“你會不會捐骨髓給人?”
  紀月瓊笑,“什么意思?”
  振星坐下來,似自言自語:“父母有需要,我當然義不容辭。”
  她母親立刻欠欠身,“謝謝,謝謝。”
  “還有,王沛中如果不行了,當然也得出手。”
  紀月瓊頷首,“事后叫他全家叩頭謝恩。”
  “可是其它人等,這真是……”
  “怎么會講到還么大的題目上去?”
  “嬋新呀,那么瘦小個子,動輒捐這個捐那個給陌生人。”
  紀月瓊動容,“呵,她真的慈悲為怀。”
  振星說:“我放心了,那樣的一個人,大抵不會來同我爭家產。”
  紀月瓊看著女儿,歎口气,“真是我的錯。”
  “什么?”
  “教女無方,把你養得口無遮攔。”
  “呵我是有話直說。”
  “人家會怎么想?”
  振星微笑,“媽媽,事事想著人家怎么想,那還怎么做人。”
  “你真豁出去了。”
  “媽媽,我一心來這世上享福,當然要放開怀抱,難道你不愿看到我這樣開心?”
  “你快樂,比我自己高興更好。”
  振星哈一聲,“我一早就知道。”
  “別多講了,去,去醫院給你父親与姐姐精神支持。”
  “你呢?”
  紀月瓊理智分析:“在這件事上,我純屬姻親,一點血緣關系也無,用不到我,我是外人,我在場,徒勞無功,你不同,一則可代表我,二則年幼無知,無人嫌你。”
  “我去,我去。”
  振星抵達醫院,在候診室見到老父,他背著她,振星驀然發覺父親頭頂部位頭發已經稀疏,心里一痛,連忙趨向前去,“爸爸。”
  周舜昆拾起頭,“你怎么來了。”
  “我給你送熱可可來。”
  振星遞上一只小小不鎊鋼暖壺。他認得這只暖壺由他親手買來給念小學的振星帶飲料去學校喝,一晃眼這么多年了。
  “姐姐呢?”
  “在接受檢查。”
  “爸要不要回家?我替你。”
  “再等一會儿,這些年來我并無為她做過什么。”
  振星說:“好象是她不愿跟你。”
  “我總覺內疚。”
  振星微笑,“都是注定的吧,像我,天天同父親廝混,有這個福气。”
  “你小時候真正可愛,一張臉雪雪白,扁扁的,像活娃娃。”
  振星笑,“父母看子女,都用這樣的目光吧。”
  醫生出來了。
  照例安慰病人家屬,表示不過是中小型手術,并無大礙,明日上午九時許入院,即刻入手術室,中午可知結果,三日后可出院云云。
  最后醫生看著振星問:“周小姐你是什么血型?”
  “A十。”
  “同病人一樣,如有必要,你愿意捐出血液嗎?”
  振星亳不猶疑,“愿意。”
  周舜昆接著表示想把病人轉到私家房間,讓她安靜休養。
  振星一抬頭,看到王沛中赶來了。
  心頭一喜,“你不用上班?”
  “我來支持你呀,你的事即我的事。”
  振星溫柔地看著他,“一張嘴這樣會說話了。”
  “對,忘記告訴你,爸爸打算送輛車給我們做禮物。”
  “那多好。”
  “來喝喜酒的客人自然會帶傳統的黃金首飾來給新娘配戴。”
  振星謙遜,“那我真的要抬不起頭來了。”
  半晌,王沛中間:“你姐姐可出院沒有?”
  振星一怔,他都知道了。
  王沛中雙手揮在口袋里,“沒人對我說過什么,是我自己綜合這一兩日的所見所聞,蛛絲馬跡,得到的結論。”
  那,也就很聰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個姐姐嗎。”
  振星點點頭,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樣無聊庸俗,成日為一襲婚紗,一件首飾鑽營,姐妹倆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談論鄰家的是非,然后,中年齊齊發福,結伴挑女婿,搓麻將,數媳婦的不是……
  周嬋新太高貴圣洁了。
  振星到這一刻還弄不懂嬋新今早說的善与惡,生与死,陰同陽。
  這時看護微笑走過來,“你們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們一行三人馬上走進病房。
  嬋新有點虛弱,需扶著才能坐起來。
  振星忙說:“這是餓出來的,回家多吃些滋補食物,保證有气力。”
  看護推門進來,“請于一時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聲,輕輕告訴振星:“同酒店一樣,過了一時,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著嬋新的手,忽爾老淚縱橫。
  振星与玉沛中假裝看不見,人總有流淚的時候,哭是一种宣泄感情減壓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絨大衣脫下罩姐姐身上,扶著她上車
  嬋新尚一直閉著雙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車子后座舖好枕頭及厚毯子,讓嬋新平躺著回家。
  嬋新微笑,“倒底要有家人。”
  “爸,你与沛中嬋新同車。”
  “你呢?”
