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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林振川下班回來,淋完浴,倒了一杯礦泉水,站在長窗前觀天象。
  他住在郊外,私家路連接的山崗上只有這一座三層樓小洋房,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閃電自深紫色天空分叉劈下,照亮整個天邊,然后隔三秒鐘左右,雷聲跟著轟轟響起。
  林振川心想,這樣大的能量,人類尚未加以利用。
  雷雨風已經刮起,不知哪一扇門被吹得“彭”一聲關攏,林振川微笑,他想起曾經有一個女孩子說過,他這個地方,活脫脫似恐怖片中的古老大屋,鬼影幢幢。
  可是,那些女孩子不知道外頭那些公寓房子租金多么可怕,且又不得安靜。
  一位女同事說,她住在十六樓,十八樓的人家有初生嬰儿,每日喂奶的時分必然啼哭,脾气非常強。三個月后,女同事听到那可愛的哭聲,就會在自己的家中自言自語:寶寶勿哭,來了,馬上來了。
  她懊惱地說:城市人精神容易崩潰,多半是住所擠迫引起。
  林振川感喟,但是,做一個隱士,還真得耐得住寂寞才行呢。
  他關上窗,坐老式真皮安樂椅上,開始看報紙。
  雨下來了。
  豆那么大,打在窗上,啪啪聲也像撒豆。
  林振川想,這樣的晚上,誰不知道最好是在家中招待美麗的女朋友,讓她穿著煙霞色銀灰的絲睡衣,坐在床畔款款談心。
  雷電一聲接著一聲,林振川無法集中精神閱報,窗外又白朦朦一片。
  忽然之間,他看到一團白光,在大雨中似怪獸般朝窗口扑過來。
  林振川知道這是一輛汽車。
  半夜,大風雨,誰這么好的興致來做不速之客?
  他順手取過電話听筒,可是電話并沒有坏,為什么不預早通知?
  車子停下來,車頭燈熄滅,隔一分鐘左右,有人大力按鈴,急促而無禮。
  林振川站起來,要去開門,那人已經等不及,他用拳頭大力擂門,并且聲嘶力竭地叫:“振川,振川!”
  這种情形好不詭秘突兀,林振川忍不住一下子拉開門,“老孫,是你?”聲音似他老同學孫竟成。
  隨著雨點扑進屋來的可不就是孫竟成。
  他渾身已淋得濕透,喘著气,靠在牆上,手卻伸出來緊緊握住振川的手。
  振川連忙關上門。
  “怎么了?”
  老孫睜開布滿紅絲的雙眼,“酒,有沒有酒?”
  振川斟了一杯白蘭地給他,他一飲而盡。
  接著他脫下濕透的外套,摔到地下,“再來一杯。”
  振川把整瓶酒塞在他怀中。
  奇怪,老孫并不是沖動的人,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邪門,我真想不通,真是邪門。”他倒在椅子上。
  雷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振川,你知道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振川看著他。
  “我要說一件最最最妖异的事給你听,你要相信我。”
  “老孫,你受了刺激,慢慢說。”
  “你先應允,要相信我。”
  “老孫,有什么理由,我要不相信你?”
  “我就是怕你不相信。”
  “老朋友老同學,我在你嘴里听過許多謬論,多一件不算多,說吧。”
  孫竟成松一口气,他用手揩了揩面孔,想開口,但又像是不知從何開始,半張著嘴,發呆。
  振川既好气又好笑,搖了搖頭。
  多半是失戀。
  振川已有半年沒見過他,听說是躲起來專心談戀愛,此刻突然又冒頭現身,又是落魄模樣,不是失戀是什么?
  孫竟成終于開口了:“振川,你知道我在一個月前訂了婚。”
  果然,是為了女人。
  “不,我只知道你蜜運,訂了婚嗎?恭喜、恭喜!”
  孫竟成自顧自說下去:“我的未婚妻,叫柏如瑛。”
  振川听過這女孩,据說出身很好,家里做建筑生意,樣子也不錯,只是孫竟成從沒把她介紹過給老朋友認識。
  他曾狡獪地說:“免得你們搶。”
  振川只听得他大聲道:“她是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
  孫竟成說的是英語,“是”用過去式,振川一听,不禁同情地欠一欠身。
  莫非這女孩子已遇不測?
