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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鈱鈱已經閉上雙眼。
  陳曉非沒有收回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她并不打算消除這個誤會,她也不認為這是一宗誤會。
  鈱鈱沒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燊上班之前曾進書房同她說:“你需要一份工作。”
  鈱鈱點點頭,“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結婚。”
  “逼婚,更糟。”
  “兩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則的話,長日炎炎,問你怎么消受?”
  “我還有一個夢未解。”
  梁永燊點點頭,“我知道,一個有關火的夢。”
  “對,”鈱鈱兩手抱著雙膝,“我曾經告訴過你。”
  “有些事還是忘記的好。”
  “你家沙發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夢。”
  “那是個好夢嗎?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場火由你而起。”
  鈱鈱一震,梁永燊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這些年來,你去到哪里,哪里總有事發生,不但別人怀疑,連你自己都疑惑起來,可怜的吳鈱鈱。”
  “你說得對,梁永燊,我是可怜的吳鈱鈱。”
  “通世界只得我一個人相信罷了。”
  那一夜,小梁帶了白酒回來,親自下廚,做海鮮給鈱鈱品嘗。
  喝了兩杯,鈱鈱覺得空前的凄涼,坐在窗前,追思复迫思,總覺得前面有一堵牆擋住去路,無法通過,只有在夢中,精魂可以飛越一切障礙。
  梁永燊穿著圍裙走過來,“在想什么?”
  “對了,”鈱鈱轉過身子,“袁鈞英小姐近況如何?”
  梁永燊笑,“她与表哥結了婚。”
  “你看,”鈱鈱惊歎,“每個女孩子都有后備軍來挽救她們的面子。”
  梁永燊還是笑。
  “她們真本事。”鈱鈱慨歎。
  “有我權充你的廚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燊,我們認識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夢。”
  他比起從前要開朗及活潑得多,并且也懂得進取,他現在不是沒有經驗的了。
  “久得看住你長大。”他又說。
  “我小時候還長得真不錯。”
  小梁凝視她,“不,那時你總像受惊的小貓。”
  “現在我仍然害怕。”
  “吃飽了就有安全感。”他笑著進廚房去。
  鈱鈱仰臥沙發上,不胜酒力。忽然之間,她听到清脆的叫聲“媽媽,媽媽”,心中正奇怪,什么,几時的事,吳鈱鈱已做了母親?
  一方面廚房間梁永燊的聲音傳過來,“吳鈱鈱,你也意思意思,舖舖桌子,否則誰娶你服侍一輩子?”
  鈱鈱看見她自己賠笑,自沙發起來,想走進廚房去幫梁永燊,但是一腳踏空,呵,原來走錯房間,她又回到童年時的臥室來。
  小女孩坐在書桌前寫阿拉伯字母,鈱鈱又看見了她,緊張得手心背脊爬滿汗,這次一定不能放過,一定要追到答案。
  鈱鈱一步步走過去,蹲下同小女孩說:“你好嗎?”
  那小女孩抬起頭,沒有看見鈱鈱,又低頭握住筆寫起字來。
  鈱鈱正打算再与她攀談,耳邊卻傳來梁永燊的聲音:“懶惰的吳鈱鈱,你在哪里?”
  鈱鈱气結,他偏在這种要緊關頭來騷扰她。
  鈱鈱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面前,清晰他說:“鈱鈱,帶我去,帶我去看清楚,只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團。”
  小小的吳鈱鈱站起來,她幼小得叫人吃惊,整個人似一只會走路的洋娃娃。
  她搖晃一下,轉過身子,走出房門。
  鈱鈱連忙緊跟她細小的腳步。
  走過走廊,對面有一間相似的臥室,鈱鈱知道這是她母親的睡房。
  她听到清脆的呼聲,“媽媽,媽媽,”是幼儿叫母親。
  小小女孩伸長手,推開房門。
  門柔柔打開,房內光線是灰紫色的,鈱鈱的視線接触到房內,她渾身寒毛豎起,她看到一個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頭發的濃度,背脊線條,都像煞一個人,鈱鈱對這個女子好不熟悉。
  “媽媽,”小女孩走進去。
  那女子伏著的頭抬起來,鈱鈱看到一張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是她母親?
