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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個,別坐在這里呻吟。”
  我覺得累,但是打開了計算机開始核對帳目,去年的帳今年還是要算,等我死的時候,已經算得滿臉皺紋。
  帳單一張張減少,瑪麗又拿來一疊,我喝杯咖啡,拿起電話,打給我老友百靈,說我不回去吃飯,她只好答應,我知道她將如何解決她的晚餐,她會把水果盤子、巧克力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開始看電視,至少嚼下去三千個加路里。
  或者有人約她出去。
  電視片集上有人拍職業女性,其實職業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雜,職業女性通常悶得要死,一輩子也碰不到一點刺激的事,像我們就是。
  時間到了四點半,我收拾東西要走,老板問:“這么早?”
  “是。”我要避開一個人。
  “事情做了?”他笑問。
  “做好了。如果你要獎勵我,可以請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飯。”
  “這是暗示嗎?”他問。
  “你的太太与情婦呢?”我問,“放她們假吧。”
  “好的,”他站起來,“丹,你今天看來非常的不快樂,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飯嗎?”我問。
  “自然,來,我們現在走。”他站起來,他發胖了,并不想節食,以后還有机會胖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個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個人都是可愛的,我的老板也可愛,事情可能更僵,如果他是一個愛刻薄人的老頭,我還是得做下去,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這套衣裳吧?”我問。
  “你沒芽裙子已經三個月了。”他說,“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個女子。”他擠擠眼,“我們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別這么說。”我微笑,“你是一個好波士,”我聳聳肩,“我應該滿足,來,我們走吧。”
  老板一部淺紫色的積架。
  我們真的跑到酒館去喝啤酒。
  我說:“我從來沒問過,是什么令你跑到東方來的?”
  “我?你不會相信。”他歎一口气,“念書的時候認識一位中國女郎——”
  “現在外頭有很多不會說中文的中國女郎,是哪一國的?”我笑問。
  “是中國的。”他發誓,“我不騙你。家里開炸魚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說得不錯。”
  我看著天花板,“呵,新界屯門同胞。”
  “對了!就是那個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驕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發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時候我經濟能力不夠,所以她的家長沒有允許,我失去了她。”
  “她長得美嗎?”
  “扁面孔,圓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樣,那是你的初戀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歡她,你知道,有一個中國女朋友,在那個時候是件很不錯的事。”
  我哈哈高聲笑起來。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點正,他的車子現在該開到門口了,等不到我,這個會有什么感想?活該,隨便他。
  “她几歲?”我問。
  “十八九歲,喜歡穿牛仔褲。”他回憶。
  “那時候你几歲?”我問。
  “十八九歲。”
  “你今年几歲?”我又問,他在我印象中,該有四五十歲了,“四十五歲。”他說。
  “你說得對,在那個時候,有個中國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來結了婚,唏,還是到東方來了,”他搔搔頭,尷尬地笑,“可惜東方已經不是我想象中的東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樣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現在的确有個中國女朋友,是不是?”我說。
  “一個上海女子,也不錯。”他說,“她長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東方美人通常長得嚇坏人。”我吐吐舌頭。
  “看你,你就一點不像東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國教育,說英文。做的事比男人還多,賺一份高薪,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別?”
  他老婆在銀行里做經理。
  “請你別提高薪的事,這份薪水實在是不夠用的。”
  五點二十分,他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吧?心中不停的詛咒我吧?或是已經掉頭走了?以他的脾气,掉頭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擺一點架子。他要是不來第二次,也就算數。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說著他的事,發覺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會有這种口气,他是一個干淨的。好心的外國人,見解不錯,但是老了還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著他,對于這位老板我總是耐心的,因為他對我也很耐心。
  他說他以前那女朋友送過檀香扇子給他,教他用中文說早安。晚安。這個叫美美的女孩子也許教過三百個英國男人說這种話,但是我老板本來淺藍色的眼珠仿佛轉為深藍,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會寂寞。
  我們靜靜的吃了一頓晚飯,他送我到家門口,我馬上說:“不要送我上樓。”免得百靈笑。
  百靈在看電視。
  我問:“有人打電話來嗎?”
  “沒有。”她很肯定的說。
  “杰也沒有?”我問。呵,他并沒有找我。
  “你開玩笑?他來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個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輩子也不會再出現。”
  “你有沒有后悔?譬如說像今天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會。這是兩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總要互相遷就的。”我說。
  百靈很肯定的說:“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簡單?”我問,“杰不是那么討厭的。”
  “他的确不討厭,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靈說。
  “我明白。”我說道,“怎么?沒有水沖廁所?”
  “也許坏了,”百靈說:“什么都坏了,手表。電鐘。馬桶。梳子。鏡子。”
  “真是飽死!”我恨恨的說。
  “鐘點女工也病了,襯衫自己熨。”
  “我真的飽死了,”我問,“你确定沒有人打過電話來?”
  “沒有,你在等誰的電話?”百靈抬起頭來,“張漢彪?”
  “他有沒有找你?”我問。
  “他為什么找我?”她反問,“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賊死,哦對了,水費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動轉帳嗎?”我問。
  “轉了,但是帳還沒有做好,”她說,“你知道。”
  我到廚房去做茶,一大堆罐頭差點沒把我絆死,我也顧不得腳上疼痛,發了狠一腳踢過去,所有的罐頭倒在地上,滾得一廚房,怨气略消,但是腳痛得要死。
  百靈在一邊含笑道:“在這里,咱們又可以得到一個教訓,傷害別人的人,往往自己痛得更厲害。”
  “去見你的鬼。”
  我蹲在廚房,提不起勁來。
  電話響了,百靈跑過去听,差點儿沒讓電話線絆死。
  她說:“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邊問:“你回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震蕩了很多回憶,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說:“回來了。”
  “如果你不愿見我,你可以告訴我,如果你覺得叫我在門口等兩個小時是有趣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事實剛相反,一點也不好玩。”
  “你等了兩小時,真的嗎?”我真有點高興。
  “噢,女人!”他說,“我可以明白別人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說。
  “明天你打算見我嗎?”