  孫竟成又呻吟說:“我非常非常地愛她。”
  他有點語無倫次,振川只得說:“你慢慢講。”
  “我們認識只得八個月。”
  振川點點頭。
  “我們一見鐘情,不能自已。”
  振川莞爾,每一對年輕男女都這樣說。
  有什么關系呢,這是一個听故事的好晚上。
  室內的暖气漸漸烤干了孫竟成的頭發,他自斟自飲,振川也覺得他有點自說自話。
  “自第一次見面后,我們一直約會,每一次接触,都給我不可言喻的感覺。振川,你試過沒有,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是愛情,如無意外,我們早應結了婚。”
  孫竟成用字十分肉麻庸俗,振川本想取笑他一兩句,但是卻被他聲音里的深深悲慟感動。
  無論如何,他說的是真話,他們的确在戀愛。
  “意外終于發生了。”
  振川抬起眼,忽然之間,他遍体生寒,汗毛直豎,有不吉預兆。
  “約兩個月前,如瑛遇到車禍。”
  啊,振川動容,她變了殘疾人,但孫竟成還是同她訂婚,他有這么偉大?
  “也是這樣的大雷雨夜,不過气溫要高得多,深夜,她与我通電話,她說想念我,要見我。振川,你知道熱戀中的男女總是這樣的,她与父親同住,而我有自己的公寓,所以竟由得她開車來我處。”
  孫竟成用手掩住臉。
  電光在窗外閃個不住,照得他面孔陰晴不定,十分古怪。
  “她的跑車在公路上失事,振川,你應當看到現場恐怖的情形,歐洲性能最好的車子,撞成一堆廢鐵,難以辨認。据警方說,造成這樣的損害,非得巨大的貨柜車迎頭撞,但該公路禁止大型車輛行駛;而且現場一點儿凶車的痕跡都沒有,換句話說,如瑛的跑車像是忽然之間自動變成一堆爛鐵。”
  振川張大了眼睛,“她人呢?”
  “奇就是奇在這里,照時間來說,她于晚上十二時十分左右离家,二十分鐘后駛抵現場,這是以時速八十公里推算,十二時四十分,已有人報警,說發現交通意外,整件事,發生在十二時二十分与四十分之間的一段時間內。”
  振川很佩服孫竟成還能作出這樣冷靜詳細的分析。
  他卻忍不住了,“她人呢?老孫。”
  “警方赶到現場,發現她躺在公路沿海的草坡上,昏迷不醒,离開車子殘骸,約莫三十公尺。”
  “什么?”
  “振川,你明白為什么我把時間及距离的細節記得那么牢了吧?”
  “因為整件事不可能!”
  “是,她應該被夾在車身之內,即使脫出,也不能爬行三十公尺。”
  “她受了重傷?”
  “不,振川,她連皮外傷都沒有。”
  振川惊愕地看著老朋友。
  “連擦破的痕跡都找不到。”
  “你兩個月前為什么不來把這件事告訴我?”
  “只要她活著,只要她沒事,我已經樂得流淚,還管什么其他?”
  振川跌回沙發內,覺得頭昏腦脹,也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去。
  “如瑛在醫院里休息了三天就出來了,交通意外不了了之,雙方經過這一次,覺得人生無常,宜速速抓緊歡樂時光,于是就訂了婚。”
  “實不相瞞,訂婚后她搬來与我同住。”
  “后來發生什么事?”
  “說,發生了什么事?”振川緊張地彎著身子。
  “我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照事實說呀。”
  “振川,柏如瑛不再是柏如瑛。”
  這話雖然玄了一點儿,也并非听不懂,振川試探地問:“也許車禍之后受了震蕩?”
  “不,絕不,如瑛完全換了一個人。”
  “她不記得她是誰?”
  “不不不,她性格動靜嗜好完全沒有變,這种感覺只有最接近她的人才會知道。”
  “是什么使你覺得可怖?”
  孫竟成一怔,叫出來,“你看出來了?”