  “我,我獨闖江湖。”
  王沛中笑,“把帳單寄回家就行了。”
  嬋新忙說:“手術后几位可別這樣詼諧,大笑會牽動傷口痛坏人。”
  振星瞪著王沛中幸幸說:“你別當我是煮熟了的鴨子,不會飛。”
  他們到家的時候;菲律賓籍的家務助理已經回來,對嬋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只赶著叫修女。
  已經做好清雞湯,撇了油,加兩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嬋新喝了一大碗,然后回房休息。
  振星陪著她。、。
  嬋新感慨,“父親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卻叫他流淚。”
  “你少說几句吧,手術后怏些康复就很孝順了。”
  嬋新閉上眼睛。
  振星說:“最后一個問題,即讓你休息。”
  “請說。”
  “你何故捐出骨髓?”
  嬋新答得簡單:“助人為快樂之本。”
  “對本身有一定危險。”
  嬋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傷害,不一定比失敗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后繼。”
  振星沒好气:“我与王沛中只結一次婚。”
  嬋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吁出一口气:“那快樂,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嬋新溫和地答:“同挑到合适的婚紗一樣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決定結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為。”
  “謝謝你,嬋新。”
  這時振星听到母親在走廊說:“振星,讓姐姐休息。”
  振星熄燈离房。
  她与沛中在偏廳研究婚禮細節。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較熱鬧,稍后可以跳舞。”
  “伯母怎么說?”
  “伯母說,你怎么到這個時候還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國菜?”
  “結婚蛋糕上那對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著給子女觀賞。”
  “蜜月你選何地?”
  “我不肯定,好象都去過了。”
  “伯母會不會把我們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屆時就名符其實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媽一起去。”
  “他們會嫌我們。”
  這么開心,晚上還是睡不著。
  半夜振星走到客廳,發覺父親坐沙發上看夜景。
  小時候,半夜哭鬧,總是父親來拍拍抱抱,父女累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擁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頭來,見到振星,不知恁地,輕輕傾訴起當年事來,“那時几乎天天同嬋新母親吵鬧。”
  振星分析:“年紀輕,沒修養,沉不住气,經濟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導火線。”
  “我同你母真個相敬如賓。”
  “媽認識你之際已經成名,房子汽車珠寶都自置,對伴侶沒有要求,當然容易相處。”
  “振星你說得很好。”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嬋新的童年少年就這樣被犧牲掉了。”
  振星也承認這一點,“不過,她今日走的路,卻絕對是她自己的選擇。”
  “為什么我一開頭沒碰見你母親呢?”
  “我不知道,爸,也許你的人生路比較迂回。”
  “振星,答應我,善待你姐姐。”
  父親從來沒求過她任何事。
  振星連忙答“那自然,可是說不定,倒是她照顧我呢。”
  父女握緊了手。
  嬋新終于躲不過那一刀。
  手術做了兩個多小時。
  振星感覺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問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后來看護見到她連忙別轉面孔,不欲敷衍。
  醫生終于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病人情況良好。”
  振星馬上打電話通知母親。
  整家歡騰起來。
  王沛中偷運兩瓶香檳進來,待嬋新一醒,立刻開了盛在紙杯中遞于眾人暢飲。
  振星附下臉去問姐姐:“痛不痛?”
  嬋新輕聲答:“傷口只不過像一只熨斗在烤。”
  稍后紀月瓊亦來探訪,詫异地說:“這么多人,振星,你与沛中先退出去。”
  “我們晚上再來c”
  到了市中心,他倆結伴吃火鍋。
  飯店里人山人海,門外一大堆吃客輪候,擠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說:“像台北。”
  周振星說:“像香港。”
  “三年間這里會更擠逼,”王沛中惋惜地說。
  “都是你們台灣人,炒高了地皮,現在百物騰貴。”
  “好象是香港人先看中溫哥華。”
  “才怪,今年統計,過去十二個月,台灣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向錢看的資本主義國家當然食髓知味。”
  兩個年輕人只不過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來了,不怕失寵?”