  “不,這樣子見面一點補償作用也沒有,你永遠不會与我結婚。”
  “你真覺得結婚那么重要?”
  “是。”
  “為什么?”
  “因為你沒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個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選擇。”
  “我不會原諒你那么說。”
  “唉,你如果不原諒我,我還是拿六千元一個月,老板不會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原諒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會加我二十巴仙,你說,你對我生活有什么幫助?有什么影響?”
  “你加了薪?”他說,“高薪得很,一天兩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說著挂了電話。
  百靈進來看見了,她說:“你怎么忽然精神煥發?發生了什么事?剛才你一副要自殺謝世的樣子。”
  “我精神煥發?”
  “當然。”她說,“照照鏡子。”
  真的?就為了那么一個電話?簡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頹喪的想:太難了,誰說他對我的生活沒有影響?
  “你怎么了?”百靈問,“你有什么煩惱?”
  “多得很,百靈,你不知道,我曾經有一個男朋友。”
  “我知道。”
  我揚起一條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張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點錢,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點是,有點不是,事情就是這樣,很難說是不是謠言,因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話來分辨,這兩件大衣并不貴,誰都買得起,我自己買的。”
  “不知道。”百靈說,“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后來怎樣?”
  “后來?后來我們告吹了,現在他又打電話來。”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現款來買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錢出來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錢,否則的話——你并不是要他的錢。”百靈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隔了很久才睡著。
  我在与自己練習說,“你原諒了我,我的收人并不會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諒我,我的收入也不會減少百份之二十,你對我的生活沒有影響。”
  但是肯定對我的精神有影響。練了一個晚上,天亮的時候像与人打過仗,累得賊死。
  拉開門拾報紙,鐵閘外有一束黃玫瑰。
  我關上門。
  黃玫瑰?
  我再拉開門,是黃玫瑰,一大束,莖長長的,豎在鐵閘邊。我連忙打開鐵閘把黃玫瑰撿起來,上面簽著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靈滿嘴牙膏泡沫的走出來,“什么事?耶穌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會送花來,我們不是被遺忘的兩個老姑婆嗎?白馬王子終于找到我們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紙,數一數。
  “有几朵?”
  “二十六朵。”
  “為什么二十六朵?”
  “因為我二十六歲。”我說。
  “你那個男朋友?”百靈說。
  “是他。”我說。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舊好,說不定他用車子載你上班的時候也可以載我。”百靈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說,“他很狡猾。”
  “唉,又沒有人要嫁給他,誰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靈把餅干自瓶子倒迸塑膠袋中,把瓶子注滿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整個客廳都閃亮了。
  我覺得与他保持這樣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遠得看不見。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則一定要遠,遠得看不見最好。像我跟百靈一樣,連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買她的罐頭食物,我在酒店里吃,是這樣子。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回頭,他可以找到一百個新的女朋友,像我這樣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樣了。公路車還是那么擠,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還那么長,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車還得走五分鐘,也不介意。
  一大疊一大疊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們一件件做清楚。昨夜踢到罐頭的腳在作痛,我安靜的搓搓它。
  我很滿足,只不過是為一束花。
  當然別的女人會說:“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這樣東西是不能真送的,真的送起來,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從來沒收過花的女人才敢說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廚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許多許多的回憶都上來了。
  百靈回來時聞到蛋糕香,從烤箱中取出,我們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說,“為什么?”
  “或者我們應該節省一點,買點畫挂在牆上。”我說。
  “我們甚至不會負擔得起畫框。”百靈說。
  “畫框?”我問,“買一本印象派畫冊回來,把圖片貼出,那比貼海報有意思多了。”
  “在倫敦有很多店是賣這种畫的!”百靈惋惜的說。
  “英國人也會說:在香港,帆船油畫一街都是。”
  “畢加索說:‘女士,藝術不是用來裝飾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為什么?我們會有訪客嗎?”她問。
  “我們一天有大部分時候呆在這里。”
  “我不關心,只要電視不坏,我不關心。”
  我笑笑,我們繼續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靈說,“有沒有錢?我想問你借一万八千的去買點衣服過節。”
  “我沒有錢。”我笑說,“有錢也不買衣服,你想想,吸塵机才兩百三十元一個,憑什么襯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靈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塵机上街嗎?”
  我想起來,“杰,他有沒有約你出去?”
  “告訴過你很多次了,他已經失蹤了。”百靈說。
  “他傷心嗎?”我問。
  “我不認為,人的心往往是最強壯的一部分。”百靈笑。
  他終有一天會結婚的,那個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將會是一個賢淑的好女人,才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輩子,一個好女人。
  一個好女人,他買什么結她,她都開心,他可以把他偉大的見識告訴她,她將會崇拜他。但是我們活在兩天地里,我們的生活經驗不一樣。她們的幸福不是我們的幸福。
  百靈說:“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來。
  “今天星期六。”百靈說,“有啥節目?”
  “新聞處有什么新聞?”我問。
  “市政局說市民不愛護花草,影樹幼苗成長的机會只有百分之十五。”百靈說。
  “亂蓋。”我笑著出門。
  或者張漢彪會打電話來。
  他不能替我解決困難,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時間。雖然我們忙得那個樣于,不過是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發空虛得很。我們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著例行的工作,其實已經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還在動來動去,真恐怖。百靈大概不會贊成這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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