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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夫人心事重重,處處有難言之隱,亦不方便,那么,只余世真一人了。
  于世真一看就知道胸無城府,天真無邪,好出身,有點懶的女孩,与世無爭,自然不知人間險惡,不知不覺,就保存了純真,人如其名。
  要套她說話,易如反掌,胜之不武,余芒也不想以大壓小。
  余芒一直覺得是這個故事找上她,而不是她發掘了這個故事。
  那么,就順其自然,讓它按步就班地發展下去好了。
  余芒正在沉思,方僑生的長途電話找。
  她聲音重濁,“余芒,替我找快速郵遞寄國貨牌感冒藥來。”
  “喂,你有的是秘書。”
  “秘書不是佣人。”
  “哦,朋友則身兼數職不妨。”
  “不要趁我病取我命。”
  “我馬上同你辦。”
  “余芒,還有一件事。”方醫生吞吞吐吐。
  太陽底下,莫非還有新事。
  “余芒,我在會議中碰見一個人。”
  余芒即時明白了,心中十分高興,以方醫生的智慧眼光,這個可能是真命天子。
  她說下去,“原本過几天就可以回來,現在的計划可能有變。”
  余芒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沒關系,我雖然需要你,但是我看得開。”
  “那么,”僑生咕咕笑,“我先醫了自己再說。”
  余芒微微笑。
  立即穿衣服替僑生去買藥。
  在速遞公司辦事處,碰到文太太在寄大盒大盒的包裹。
  遇上了。
  故事本身似有生命,自動發展下去。
  余芒過去招呼長輩,“文太太,你好。”
  文太太轉過頭來,先人眼的是一件鮮黃色傘型大衣,去年思慧來看她,穿的便是這种式樣的外套,一般的巴哈馬黃,奪目非常,睹物思人,文太太悲從中來。
  過半晌,她才懂得說:“啊,是余小姐。”
  怪不得都說伊像思慧,可是人家的女儿比思慧乖巧百倍,也難怪,人家有家教,人家的母親一定賢良淑德。
  兩人分頭填好表格,文太太見余芒只寄小小一盒東西,便順手替她付了郵資。
  作為獨立女性多年,余芒甚少有机會受到恩惠,极小的禮物,她都非常感激,不住道謝。
  文太太見余芒如此可愛,忍不住邀請她去喝一杯茶。
  余芒親親熱熱摻著她的手臂過馬路。
  文大太輕輕說:“我就要走了。”
  余芒只能點點頭。
  文太太也覺得余芒親切,她与思慧,見面不過冷冷,心中尚余介蒂,思慧動輒給臉色看,母女親情,一旦失去,永遠失去,誤會冰釋,只是小說里的童話,思慧對她,還不如一個陌生女孩來得親熱。
  思慧折磨她,她也折磨思慧。
  余芒轉動著面前愛爾蘭咖啡杯子,說道:“到了外國也可以時常回來看我們。”
  上回思慧來到,好似要同她透露或是商量一些什么消息,結果什么也沒有說,見到繼父,反而和气地客套一番,思慧的道理一向分明,只恨母親,不惱他人。
  文太太忽然掏出手帕拭抹眼角。
  余芒訕訕地低頭,假裝沒看見。
  只听得文太太哽咽問:“余小姐同母親,無話不說吧。”
  “哪里,我一個月才見她一次,如在外地拍外景,可能還碰不到,我有話,都到一位心理醫生那里去講。”
  文太太沒想到會這樣,倒是一怔。
  余芒似自言自語,實則安慰長輩,“父母同子女沒有什么話說,亦屬常事。”
  文太太仍然心酸不已。
  過半晌,她說:“思慧不原諒我。”
  余芒只得清心直說:“有時候,該做什么,就得做什么,當然希望近親諒解,如不,也無可奈何。”
  文太太不語,這女孩如此說是因為她并非文思慧。
  她抬頭,“余小姐,有些痛苦,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得不有所抉擇。”
  “我明白,”余芒忽然大膽地伸出手去按住文太太手臂,“你開始怕他,你甚至不能与他共處一室,實在不能活著受罪,看著自身一日日腐敗。”
  文太太臉色煞白,“你怎么知道?”
  余芒掩住嘴巴,真的,外人從何得知這种私事?
