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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樣的人?”蘭心問。“你不是認識好些醫生律師?”
  我笑:“牙醫也是醫生。辦分居的也是律師,看你的選擇如何。”
  蘭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對先生’還沒出現,沒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經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說道。這是事實。
  “你仿佛不緊張。”蘭心說。
  “我就算緊張,也不能讓你知道。”我說。
  “你心目中有沒有喜歡的男人?”
  有,像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讓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緊張:不知道化妝有沒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聲會不會大多。但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從不惹有婦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過,躺著看電視。
  她說她想搬出來住。
  我勸她不可。房租太貴,除非收入超過六千元,否則連最起碼的單位都租不起,為這個問題談很久。時間晚了,她自己叫車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著玫瑰花。
  蘭心問:“誰送的?你家的那束還沒謝,這束送我吧。”
  “拿去。”我說。
  她笑:“多謝多謝。”
  會是誰呢?這么破費。
  何掌珠進來跟我說:“我父親要替我轉校。”
  我說:“念得好好的——”沒料到有這一招,覺得很乏味。都這么大年紀,還鬧意气,把一個小女孩子當磨心。
  我歎口气,或者我應該退一步。
  我問:“你父親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說。
  “我來問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電話號碼是什么?”我拿起話筒。
  掌珠說了一個號碼,我把電話撥通,何德璋的女秘書來接電話。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師。”
  “請等一等。”
  電話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聲音傳過來,“林小姐,我在開會,很忙,你有什么話快說。”仍然是冷峻的。
  “你為什么不在××日報刊登啟事,告訴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個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開場白。”
  他惊住半分鐘之久,然后問:“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則我要挂電話了。”
  “掌珠說你要為她轉校,如果是為我,不必了,我下午遞辭職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畢業了。謹此通知。”
  他又一陣沉默。
  “再見,何先生。”我挂上電話。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絲林你——”
  “叫我翹,”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誰在乎這份工作!”我轉頭過去,“蘭心,明天如果還有人送花來,你可以照單全收,如果樓下會計部的張太問我為何辭職,你轉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輸了一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只好回家韜光養晦去!”
  蘭心變色道:“翹,你發神經。”
  “我現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書与簿子倒進一只大紙袋里。蘭心走過來按住我的手,“千万別沖動。”
  “我不會餓死。我痛恨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陣大麻。”我說。
  “蜜絲林——”掌珠在一邊哭起來。
  我說:“我回家了。蘭心,你好言安慰這小女孩。跟老校長說我會補還信件給他,一切依足規矩。”
  我抽起紙袋,洋洋洒洒的下樓去。
  凌奕凱追上來,“翹!”
  “什么事?”我揚起頭。
  “你就這樣走了?”他問。
  “是。”我說,“不帶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花了去,有什么樂趣?”我用張愛玲的句子。
  “你太驕傲,翹。”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轉頭走。
  他追上來幫我挽那只紙袋,我們一直走到停車場去。“你不生我气?”我問他。
  “你一直是那樣子,你跟自己都作對,莫說旁人。”
  他這話傷到我痛處,我說:“你們這种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當然我明白,正如你說,翹,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當沒落貴族,誤墜風塵,翹,你以這种態度活下去,永遠不會快樂。”
  我說:“我的快樂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執如驢。”
  我上車。
  “翹,你把門戶放開好不好?”他倚在車上跟我說。
  “我不需要任何幫忙。”我發動引擎,“至少你幫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滿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還是那句話,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
  他來教訓我。他憑什么教訓我,他是誰?
  單是避開他也應該辭職,他還想做白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寫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辭職信,不過是說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開交,故此要辭去工作云云。我挂號寄了出去,順手帶一份《南華早報》回來。
  母親說:“工作要熬長呵。”
  她喜歡說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輩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擱廚房煮飯。可是她喜歡說人生大道理:“這份工作好,薪水高,夠好了,工作要熬長,要好好做,總有出頭。”然后把我給她的鈔票往抽屜里塞。每次我拿錢去她從不客气,大陸的親戚寫信來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買了計數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錢來得容易,也不是賺回來的,樂得做好人,哄上頭的人跟她寫信寄相片。
  她打電話來,“你辭了職?”老母几乎哭了出來。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這個人是不會好的了——”
  我把電話放下來,不再想听下去。
  我獨個儿坐在客廳里,燃著一支煙。黃色的玫瑰花給我無限的安慰。
  這個人到底是誰?在這种要緊關頭給我這個幫忙。晚上我緩緩的吃三文治,一邊把聘人廣告圈起來,那夜我用打字机寫好很多應征信。
  或者我應該上一次歐洲。我想念楓丹白露島。想念新鮮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滿意足才睜開眼睛。做人不負責倒是很自在,我為自己煮了一大鍋面,取出早報,把副刊的小說全部看一遍。女作家們照在副刊上申訴她們家中發生的瑣事,在報紙的一角上她們終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謝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給蘭心。
  門鈴叮當一聲。我去開門。
  “小姐,收花。”
  “花?”
