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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學生都知道我沒有男朋友。我暗自歎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卻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將來的丈夫。
  看完戲我們往回走。我說:“如果你獨個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變一下環境。”
  “現在也可以呀。”他說。
  我笑笑,他的父親近七十歲,有點邋遢相,我不高興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頭探腦的,老當我是未來儿媳婦。哪有人三十歲了還与家人同住,信都給父親拆過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覺是項煩惱,誰能給他寫情信呢?
  “真奇怪,”我說,“我們認識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見你,你穿一件粉紅色小裙子。也是這么凶霸霸的樣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發覺他也有點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對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說。
  “是我笨。不關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說,“你——”我又改變話題,“你如果結了婚,我們就不能這么自由自在見面了。”
  “沒關系,我們像兄妹。”他說。
  “兄妹?”我笑,“有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見也。”
  他又不出聲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對白,那真是奇跡。与他說話像斷成一截截的錄音帶,不連續。
  他問:“你為什么這些日子都不結婚?”
  “我?”我說,“沒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別太高。”他說。
  “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對象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只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么分別?”我气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我笑著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龍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种千變万化的玩意儿,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于怀做什么?當年意气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抬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語气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后,也就煙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么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么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么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只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家,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么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么我們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著抽煙。
  為什么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志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么的難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我按熄香煙,扭開電視,看到Muppetshow中魯道夫紐路葉夫与豬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過去。
  上床看武俠小說,作者提到《三國演義》中許褚赤膊上陣,身中兩箭,評書人注解:“誰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為什么竟有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戀,又役失業.下個周末的約會也訂下了,我有什么煩惱?頭發又未自,臉上又沒皺紋,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無話。
  做了個惡夢,看見母親眼我說:“看你怎么沒嫁人!”做惡夢与現實生活一模一樣。
  奇怪,小時候老夢見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條街,或是掉了一顆牙齒,或是自懸崖跌下來,种類繁多,醒來松一口气,還沒洗完臉就忘了,現在的惡夢連綿不絕,都是現實環境的反映,花樣都不變,好沒味道。
  第二天還是要工作的。
  女學生們在說生物課:“記得几年前我們做青蛙實驗?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經,四肢還是會動彈,有些人活著也是沒腦袋的,只是脊椎神經在推動他們的活動。”
  我想到張佑森,他是標准的脊椎動物,撥一撥動一動,坐在我客廳中看電視看到八點半起身告辭,連的士可音樂節目都看進在內。
  我的學生比我聰明。我低頭改簿子。她們喜歡在作文的時候閒談,只要聲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們。
  我又听見另一個小女孩說,“某次有個男孩子約我看戲,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為什么?”另一個問。
  “描寫男人同性戀,惡心。”
  “呵。”
  “于是我說要走,假意叫他別客气,繼續看完場,誰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場還到我家來按鈴——你說有沒有這种自痴?”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有,怎么沒有,還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車呢,我姊姊說:車子撞坏了怎么辦?那人說:你那輛又不是發拉利,有什么關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頭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鴉雀無聲。
  我說:“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費時間。”
  我頓時听到沙沙的寫字聲。
  我歎口气,走到窗前去站著。課室還用著竹帘,可是現在古老當時興,陽光透過細細的竹帘射在我臉上。我眯起雙眼,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皺紋。
  放了學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喝茶。
  弗羅賽太太是我從前念中學時的英文教師,今年五十多歲,我一直不知道她國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認是中國人,能說很好的國語与粵語,但也喜歡講英文与少許法文。
  她喝茶的習慣倒是純英國式的,一套銀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個佣人幫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淨,白紗窗帘還是從布魯塞爾帶回來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靜,多數我藉口向她傾訴心事。
  這次她溫柔地說:“我親愛的,你想得大多了。”
  “這是因為我不了解生命。”我輕聲說。
  “親愛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緊她的手,深深歎口气,“但是我覺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問我。
  “并不好,我有服鎮靜劑的習慣。”
  “現在根本買不到,”她詫异,“政府忽然禁掉鎮靜劑,你怎么還買?”
  “總有辦法的,”我說,“鴉片禁掉百多年,現在還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這不是好現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沒精神。”我說,“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羅賽太太問。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現實問題不能解決。”我答。
  “經濟上你不應有問題,是愛情嗎?”
  “是的。我的煩惱是我沒有愛情煩惱,你明白嗎?”我問。
  “我明白。”她說,“為什么不跟你父母談談?”
