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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台北近郊,那墓園靜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層在天空堆積著,細雨細小得像灰塵,白茫茫的飄浮在空气里。風一吹,那些細若灰塵的雨霧就忽儿蕩漾開來,忽儿又成團的涌聚。小徑邊的樹枝上,濕漉漉的挂著雨霧,那細雨甚至無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椏浸得濕濕的。樹葉与樹葉之間,山与山之間,岩石与岩石之間,雨霧連結成一片,像一張灰色的大网。
  丹楓慢慢的,孤獨的走了進來,依然披著她的黑斗篷,穿著一身黑衣;頭發上,也用一塊黑色的綢絲巾把長發包著。沒有雨衣,也沒拿傘,她緩緩的踩過那被落葉堆積著的小徑,那些落葉厚而松軟,潮濕而積著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發出簌簌的響聲。她穿過了小徑,熟悉的,徑直的走進山里,來到了那個山凹中的墓園。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塊墓碑都被雨打濕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響。這不是掃墓的季節,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遺忘。這儿沒有車聲人聲,沒有燈光燭光,只有屬于死亡的寂靜和寥落。
  她走向了一個半圓形的墳墓,墓碑上,沒有照片,沒有悼文,沒有任何虛詞的贊揚,只簡單的寫著:
  “陶碧槐小姐之墓’生于民國三十八年死于民國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歲”
  享年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多么年輕,正是花一樣的年華,正是春花盛放的時期,怎會如此奄然而逝?怎會這么早就悄然凋零?她輕歎一聲,解開斗篷前襟的扣子,她怀里抱著一束名貴的紫羅蘭。俯下身去,她把墓前一個小瓶里的殘枝取了出來,拋在一邊,把紫羅蘭插進瓶里。忽然,她對那殘枝凝視了几秒鐘,她記得,上次她曾帶來了一束勿忘我,但是,現在那堆殘枝卻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
  蒲公英?怎會是一束蒲公英?她拾起了地上的殘枝,默默的審視著。殘枝里沒有名片,沒有禱詞,只是一束蒲公英!那黃色的花瓣還沒有完全枯萎,花心里都盛著雨珠。看樣子,這束花送來并不很久,是誰?除了她,還有誰在關怀這早凋的生命?“陶小姐,你又來哩!”
  一個聲音惊動了她,抬起頭來,她看到那看守墓園的老趙,正佝僂著背脊,蹣跚的,顛躓的走過來。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殷勤的微笑。在這樣寒冷的雨霧中,伴著無數冰冷的墓碑和幽靈過日子,他也該高興看到一兩個活生生的掃墓者吧!“老趙,你好!”她溫和的招呼著,從皮包里取出兩百塊錢,塞進了老人棉襖的衣袋里。“風濕痛好些沒有?找醫生看過嗎?”“托您的福,陶小姐,好多啦!”老趙忙不迭的對她鞠躬道謝,一面把那插著紫羅蘭的瓶子抱起來,去注滿了水,再抱回來放下。笑著說:“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把這儿打掃得干干淨淨的!”“謝謝你,老趙。”她望著手里的蒲公英,沉思著。“前几天有位先生來過,是不是?”她問。
  “是呀!”老趙熱心的說:“他獻了花,站了好一會儿才走,那天也在下雨,他淋得頭發都濕了。”
  “他是什么樣子?”“什么樣子?”老趙怔住了,他用手搔搔頭,努力搜尋著記憶。“我只記得他很高,年紀不大。”
  “他以前來過嗎?在我來以前?”
  “是的,他來過!每次總是站一會儿就走了。總是帶一束蒲公英來。他一定很窮……”
  “為什么?”“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邊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腳下就長了一大片,說不定他就從山腳下采來的!”