  難怪他們不敢把她照片給鈱鈱看,這簡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滿苦楚,“出去,”她對女儿說,“出去。”
  小小孩童并沒有听母親的活,只站著看她。
  “那么過來。”她伸開雙臂。
  母女擁抱一下。
  “現在好出去了。”母親輕輕推女儿一下。
  鈱鈱看著小女孩留戀地、依依不舍地看母親一眼,輕輕走出房間。
  鈱鈱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鈱鈱,鈱鈱,”有人推她,還用說嗎,當然是梁永燊,“醒來,醒來。”他拍打她的臉。
  鈱鈱用手擋開他,這個人,老是在要緊關頭來騷扰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在耳邊轟轟轟如坦克車,“鈱鈱,鈱鈱。”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鈱鈱覺得她漸漸遠离祖屋,“鈱鈱!”她臉上吃了一記結實的已掌,痛得流下淚來。
  鈱鈱睜大雙眼,看見梁永燊握著她雙肩搖她,神色凝重。
  她回來了,怔怔地看著梁永燊。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嚇坏我,叫都叫不應,你看你滿頭大汗,你去哪里來?”
  鈱鈱蠕動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時故居去了,你為什么要不住自虐?”
  鈱鈱虛弱地擁抱他。
  “這次你又看見什么?”他讓她喝水。“我看到母親。”
  “夠了。你日間編的故事晚上放不下來,因而重演,來,洗把臉,嘗嘗我的手藝。”
  鈱鈱怔怔地說:“也許,事情真的与我無關。”
  “我很高興听到你那么說。”
  六個月后,鈱鈱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燊舉行簡單的婚禮。
  鈱鈱開始在一個小小的世界里,度過她前所未有的溫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滿足的小主婦,專心致志為家庭服務,偶爾見到報上有适合她的職位,前去應聘,一看到寫字樓那种擠迫緊張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許……過些時候再說吧,她遲疑地想,可能將來會找到一門适合她的專業。
  這些日子以來,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全世界可能已經忘記了她那么一個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記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點儿都不悶,看一卷書,出去買一兩個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時分,她像小孩一樣,坐在近門口的地方,一听得門外有一點點動靜像鎖匙圈響,便立刻揚聲:“燊記,是你嗎?”飛扑過去開門。
  梁永燊由衷地說:“我是個幸運的人。”
  他再也沒想到敏感憂郁到妖异程度的吳鈱鈱會變成一個純純的小婦人。
  他說:“當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盡失鋒芒。”
  “真的,”鈱鈱感慨地說,“我們女性每長一歲。便貶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資保值,創立事業。”
  “孩子也是資產。”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鈱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准時下班,進得門來,他笑道:“猜我帶了誰來?”
  鈱鈱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來,像一只貓似,鬃毛微微揚起,全神貫注凝視門外。
  小梁身后轉出一個女子,伸著雙臂,“吳鈱鈱。”
  鈱鈱一見她,心頭一松,雙目頓時紅了,“莫意長。”
  梁永燊笑道:“這次我可做對了。”
  “意長,”鈱鈱擁抱著舊友,眼淚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沒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況可好?還在結婚中嗎?怎么胖了這許多?這次回來,是探親抑或公干?有沒有机會住在我們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長大吃一惊,推開她,“你真是吳鈱鈱?天啊,原來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毀一個人,你瞧你脫胎換骨了,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三分鐘內說的話比往日整月還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搖頭,“真有得說的。”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
  “意長,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們是妯娌。”
  鈱鈱頹然,“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
  意長靜下來,沉思一會儿,“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鈱鈱不語,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說:“意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長說,“你問不出口。”
  鈱鈱說:“你還記得惠長吧,惠長怎樣了?”
  “還過得去。住大都會,學美術,出院后一直有點儿歇斯底里,不過不要緊,藝術家統統神經質。”
  “你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我時常做噩夢,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有時候一顆心出來,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還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長苦笑。
  事情可以說出來,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
  “意長,這件事里,我也有錯。”
  “鈱鈱,你怎會這樣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我与惠長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搶來搶去,沒有宁日,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鈱鈱抬起頭。
  “一點儿都不錯。”
  “我總覺我是罪魁。”
  意長笑,“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干殺傷力,為著虛榮心,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但相信我,吳鈱鈱,你、我,甚至是惠長,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你看,我們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會憔淬,”
  鈱鈱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長惆悵地說下去:“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個普通人了,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有無喜樂,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做錯事要承受后果,我們已經成年,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
  听意長說完這番話,鈱鈱遍体生出涼意,她打了一個冷顫,呆呆看著意長。
  “以前你慣于坐在窗前沉思,鈱鈱,現在呢,還保留著這習慣嗎?”
  鈱鈱過半晌才答:“家務那么忙——”
  意長點點頭。
  梁永燊捧出茶點來,“潤潤喉嚨再說。”擠擠眼。
  意長笑說:“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歎口气,“現在輪到他們占盡优勢了。”
  意長是真的長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圓滑、合情合理,鈱鈱回憶她倆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個夢,”意長想起來,“你還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做任何夢了。”
  “你應該學習寫作,”意長打趣她,“把夢境告訴讀者,還可以賺取名气与酬勞。”
  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頭發則較舊日焦黃,身材變得最厲害,松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
  歲月對舊友無情,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鈱鈱。
  她明知故問:“意長,我有沒有變?”
