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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過的都是刻板文章,沒有睡眠調劑一下,怎么可以,
  明天不曉得是一個什么天。
  地結冰,沒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時候,滑了一跤,連牛奶瓶子帶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遠,沒有摔破,該是好兆頭吧。
  我爬起來,已有好心的路人為我拾了瓶子。我道謝。
  阿玉看見了,就問:“沒摔痛吧?”
  “沒有,不過是什么地方多了塊瘀青而已,沒關系。”
  “你啊,真是無憂無慮。”她皺皺眉頭。
  在早晨,她的臉,即使蹙著眉頭,也還是帶著一种喜色,不曉她有沒有留意。
  我把毯子里緊一點,我說:“阿玉,你——”
  “你什么?好好的晨褸不穿,包張毯子到處走,真恐怖!”她頓足,“一會儿生了肺炎,誰來照顧你?”
  我裝個鬼臉,回屋子里換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發痛,這也有個好處,人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帶住是有好處的,其實這里不過是溫帶罷了,然而我老喜歡夸張一點,說成寒帶。畢竟這鬼地方比中國任何一省還要北一點呢。
  換好衣服,我們出門。
  阿玉說:“今天天气好,路滑,我們走路吧。怎么?”
  我是沒有意見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賞風景,就不該掃她的興。
  我們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學,該是多么好的一天!還可以縮在棉被底下呢。對我來說,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邊的丈夫說:“早。”然后佣人已經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歎一口气。
  “阿玉,”我說:“我們一定要嫁百万富翁,什么都不用做,整天穿個時裝去逛倫敦,而且不要自己開車找地方停車,要有司机的,開一個賓利,或是勞斯萊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說:“很是,我們實在太吃苦了。”
  我點點頭。
  路這么滑,路這么遠,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會有點感慨。可是很奇怪,原來預備把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訴一訴的,可是去年回家,什么都忘了,就是忙著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會忘了訴苦呀。
  到了學校,人走得熱气騰騰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課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靜靜的問我:“今年之后,又怎么樣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們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個頭!”阿玉笑,“畢業了還有暑假?”
  我頓時一呆,“唉喲!”
  “大概要找個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說:“不曉得外邊的世界是怎樣的。小時候看著爸爸上班下班,便覺得爸爸不過是個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現在才曉得不簡單。”
  我看著她那种擔心的樣子,這阿玉,偏偏會“先天下之憂而憂”。看得我!我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啊擔心有什么用?等那一天來了才說吧。
  她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拿枝筆在寫東寫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么會混到我們這一系上來的?像她這樣的人,活該在家纏纏花,看看金魚,說不定蓋個后花園,种點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過我說:“什么小子?我哪里收著這么多小子?又關你什么事?”
  他也不敢說什么,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別亂說話。”我生气地告訴他,“別以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動了一動,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課,才松出一口气,瞄他一眼。
  他開口了,“好好,看你,分開兩截做,就不會辛苦了,喂,你吃了飯沒有啊!”