  她不語,站在那儿默默沉思。雨絲洒在她那絲巾上,絲巾已經濕透了,好半晌,她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老趙還站在旁邊,她揮揮手說:“你去屋里吧,別淋了雨受涼,我站站就走了。”
  “好的,小姐。”老趙順從的說,那寒風顯然已使他不胜其苦,他轉過身子,又佝僂的,顛躓的,向他那棟聊遮風雨的小屋走去。丹楓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朦朧的想著,這孤獨的老人,總有一天,也要和這些墓中人為伍,那時,誰來吊他?誰來祭他?由此,她又聯想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有生就必有死,從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臨死亡的一天!那么,有一天,她也會死,那時,誰又來祭她?她望著那墓碑累累,听著那風聲颯颯,看著那雨霧蒼茫,不禁想起紅樓夢中的句子:“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与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她想著,一時間,不禁感慨万千。浴著寒風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殘瓣,扯下來洒了一地。墓碑上、台階上、欄杆上……都點點紛紛的綴著黃色的花瓣,她又想起紅樓夢里的句子:
  “……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洁來還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她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某种難言的凄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雙手握緊了墓前的石碑,她閉上眼睛,無聲的低語:
  “碧槐,碧槐,請你助我!”
  睜開眼睛,墓也無語,碑也無言。四周仍然那樣靜靜悄悄,風雨仍然那樣蕭蕭瑟瑟。她長歎一聲,把手里的殘梗拋向了一邊,對那墓碑長長久久的注視著。心里朦朦朧朧的思索著那束蒲公英。是誰送過花來?是誰也為碧槐憑吊過?除了他,還有誰?但是,他為什么獨自一個人來?如果他要來,大可以約了她一起來啊!那么,他不敢約她了。為什么?是內疚嗎?是慚愧嗎?是怕和她一起面對碧槐的陰靈嗎?碧槐,碧槐,你死而有靈,該指點你那迷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風有雨,卻無回音。她再黯然輕歎,終于,轉過身子,她慢騰騰的消失在雨霧里了。一小時以后,她已經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啜著那濃濃的、熱熱的咖啡了。她斜靠在那高背的皮沙發椅中,沉思的望著桌上的一個小花瓶,瓶里插著枝含苞欲吐的玫瑰。她望望玫瑰,又看看手表,不安的期待著。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有個少婦匆匆忙忙的走進了咖啡館,四面張望找尋,終于向她筆直的走了過來。她抬起頭,喜悅的笑了。
  “對不起,亞萍姐,又把你找出來了。”她說:“坐吧,你要不要吃一點點心?雞批還是蛋塔?”
  “不行!”那少婦坐了下來,脫掉外面的呢大衣,里面是件紅色緊身衫,和黑呢裙子。她身段丰滿而气度高貴。“我正在節食,你別破坏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我這個年齡,最怕發胖。”“你和姐姐同年!”她感慨的說。“如果姐姐活著,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怕發胖?”亞萍注視了她一眼,那小匙攪著咖啡,溫柔的說:
  “丹楓,你還沒有從碧槐死亡的陰影里解脫出來嗎?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不要再悲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們姐妹与眾不同,從小失去父親,母親再嫁,你們比一般姐妹更相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總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楓,你說吧,你又想起什么事要問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馬上要下班,兩個孩子交給佣人也不放心……”
  “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亞萍姐。”丹楓急急的說。“我只想再問一件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全告訴你了,丹楓。”亞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著眉梢說:“自從畢業以后,碧槐和我們這些同學都沒有什么來往,那時大家都忙著辦出國,同學間的聯系也少,何況,她念到大三就休學了……”
  “什么?”丹楓驀的一惊。“她念到大三就休學了?她沒有念畢業?”“我沒告訴過你嗎?”亞萍惊愕的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你沒說過。”她望著瓶子里的玫瑰花。“她為什么休學?”“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亞萍用手托著腮,有點儿煩惱。“丹楓,早知你會這樣認死扣,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在英國寫信給我的時候,我就該不理你。”
  “你會理我,高姐姐,”丹楓柔聲的說:“你是碧槐的好朋友,我從小叫你高姐姐,你不會不理我!”
  “小鬼!”亞萍笑罵了一聲。“我拿你真是沒辦法。我和你姐姐最要好的時候,你還沒出國,你出國之后,你那個姐姐就變啦!”“變成怎樣啦?”“變得不愛理人了,變得和同學都疏遠了。丹楓,我說過,你要知道她的事,只有去問她的男朋友!她愛那個T大的真愛瘋了,成天和他在一起。她和同學都有距离,那時,趙牧原追她追得要命……”“趙牧原?”她喃喃的念。
  “体育系那個大個子,碧槐給他取外號,叫他‘金剛’。他現在也結婚了,我前不久還遇到他,你猜怎么,他那個太太又瘦又小,才齊他的肩膀。”
  “趙牧原——”丹楓咬著嘴唇。“他住在什么地方?你有沒有他的地址?”“丹楓!”亞萍阻止的叫。“你不能把我們每個同學都翻出來哦!趙牧原已經結了婚,人家生活得快快樂樂的,你難道還要讓那個新婚的太太,知道她丈夫以前為別的女人發瘋過?丹楓,你不要走火入魔,好吧?總之,我跟你打包票,趙牧原跟你姐姐的死,毫無關系!”