  意長一向愛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會儿,“沒有,一點儿都沒變,同從前一模一樣,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樣?”
  “你眼內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見了?”
  鈱鈱慌起來,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頭路那么黑那么長那么崎嶇,還怎么去找?
  她低下頭。
  “我們得到一些,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長安慰她。
  鈱鈱失笑,“意長,你几時學會這套本領,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來,我給你看。”
  意長把鈱鈱拉到臥室,關門,輕輕解開衣裳。
  鈱鈱只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
  “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鈱鈱,世上還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鈱鈱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過半晌鈱鈱問:“阿姨對我的誤會,會否隨歲月消逝?”
  意長向她保證,“一切一切,都會遭到時間忘怀,最終心湖波平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
  鈱鈱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門:“莫意長,你鬼鬼崇崇干什么,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
  意長笑說:“小梁你人來瘋。”
  梁永燊推開房門,“意長,你自己也有個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長今夜不走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
  小梁說:“我早知道這种事會得發生,鵲巢鳩占,喧賓奪主。”
  她們該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
  兩人蜡縮在沙發里,茶几上放著飲料、零食,膝蓋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談。
  天蒙蒙亮起來,兩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
  “意長,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
  意長伸手摸一摸好友的頭發,“一定會有机會。”
  她再次与意長擁抱。
  “好好地与燊記過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長笑,“看樣子他也很知道。”
  鈱鈱把她送到樓下。
  計程車識趣地停在她們面前。
  鈱鈱擺擺手,看著意長上車离去。
  鈱鈱站在街角,抱著雙臂,想到當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來個少女在那長方型泳池里嬉戲,清脆的笑聲,与藍天白云相輝映。
  他們統統都是年輕貌美的阿修羅,肆無忌憚,傷害人,也被傷害,鈱鈱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內的真正含意。
  過了很久,她才回到樓上。
  梁永燊已經起來,睡眼惺松,正在翻閱早報。
  鈱鈱在一旁打量他,錯不了,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她,是這個普通人的妻子。
  “你該理發了。”她說。
  “妻子們總是吩叨這些細節。”
  “因為丈夫們全部不拘細節。”
  梁永燊沒有抬起頭來,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頭條,進房換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鈱鈱找節目消磨時間,她翻開一本教絨線編織的書本,研究一個式樣,忽然覺得困,用手撐著下巴,就睡著了。
  一直到醒來,都沒有做夢。
  梁永燊推醒她,“鈱鈱,鈱鈱,你這習慣太過可怕,為什么隨時隨地睡得著。”
  鈱鈱微笑,“也許下意識知道嬰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暢大睡的緣故吧。”
  梁永燊要過一兩秒鐘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樂興奮得落下淚來。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親重修舊好就得花些時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谷家華本來放不下包袱,一听到這個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歡喜。
  她同吳豫生說:“你竟要升級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吳豫生趁机說:“也許我們應當聚一聚。”
  這一次聚會一直拖到八個多月之后,鈱鈱抱著嬰儿坐膝上,父親与繼母才來探望她。
  她父親的儿子已經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見幼嬰便說:“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輩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气氛一下子緩和。
  在梁永燊鼎力幫忙下,鈱鈱把場面處理得很好,新生儿成為她的擋箭牌,繼母問她“很吃了一點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還可以”。話題便自然地伸延開去,像世間任何一個太太同另外一個太太的談話,以和煦的閒話家常的形式進行。
  吃罷點心告辭的時候,那小舅舅不敢放開嬰儿,一直說:“他會笑,他同真人一樣。”
  吳豫生坐上車才說:“終于把這個女儿帶大了。”
  他沒有想仔細,人說到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仔細已是慣例,鈱鈱其實在學校宿舍長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筆教育費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華附和說:“是,教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以后其實可以多些來往。”
  谷家華點頭說:“是,她現在很正常很親切,我一直認為陳曉非對她有不良影響,可見沒有說錯。”
  梁永燊做完這個大型節目松一口气,倒在沙發里,他看著妻子,妻子正全神貫注凝視嬰儿,她的臉龐有點儿浮腫,動作略見緩慢,一心一意,再也沒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問:“你可想過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嬰儿上一頓与下一頓之間苟且偷生就已經感覺很好。”
  梁永燊笑,過一會儿說:“下月起我升副總經理了。”
  鈱鈱夸獎他,“多能干,我們以你為榮。”
  “謝謝你們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許是囡為我超級能干的緣故。”
  鈱鈱側側頭,皺皺眉,*記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她剛想追究,怀中嬰儿蠕動一下,她即時放棄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當這個小小人儿會得走路的時候,吳鈱鈱又怀了第二個。
  這個消息令梁永燊高興得跳起來,“你看我多幸福,別人的太大在外頭忙著与男人別苗頭,我的太太在家為我養寶寶。”
  這個消息連陳曉非都惊動了,她在一個陰暗早上上來探訪鈱鈱,進屋以后,太陽忽然出來,客廳充滿金光。
  鈱鈱笑著出來歡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鬢邊有絲絲銀發,叫鈱鈱失神剎那。
  陳曉非打量她身段,詫异問:“第二個呢?”