  我一看表,唉喲,六點半了,餓得金星亂冒。
  我說:“真是忘了吃了。”
  “別怕,我們到中國館子里吃。“家杰安慰我說。
  “我請你吧,家杰,你非讓我請你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錢,那是不公平的。”我說。
  “阿瓦,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咱們還是中國作風,咱們中國人沒錢不約會女孩子。”他說:“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讓我給,老是你給——”
  “真正是!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會有的。”家杰說。
  “你看,什么千奇百怪、無法解釋的事,都給推到阿玉的頭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們由他開車,直往中國餐館,叫了小菜,大吃一頓。頓時精神百倍。吃飽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時候,因為永遠有得吃,因為永遠不必擔心吃,吃仿佛是很貪婪罪惡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飯,大熱天也吃三兩碗,就以藐視的眼光瞧著他們——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國,第一年還沒有過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學,除了做工的苦力們,誰也沒起床,咱們就專跟修路工人,搭磚頭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個大箱子,他們就會問:“可要幫忙,喂!”第二,要吃的時候,一定要吃飽,否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說過,只要肚子不餓,考試通過,便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閒的。
  肚子飽是一大快樂,第二大快樂很難,那便是找個如意郎君,我阿瓦是個很俗气的人,想的不過是些俗气的事,故此這如意郎君————
  “你想什么?”家杰問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說。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問。
  “馬馬虎虎啦。”我說:“然而我也不過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罷了。”
  “阿瓦,你是一個從來不動气,從來不發脾气的女孩子,是不是?”他問。
  “才怪,我是沒有發脾气的對象,而且沒有那种交情,干么對奇奇怪怪的人發脾气?”我瞪他一眼。
  “那你現在算不算對我發小脾气呢?算不算我們有特別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媽,我以為我是夠惡了,那曉得還有家杰。咱們的談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應該新奇一點。
  我忍不住笑了。
  “該笑了。”家杰說。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紅,也不尷尬。家杰有這個好處,所以跟他出來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說他是一個無聊的人。
  我們一起開車回家,路還是很滑。到了家,已經八點多了。沒有人在家。
  阿玉哪里去了?我開門進去,發覺她放了學還沒回來過呢,書包都沒拿回來。一定又到中央圖書館去了,這人,少拿一、兩分有什么關系呢?偏偏就是好胜。
  我跟家杰說:“請坐。”
  他已經老實不客气的坐下來了,忽然之間我想起那個叫龍的男孩子,他那种彬彬有禮,又帶點畏羞的神情,連脫一件大衣都要人請的,難怪阿玉會走進來說,“你先看見他”這种話呢,确是個不可多得的,不過很明顯的,他沒對我說有興趣,所以不如做順水人情,讓阿玉開心一下了。
  我在房間把該理的東西都理一下,再出來的時候,發覺家杰開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電視節目。
  阿玉尚未歸來。
  家杰是個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將來結了婚,他大概會是個不錯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電視,有余錢就去吃中國館子。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么高,還怎么活得下去?
  阿玉終于回來了,哼著歌儿,家杰馬上站起來,看見她挽著很多東西,便去幫忙。
  “不,”阿玉說:“我會做菜,我們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課都赶好了?”我追問一句。
  阿玉遲疑了一刻,說:“沒關系。”進廚房去了。
  我看了家杰一眼。
  家杰說:“噯,沒想到她會做菜呢。”
  “明天來吧。現在也該走了。”我說。
  “真的,也不早了。”他說:“明天我賽完网球就來。”
  我送他到門口,走了。
  我回來跟阿玉說:“你要為誰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聰明,知道做這种事是得不償失的,出去吃一頓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媽子乎?”
  她笑笑,不出聲。
  越是聰明的人,越是這樣。
  “是做給龍吃是不是?那么我們也不必做陪客,礙手礙腳的,況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兩手都是油,气呼呼的!”
  “你怎么了?”阿玉笑說:“忽然生气了。”
  “我生气了嗎?沒有呀!”
  “既然沒生气,怎么這樣的口气呢?凶霸霸的。”
  我泄了气,重复的說:“你不該煮飯給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种人。”
  “還在气。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气的事,放著不气,偏偏來气這种事!”
  我只好放棄,阿玉要煮,讓她煮。煮,活該!天下每一個秀气的人都做了煮飯婆了,只差她一個,現在她也不甘寂寞,但愿那叫龍的小子吃完那一頓之后,添福添壽才好。
  當夜無話,就此表過。
  第二天是禮拜三,我与家杰一放學就回來幫她的忙,但見阿玉進進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順利地做著小規模的家庭主婦。
  我与家杰兩個人玩大富翁。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游戲,味同嚼蜡,卻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個鐘頭。我一手抓著假鈔票,一手拿著本教科書,很自得其樂地看著,看著。
  家杰說:“几時你也做一頓飯給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飯的。”我說。
  “將來總得做呀。”
  “不做。怎么都不做。”我瞪著眼說:“而且我將來的事,不用你來操心。”
  他咕噥著不響了。
  后來我就覺得這話說得重了一點,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什么關系呢?何苦跟他吵起嘴來,做人一點進步也沒有,那怎么得了?我對陌生人總是很好的。
  煮好了飯菜,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我与家杰改玩扑克牌。家杰輸了很多錢,差不多有五六鎊的樣子。
  我問阿玉:“那小子几點鐘來啊?”