  振川說:“你渾身顫抖,臉色發青,誰都觀察得到。”
  “振川,”孫竟成額角上的青筋涌現,“我怀疑如瑛不是人。”
  听到這里,林振川反而松一口气。
  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我親眼看見,親身經歷。”
  “看見什么?她在晚上,除下皮相,以彩筆描繪修補?”
  孫竟成大力喘著气,走近窗口,手放在玻璃上。
  “振川,你說過,男女雙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
  “是,這是做男人最起碼條件,人格要緊。”
  “振川,你肯不肯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孫竟成把一只指環交給他,“把這送還給如瑛。”
  振川跳起來,“這是苦差,我又不認識她。”
  “不認識只有更好。”
  “老孫,你究竟遭遇到什么?”
  “今天晚上,我們在家吃飯,她親身下廚,那一道龍蝦湯,竟是墨綠色的。我,我,我不敢喝,她坐在我對面,眯著眼,笑著催我快吃。我耐不住昏黯的燈光,去開亮了頂燈,要跟她說話,趨向她面孔,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她的瞳孔受強光刺激,縮成一條豎線!”孫竟成嚎叫起來,“同貓眼一模一樣。”
  振川呆呆看著老友,一時不能接受他說的話。
  “我無法再忍,逃了出來,振川,你可別說我眼花,我知道我沒看錯。”
  振川喃喃說:“貓儿眼。”
  “我不能再同她一起生活下去。”
  “我以為你愛她。”
  “我愛的是柏如瑛,”孫竟成的聲音尖且高,像是要借此發泄心中至大恐懼,“不是一個女巫!”
  “女巫!”
  孫竟成已是惊弓之鳥,忽然間他指著牆角,大聲吆喝:“誰、誰?哎唷,振川,她追上來了。”
  振川轉頭一看,站在書房門口的是他管家老區。
  人嚇人的效果惊人,老區也跳起來,“少爺,什么事,他是誰?”
  振川把竟成按下,“老區,去給我們倒兩杯熱茶來。”
  “半夜了,少爺,我听到异聲才過來看看。”老區疑惑地盯牢不速之客。
  振川向他保證,“我們沒事。”
  老區走開。
  振川覺得孫竟成与柏如瑛之間已無藥可救。
  他怕她怕到這种地步,再拖下去也無益,這件事宜速速加以解決。
  雨勢小了一點儿,老區倒出香濃的普洱,室內气氛緩和下來。
  振川似老朋友的身份不怕冒昧地說:“看得出你已不再愛她。”
  “不,振川,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
  “把一切因由濃縮,你是否不再愛她?”
  孫竟成不由得點頭,“我連家都不敢回。”
  “可以約她在外頭見,把戒指還給她。”
  “我不想再見她,今夜,我本想同她攤牌,但她已有未卜先知之大能,她存心毒殺我。”
  振川心想,孫竟成不行了,工作壓力太大,他撐不下去,他所說的故事,實難置信,若非是老同學,振川一定會怀疑這是他飛甩未婚妻的最富想象的借口。若非一開始就答應相信他,此刻振川說不定已出言諷刺。
  “振川,幫我忙。”他哀求。
  “我還是覺得應該由你親自把戒指還給她。”
  “那么隨它去吧,我已決定到美國去躲一躲。”他竟撒起賴來。
  振川啼笑皆非,“你肯定你們曾經深愛過?”
  “換了是你,你的反應可能比我更糟。”
  “不,”振川肯定地說,“我的愛經得起考驗,我愛人愛一輩子,即使她變成一條八爪魚,我也要設法了解她。”
  孫竟成怨懟地說:“說時容易做時難。”
  “假如柏如瑛真的因車禍而生理起超自然變化,你不怕她令你坐的飛机失事?”
  這話一出口,振川就后悔,他沒想到孫竟成的臉色會變得似泥土那樣黑。
  他把老孫安置在客房。
  孫竟成累极垮在床上,振川一整個晚上都听到他開口說夢話。“如瑛,如瑛!”他叫。
  看樣子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他的遭遇,可信成份到底有多少?