  振星由衷地說:“受寵廿二年,也該与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這點好。”
  “啐,我优點多著呢。”
  “那日伯母向我暗示,希望我倆多生几個孩子。”
  “是,媽講得再明白沒有,早結婚,早有家庭,添三兩個孩子,然后隨便我們干什么。”
  “通常只有男方家長才會有類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輩子奉獻給天主,她是不會有后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歲開始,媽便游說我做傳統家庭婦女:振星,文憑只是用來防身用,一個人到頭來不過三餐一宿,何必飛得那么高那么遼。”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個成名人物。”
  “母親大概是飛得累了。”
  沛中搔搔頭皮,“我是想飛飛不起來。”
  “鴨嘴獸怎么飛,樹熊怎么飛,食蟻獸怎么飛?”
  “你說誰?”
  “我在說狗熊。”
  這种無聊肉麻的對白持續了個多小時,兩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無比喜悅,自得其樂。
  然后到朋友家去坐了一會儿,看部電影,已是午夜。
  撥電話給母親,紀月瓊說:“嬋新睡了,我們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來,明日請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終于松弛下來。
  周嬋新三日后出院,身体异常虛弱。
  王沛中替她借來一輛電動輪椅,嬋新不用的時候,是振星坐在上頭滿屋亂轉。
  紀月瓊惱怒地說:“振星,你從小是只猢猻。”
  振星扮個鬼臉,“我要是狒狒,家里更熱鬧。”
  周舜昆放下報紙,“別說她,還指望她不日帶几只小猴子來呢。”
  嬋新一直微笑。
  這几日她穿著振星的衣服,休息過后,神清气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紀月瓊忽然說:“嬋新,你不要走,豈不是好,”
  嬋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愿。”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會常來探訪父親。”
  紀月瓊歎口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間:“嬋新,你何故失蹤綜十年?”
  “振星!”紀月瓊抗議,“你別想問就問好不好。”
  卻不妨嬋新即時回答妹妹“彼時我有點誤會,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說:“你認為爸爸是坏人。”
  “沒錯。”
  紀月瓊搖搖頭笑,“倒底是兩姐妹。”
  她倆十分親厚。
  嬋新并無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隨和可親。
  對于世俗事也十分感到興趣,不恥下問,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為何要知道口紅胭脂的潮流及售价?”
  嬋新微笑,“那么,勸年輕教友不要濃妝時可与她們作出合理討論。”
  “呵,你不想盲目反對任何事。”
  “你把我講得太好了。”
  “你這態度像我媽媽。”
  “我的榜樣是我天父。”
  “說來听听。”
  “耶穌入世,替門徒洗腳,又為大麻瘋治病,耶穌慈悲,對來人說:誰若無罪,便擲第一塊石頭,他并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視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屬于我的教會,教會調派我在中國N鎮工作,此刻我請病假,痊愈后即需前去履行職務。”
  “叫他們把你調到溫哥華。”
  嬋新笑不可仰。
  “嘿,在溫埠光是處理青少年問題就夠你瞧的。”
  “那當然,沒有一個職位更輕松。”
  “我們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歡你。”
  “嬋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個頭,把她緊緊擁怀中,叫地透不過气來。
  她幫她修頭發,幫她護理皮膚,替她重置簡單暖和的冬衣好讓她再度前往中國。
  “媽,統統是凱斯咪,可是別告訴她,怕她拒絕。”
  “振星,這些衣物太名貴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為我小題大做。”
  嬋新也會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輪椅上看振星為如此小事躊躇不決。
  花店服務員態度良好,從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嬋新,你說哪种好?”
  “我毫無經驗。”
  修女當然應該如此說,振星大笑。
  嬋新輕輕吟道:“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梔子花。”
  店員松口气,“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猶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決定未遲。”
  嘉汀妮亞亦抑或凱米莉亞?
  嬋新說:“我肚子餓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帶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說,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嬋新不高興。
  振星說:“我到過梵蒂崗,那年十七歲,暑假,我特地去看米開蘭基羅真跡,他并非我最心愛藝術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還是感動得几乎落淚,為著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畫上帝創造亞當,我躺到地上,結果和尚前來干涉,叫我站起來。”
  “你喜歡哪個畫家?”
  “我不介意家中圖畫室內有一幅夢納的荷花池。”
  “是,”嬋新頷首,“該人作品本應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倆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气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這兩個月。”
  “嫁出去之后,記得時時与父親來往。”
  “我可能隨王沛中赴美一段時期,他需到紐約實習。”
  “那父親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嬋新你听你那紅十字會調查員口吻,十年不見,一見面就批評姐妹做得不周倒,那么,你來呀,你為什么不示范如何做一個孝順女儿?嘴巴長在臉上,有時也要用來說說自己。”
  嬋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難全,千里共嬋娟。”
  振星听了頗樂,沒想到修女鐵莉莎也愛掉書包,且同周振星一樣,似是而非的時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纏住嬋新問她入教過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進大學一般。”
  “那時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嬋新啞然失笑,“那同入教會有何關系?”