  阿玉說:“還有兩節課。”
  我說:“我可餓了,不如讓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響,只是微笑。
  隔了一會儿,家杰說:“你是知道的,阿瓦,換了是我,我決不會要你等的。”。
  我頗有點感動,但是忽然摸進一只愛司,就馬上把牌一攤,叫道:“贏了!一對茄,一對愛司!”
  家杰唉聲歎气的把鈔票拿了出來。
  我們直等到六點半,餓了個發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餅干充饑,硬是死頂著,那條龍總算施施然的來了,我真是沒什么好气,阿玉倒是眉開眼笑的把他迎進來。
  他還是老樣子,一种探不到底的驕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著,因為又帶著無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諒的。
  開了飯吃飯,我与家杰索性狼吞虎咽起來,阿玉的菜不怎么高明,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證明的确是肚子餓了。
  家杰問起龍念什么學校,才得了個結果,原來龍是美國來的交換學生,在這里不過留一年罷了。因久居英國,沾了英國人的習气,故此對美國總有點那個,尤其是一場越戰下來,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干脆的說:“留在英國算了,雖然都是洋人,到底還是英國人的好應付點,大家虛偽斗虛偽,跟美國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干,不如含蓄點。”
  他不響。
  這小子三拳頭也打不出一句話來,真受不了。
  家杰說:“吃飯嘛——莫談國事。”
  吃完飯以后,我老不愿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懶的,開頭還煮罐頭湯,后來連罐頭湯也不弄了光靠吃餅干渡日,后來就有家杰,帶我到中國餐館去走動走動。
  几時洗過這么一大堆碗啊,簡直得不償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干了手,就往沙發上一倒。
  龍与家杰在聊天。(男人与男人之間總可以聊個沒完沒了的,不管是什么,他們總是不愁寂寞。)
  阿玉說:“你看你那副撒賴勁儿。”
  我白她一眼。怎么見得呢?這么樣的重色輕友,怎少見!
  我覺得沒什么味道,就轉到房間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時裝雜志看。
  家杰進來問:“怎么了?生气了?”
  “才沒有呢。”我伸個懶腰,“吃太飽了。”
  “其實阿玉那朋友是不錯的,”家杰說:“跟他說了几句話,他非常的真才實學,只是學止有點像女孩子。”
  我微笑。家杰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這里,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于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沒有一點希望呢?”
  “有有。”家杰說:“他們其實是十分配對的、只是我看阿玉對他非常傾心,而他呢,不過是很禮貌的樣子。”
  “是嗎?”我側著頭,“不見得吧,也許他出門之前,也是非常緊張的,只是我們沒注意到而已,我們因与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舉一動比較清楚。”
  家杰抓抓頭,“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人都相當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很難猜葫蘆里賣什么藥。”
  “誰像你啊,有什么事先嘩啦嘩啦的叫出來。”我看他一眼。
  “咦,你說句老實話,你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他們。”
  我說:“我喜歡爽快的人。”
  “好!”家杰笑了。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拉倒,什么事都得黑白分明才好,否則弄個半天,還做個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家杰忽然嚴肅的說:“我喜歡你,阿瓦,你就是這點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來看去,你并沒有別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沒有別的男朋友,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歡我?”
  “言之過早,咱們到底是中國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還是黃皮膚,中國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單玩今天。所以咱們說‘男朋友’,不是指一個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個可托終身的男人。你說,這樣的條件對你來說,豈不是過苛嗎?”