  “好吧,”丹楓忍耐的說:“你再說下去!”
  “說什么?”亞萍惊覺的問,看看手表。“我該走了,還要給老公做晚餐。一個女人結了婚,什么自由都沒有了!”
  “高姐姐!”丹楓柔聲叫,雙目含顰,眉端漾滿了輕愁薄怨,聲音里充塞著悲哀和傷怀。“你在逃避我!你想躲開我!你不是以前那個熱情的高姐姐了。”
  她語气里的悲哀和傷感把亞萍給抓住了,她凝視著丹楓,在她那輕愁輕怨下軟化了,丹楓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溫柔与熱情,她忍不住就急切的解釋起來:
  “丹楓,別這樣說!你看,你一打電話給我,我就來了。我還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帶著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楓,你說你想再問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你記得,姐姐有記日記的習慣?”
  “是的。”“她死后,那些日記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亞萍蹙著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東西,都給那個人拿走了。”
  丹楓點點頭,用手下意識的扯著那瓶玫瑰花的葉子。
  “我真的該走了!”亞萍跳了起來,看看丹楓。“你不走嗎?”
  “我要再坐一下。”丹楓說,對她含愁的微笑著。“謝謝你來,高姐姐。”亞萍伸手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誠懇的凝視著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摯而熱心的說:
  “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說!”“別再為碧槐的事去尋根究底了,丹楓。反正她已經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殺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讓它去吧!丹楓,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為她如此苦惱,她泉下也會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語。眼光定定的望著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經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亂七八糟。她細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來,再撕成一條一條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殘破的花冢。然后,她就開始撕扯那些葉子。亞萍再看了她一眼,歎口气,低聲的說:“如果當初,她跟你們去英國,大約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運,你認了命吧!”
  她咬緊牙關。“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運,”她從齒縫里說:“自殺決不是命運!一個人到要放棄生命的時候,她已經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著花瓣。“奇怪,法律從來不給負心的人定罪!如果發生了一件車禍,司机還難逃過失殺人罪!而移情別戀呢?法律上從沒有一個罪名,叫移情別戀罪!”
  亞萍拍拍她的肩膀。“別想得太多,丹楓。法律只給人的行為定罪,不給人的感情定罪。”她凝視著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語。亞萍再望了她一眼,終于說了句:“我走了!”她目送亞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會儿都沒移動身子。咖啡館里的光線暗淡下來了,屋頂的吊燈不知何時已經亮了。她繼續坐在那儿,不動,也不說話。半晌,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電話邊,她撥了一個號碼。“喂,江淮嗎?我是丹楓。”她說。
  “丹楓!”江淮那熱烈的聲音,立即急切的響了起來。“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總是失蹤?我打了一整天的電話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館,叫作心韻,你知道嗎?”
  “沒听說過,在什么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給你三十分鐘時間,過時不候!”“喂喂……”她挂斷了電話,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煙,她慢慢的吸著煙,慢慢的吞云吐霧,她眯起眼睛,注視著那向上飄散的煙霧,她吐了一個煙圈,又用小匙將那煙圈攪散。然后,她看著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撥弄著花瓣,她把那些殘紅拼成了一個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畫下一個十字,她再拼第二個心形,又划第二個十字……她熄滅了煙蒂,有個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濁的呼吸聲。她把整個心形完全攪亂。抬起頭來,她接触到江淮閃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對面。
  “看過○○七的電影嗎?”他問。
  “怎么?”她不解的。“那電影里有一种電子追蹤器,不知道什么地方買得到?”
  “干嘛?”“必須在你身上裝一個,那么,你走到那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會飛的鳥,我永遠無法預測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吧,我一個人在這儿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亞萍喝過的那個咖啡杯。
  “你不是一個人!”他說。
  “唔。”她哼了一聲,揚揚眉毛。“我和男朋友在這儿談天,談了一半他走了,我一個人好無聊,只好把你叫來填空。”她凝視他,大大的眼睛里有著复雜難解的神情,嘴角邊有著淡淡的笑意。“滿意了嗎?”
