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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過了一兩天,她獨自來到李家舊居。
  建筑工人正在進行裝修工作,實驗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個舞台,一邊毫無遮掩,觀眾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頭來,詫异問:“找人?小姐。”
  之洋點點頭。
  “舊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來,小姐,你找的是誰?”
  之洋問:“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小姐,地盤又沙又石又有釘子,你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給我三分鐘,我立刻走。”
  工人揚揚手,“我可沒看見你。”
  “我明白。”
  之洋輕輕走進屋子完整的另一邊,那間小小儲物室還在,門虛掩著,之洋去拉開門,里邊飛出一只烏鴉,啞啞連聲,拍著翅膀沖上天空。
  儲物室內那張椅子已經搬走,之洋無限欷歔,低頭沉吟。
  她不愿离開那個廢墟,不久將來,這里會改建為一個网球場,再也找不到昔日實驗室的蹤跡,誰會想到,這曾經一度,是林之洋尋夢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只架子上,這不就是教授擱放那具儀器的地方嗎?机器已經搬走,可是還留著若干雜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听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盤重地不得入內,快走,危險。”
  之洋匆忙間拾起一只扁盒放進袋里才轉頭過來賠笑,“我馬上就走。”
  工人走過來赶人,“小姐,這全是為你好,鏟泥机很快要開過來,請速速离開。”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机“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干淨,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几只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适用,于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种實驗。
  熒屏上只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歎口气,原來只是廢物。
  剛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面。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熒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于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听到這里,歎口气,教授說得太正确。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面沒有真實立体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里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里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么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与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机器,也會有這种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适才片斷是唯一的殘余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极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發、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睛,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异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气。”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么大的女儿,真有這种福气,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摸自己的臉,發覺面皮松弛,与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儿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么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体沒怎么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儿。”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体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儿,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儿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儿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儿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气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么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与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么。”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种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么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种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与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么复雜干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愈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种笨人做事有什么理由可言。”時珍异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胜于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复。”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么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后。”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歎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离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与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与你分手。”
  之洋訝异,“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么?”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家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致勃勃,后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气結。
  “你那么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儿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挂在臥室里。
  時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于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夸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面狀,只呵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痒,將來應付生离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后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据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复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后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蘇志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志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准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气活現地說:“以后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志聰說:“多數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面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志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志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后。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志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么,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里邊有什么故事,為什么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志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面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志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書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么久,大家都有過去,不愿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于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气。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几上,又把各种銀器放架上。
  蘇志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于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鑲碎鑽,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之洋淚盈于睫。
  還有一只信封,是誰送來的?
  之洋輕輕拆閱,里邊有一張照片,相中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別人不會認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認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惊,只見照片后面用鋼筆寫著:“給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現在他又把照片轉贈之洋。
  他根本沒有忘記。
  之洋把照片輕輕放回信封里。
  身后傳來蘇志聰的聲音,“你准備好了沒有?”
  之洋問:“准備何事?”
  “我們到姑婆家吃飯。”
  “啊,必須去嗎?”
  蘇志聰獰笑,“都訂在婚姻合約里,你不能犯七出之條。”
  “穿什么呢?”
  “姑婆已九十歲,你若穿紅色她最喜歡。”
  之洋有點气餒,“我應該把合同上的細字看清楚才簽字。”
  “太遲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屜底部。
  教授并沒有忘記,但是,這是林之洋忘記的時候了。
  她換上一襲僅有的酒紅色衣服去見姑婆。
  姑婆已耄耋,一臉都是皺紋,笑起來几乎看不見眼睛,可是精神好得惊人,視覺、听覺,都十分靈敏,誰說一句悄悄話她都听見。
  之洋很感動,若果老得這樣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樣關怀她的侄孫。
  姑婆說了些當年事,又慨歎歲月如流,鼓勵他們養儿育女。
  廚子手藝极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聰与之洋胃口很好。
  飯后還有禮物,各得紅包一個。
  然后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護連忙扶她回臥室更衣休息。
  志聰与之洋告辭。
  志聰依依不舍,“活到這個年紀,一覺不醒,也就是壽終正寢了。”
  “福气。”
  “是,一生不知要避過多少陷阱才能活到這樣長壽。”
  “在夢中,不知有否看見自己躺在媽媽怀抱之中,做個好寶寶。”
  志聰問:“你呢,你有否做過嬰儿夢?”