  家杰不出聲。
  “大家年紀還輕,怎么可以想得那么遠呢,不如考完了這几年的試再說,這樣對你,對我都公平點。我是一個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著呢,不愁對象問題。”我說。
  家杰開口了,“阿瓦,這樣子說,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家畢了業再說。”
  “現在呢?”他著急的一問。
  “拖一拖再說。”
  “你看他們都很親熱的,他們——”
  “他們根本不負責任。”我說:“家杰啊,我可沒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覺得沒意思,你別來找我好了,我也無謂浪費你寶貴光陰。”
  “我可沒那么說!”
  我微笑,有种歉意的微笑。
  “阿瓦,無論怎樣,我是喜歡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開心,“明天見。”
  我并不留他,“明天見。”我說。
  他就這么走了。
  其實說了兩車的話,不過是因為家杰并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余地,好叫他本人知難而退,那里就有我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個女孩子不喜歡一個男孩子,總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給對方挽回了一點面子,何樂而不為呢?
  我喜歡的男孩子不是家杰這樣的,家杰有一點“撥一撥,動一動”之感,人是不錯的,可惜沒有什么情趣可言。當然我也不想要一個像龍這樣的男朋友,龍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個比較折中點的男孩子,怎么個樣子,很難具体的說,將來總會碰見的,那時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會出現的。
  我是無所謂的,反正現在年紀還輕,再等几年不遲,等找不到了,再尋個家杰似的對象,大概還是可以的,女人,年紀輕就是本錢。
  阿玉不懂這些滑頭想法。
  阿玉是一個老老實實、事事過份認真的女孩子。
  我拉開門,听見她在說話:“……從小跟媽媽不大對,媽媽不喜歡我,我也不大喜歡我媽媽……不知道為什么,雙方都盡了力,關系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國,也省事。”
  我听見龍問她:“怎么會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怀著我的時候,外婆病重,她赶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沒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產的,她從此就不喜歡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听上去很浪漫的樣子。”
  阿玉真是,怎么可以把這些事告訴一個陌生人呢,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許她并不把龍當一個陌生人,但對我來說,要我剖腹掏心的對一個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說几個笑話,那倒無所渭。
  我推門而出,問道:“誰會煮咖啡?”
  阿玉嚇一跳,可是馬上堆下笑臉來,問:“沒有,等著你呢,你去做?”
  “無所謂,”我笑,“你們不覺慚愧,就由我來做好了。”
  龍仍然默默的坐著。他那种默然是愉快禮貌的,誰也不會去怪他。
  我做了濃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蘭地。我說:“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會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著這么一小瓶酒,一天到底与舍監斗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嘿!”
  龍忽然說:“簡直一點自由也沒有!”
  “根本就是。”我聳聳肩,“老一輩還裝個德高望重的樣子,其實后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們這舍監是老頭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發男女間的道德行為,他老先生的女儿先受不了,跟一個挪威籍的后生跑掉了,气得他什么似的,大概就因為心里不開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學生的不是為樂趣,結果咱們只好跑了出來租房子住。”
  龍說:“英國人……就這樣。”
  “年輕的一代蠻好,就是六十歲五十歲那一代還是看不開,一天到底想當年。”我停一停:“听說美國人比較開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興的說:“你這人就這樣,哄得別人把話都說了,自己卻坐在那里穩如泰山。喝咖啡吧,別多說了。”
  龍也不生气,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說:“這咖啡泡得倒不錯。”
  “不敢,不敢。”我沒好气的說。
  后來龍走了以后,阿玉就怪我聲音太大太租。
  我撐著腰說:“好奇怪!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妞,我聲音大怎么樣?還嚇唬了他不成?几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為了這么一個小子來輕視我,好不气人!我告訴你,這個人,這個人……”我想了半天,“心怀叵測!”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語熟讀几篇才來罵人,這算什么呢?”
  “你以后少為這人得罪我。”我气鼓鼓的說。
  她顧左右而言他:“家杰呢?”
  “走了!”
