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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天還沒有亮,抑或已經亮了。
  我推開小小車門,看到天邊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備隱去。
  “朱先生仍沒回來。”酒店經理說。
  我沒有出聲。
  “我知道很難,但是陳太太,你還是回去的好。”
  他們都關心我,這個世界不是沒有好人的。
  “我不能對老板有什么置評,否則飯碗堪虞,陳太太,你是聰明人,你當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曉了。
  “看你在這里等真是難受。”他長長歎口气。
  我把車門關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則便會化為灰燼。
  家里聚會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戰場,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間,床已空下來。
  佣人前來收拾殘花。
  “不,”我說,“讓它擱在那里。”
  每間房間找國維。
  他在書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灘紫紅色跡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時正起來,溫習筆記,准備上庭。多少人說他是最好的,詭計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對他說,國維,你還沒有老,國維,差得遠呢。
  但我也已經失去柔情蜜意。
  這种情形見怪不怪,叫他也不會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懶腰,用熱水敷臉,吸煙,咳嗽。
  我說:“把房子賣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來錢?”
  “鄧三小姐有留給你的。”
  “起碼還要等一個月才有現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這之前,未得我同意,請勿在屋內請客。”
  他苦笑,“對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歲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別轉臉。
  竟一點影子也沒有,我比他更絕。
  “海湄,自此情況會有好轉,我答應你——”
  “街上有許許多多年輕的女孩,國維,記得嗎,我們也相遇在街上。”
  “誰說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師辯護,輾轉介紹,甫到你寫字樓門口,已碰到你。”
  他低頭猛力吸煙,“你還記得。”
  “當然。永遠記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沒有机會。”
  “還在為我辯護?”
  “我總是關怀你的。”
  “算了,國維。”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來越复雜,我無法再滿足你。”
  忽然之間,他坦白起來,因為要分手,無所懼。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飾,中午的問候電話,都能使你雀躍,后來你的眼神處處提醒我,像是在說,還有呢?海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結果你終于要离開我。”
  他歎息一聲,我麻木地坐著。
  “他是誰?”國維問。
  早三日我都會喜孜孜和盤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視我。
  但今日一切已變。
  我答:“沒有人。”
  國維說:“也許,也許离開了我,你會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學,我替你補習——”
  我訝异地看著國維,他始終不肯讓我長大,他不是沒有愛過我,到此刻他還留戀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讓我長大。
  他不懂得如何愛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凝視他。
  他有點興奮:“我終于說服你繼母撤消控訴,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說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親手把我釘死。陳國維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繼母受創,我也受創。她的傷會得好,我的傷不會痊愈。
  國維越說越得意,“海湄,當年你是那么漂亮,一頭天然鬈發,象牙般膚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絕無夸張。我馬上站在你那邊。你,白雪,她惡后。”
  “國維,不要再說了。”
  “不,海湄,從頭到尾,你沒同我說清楚,整件事是怎么發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證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字。”
  我不出聲。
  “十年了,還不肯對我說?”
  “沒有什么好說的,事情很簡單。”
  “事情并不簡單。”
  “超過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來。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這十年來,你不肯把真相告訴我,我們之間的關系破敗,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國維,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覽?”
  他拉住我,“后來你對我疏遠,故意在晚上活動,也是為這個結。”
  我提高聲音,“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是你的慣技。”
  “把你的版本說出來。”
  “讓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醫生都沒用。”
  我甩開他的手。
  “也許只有完全擺脫這件事,你才可以獲得新生,我也是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開我。”
  “不!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不再愛我,陳國維,不要再推倭。”
  “海湄,沒有這么簡單,你知道沒有這么簡單,歸根結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愛你?”
  我哈哈大笑,“那還用說,當然是我的錯,國維,賢的是你,錯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討論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現實。”
  “讓我去吧,反正已經太遲了,讓我去吧。”
  國維看著我,“這次我必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說出來。”
  他沒有适可而止。
  我呆著面孔。
  那時父親也是這樣,要逼我開口說話,他把我拖到書房去,指著我,問我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誰,說呀,說呀。”
  几次三番,我對牢鏡子研究,并不覺得雙眼有什么不對,既然生父不悅,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罵,“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變得似一個老婦,嗜蘇怨懟,責罵我已成為他每日之消遣,無此不歡。
  通常繼母都站在一角,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關己,但實際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鐘。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說,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歲開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長大,自學校出來賺錢,走得有多么遠就多么遠。
  十二歲開始就想离開這個可怕的家。
  也夢見過母親來接我,夢總歸是夢,漸漸夢境變為母親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還有誰。
  繼母對親戚說:“我怎么勸呢,哎呀,他那個脾气,你們都是知道的,不過也真虧得他女儿忍他,不簡單。女孩子不要緊,長大嫁出去也就沒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輩子。”
  然后詳細地、繪形繪色地把父親對女儿的痛罵体罰告訴親戚。
  他們漸漸都不上我們家了。
  從頭到尾,繼母的小手指尾都沒碰過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親一樣,我們只恨一個人。她身上背著這許多詛咒,終于滿足我們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對國維說:“改天吧,改天我告訴你。”口气如對周博士一樣。
  “海湄,你無可救藥。”
  “你到現時才知道,我以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沒有變,誓不低頭,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敗涂地。
  “我們今早說的話,已比過去三年為多,”我說,“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會給你。”
  “你一日不釋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國維認真地說。
  我大笑起來。
  “你不出去?”他問。
  去哪里?天長地久,誰陪我?