  倒是振川一夜沒睡好。
  男女間感情本來异常脆弱,一點點小事都可導致它失去平衡,有許多因由,他不愿說,振川也不能逼他說。
  第二天振川醒來,只听得窗外瀟瀟雨嘀嘀嗒嗒,猶未停止。
  下得樓來,管家老區遞上早報,說:“孫少爺要我跟你說,他先走了。”
  什么?這家伙。
  “還有,他留下這個,請你無論如何幫他辦一辦。”
  老區取出一只指環。
  普通的白金婚戒,內則刻著微絲細字:柏如瑛,八六年九月二十五日,這原是他們訂下終身的好日子。振川有點儿心酸。
  做不做這個狗拿耗子的老好人呢?
  怕只怕柏如瑛這個摩登女巫遷怒于他,連他也一舉消滅,知道別人的秘密,終究是個負擔。
  最好過一段時日,待孫竟成安全抵達美國,一切無恙,才辦這件事。
  振川把指環放進抽屜。
  下午,太陽出來,大白天底下,振川覺得孫竟成昨夜那個故事好不無稽,便吩咐女秘書打電話到老孫寫字樓去。
  秘書過一刻回來同他說:“那邊說孫先生放了大假,動身到紐約去了。”
  振川一怔,老孫竟來真的。
  “有沒有那邊的地址?”
  “我問過,沒留下。”
  也許他根本不是到北美洲去,振川既好气又好笑,也許老孫跑到海地找巫毒教長老去尋求以毒攻毒的辦法去了。
  事到如今,振川覺得他有必要同柏如瑛小姐聯絡一下。
  在本市,要找一個有姓有名的人,并非太難。
  秘書球球說:“柏小姐在柏氏建筑公司上班,電話已經接通。”
  振川放下心來。
  會上班的女巫,大約同平常人沒有太大分別。
  他取過話筒,報上姓名:“柏小姐,我叫林振川,是孫竟成的好朋友。”
  那邊沉默著。
  “柏小姐?”
  她說話了:“孫竟成呢?”
  她竟不知他去了美國,振川覺得她道行有限,隨即又想:怎么會相信老孫的鬼話?
  振川告訴她:“竟成旅行去了。”
  “原來如此。”
  柏如瑛的聲音不剛不柔,恰到好處,清脆玲瓏,十分悅耳,此刻語气中帶著淡淡哀愁,更加吸引人。
  “他有一件東西在我這里,托我交給你。”
  不需要很聰明的人,也知道那是什么。柏如瑛又沉默下來。
  振川十分同情她。
  過一會儿他說:“由我到你公司來吧。”
  柏如瑛的反應一如任何正常的女子:“太麻煩你了。”
  “下午五點正,可方便?”
  那是下班時分,正經事應當辦完,振川十分識相。
  “下午見。”柏如瑛結束這一次談話。
  振川把他所得的印象組織一下。
  她很難過,但不至于自暴自棄,廢寢忘食。
  她仍在公司里,進行日常的工作,面對現實。
  振川知道女性比男性更重視感情,受此創傷,而能堅挺,實在不容易,他自然而然站到柏如瑛那邊去。
  女巫不女巫是另外一個問題。
  柏如瑛私人辦公室是淺灰紫色的,秘書坐在小小接待室,穿同色制服,見到振川,抬起頭來,“林先生,柏小姐等你呢。”站起來為他推開辦公室的門。
  柏如瑛站在窗前,窗外是碧藍的大海,澄藍的天空,賞心悅目。
  室內不止她一個人,另有一位年輕男士。
  她听見振川進來,立刻轉過頭招呼,“林先生,請坐。”
  振川看到她面孔,沒想到她秀麗若此,倒是一呆。
  柏如瑛對那位年輕人的態度冰冷,“對不起,我与客人有話要說。”她逐他走。
  年輕人霍地站起來,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給人一种張牙舞爪的感覺,他長得非常英俊挺拔,鷹般的眼睛鼻子,尖銳得使人不安。
  若果說振川是只圓球,那么,年輕人肯定是棱鏡,同時也光芒四射。
  柏如瑛沒有為他們介紹。
  年輕人看也不看振川,抖動著外套,瀟洒地离去。
  很明顯,他与柏如瑛之間的對話,無論是什么,都不甚愉快。
  振川坐下來,輕輕咳嗽一聲。
  室內發生的事已使他有點困惑。
  “對不起。”
  振川看著柏如瑛,怎么由她先道歉。
  “那是家兄,”柏如瑛仿佛很無奈,“性格囂張。”
  “呵,沒有關系,”振川据實說,“我這個人無所謂。”
  柏如瑛苦苦地笑一笑,“竟成說起過你,贊你是好人。”
  振川更正她:“老好人。”
  她真笑了。
  柏如瑛對著光線,振川細細打量她毫無瑕疵的臉,特地留意她的瞳孔,暗罵孫竟成見鬼,人家的眼同常人的眼,一點儿分別都沒有。
  “是竟成叫你來的吧?”