  門外的人遞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誰叫你送來的?”我問。
  “我不知道,花店給我的‘柯打’。”他說。
  我給他十元小費,把花接進來,仍然是沒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誰,我就不必去調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聲說:“好,至少有人送花給我!”
  電話鈴響,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邊問。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書了?”我問。
  “很容易打听到。”那邊說,“你因三角戀愛失敗,故此在家修煉。”
  “正是。”我說,“喂,謝謝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來,“喂,你是誰?喂!”
  他已經挂斷電話。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這么神經的人,就有這個神經的他,到底是誰,電話都通過,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但花是美麗的,我吹著口哨。電話鈴又響。“喂。你——”我開口就被打斷。
  “翹,你這神經病,你真的不干了?”蘭心的聲音。
  “的确是。”我說,“我有積蓄,你們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們?應該你們來安慰我!”
  蘭心唄口气,“也好,你也夠累的。”
  我沉默十秒鐘,“謝謝你,蘭心。”
  “我們有空再聯絡。”
  “張太太可好?她的長舌有沒有掉下來?”我問。
  “舌頭沒有,下巴有。她要來看你哩。”蘭心說。
  “媽噯。”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絕症。”
  蘭心冷笑,“這年頭失業比患絕症還可怕,有人肯來瞧你,真算熱心的,你別不識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沒有?”我反問。
  她“嗒”一聲挂掉電話。
  電話鈴又響。我問:“又是誰?”
  “我,媚,你辭職了?”
  “是。”
  “我也剛辭職。”媚在電話那邊說。
  “為什么?”我問。
  “有人罩住我。”她說,“找到戶頭,休息一下再度奮斗。”
  “你什么時候做的一女一樓?”我問。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她說。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馬馬虎虎,對我還不錯就是。”
  “為什么不結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贊成,環境不允許,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愛你。”
  “他并沒有說他愛我,從沒有。是我覺得他很喜歡我,這還不夠?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這种故事我听過許多次,你真笨。”我反對。“他回家他又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卻有訴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辭職后有什么計划?找新工作?”
  本來有點精神萎靡,現在听見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轉。我們可以到惠記去把碎鑽重鑲,又可以到國貨公司去看舊白玉小件。但內心深處,我情愿身在課室中,解釋on the top与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別。誰不喜歡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過魂游四方。
  “我寫信去應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机會成功。”
  “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吃飯。”她說,“我來你家,八點。”
  她挂電話沒多久,鈴聲又響起來。
  這回是老校長。“翹!”
  我不敢出聲。
  “翹,你想,我認識你多久了,我初見你那時,你何嘗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兩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來教書!”
  “是!”我忽然感動了。
  他歎口气,“不看在你是個負責的教師,我真隨得你鬧——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長收到我的辭職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發現,“那么這兩個星期誰教這兩班會考班?”
  “我來教,怎么辦?”他無奈的說。
  “這——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來幫我編時間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編的。”我抗議,“天大回學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誰叫你老請‘病假’。”老校長狡猾的說。
  “好好好。”我挂了電話。
  鈴聲又響。嘩一個早上七千個電話,忽然之間我飄飄然起來,取過話筒。
  “請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個很忙的人。”我体內的滑稽細胞全部發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來有這么多人關心我,不到緊急關頭可不會知道,當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邊一定被我笑得臉色發自。
  “林小姐,”他說,“听說你辭了職。”
  “何先生,一切是你雙手造成,我是個獨身女人。生活全靠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殺人父母,你也听過這兩句吧。”
  “林小姐,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說,“我無意逼你辭職,請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現在跟我說,她決不轉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錯在先,她不該把家事出外宣揚。影響到你生計問題,實在太嚴重。”
  我不置信,我問:“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么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与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長長歎口气。“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确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碰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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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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