  “我只与思慧講過一次,”文太太失措惊惶,“思慧拒絕接受。”
  余芒忽然又說:“不,她諒解,她明白。”
  文太太瞪著余芒,慢慢了解到這可能只是余芒的好意安慰,這才歎息一聲。
  可是余芒真正有种感覺,文思慧終于原諒了母親。
  “思慧沒有告訴你她不再介意?”她問文太太。
  文太太起疑,“你几時見過思慧?”
  這下子余芒真不知如何作答,過半晌她才老老實實說:“文太太,我從來沒有見過文思慧。”
  文太太合不攏嘴。
  余芒又何嘗明白其中所以然,感覺上她豈止見過思慧千次百次,她与思慧簡直似有心靈感應,她才是世上最明白最了解思慧的人。
  但事實上余芒根本沒見過思慧,她甚至不知道思慧面長面短。
  文太太奇道:“你竟不認識思慧?”
  余芒問:“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文太大連忙打開鱷魚皮包,取出皮夾子,翻開遞給余芒。
  是一張小小彩照,思慧的臉才指甲那么大,她穿著件玫瑰紫的衣服,余芒看真她五官,不由得在心中喊一句后來者何以為續,沒想到她這么漂亮!
  照片中的文思慧斜斜倚在沙發中,并無笑容,一臉倦情之色,嘴角含孕若干嘲弄之意,好一种特別神情。
  余芒至此完全明白許仲開与于世保為何為她傾倒。
  文太太說:“他們說你像思慧。”
  “不像啦,我何等粗枝大葉。”
  “我看你卻深覺活潑爽朗,思慧真不及你。”
  余芒知道這是机會了,閒閒接上去,“文太太,我倒真希望与思慧交個朋友。”
  誰知文太太听到這個善意的要求,立刻惊疑莫名,過一會儿,定定神,才說:“你不知道。”
  余芒莫名其妙,不知什么?
  有什么是人人知道,她亦應知道,但偏偏不知道的事?
  余芒看著文太太,文太太也看著她。
  過很久很久,文太太說:“明天下午三時,你來這里等我,我帶你去見思慧。”
  “啊,”余芒十分歡喜,“太好了,我終于可以見到思慧了。”
  文大太凝視余芒,這女孩,像是什么都知道,可是卻什么都不知道,她高興得太早。
  文太太淚盈于睫,匆匆取過手袋而去。
  涂芒站起來送她,回到座位,發覺文太太遺忘了思慧的小照。
  余芒小心翼翼把照片納入口袋。
  傍晚,制片小林見導演痴痴凝望玉照,好奇地過去一看,唉,陌生面孔,腦筋一轉,會錯意,立刻說:“我們絕不起用新人,這并非太平時節,我們但求自保。”
  余芒卻問:“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別的本事沒有,判別美女的本領卻一等高超,見得多,耳懦目染,當然曉得什么叫美。
  小林點點頭,“但不快樂。”
  “那是題外話。”
  小林笑,“在快樂与美麗之間,我永遠選擇快樂,美不美絕非我之思慮。”
  余芒問:“會不會我們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華更胜一籌,比較實際。”
  “不,”’余芒說,“你這樣說是因見時下所謂美女其實由脂粉堆砌出來,真正美貌也十分難得。”
  小林笑問:“這又是誰,你的朋友、親戚、情敵?”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們下一個劇本的結局。”
  小林不明導演的意思,難怪,做著這樣艱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負荷,言行舉止怪誕詭异一點,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長輩寫作為業,一日,小林天真地問:作家都喜怒無常嗎?那長輩立刻炸起來,“天天孤苦寂寥地寫寫寫寫寫,沒瘋掉已經很好了。”
  看,人們賺得不過是生計,賠上的卻是生命。
  這一輪導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條件談得怎么樣?”小林問。
  “她要求看完整劇本。”
  “她看得懂嗎?”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讀給她听。”
  “我看還是由導演從頭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視美女,請勿妒忌美貌。”
  小林滾在大沙發里偷笑,一部電影与另一部電影之間,這一組人簡直心痒難搔,不知何去何從。
  遇上了文思慧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點緊張,思慧顯然是那种對世界頗有抱怨的人,現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兩位前度男友,見面時,客套些什么?
  總不能討論許仲開与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點后悔要求与文思慧見面。
  太唐突了。
  小林見導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虛,輕徑吁一口气,悄悄离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极入睡。
  看見有人推開大門,再推開一張椅子,走了過來。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誰?