  “養下來了,在房里正睡呢。”
  陳曉非覺得不可思議,這么快,這么便當?她不置信地沖進嬰儿房,只見兩個孩子睡一堆,小動物似,一個只稍微大一點,穿工人褲,胖胖小臉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漬子沒擦干淨,小的裹在軟布里,頭臉都看不清楚。
  陳曉非一顆心似遇熱的白脫油,全部融化,她輕輕責問:“你不夠人手為什么不出聲,我認識現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間著生,連二接三,對你身体也不好。”
  鈱鈱只是笑。
  陳曉非頹然,“對不起,這是我的缺點,我總忘形忘記,你是吳豫生的女儿,而這兩個,是吳鈱鈱的孩子。”
  陳曉非只坐了一刻。
  鈱鈱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說:“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讓她到姨婆家住。”
  陳曉非怔住半晌,鈱鈱以為她不滿意,誰知她卻說:“男孩也不妨,我一樣歡迎。”
  那夜梁永燊回來,鈱鈱問:“這么晚?”
  “累死我。”他邊解領帶邊倒在沙發上。
  “阿姨來過。”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陳曉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間舊事,那灰塵飛揚小巷子在夕陽里忽然走出一個故人來,叫他難以辨認。
  鈱鈱為他的態度吃惊,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里,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复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鈱鈱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与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燊,同從前那略帶憂郁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鈱鈱站到鏡子面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并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松身衣服,素臉、短發,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庄,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鈱鈱。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鈱鈱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万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鈱鈱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余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掙扎起身,只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鈱鈱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鈱鈱來說,夢并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面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洁,鈱鈱不曉得來干什么,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鈱鈱。
  她听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与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么年輕,孩子般臉蛋,丰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只听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惠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鈱鈱,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鈱鈱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么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并沒有碰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只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后台去了。
  鈱鈱吃惊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离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愿意看到這些面孔,現在她的世界只得兩個孩子与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听使喚,鈱鈱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鈱鈱早就知道你我關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鈱鈱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扎,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鈱鈱,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鈱鈱遍体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鈱鈱,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鈱鈱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鈱鈱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親。
  鈱鈱看著她走近。
  鈱鈱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面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鈱鈱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鈱鈱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鈱鈱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鈱鈱脫口而出:“當心什么?”
  耳畔傳來幼儿的痛哭聲,鈱鈱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体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听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燊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么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呻吟一聲,“你与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板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鈱鈱閉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鈱鈱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了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么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鈱鈱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儿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鈱鈱的聲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尋短見一說,竟是真的了。”
  陳曉非始終不肯給她一個确實答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再說一會子話,鈱鈱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們已經睡著,他們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
  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鈱鈱解掉外衣,正預備休息,門鈴響了。
  她對女佣說:“讓我來。”
  怕是阿姨遺漏了什么,兜回來拿。
  鈱鈱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卻不是陳曉非。
  鈱鈱旋即開亮走廊頂燈,想看清楚她是誰。
  那女子見門打開,便伸出右手,撐住門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吳鈱鈱發呆。
  她是一個美少女,十六七年紀,劍眉星目,鮮紅嘴唇,身段修長,穿著襲紫色短裙。
  她比吳鈱鈱更先開口:“請問梁永燊先生在嗎?”
  “他不在。”
  “啊,”美且艷的少女似失望了,“那么,請你告訴他,我來找過他。”
  鈱鈱很鎮定,“請問你是誰?”
  “我?”少女眨眨妖异的大眼睛,仰頭笑起來,“我叫阿修羅。”
  鈱鈱一听,臉上變色,往后退几步。
  少女見她害怕,有點儿意外,揚揚眉毛,轉身离去。
  鈱鈱一時沒有把門關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長了,輪到她們出來施展魔力,与她們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傷。
  吳鈱鈱才不應害怕,若干年前,她与她們,可是同路人。
  她關上門,客廳漆黑一片,她獨坐其中,預備一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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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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