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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早上,江雨薇下樓的時候,發現耿若塵已經出去了。李媽正在擺她的早餐,一面說:
  “三少爺去工厂了,他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可能不回來吃午飯,也不回來吃晚飯,他和唐經理要忙一整天,清點貨倉,還要研究什么資產負債什么的。”
  “哦,我知道了。”江雨薇坐下來吃早餐,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在風雨園中吃早餐,端著飯碗,她就食不下咽了。昨夜一夜無眠,腦中想過几百种問題,心里打過几千個結,現在,她仍然頭腦昏昏沉沉的。望望四周,沒有了老人,一切就變得多么沉靜和凄涼了。她放下飯碗,忽然覺得眼里蓄滿了淚。深吸口气,她抬起頭來,望著李媽,她回到現實中來了。“哦,李媽,怎么沒有看到翠蓮呢?”她問。
  “小姐,”李媽垂下眼帘,恭敬的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已經把翠蓮辭退了!”“哦,為什么?”她惊奇的問。
  “翠蓮是三年前才請來的,老爺說我老了,要她來幫幫忙,可是,我還沒有老,小姐,風雨園中這一點儿事,難不倒我的,小姐。”“我還是不懂。”雨薇困惑的搖搖頭。
  “我們都知道了,小姐,”李媽輕聲說:“原來老爺已經破產了,除了這花園,他什么都沒有了。三少爺背負了滿身的債,風雨園里的人還是少一個好一個,我和老李老趙,都受過老爺大恩大德,我們是不愿意离開風雨園的。翠蓮……如果留著她,你就要付薪水的。”
  “哦!”雨薇恍然的看著李媽:“你是在幫我省錢。”她頓了頓,禁不住長歎了一聲,這問題,她昨夜就已經考慮過了。老人好心的把風雨園留給了她,但她這個一貧如洗的小護士,如何去“維持”這風雨園呀?!“李媽!”她喊了聲。
  “小姐?”“你能告訴我你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嗎?”
  “小姐,你不用想這問題,”李媽很快的說:“老爺在世的時候,待我們每人都不薄,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我們都有些積蓄,足夠用的了。你不要給我們薪水,只希望不把我們赶出風雨園就好。”“赶出風雨園?”雨薇失笑的說:“李媽,你沒听到老爺的遺囑嗎?你們永遠有權住在風雨園!事實上,這風雨園是你們的,我不過是個客人罷了!我真不懂,老爺為什么要把風雨園留給我?他該留給若塵的!”
  “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李媽微微一笑。“三少爺如果有了風雨園,他會千方百計把它賣掉,去償付債務,給了你,他就不能賣了!”
  是嗎?雨薇又一陣困感。“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呢?李媽卻不知道,耿克毅并不愿她嫁給若塵呵!她摔摔頭,不想它,現在不能再想它,老人去了,留下了債務,留下了風雨園中的風風雨雨,留下了人情,還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謎”。她走到爐台邊,望著爐台上那張照片,耿克毅,耿克毅,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李媽開始收拾餐桌。“李媽!”雨薇喊:“你轉告老李老趙,我仍然每個月給你們薪水,只是,恐怕不能和以前比了。我只能象征性的給一點,如果……如果你們不愿意做下去……”
  “小姐!”李媽很快的打斷了她:“我們不要薪水,你所要擔心的,只是如何維持風雨園?這房子,每月水電費啦,零用啦,清洁地毯啦,伙食啦……就不是小數字了。至于我們……”她眼里注滿了淚水。“我們要留在風雨園!侍候你,侍候三少爺。”雨薇心里一陣激蕩。她為什么永遠把她和三少爺相提并論呢?那三少爺,那三少爺,他是多么冷淡呀!一清早就出去,連個招呼都不打。可是,你怎能怪他呢?他身上有兩千万元的債務呵!她輕歎了一聲:
  “好吧,李媽,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努力維持風雨園屹立于風雨之中,努力讓三少爺還清那些債務。現在,麻煩你告訴老趙一聲,請他送我去醫院,我必須恢复工作,才能維持這風雨園。”李媽對雨薇那樣感激的一笑,似乎恨不得走過來擁抱她一下似的,然后她奔出去找老趙了。
  江雨薇上樓換了衣服,拿了皮包,走到花園里來。老趙的車子已停在車道上等候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藍得耀眼,几絲白云若有若無的飄浮著,夏日的朝陽,斜斜的照射著那雕像,把那石像的發際肩頭,鑲上了一道金邊。她看看那些竹林小徑,嗅著那繞鼻而來的茉莉花香,依稀又回到了第一天走進風雨園的情況。噢,天知道!那時,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成為這座花園的主人!唉!這一切多奇异,多玄妙,自己怎會卷進這風雨園的風雨中來的呢?怎會呢?