  一個女孩子充滿笑容拍手說:“醒醒,醒醒,我回來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別躺下去。”
  那女郎詫异問:“我是迷迭香,你不認得我?”
  余芒笑說:“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錯地方了。”
  “不,”女郎搖搖頭,“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過來摟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劍眉星目,雪肌紅唇。
  “思慧,我不過与你有一個共同的學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來,輕輕轉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過去,“思慧,慢走,有話同你說。”
  此時她自夢中惊醒,一額冷汗。
  余芒啞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見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換上寬身睡袍,扑倒床上。
  赴約時內心忐忑,故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文太太只遲到一點點。
  “余小姐,車子在等。”
  余芒即時跟在文太太身后上車。
  文太太神色呆滯,沒有言語。
  她們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閉目靜心養神,半晌睜眼,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余芒認得這條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种植法國梧桐,文藝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這條路的盡頭,只有一間建筑物。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那是一間療養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內心一陣絞痛,低下頭來。
  司机在這個時候停好車子。
  文太太輕輕說:“就是這里。”
  余芒恍然大悟,臉色慘白地跟著文太太走進醫院。
  那股彌漫在空气中的消毒藥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領她走上三樓,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外站住。
  文太太轉過頭來,“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點心理准備。”
  余芒快哭出來,顫聲問:“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著余芒,輕輕說:“她不是病。”
  “什么?”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后三步,張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聲,輕輕推開病房門。
  她讓余芒先進去。
  房內的看護見到文太太,站起身迎過來。
  余芒終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閉著雙目,臉色安詳。
  全身接滿管子,四通八達地搭在儀器上。
  余芒并不笨,腦海中即時閃過一個字:COMA,她的心情難以形容,既震惊又心酸更气憤,不禁淚如泉涌,呆若木雞。
  難怪文太太說思慧已死。
  文太太遞手帕給余芒。
  病房空气清新,光線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說,另外一個迷迭香來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點冷,身体分文不動,臉容秀麗,一如童話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為一見面便可欣賞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誰知思慧已經成為植物人。
  余芒忍無可忍,悲不可抑,哭出聲來。
  看護連忙過來,低聲勸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著牆角,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過半晌,余芒自覺已經哭腫了臉,才盡量控制住情緒,但不知恁地,眼淚完全不听使喚,滔滔不絕自眼眶擠出來,余芒長了這么大,要到這一天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悲從中來。
  她顫抖的手伸過去輕輕撫摸思慧的鬢腳,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當然動都沒有動。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樂嗔貪痴恨妒都与她沒有關系了,伊人悠然無知地躺著長睡,她的心是否有喜樂有平安?
  這個時候,另外有人推門進來。
  余芒抬起淚眼,看到于世保。
  世保見她在,也是一怔,雙目陡然發紅,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態,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聲歎息,“你去安慰他几句。”
  余芒還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沒有用。”
  余芒輕輕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這個時候,余芒听到銀鈴似一聲笑,她猛地抬頭,誰?
  然后頹然低下頭,此地只有傷心人,恐怕笑聲只是她耳鳴。
  于世保站在會客室,呆視長窗外的風景,余芒向他走去,兩人不約而同擁抱對方,希望借助對方的力量,振作起來。
  余芒把臉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世保語气悲哀,一點說眼力都沒有。
  余芒抬起頭哀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靠儀器維生已有半年,醫生說毫無希望。”
  “由什么引起?”
  世保一時無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兩只手按在雙頰上,過一會儿,才苦澀地說:“我每天都來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這是對我的懲罰,思慧在生時我并無好好待她。”
  “慢著,”余芒說,“醫學上來說,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會睜眼,不能移動,不再說話。”
  “但仍然生存。”
  “醫生說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難過得一陣暈眩。
  過一會儿她說:“世保,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們成日哀悼。”
  “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別在許仲開面前提起,他會要我們的狗命。”
  余芒溫和地說:“你誤會仲開了。”
  “你同思慧老是幫著他。”
  他倆不知這時仲開已經站在后面,把兩人的話全部听在耳內。
  一時仲開不知身在何處,百般滋味齊齊涌上心頭,幫他有什么用,得到她們的總是于世保。
  他一時想不開,轉頭就走。
  卻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這才發覺仲開也來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們,“來,你們都跟我來。”
  三個年輕人听話地跟文太太离去。
  車子直駛往香島道三號。
  文太太的行李已經收拾好多堆在樓梯口,她招呼年輕人坐下。
  大家靜默一會儿,文大太先開口:“我后天就要走了。”
  他們不語。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責任,或許你們會想,這個母親,是什么樣的母親,一生之中,總抽不出時間給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釋,亦不欲辯白,更不求寬恕。”
  世保率先說:“阿姨,我了解你的情況。”
  文太太眼睛看著遠處,苦苦地笑。
  仲開也跟著說:“這里有我們,你放心。”
  “我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阿姨請說。”
  “不要重蹈覆轍,我知道你們兩人都喜歡余芒,請讓余芒作出選擇。”
  世保与仲開兩人面面相覷。
  余芒則燒紅了耳朵。
  文太太輕輕說:“落遠一方不得糾纏。”
  世保与仲開一臉慚愧。
  文太太又看著余芒,“你,作出選擇之后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彌補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蕩。
  文太太吁出一口气,“余芒,你同我說,你是否与思慧有心靈感應?”