  “气呼呼的,為什么?吵嘴?”阿玉說。
  輪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么剛才那一輪机關槍算什么?撒嬌?”她揚揚眉毛。
  我气得搖頭。阿玉永遠是最厲害的。
  結果我說:“我叫他走的,別誤了他大好青春,我并不喜歡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為……因為——對了,我是一個無聊的人。大家做朋友無所謂,有什么進一步的要求,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老法人,可是一有個不關痛痒的人把手搭過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家杰把手搭過來了?”
  “沒有沒有,可是有那种企圖。有那种企圖已經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干那种事。”
  “可是終久人家知道了,就會說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處与男人出去,還是吃虧的。”
  “唉。阿玉,嘴巴長在人家臉上,我怎么辦?要說什么,隨他們說去,我自做愛做的事儿,逍遙自在,十分安心。人家說什么,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卻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門,都給這种流言嚇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話,几句流言怎么嚇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過是我個藉口罷了,將來自然有真的會來,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歡哪一种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說。
  “你心里總有個樣子吧?”阿玉問。
  “沒有,”我坦白的說:“阿玉,我是跟你差遠了,你把多遠的事都想好了,我卻一點沒打算,明天尚未有著落呢,不過我也不擔心。那個人嘛……總而言之要真的對我好,如果是真的對我好,我自然也會對他好,至于長得怎么樣,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頭,“這倒很動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騙你,好動人啊。”
  “動什么人,這世界,那里去找這么一個人去,要對我好一輩子,我也對他好一輩子,‘執子之手,与于偕老’,比我一條龍還難呢。”
  阿玉听見一個“龍”字,就笑了。
  我也陪著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個快樂的人,這种事情,不過在我心里一閃而過。
  家杰,他是不錯的。
  不過今天一走,也不曉他是不是會再回來。女孩子哪個地方沒有?一毛錢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會來的了,實在是相當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誤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种章回体小說里小姐,以絲帕掩臉,很不愿意的對她的情郎說:“相公尊重前程。”然后扶著丫頭,回家去了。
  我當然沒有愛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還會想到章回体小說里上去呢,不過那養著好几個丫環的生活,确是令別人羡慕的。咱們這一輩子,真是想都別想,這一代的生活,是沒有想像、沒有快樂的,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悲哀,不過是活著,為吃一口飯而活著,像阿玉這么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為吧?至少也做個名妓,然而今日,她不過是芸芸數千名大學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向不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個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別的女孩子,或長得秀气,或長得美麗,或長得聰明,總是深為惋惜,真生錯年代了。做了四頁功課,覺得非常的高興,非常的對得起自己,到了周末,烤起火來,益發不出去,只与阿玉說著笑。
  我問她:“你記得皮貨店的方老板?我拿那件藍狐回去洗,他見了差點昏過去,直問:‘怎么會穿到這种地步的?’我說是雨淋的呀,他說:‘狐狸不怕水也不會糟蹋成這樣!’我說濕了自然要放在火爐旁烤干的,你說我土不土?就這么結果了一件藍狐,現在狐狸還頂貴的呢,不過看那老板,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過我始終疑他的話,下次見了狐狸,可要問一問;“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這個嚼舌根的。”
  我問:“龍來嗎?周末呢,足足兩天半。”
  “你把那篇報告細細的譽清一下吧。”她說:“還管閒事呢。”
  “不想做那個,我見了功課,如干斤閘似的,不是懶,實在煩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課,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膩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們家這哥哥,念机械工程,香港工專是三年,跑到英國來做了七年,把什么街頭都搜刮一空,結果我看他也不見得有什么大快活的地方,也許有時候,把那些文憑取出來,可以用一個蒸气熨斗熨一熨,又放回抽屜去,像某些人熨鈔票那樣。”
  阿玉早已笑成一團,“你看你,益發什么都說出來了。”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阿玉問:“家杰來不來?”