  她搖搖頭,搖不掉包圍著自己的眩感。歎口气,她歎不出心中的感慨。上了車子,她向醫院馳去。
  很湊巧,她立即接上了一個特別護士的缺。為了這三十元一小時的待遇,她上了日班,又加了一個晚班,到深夜十一點鐘才下班,她想,無論如何,自己能工作得苦一點,多多少少可以幫幫若塵的忙。老趙開車到醫院來接她,回到風雨園,她已經筋疲力竭。若塵正在客廳中等著她,他斜倚在沙發中,手里燃著一支煙。“記得你是不抽煙的。”她說:“怎么又抽起來了?”
  “你對我知道得太少,”他吐出一口煙霧:“我一向抽煙,只是不常抽而已。”她跌坐在沙發里,疲倦的仰靠在沙發背上,一日辛勞的工作使她看來精神不振而面容憔悴,他銳利的看了她一眼,再噴出一口煙霧。“你回來得相當晚呵!”他說。
  “是的。”她累得不想多說話。
  “和那個X光嗎?”他忽然問:“到什么地方去玩的?跳舞嗎?”她一震,立即盯著他:
  “老趙是到醫院去接我的。”她冷冷的說:“我工作了一整天,日班再加上小夜班,我沒有時間去跳舞。”
  “那個X光也陪著你加小夜班嗎?”
  她跳了起來,憤怒使她的臉色發白了,她的眼睛冒火的緊盯著他,她的呼吸急促的鼓動著胸腔:
  “你是什么意思?”她問:“就算X光是陪著我,与你又有什么關系?你管得著嗎?我沒有過問你的行蹤,你倒查起我的勤來了!”“當然,我沒有權利查你的勤,你和誰在一起与我也沒有關系!”若塵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煙霧籠罩住了他的臉。“我只是奇怪,一個剛剛接受了价值數百万元的花園洋房的人,為什么那樣急于去工作?我忘了那醫院里有個X光在等著呢!”
  “你……”她气結的站起身來,直視著耿若塵。想到自己一片苦心,為了維持風雨園,為了想貢獻自己那有限的力量,才不惜賣力的工作,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夜里十一點,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竟被冤屈到這种地步!怪不得他父親說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呢!他父親已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必定會被他欺侮了!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在她一生中,她最恨的事,就是被冤枉。而且,在若塵的語气中,那樣強調“价值數百万元的花園洋房”,是不是他也怀恨老人把風雨園遺留給了她?因此也怀疑她對老人施展過美人計,或是她生來就水性楊花?再加上,他那冷嘲熱諷的語气,似乎早已否決了他們間曾有的那份情意,是不是因為這張遺囑,他就把和她之間的一片深情,完全一筆勾銷了?還是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愛過她?只是拿她尋開心而已。她咬緊了嘴唇,渾身顫抖,半天才迸出几句話來:“我告訴你,我不希奇這數百万元的花園洋房,你眼紅,你盡可以拿去!我愿意和X光在一起,也不關你的事,我就和他在一起,你又能怎么樣?”