  之洋抬起頭,“從沒有,我童年時沒有愉快記憶。”
  志聰溫和地說:“這种偏激,希望將來都會淡卻。”
  之洋固執,“永不。”
  “你要學姑婆那种豁達。”
  之洋不語,那真是老人典范,召一班年輕人圍在身邊吃吃喝喝,送禮物,談天,關心的話還有下一次,百年歸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這樣,怎么會有親戚。
  之洋說:“我不同,將來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會的。”
  蘇志聰的承諾蘇志聰實踐。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后日子仿佛過得比以前快許多,轉瞬間一個星期,周末之洋也不愛去什么地方,忙著打瞌睡,興致好的時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擱下,繼續躲懶。
  “怎么一天到晚覺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聰知道何故,只是沒說出來,醫生告訴過他,上次住院之后,之洋的体力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复,一兩年吧,屆時可望回到正常。
  一個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間,心血來潮,駕車到大學去。
  在接待處她說:“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員查一查時間表:“他在第七號演講廳。”
  之洋在地圖上找到演講廳所在,步行前往。
  推開門,她進內找一個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課。
  离得雖遠,也發覺他年紀是大了一點,好似力不從心,人們說,講課也是一种舞台生涯,賣相好、有噱頭的講師往往賣個滿紅,續約毫無問題,李梅竺的號召力馬馬虎虎,只得十來個學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兩個女生,兩人正絮絮細語。
  “你明白他說些什么?”
  “一直在講夢境,我們像是在上文學課:《紅樓夢》、《黃粱夢》,還有《游園惊夢》。”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該退休了。”
  “据說病過一次,就變成現在這樣。”
  之洋看到前座有學生离座,一邊走一邊搖頭,分明是覺得教授的內容深不可測,自動棄權。
  之洋十分難過,她低下了頭。
  前邊一個女生說:“你与小譚進行得怎么樣了?”
  “唉,還是老樣子。”
  之洋“噓”了一聲。
  那兩個無心向學的女孩子索性离開了演講廳到外頭去暢所欲言。
  室內气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點儿疲倦,坐下來,喝杯水。
  之洋悄悄离去。
  她原本想与他說几句話,不知怎地,竟沒有開口。
  校園外永遠鳥語花香,才踏上小路,就听見有人叫她:“之洋,你怎么來了?”
  之洋抬頭,看到好友時珍,她迎上去,“你是來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后一課。”
  “什么!”之洋吃一惊。
  時珍有點無奈,“你不知道?我以為你听說了,所以也來看他,他不獲續約,我勸他乘机退休。”
  “退休后打算怎么樣生活?”
  “做研究總胜過做表演。”
  “你說得對。”
  時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歡我的禮物。”
  “呵是,我天天戴著這條珠子。”
  “照片收到嗎?”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張少年照片也是你給我的?”
  “當然,那是家母部分遺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儿。”
  “可是我不認識少年時的他。”
  時珍說得對。
  教授出來了,手中提著雜物,之洋上前幫忙。
  他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前來幫他拎重物,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緊。”
  教授看著之洋,“你是——”一時想不起來。
  之洋只得補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對對對,時珍的朋友,一起上車吧,讓時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謝謝,我自己有車。”又走到時珍身邊叮囑:“好好照顧教授。”
  時珍點點頭,隨即把車開走。
  之洋歎口气,往停車場走去。
  不到五分鐘,她已發覺走錯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個地方來,只聞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條橋,橋邊是一個荷花池。
  不知名小鳥都飛來喝水,之洋沒想到大學內還有此風景,不禁微笑欣賞。
  她俯身輕輕拾起一條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樹干旁坐下來。
  忽然听得樹后有歎息聲。
  “誰,誰在這里?”
  樹后的人也吃了一惊,“你又是誰?”
  之洋探頭過去那一邊,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女,那少女見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那少女也說:“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見過面。”
  少女卻道:“但是似曾相識。”
  之洋笑道:“這偏僻角落還是少來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嗤”一聲笑出來,“姐姐你語气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動,打量少女打扮,發覺可疑,“你來自何處?”
  少女看著之洋,“不知怎地,我愿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啞然失笑,“口气像煞家母。”
  之洋接著鄭重地問她:“你究竟來自何時?”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請問姐姐,現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問她年月日,正像她在夢境中問人是何年何月一樣。
  之洋看著少女,“你來自什么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聳然動容,“你緣何來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少女見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膽解釋說:“我通過一具儀器,來到你的年代。”
  “是時光隧道嗎?”