  “看樣子是不來了,我們不是吵了嗎?早跟你說了。”
  阿玉說:“我看他還是要來的,他還能上哪儿去找一個比你好的?我才不相信。”
  “喲!你叫我受寵若惊了,怎么見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個人就像開心果一樣。”阿玉說:“有時候簡直离了譜的,可見大家還是經不起你逗。”
  “我可沒逗人做不道德行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听听,這算是什么話?”我說。
  “喂!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只見門口放著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卷在薄薄的糯米紙里,我呆了一呆,揀起了那札花,抬頭看到一行腳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家杰。
  他擱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聲。
  阿玉在一旁說:“你叫他一聲,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響,抱著花儿。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還是不響,家杰令我太詫异了。
  阿玉提高聲叫:“家杰!”
  家杰已經走遠了,他沒回頭,只是提高了手,擺了一擺,算是答覆。
  我們回到房子里,關上了門。
  阿玉馬上取過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說:“其實你是應該追上去的。他沒有開車來,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對,我鞋子也沒穿,就踏著雪追上去,我瘋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丟了,就為這几枝菊花?”
  “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這么浪漫的人了。”阿玉笑著。
  我說:“這种事,每個男人都做得出,你別太天真了,他的車就在街角等著,你以為他會凍死?你要往美處想,盡管想去,我可沒那么天真,我覺得他們都是有所求而來,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證明他的能力不可——說穿了,一文不值。我還追上去呢,最好像拍電影那樣,就雪地里擁抱,接吻,我又沒發神經!”
  阿玉說:“你這個人,也太煞風景了。”
  “阿玉,你做人,与現實完全脫离關系的,這是什么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張皮,皮下的內髒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裝不知道,你當心像聊齋里的那個書生,別碰到了一張畫皮才好!”
  阿玉歎一口气,“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東西!”
  “逃避現實!”我罵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罵。
  這時候,那蓬菊花倒郁蔥蔥的發出一股草藥香來了,味道极好的。我回頭問:“你大概以為我是一個沒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說:“你對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對男孩子很坏,一點誠懇也沒有,給人知道了,以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對他們太好的,淡淡的便行,來者自來,去者自去,這一罵還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頭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說我人盡可夫嗎?在某一個范圍內,我是無所謂,未必像你說得那么糟,我可不像你——從一而終。”
  阿玉的臉蒼白起來。
  我歎一口气。
  她何嘗不是覺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只是她本性如此,沒有法子。
  龍來了。
  龍穿得無懈可擊,一雙淺灰色的巴利靴子濕了一半。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國的,現在已經一月份了。自然阿玉畢了業可以跟他去美國,只怕到七月,他們還是客客气气,一點進展也沒有,那么龍不會主動開口要她去美國,阿玉也不會叫他為她留在英國,兩個人不免要拆開的,想到將來,不過是這樣。
  龍笑眯眯站著,我替他接過大衣,這人就是這樣,要別人問候的,可是別人又生不了他的气,因為他就像是一個秀美的孩子,闖了禍都要想法子原諒他的,不要說是這种小事情了。
  “我想請你們出去吃一頓飯。”他說:“阿瓦有空嗎?”
  他還曉得我名字呢,受寵若惊,受寵若惊。
  “不啦,”我說:“你們好了,我在家,家里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龍說。
  阿玉笑道:“家里有什么吃的?你這位小姐,連罐頭湯都懶做,大概是吃餅干,真不知她是怎么活著的。”龍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來說:“喂!別罵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給你們一個獨自相處的机會,你們怎么不領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說。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為自己爭了點光。
  到了中國餐館,我們才坐下,叫了几個菜,就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事!家杰拖著一個洋婆子進來了。
  是我先看見的,然后阿玉与龍也看見了,他們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抑或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我一點也無所謂,我之所以尷尬,是因為我令到他們尷尬了,我輕輕歎口气。
  我對阿玉說:“咱們點了三菜一湯,是不是呀?”
  阿玉說:“是……是。”
  家杰這時候也看見我們了,我向他點點頭,他卻惊恐得不得了,拖著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還是鑽地洞,我反而笑了,他只好遠遠的找個位子,与那洋女人坐下。
  我們在外國的學生有個習慣,但凡外國女人一過二十歲,就統統歸入“婆子”類,看上去的确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們刻薄。
  菜上來了,我吃得蠻多的,阿玉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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