  他歎口气,也站起身來。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滿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著他。“你很會說話!像姐姐說的,你聰明、能干、幽默、會說話!這种男人是女人的克星!”
  “是嗎?”他挽著她,他們走出了咖啡館。“我倒覺得,你是男人的克星!”“何以見得?”“你是一條魚。”他幽幽一歎。
  “什么?”“記得你研究過的魚嗎?它們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几千几百個魚鱗,每個魚鱗都像一塊寶石,映著陽光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它們的形狀形形色色,在水里游動時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們光滑細膩,你抓不牢它,捉不穩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岩洞,你永遠無法測知它的去向。”她揚起睫毛,烏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層薄霧,街燈那昏黃的光線柔和的染在她的臉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閃著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軟而溫适。
  “抓牢我吧。”她低低的說,聲音溫柔如夢。“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他們停在他的車子前面,她遲疑了一下。
  “我們走走,好不好?”她挽緊了他的胳膊。“如果你還有雨中散步的雅興。”“和你在一起,什么雅興都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丹楓,”他輕聲的說:“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請你以后……”“不提姐姐嗎?”她很快的問。
  她注視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惱的神色,他那兩道濃密的眉毛,緊緊的鎖在一塊儿,他唇邊的肌肉繃得很緊,他在咬牙。半晌,他臉上的肌肉放松了,他歎了口气。“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畢竟是你的姐姐,是我們都愛過的人,還是——我們之間的媒介;沒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認識你。”
  她的心髒絞成了一團。怒火頓時在胸腔中燃燒起來。而且,這火焰迅速的蔓延開去,燃燒在她每個細胞和每根纖維里。“我宁愿你是我的姐夫,我不愿姐姐是我們間的媒介!”她大聲的說,有兩滴淚珠驟然沖進了她的眼眶。“難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給我們認識的机會?你——”她聲音不穩,怒火沖天。“真殘忍!真無情!真忘恩負義!真令人心寒!”她一連串的詛咒著,掉轉頭,她向外雙溪的方向沖去。
  他愣了兩秒鐘。“丹楓!”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著頭向前疾走,風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著發髻的頭高傲的昂著。冬季的斜風細雨,挂在她的肩頭,挂在她的衣襟上。她沖向了通往故宮博物館的小徑。
  他追上了她。“丹楓!”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惱的,沙啞的,痛苦的喊:“你要我怎么辦?忠于你的姐姐,停止愛你?還是愛你而不忠于你的姐姐?”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們停在故宮博物館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條條陰影,燈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臉上,她臉色蒼白如紙,眼珠漆黑如夜。一种近乎恐懼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張開嘴,想說話,卻沒有聲音。好半晌,她才囁嚅著,軟弱的說:
  “我告訴過你我怕你,江淮。我發現我是真的怕你。你……你為什么不躲開我?”“真的怕我?”他困惑的盯著她。“丹楓,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愛不會害你!”她恐懼的扑進了他的怀里,把頭藏進了他的怀中。
  “我是一只在林梢的雁子。”她顫栗的,輕聲的說著。“我不是一條彩色的魚,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楓。”他柔聲說:“你累了,這些年以來,你沒有家,沒有親人,你累了。”他撫摩著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怜兮兮的。“你不要再飛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個窩。”“流浪的孤雁沒有窩,”她低語,輕輕的推開了他,她低頭走往那廊柱的陰影下。“雁儿在林梢,風動樹枝小……”她喃喃的念著:“雁儿雁儿何處飛?千山万水家渺渺!”
  他走過去,伸手抓住了她的雙手,她的手微微顫栗著,她的眼睛迷惘的大睜著,看著他。“流浪的雁儿飛回了家鄉,青山綠水都別來無恙。”他堅定的看著她,穩定的握著她,他聲音里充滿了一种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戰,丹楓。我覺得,你始終在抗拒我,為什么?”他把她拉近自己:“我會給你安定和幸福!允許我愛你,允許我保護你?”
  她閃動著眼瞼,用牙齒咬住了嘴唇。她那長長的睫毛上,挂著一粒雨珠,他把她拉進怀中,用嘴唇溫存的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會儿,再從她眼睛上滑下來,落在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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