  “不,”少女搖搖頭,“不,尚未到那個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于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么會見到我?”
  “我進入了你的回憶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憶中進進出出,現在人家又在她回憶里進出。
  少女告訴之洋:“這具先進儀器的創造人姓李,此刻還在實踐階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時珍女士。”
  時珍!原來時珍繼承了父業。
  之洋益發好奇,“你怎么會進入我的回憶?”
  少女無奈,“我想我按錯了鈕鍵,走錯了地方。”
  也難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見什么人?”
  “我的母親。”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經不在了嗎?”
  “不,她健在,只是,我与她之間有點誤會,時常起沖突,溝通十分困難,于是想,如果能夠進入她的回憶,了解她年輕時的心理狀況,也許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會有幫助。”
  之洋頷首,“你這個主意很好。”
  少女似頗為煩惱,又歎口气。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說來听听。”
  “我想結婚,而家母反對,男伴給了期限,我進退兩難。”
  之洋看著她稚嫩的臉,訝异道:“你可有十七歲,這么早就考慮結婚?”
  少女不悅,“我已經十九歲,在我們的年代,返璞歸真,不作興像你們那樣,拖到老大才組織家庭,然后在做外婆年齡產下幼嬰。”
  嘩,好厲害,好會諷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來,“可是結婚是一個開始,往后日子不好過,得背著整個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說:“我們的意思是,頭几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為止。”
  之洋駭笑,“不不不,那怎么行,你們有結婚的本事,就得照顧自己,脫离父母獨立!”
  少女瞪著之洋,“家母也這么說。”
  “于是你就生气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給她接上去:“魚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順便負擔你的家庭,如果要結婚,必須收拾包袱。”
  少女頹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夠成熟,你會吃虧,小心小心。”
  少女垂頭,“家母也是那樣說。”
  之洋不忍,“你愛他?”
  少女答:“我是獨生儿,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歎口气,“告訴我,在你們那個時代,如何又會走回頭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這件事,總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從。”
  少女無言,過一會儿說:“奇怪,同樣的話,出自家母的口,就覺得不能接受,由你講來,則合情合理。”
  “你們的關系那樣差嗎?”
  “嗯,据說有遺傳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動,可是表面上一點儿聲色不露,“是兩個人的性格都同樣倔強吧?”
  少女笑了,拍手說:“時珍阿姨也是那么說。”
  之洋張大嘴,“李時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親的朋友。”
  “請問令堂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顫抖,“令尊呢?”
  “他叫蘇志聰。”
  之洋在万分緊張中略松一口气,還好,仍与志聰在一起,換伴侶是太勞神傷財的一件事。
  之洋問:“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蘇林。”
  呵,對,蘇与林的女儿就叫蘇林。
  “你听我說,”之洋迫切地說,“給母親一個机會,給自己一個机會,把婚姻挪后,且去環游世界,增廣見聞,回來再作打算。”
  “可是——”
  “蘇林,听我忠告,我不會害你。”
  之洋知道時間有限,夢境至長不過十多秒鐘。
  蘇林也急急問:“你是誰?”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這時之洋听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向她走來,二人仿佛有點拗撬,女方嘟嘟噥噥,不住抱怨。再回過頭來,蘇林已經失去影蹤。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之洋在樹下站一會儿,靜靜隨原路出去,找到了車子,駛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志聰回來,詫异地說:“為何一臉哀傷?”
  之洋答:“我看到了將來。”
  “是嗎,”志聰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將來看到了我。”
  “之洋,別想太多,該工作時工作,該休息時休息,現在,該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意外,“怎么又是你?”
  “時珍,你我那奇异旅程經過,可需寫成報告?”
  時珍笑,“鏡花水月,何足作傳?”
  “我卻想一一記錄下來。”
  “你喜歡做就做好了。”
  “時珍,友誼永固。”
  時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熒幕,轉過頭去,“志聰,我有話說。”
  蘇志聰自廚房出來,“賢妻,你我之間,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
  之洋鄭重地道:“這件事,我一直沒提過,現在打算詳詳細細從頭到尾与你說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糟!莫非你在地球的另一邊另外有個身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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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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