  仲開与世保啊地一聲。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頭想一會儿,又低下頭,“有,她的若干記憶片斷,像是闖入我的腦海,成為我思維的一部分。”
  “我也怀疑是這樣,”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這又怎么可能?”
  余芒据實說:“我也無法解釋。”
  “你們有什么共同點?”
  “有,我們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先叫她露斯馬利,然后在三歲才替她取思慧這個名字。”
  余芒又考慮一會儿才說:“或許,思慧的思維到處游离,遇見了我。”
  文太太搖搖頭,“太玄了。”
  余芒不再言語。
  但是她肯定這類事情發生過,整部聊齋里都是清女离魂的記載,不外是一個女孩的腦電波与另一女孩的思維接触。
  余芒只是不便說出來。
  文太太說:“或許你愿意到思慧房中看看。”
  不用看余芒也都知道里頭是什么情形,但還是隨文太太上樓。
  果然不出所料,房間雖然不小,但瑣碎收藏品實在大多,几乎無地容身,歷年來的玩具、紀念品、香水瓶子、飾物,都擠在房內。
  余芒惻然,思慧真是紅塵中痴人,這許多身外物,要來作甚?
  窗下有一只畫架,一幅速寫擱架上尚未除下,余芒過去一看,苦笑起來,畫風、簽名,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樣,地下一角堆著累累顏料畫筆。
  余芒忍不住拉開衣柜,只見一櫥繽紛,思慧是個顏色女郎。
  她跌坐思慧床上。
  這里似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像住了一輩子,又根本沒來過。
  可惜方僑生醫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否則借題發揮,她可以寫成博士論文。
  這一剎那,余芒有一种迷惑,不知道是她變成了文思慧,還是文思慧變成了她。
  她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思慧的兩個表兄也上來了,只覺余芒這個神情這個姿勢,看上去,十足十,也就是思慧。
  余芒無助地抬起頭來。
  她絕對需要休息、只有在精神十足之時,才可以整理出頭緒來。
  “我想回家。”
  文太太歎息,“仲開,世保,送一送余芒。”
  世保一貫力爭上游,“我來。”
  余芒忽然哀求:“不要爭了,不要再爭,我情愿你們兩人一起消失。”
  世保与仲開退開一步,他們曾經听過思慧發表這樣厭倦的聲明,今日,又自余芒口中說出來。
  仲開先哽咽失聲,同文太太說:“阿姨我先走一步。”他不想女方再次為難。
  難得的是于世保也決定一改他那不甘后人的作風,輕輕說:“余芒那你好好休息。”竟轉身去了。
  文太太見歷史似要重現,發一會子呆,才對余芒說:“我叫車夫送你。”
  余芒樂得圖個清靜。
  歸途中她在車子后座廂倦极入睡,自從愛上電影之后,睡眠便已變成最最奢侈之物,余芒視之為一种獎勵品,只有在极端失望沮喪痛苦彷惶之時,才發放一點點,讓自己嘗一嘗甜頭。
  不可慣坏自己,干文藝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眾刻薄。
  司机在倒后鏡內看到女客俏麗的臉往后仰,星眸微閉,睡得香甜,不禁也鉤起回憶。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這樣,整天在外頭跑,回家換件衣服又再出來赶另外一個場子,專門愛在車中小睡一會儿,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時候。
  莫非,老司机想,現在的年輕女郎統統視睡如死。
  他听說大小姐已經病入膏肓,年紀輕輕,不知叫人怎么難過才好,他也歎息一聲。
  到達目的地,女客還沒有醒,他呼喚她。
  余芒抬起頭,睜開眼,嫣然一笑,“阿佳,謝謝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机叫什么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余芒回到家,捧著浮腫的臉,浸人冰水,然后蹣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請入夢來。”
  思慧并沒有那樣做。
  思慧也在睡覺,分別只在余芒睡得短一點,思慧睡得長一點。
  睡得短一點的那個醒來時已是清晨。
  她伸個懶腰,歎聲好睡好睡。
  電話鈴響,對方是方僑生。
  余芒几乎沒苦苦哀求老友回來听她說故事。
  僑生聲音仍然甜蜜似做夢,“余芒,我想我的歸期將無限期押后。”
  “那我對誰傾訴心事?”