  “你不想組織家庭嗎?”
  “教會本身是個大家庭。”
  “是因為某件傷心事嗎?”
  “振星,我千思万想都猜不到你會這么可愛。”
  振星睨著姐姐,“這是褒是貶?這是婉轉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傷心的事。”
  振星聳然動容:“听說女儿們最難承受這一件,你看我,同母親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媽媽說她也怕离開我之后像我這樣蠹人會吃虧。”
  嬋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歲了,你子孫曾孫玄孫會照顧你。”
  “孩子們靠得住嗎?”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盤石。”
  “好端端又說起教來。”
  “這是我真實觀感。”
  “你們母女可相愛?”
  嬋新忽然沉默。
  “你們准不准留著舊時照片?”
  “教會不是黑社會。”
  “听說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靈通呀。”
  嬋新自行李袋內取一只小小銀相框,遞給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個人,嬋新那時約七八歲,十分可愛,臉盤五官同她母親宛如一個印子印出來,她的父親亦即是振星的父親,彼時當然年輕俊朗。
  真可惜,這是個破碎家庭。
  “他們天天吵?”
  嬋新答:“在我記憶中是。”
  “為什么?”
  “雙方均不肯忍讓。”
  “是愛得不夠吧。”
  “環境也很逼人。”
  “他們打敗仗。”振星唏噓。
  “那個年代,婚姻失敗對女方的打擊比較大。”
  “噯,我听說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個字當詆毀語用。”
  “家母決定帶著我遠走他方,碰巧有親戚在倫敦做生意,我們便前去投靠,稍后父親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質上很照顧我倆,我們母女不致于很吃苦。”
  “你為什么不到我們家來住?”
  “父親又結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沒好气,“現在又來?”
  “此刻事過情遷,”嬋新笑,“無后顧之憂。”
  振星說,“現在我很明白什么叫做哀樂中年,你看我爸,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又為往事神傷,唉,做人不易。”
  嬋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后說:“我看做你并不難。”
  振星气結。
  振星的童年相當寂寞,父母都是事業派,她由保母照顧,她記得三兩歲時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媽媽晚間有應酬,一看見爸媽打扮妥當預備出門她便大哭。
  又沒有同齡淘伴,直到三歲上幼儿班才略覺人生樂趣,那時周振星的拿手好戲是把同學一掌推開。
  紀月瓊說,“嘩,亢龍有悔。”
  為此老師抗議多次。
  紀月瓊一直疑惑,“一定是遺傳,可是像誰呢,莫非是遠房的叔祖。”
  長話短說,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個談得來的姐妹是多么興奮之事。
  因血濃于水,無話不說,听了也不惱。
  故每隔三兩小時地便說:“嬋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說過了嗎?”
  “又不是釘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穌不可,你讓教會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說話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說一句。”
  “對外人也這樣嗎?”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辭覽里也充滿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許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說不,也不說是,人永遠抓不到我的小辮子。”
  “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异。
  這間屋子里從來未試過有這么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后我同你都要离開這個家。”
  紀月瓊捧著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极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向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么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么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么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么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只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
  過半晌,振星又問:“是不是很糟糕?”
  嬋新一貫中立、開明,“你有選擇的自由。”
  “倒底是華人哪。”振星吐吐舌頭。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這個角落看事,可比較明朗簡單。”
  嬋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會一直与她有聯絡,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詳細閱讀,書面回复。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說:“同在任何大机构辦事沒有兩樣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職机會,只不過公司規定職員不准結婚而已。”
  紀月瓊不便說什么。
  “下個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長女,她出生時他才廿六歲,年輕的父親,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盤一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嬰儿漲紅著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睜開眼睛看著父親,驀然靜下來。
  那一募,彷佛只發全在几個月前。
  “我相信以后嬋新會常常回來。”
  “怜憫世人比原諒父親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這個時候,兩姐妹正坐在公園長机上喂野鴨。
  振星一貫興致高漲,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腳架,又二人一齊拍,一邊絮絮講起那架照相机來歷,不外是哪一年向父親勒索成功的戰利品。;
  然后她發覺嬋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過一會儿,嬋新把著妹妹的手臂說:“振星,我有點不舒服。”
  “為什么不早說,我們馬上回去。”
  “我見你玩得那么高興。”
  “我天天都高興,來,我扶你到停車場。”
  嬋新一站起來,就想嘔吐。
  振星連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還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紅,吐出來統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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