  我也問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頭皮,“我也無處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錢了,我不會虧待你。”
  “我不要那個。”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說中純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給你的,也不過是錢。”
  他無法給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頭看到年輕人手持鮮紅玫瑰花匆匆赶路,會得駐足呆視,感動得雙目潤濕。這花不見得是送給他老母的吧,當然是去奉獻給一個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見花如見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諸行動,震蕩感難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經過這么多,情操還如小女孩,還是一點儿經驗也沒有。
  國維問:“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貼,這里總還容得下兩個人。”
  我躺在沙發上。
  繼母也該四十多五十歲了,許多這樣年齡的女性光鮮活潑,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許久許久沒有見她,這個人只剩下一個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認,只有在黑夜,她會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為一條一條黑色鐵線。
  不能想象數日之前丰碩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會變為這個模樣。
  “太太,有人送花來。”
  “什么?”
  “有人送花來。”
  張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進來,就曉得不是由同一個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勢都相差太遠,一看就知道是陳國維用來敷衍塞責的——你要?無聊歸無聊,省得你吵,給你,拿去。
  這是嗟來之食。
  做錯了,陳國維完全做錯,他根本連花店這個電話都毋須打去。
  “太太,露台兩盆花也已經枯萎。”
  “留著它們。”
  “明年花還會發?”
  不會。
  但仍然要留著它們。
  傍晚我出門,國維叫住我。
  他手里拿著我的長手套,碰巧又是鮮紅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說。
  這令我想起另外一個人,他曾經吻這雙手套。
  “每個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國維終于好奇了。
  這几千個寂寞的黑夜,我得設法熬過。
  一邊慢慢穿上手套,“這十年,我在外頭生了五個孩子,夜夜去探訪他們。”
  國維笑出來,不是不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長夜,不要它它也會來,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來做。”
  一講這個題目,又要暴露我的無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嗎?”
  “我覺得不對勁。”
  “是嗎,好靈敏的触覺。”
  他罵:“詛咒你!別再用那种腔調同我說話,無論怎樣,我總值得一點尊敬。”
  我轉頭出去。
  人已著魔,無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這樣。
  車子駛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論上應當消失,退出,理論上這件事已告結束,完結。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剎那,一旦得到,味道盡失,他又開始追求另一名獵物。
  明白,再明白沒有了,怎么會不明白。
  照理論,應當接受忠告,到外頭去旅行,兜個圈,踏遍半個地球,回來忘得一干二淨。
  照理論,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狹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別轉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視他,像完全不認識他,當他透明。
  理論上一切再簡單沒有。
  像我們說別人:“咦,這樣的男人,早甩早好。”
  當事人無法依常理行事,傷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勸他,“那個人給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給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當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緒,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這一切,沒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條熾熱的毀滅之路走去,毫無目的,毫無希望。
  像我一樣。
  我闖進去。
  侍役攔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廳停止營業。”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張桌子,兩個座位,樂隊只為一個客人服務。
  我推開他們。
  酒店經理出現,他一副惋惜的樣子,張開雙手,奉命擋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當我坐在里頭享受的時候,這位經理,不知有否站在這里,遣走不識相來尋人的女客。
  他低聲說:“陳太太,請回頭。”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這里,還回不回得了頭?
  “陳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進不去,別逼我動粗。”酒店經理說。
  我看著他。
  他挽起我的手,“來,陳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樂聲傳出來,這次是悠揚的華爾茲。
  經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雙足不點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別的客人?”
  “陳太太,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出聲。
  “開心過就是了,你開心嗎?”
  他憑什么勸解我。
  “很少人像你這樣固執。如果你再出現。我們會請陳先生來把你帶走。”
  他們有一整套規矩,什么階段做什么事,都已獲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沒有丈夫,這次他們失算,我是無主孤魂,乏人認領。
  “回家去。”他再三勸說。
  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處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付酒帳。
  他變了色,失聲問:“我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來。
  “陳太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豈在你管理的范圍之內。”
  “天,你真是一位危險人物。”
  我离去。
  進來的時候沒留意,現在看到門口停著一輛紫色的小跑車。車子不怎么樣,顏色卻并無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這是我朋友安琪的車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過去,張望車窗。
  可不是,后座還擱著她儿子的絨線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誰幽會。
  我有點數目。
  同樣的背景,差不多年紀,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盡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車身上,過了很久,才轉頭回自己的車。
  轉到俱樂部一個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說,愛我多些,愛我多些。不知對象是誰,如泣如訴。
  俱樂部在四十七樓,一大片玻璃牆,酒客如臨空吊在半天,深藍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決定,晚上的意志力太過薄弱,陰与陽只一線之隔,等天明再說吧。
  天亮仍覺得是對的,即使錯,也甘心。
  身邊有個人說:“好嗎?”