  振川點頭。
  “戒指呢?”
  振川遞過戒指。
  控制得再好,柏如瑛也不禁激動,接過指環,放進抽屜,別轉面孔。
  振川暗暗歎气。
  他听得柏如瑛說:“今年流年不利。”
  振川意外,沒想到她還能發揮幽默感。
  她說下去:“黑如墨斗。”
  振川益發覺得難過,不能哭,就得笑,成人的悲哀。
  “要不要出去喝杯東西?”
  “我不能變成你的負擔。”
  “胡說,我們是朋友。”
  柏如瑛看著他,“朋友?你沒有听過孫竟成的故事?”
  振川維護老同學,“老孫可沒說什么,他只是……無膽入情關,顧慮太多。”
  柏如瑛說:“他不用避開我,請告訴他,我已搬回家去了。”
  她拿起手袋,振川替她開門。
  秘書把大衣遞過來,振川替她穿上。
  振川是個老式人,一向認為女人再強是她的事,在他來講,她們始終需要呵護照顧。
  他們一起出門。
  在電梯中,柏如瑛說:“林先生,那杯飲品……改天吧!”
  振川欠欠身,“當然。”
  “謝謝你為我跑一趟。”
  “不客气。”
  在商業大廈樓下,振川剛欲与她道別,深慶任務完成,還沒開口,一輛白色的開篷車溜過來停在他倆面前,煞車發出惊人刺耳的尖聲,振川連忙拉著柏如瑛退后一步。
  車內是那個年輕人,他揚聲對他妹妹惡狠狠地警告:“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清楚,明天我來听答复。”
  柏如瑛即時回答:“不用了,柏如玨,我立刻可以告訴你,你不用痴心妄想!”
  振川見他們在鬧市中火拼,不胜訝异,看到柏如玨气勢洶洶,怕如瑛吃虧,不加思索,用身子擋住如瑛。
  柏如玨見拿不到便宜,踩下油門,引擎咆哮兩聲,似脫韁而去。
  就在這時候,柏如瑛聚精會神盯牢她兄弟的車子,長發隱隱無風自動,眼中精光突現,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振川听見兩下不大不小的響聲,像鞭炮似,而柏如玨的車子在這一剎那向前跪了下來。
  路人吃惊,紛紛往這一邊看過來。
  振川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如瑛已拉著他說。“我們走。”
  柏如玨詛咒之詞,十條街以外都听得見。
  振川想回頭望,如瑛卻把他往人群里推,他們即時离開現場。
  振川擔心地問:“究竟怎么了?”
  “爆車胎。”
  “先進的車胎是實心的,怎么爆?”
  “是嗎?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的車子在交通最繁忙的地點及時間拋錨,他有得煩的。”
  振川看她,發覺如瑛嘴角帶著笑意,忍不住輕輕責備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瑛卻說:“我現在又想喝一杯了。”
  振川只得与她走進“牛与熊”。
  多么巧,振川想,若非這件小小意外,他已与如瑛道別。
  他肯定柏如瑛是個俏皮的女子,他是個老實人,所以十分欣賞調皮搗蛋,化沉悶為神奇的人。
  當下如瑛說:“我們不是同根生。”
  振川要想一想才知道她指誰。
  他說:“姓名中三個字,倒有兩個半是相同的,還說不是一條根?”
  如瑛輕輕說:“我是庶出。”
  振川馬上听明白了,覺得不該探人私隱,頓時噤聲,一點意見也沒有。
  “父親已經去世,我与我母親,他与他母親,都不來往。”
  如瑛用小小的聲音道出身世,振川只覺動人。
  想來想去,不明孫竟成何以放棄這個女子。
  振川見柏如瑛空著肚子喝了兩品脫的基尼斯,便說:“我送你回去吧!”