  “你的編劇。”
  一言真正提醒夢中人。
  “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會考慮結婚。”
  嘩,這樣刺激,拍成電影,觀眾會怪叫太像做戲,不似人生,可見人生往往比戲文精彩。
  “你的祖師爺佛洛依德對婚姻看法如何?”
  “我沒問過他。”僑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誰听得懂戀愛中的人的言語才是怪事。
  “余芒,你沒有怎么樣吧?”
  “你才不關心我是否崩潰碎成億万片。”
  那邊沉默三秒鐘然后說:“是,你說得很對。”
  兩個女孩子爽脆地挂斷電話。
  天朦亮小薛就上來找。
  “早。”真是早。
  不用講她昨天都沒睡過,熬通宵。
  因為年輕,創作欲望似一朵燃燒的火無法熄滅,并不疲倦。
  余芒說:“請坐,你來得好,我們可能會找到結局中的結局。”
  “快告訴我,我等不及了。”
  “我們說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時愛兩個,但那兩人不愿同時被愛。”
  “是的,”余芒抬起頭想一會儿,“他們离她而去,她失卻所有,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劑,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換上裸露的紫色緞子跳舞裙外出游覽,黑眼圈,紅嘴唇,日益沉淪,一朵尚未開就萎靡的花。”
  小薛痴痴地听著。
  “然后,悲劇終于發生。”
  “怎么樣,什么事?”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檐篷下,仿佛看到舊愛在荼麻架那一邊招她。”
  小薛的皮膚上爬起雞皮疙瘩來。
  “她迂回地走過去找他,那時開始下毛毛雨,她一腳叉空,掉進泳池里。”
  “不,”小薛站起來,“太殘忍了,我不接受這個結局,她罪不致此。”
  “我還沒有說完。”
  “不,我不會寫這個結局。”小薛扔掉筆站起來。
  “我一定要你寫。”
  “為什么?藝術的要旨是真、善、美,這种結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陰惻惻地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嗎,導演?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卻沒有溺斃?”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燈。
  “她獲救了。”
  “然后呢?”似挑戰般問。
  “但是腦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惡心地說:“何必給她一個最最凄慘的命運。”
  余芒輕輕地說:“或許我妒忌她有兩個那么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創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卻妒忌她的命運?”
  余芒輕輕說:“你一定听過一句話,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發呆,原來一切都沒有新意,原來是有這樣的事,過許久許久,小薛大膽堅持,“我仍不喜歡這种結局。”
  “那你寫一個更好的給我。”
  “我會嘗試。”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為假不敵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并非不美,你想想仔細。”
  小薛想真了,“是一种變態妖异不正常的美。”
  “對,他們失卻了一切,沒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難過,導演,也許,結局后的結局,還有結局。”講完了連她自己都呻吟一聲。
  余芒盤腿坐在地上。
  是的,還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筆,忽然說:“這件事漸漸過去,在人們心頭淡忘,但是有一天,那兩個男生無意發現一個女孩,同他們過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倆的心頭又活絡起來,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彌補失去的愛……”
  余芒腦袋嗡一聲,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個時候,五十年代已經來臨,戰爭早已結束,天下太平,人們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听更熱烈的音樂,跳更勁的舞步,有什么是值得永志不忘的?沒有,活著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著編劇,“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議: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寫完,你不用。
  這是事實。
  余芒說:“我們還有時間,你且寫到此處。”
  小薛問:“故事是真的?”
  “這确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會不會是庸人自扰?”小薛疑惑,“過分沉淪于情欲,看不到世上還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當事人受命運逼使,非這樣做不可。”
  小薛點點頭,“否則沒有那么多故事可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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