  又來了,又把我當夜鶯。
  “不好——”我抬起來。
  “我會令你好過。”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渦,雪白的牙齒。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這种需求嗎?己有資格召人服務了嗎?
  “別怕,”他說,“听我的話就快活,我會教你,跟我來。”
  不行,這樣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輪儀式,不能接受這樣的買賣。
  “走開。”
  他揚起一條眉,“什么?”
  “走開,你遇上行家了。”
  他釋然,笑起來,點著一支煙吸。
  “還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錢也難做。”
  我不響。
  “別拒人千里之外,來,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點自卑都沒有,做出癮來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娛樂不分。
  即使要買,也不會同他。
  我厭惡地別轉頭。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聳聳肩,“等吧,等你的夢想駕臨吧,只怕屆時你頭發已經白了,夢也不認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著走了。
  我悲哀,誰說他講的不是事實。
  只見他朝一個銀發的洋婦走過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圓夢。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著清晨,到趙府去拜訪。
  瑪琳親自來應門,一定是沒睡好。
  看到我,她說:“今天不行,今天孩子來看我。”
  “只需十分鐘,”我說,“你放心。”
  “他們就要來了。”她無奈地拉開門。
  “瑪琳,我們曾經是老朋友。”
  “進來吧。”
  客廳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發,茶几,一些用舊了、不值錢的東西,像瑪琳本人。
  我自顧自坐下來。
  “我們很久沒見面,為什么?”
  她吸煙,“發生這等事,理由尚不夠充分?換了是你,還會不會有心思打牌看戲。”
  “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們是朋友,你當可怜我,放過我。”
  “只有一個問題。”我懇切地說。“海循——”
  “你不用開口,你只要點頭或搖頭。”
  她長長歎息一聲。“海循,你真笨,像頭驢。”
  “是的,瑪琳,你說得對。”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對著我。
  “瑪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過了很久,她的頭輕輕點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瑪琳親口證實,也不禁震惊。
  “后來,老趙知道——”
  “海湄,請走吧。”
  她拉開大門。
  “瑪琳。”
  “求求你。”
  “我們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開始。”
  我垂下眼,离開趙宅。
  在門口,剛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來。
  她同小孩擁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會過去的,她還是他們的好母親,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親一樣,只是母親沒有回來。
  瑪琳偕孩子進屋內,關上門。
  友誼就是這么簡單。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團結做起朋友來,什么話都可以說,一旦出事,即時各散東西,誰會來接燙山芋,從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這個時候,都會含羞隱退,躲得遠遠的,而我還堅持出丑。
  一在咖啡廳坐下,就知道會有人招呼我。
  但沒想到會是他本人,一時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滿以為他臉上會露出夷然蔑視,但是沒有,他很沉著。
  他的假,胜過很多人的真。
  看著他已是一种享受,這几日來的仿惶不安一掃而空,忍不住伸出手,為他深色西裝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無奈,他該開口了吧,然而他已經告訴我,下去也是沒結果,他不會被一個女人縛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過良家婦女,需索無窮,現竟然剛剛相反。
  他坐著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時光,使我認為先頭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隨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頭枕在雙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見你,請你以后別再上這里來。”
  我不出聲。
  “這是最后一次,”來人歎口气,“陳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是那位經理先生。
  我抬起頭,微笑,“你真是嚕蘇。”
  他呆視我,過一會儿才說:“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訴我,你們如何遣走趙太太,叫趙先生來帶她走?”
  他不敢回答。
  “這么多女人,每個都麻煩,都叫你們傷腦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經數得出好几名。”
  “陳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來。”
  “酒店自明天起維修。”
  “為著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經訂妥。”
  “那我到賭場去找他,我們本在那一處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場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見。”
  到門口,碰見國維進來,他一臉惱怒,四處張望,顯然是在尋人。
  他們還是把我男人叫了來。
  我朝國維招手,“這么巧,約了人?”
  他呆住,叉著腰,到處打量,什么也沒看到。
  “你來這里干么?”他責問。
  “我天天都在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說你在此鬧事。”
  “現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說,“誰在鬧,鬧什么?”
  “回家再說。”
  他拉著我,挾持我上他的車。
  “這种神秘告密電話怪得很,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我掙脫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經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顧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從頭來?”我仰起頭想了很久,凄涼地說,“太遲了,我不要從頭開始。”
  “傻瓜,不是從小女孩開始,從好處開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嗎,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來,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頭,“但是我生命中沒有發生過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國維面色大變,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盤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說出心底里的話。
  過了很久,國維說:“酒店不是單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單身,你不是來接我?”
  國維看著我,我避開他目光,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用手擋開他。
  “應該同你結婚的,”國維喃喃自語,“你會好過些,但是她久病纏綿,怎么說得出口。”
  “開車吧。”
  “你還年輕,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說:“最要緊的是,對陳國維本人沒有絲毫損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帶出來——”
  “謝謝你。”
  “那時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斷他,“夠了,國維,我記得,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會忘記,這是我用十年時間換回來的。”
  我拉開車門,已經非常不耐煩。
  “我們走吧,別站街上算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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