  如瑛說:“好。”
  振川付賬,這時有相熟的友人過來打招呼。
  如瑛說:“幸虧你沒有女朋友,不怕有人誤會。”
  振川轉頭看著她,“你怎知道我沒有女友?”
  如瑛但笑不語。
  “因為呆頭鵝不得人歡喜?”振川笑問。
  “孫竟成說過。”
  振川一怔,同她在一起半天,他几乎忘了孫竟成。
  夜間風很勁,振川覺得如瑛有點酒意,眼眶紅紅的。
  他用他的小車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如瑛沒有再說話。
  即使是一片沉默,振川也暗暗關注她,紅綠燈前,他倒頭看她,只見她把頭靠在車座上,閉目假寢。
  到了家,小洋房燈火通明。
  如瑛睜開眼睛,“糟了。”
  “怎么回事?”
  “忘記今日醫生來,白叫他等了一小時。”
  “快進去,還來得及。”
  “我巴不得他走,我又沒病,他死纏住我不放。”
  如瑛緊緊皺著眉頭。
  振川愛莫能助。
  如瑛歎口气,“今天真謝謝你。”
  “你自己保重。”
  如瑛看著他,點點頭。
  “這是我的卡片,有空同我聯絡。”
  振川靦腆地笑。
  “再見。”
  他看著柏如瑛按鈴,女佣人前來開門,她轉頭揮一揮手,進去了。
  振川沒有把車子即時開走。
  如瑛說得對,他沒有固定女友,現在一般女孩子都很懂得做人,把接送這一層儀式豁免,下了班大家在某個地方等。有意思的話,節目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否則啤酒之后就說再見。
  今夜送如瑛回來,恍惚重溫舊夢。
  振川慨歎:夢是舊的好。
  夢的內容不重要,主要是做過夢。
  振川剛要發動車子,就听見洋房內傳出爭吵聲。
  接著有人彭彭大力關門,忽然有婦女扯直喉嚨惊怖莫名地尖叫,振川忍不住跳下車來,一抬頭,看到門檐上一盞長明燈炸開來,碎成千万片,接著全屋燈火熄滅,陷入黑暗中。
  振川搶到柏宅前按門鈴,鈴坏了,沉寂無聲,他只得用最原始的方法,以兩只拳頭敲打大門。
  “有事嗎,有事嗎?”他在門外叫。
  振川只是老實,他并不笨,開始覺得今夜意外何其多,幸虧有警察巡過,加入行列,一起拍門。
  來應門的是柏如瑛。
  她手中拿著電筒,“沒事,”她高聲說,“電掣出了毛病。”
  振川說不出有什么异樣,但第六感覺告訴他,如瑛的雙眼亮得出奇,像玻璃珠受到光線折射,像……貓眼!
  警察說:“當心碎玻璃。”
  “我馬上叫人來掃掉。”
  警察點點頭,离開。
  如瑛微笑,波浪形長發垂滿一肩,不住抖動,煞是好看,像是有風在吹。
  風,什么風?并沒有風。
  振川再轉頭,發覺如瑛的頭發已經靜止,眼中光芒亦已斂去。
  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士踉蹌地走出來,看如瑛一眼,緊閉著嘴,一言不發,逃一般离開柏宅。
  如瑛含笑在他身后叫:“醫生,不送。”
  一個中年婦女在她背后埋怨,“瑛儿,你太過份了——”一看到振川,警惕地住口,打量他。
  “媽媽,這位林先生是我朋友。”如瑛摟著她母親肩膀。
  振川恭敬地叫聲“伯母”。
  如瑛說:“改天再請你進來。”
  振川連忙道再見。
  這一次,才正式結束与柏如瑛的約會。
  回到家,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八點。
  老區替他做了三文治,振川卻待在書房翻資料。
  很明顯,柏如瑛做了點手腳,使不受歡迎的醫生知難而退,醫生离去時的面色可證明他的精神不甚愉快。
  小洋房之內究竟發生了什么?
  抑或純粹是振川本人眼花?
  為什么不干脆相信柏如瑛的話呢,她說停電,便是停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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