  “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這些話,他們從來未曾幫我解決過任何問題。每夜我都做惡夢因小事与母親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學時便与你說過這些問題。”
  “你身邊不是有很多年輕男人嗎?”她微笑問道。
  “我不喜歡他們。”我說。
  “一個也不喜歡?”
  我搖搖頭,“不。”
  “每個人總有長處。”她還在微笑。
  “他們的長處我不感興趣。”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他們未必要与我培養終身興趣。”
  “你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問。
  我很惆悵的說:“我始終做著螺絲釘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滿足,感情方面失望,事業又不如意,忽然之間我發覺原來我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親愛的,你想做誰?”
  我撩起頭發,煩惱的說:“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個家庭主婦,終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嗎?你愿意?”
  我緩緩的搖頭。
  “抑或是做闊家少奶奶?手戴鑽戒搓麻將。”
  我說:“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滿現況。”
  “親愛的,你聞到蛋糕香味否?”她說,“讓我們先把煩惱忘記,然后開始吃。”
  我笑,“遵命,弗羅賽太太。”
  帶著一個飽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該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懶覺,于是推張佑森的約會。
  “不是說好出來的嗎?”他問我。
  “我忽然有點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約了另外一對朋友,不好意思推他們。”佑森焦急。
  “你又沒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約了人,張佑森,你最喜歡自說自話。”
  他沒言語。
  “你約了誰?”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貝太太。”張佑森說。
  我問:“貝太太与先生?”
  “是的,貝太太不是見過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說,“約的几點鐘?”
  “八點鐘在天香樓,貝太太請客。”他說。
  “你怎么能叫貝太太請客?你應當先付帳,把錢放在柜台,知道嗎?”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來接你。”
  “我來接你是真,你又沒車子。”我忍不住搶白他。
  “是。我七點半在家等你。”
  “就是這樣。”我挂了電話。
  我很煩惱,想推的約會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覺得累,我胡亂找件白裙子來罩上,化點妝,便開車出去,本來應當去洗個頭,但是為張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廢事麻煩。女為悅己者容。他又不悅我。況且我們之間已無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過去接他。
  接了張佑森,我一聲不響把車駛到天香樓。找到地方停車,与他迸館子,主人家還沒到。
  張佑森把兩百塊現鈔放在柜台。我沒好气的說:“不夠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問。
  “你帶了多少?”我反問。
  “兩百。”
  我歎口气,“這是五百大無,借給你。”
  他茫然:“要這么多?”
  我在人家訂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沒好气。這個鄉下人,簡直不能帶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覺一肚子的气,張佑森的年紀簡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頭喝著茶,十分悶气,沒精打采地,嗑著南瓜子,張佑森沮喪,他問:“展翹,你不高興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頭,“也沒什么,你別多心,主人家馬上要來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關照。
  這還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總有長大學乖的一大。張佑森到底讀過數年書。
  我看看表,八點正,那貝太太先生也應該到了。約會准時一向是藝術,可惜漸漸懂這行藝術的人越來越少,姓寶姓貝都不管用。
  正在無聊,眼前一亮,一個“中年少婦”盛裝出現,身上一套彩色繽紛的“米爽米”針織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寶气,向張佑森展開一個笑容。這便是貝太太了。
  我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位女士。她親親熱熱的稱呼我們:“嗨森,嗨翹!”熟絡得不得了。
  我低聲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虛偽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個學生。
  我一直沒看到貝先生,因為貝太太身体壯,衣飾又夸張,把她丈夫整個遮住,直到貝先生在她身邊探出頭來,伸出一只手問:“是張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來。
  貝先生是個頂斯文的男人,衣著打扮都恰到好處,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舉足都要光芒万丈,先聲奪人。
  她不是難看的女人,很時髦,很漂亮,過時的不是她的衣著,而是她的作風与体重。張佑森到今天這樣。這個女人上司要負一半責任,被她意气風發的指使慣了,自然變得低聲下气。
  我側頭看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臉一紅。貝先生對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貫的不答腔,自顧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說話——我們其實并沒有大多的机會出聲說話,貝太太甚多偉論,她正在設法告訴我們,她那個政府單位如果沒有她,會整個垮掉。張佑森無可奈何的听著她,而我卻有點眼困。
  終于貝先生把一匙蝦仁夾在貝太太的碗中,說道:“親愛的,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的。”我忽然大笑起來,我只是覺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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