  耿若塵也站了起來,他拋下了手里的煙蒂,眼睛里布滿了紅絲,提高了聲音,他直問到她眼前來:
  “我為什么要眼紅屬于你的財產?這房子在不屬于你的時候,我也沒有眼紅過!你把我當作怎樣的人?也當作回家來爭遺產的那個浪子嗎?你高興和X光在一起,我當然管不著,何況你今非昔比,你已不再是個身無分文的小護士,你已擁有万貫家財,盡可嫁給你的意中人!至于前不久在走廊上學接吻的一幕,就算是你勾引男人的手段吧!我對女人早就寒了心,居然也會上了你的當!”
  “你……你……你……”雨薇气得全身抖顫,她直視著若塵,极力想說出一句話來,卻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喉嚨里干噎著,然后,淚水就涌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終于毅然的一摔頭,掉轉身子,向樓上沖去,一面走,一面哽塞著說了句:“我……我明天……明天就搬走!以……以后也……也不再來!”他一下子攔在她面前,用手支在樓梯扶手上,阻斷了她的去路,他嚴厲的說:“你別走!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我沒有什么話好說!”她的聲音里帶著顫栗,卻清晰而高亢:“我對你這种敗類根本沒有什么話好說!”“我是敗類?”他的眼睛逼到她眼前來:“那你是什么,玉洁冰清,貞節高貴的純情少女嗎?”
  “我什么都不是!”她大叫:“我只是別人的眼中釘!我下流,卑鄙,勾引了你這未經世故的优秀青年!夠了吧?你滿意了吧?”“你是在指責我的不良紀錄,是嗎?你諷刺我的歷史,是嗎?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是嗎?”
  “你的歷史!”她叫,心中閃電般的閃過老人信中的句子:“我從沒有問過你的歷史!想必是輝煌感人,惊天動地的吧?我該早弄清楚你的歷史,那就免得我去‘勾引’你了!我告訴你,你根本不值得我來勾引!”
  “因為你沒料到我只得到兩千万元債務的遺產嗎?”
  她舉起手來,閃電般的給了他一個耳光,這是她第二次打他耳光了。他躲閃不及,這一下打得又清又脆,立即在他面頰上留下了五道指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憤怒的把那只手反扭過去,她疼得掉下了眼淚,但她卻一聲也沒哼,只是惡狠狠的盯著他,大粒大粒的淚珠不斷的滑下了她的面頰。他死瞪著她,面色白得像張紙,眼睛里卻冒著火焰,他喉中沙啞的逼出几句話來:“從沒有一個女人敢打我!你已經是第二次了!我真想把你殺掉!”“殺吧!”她冷冷的說:“殺了我你也未必是英雄!殺吧,你這個道地的花花公子!在你各項紀錄上再加上一項殺人罪也沒什么希奇!只是,你今天敢殺我,當初怎么不敢殺紀靄霞呢!”
  他舉起手來,這次,是他給她一耳光,而且是用手背對她揮過去的,男人的手到底力气大,這一揮之下,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經過昨夜的一夜失眠,加上今天整日的工作,她回家時已疲倦不堪,殊不料風雨園中迎接著她的竟是如此狂暴的一場風雨,她在急怒攻心的情況下,加上悲憤,激動,委屈,早就已支持不住,這一掌使她頓時整個崩潰了,她只喃喃的吐出了几個字:
  “若……若塵……你好……狠心……”
  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若塵一把扶住了她,心中一惊,神志就清醒一大半。同時,李媽被爭吵聲惊醒,奔跑了進來,正巧看到若塵揮手打雨薇,和雨薇的暈倒,她尖叫一聲,就跑了過來,嚷著說:“三少爺,你瘋了!”若塵一把抱起了雨薇,看到她面白如紙,他心中猛的一陣抽痛,再被李媽的一聲大喝,他才震惊于自己所做的事。他慌忙把她抱到沙發上,蒼白著臉搖撼著她,一面急急的呼喚著:“雨薇!雨薇!雨薇!雨薇!”
  雨薇仰躺著,長發披散在沙發上和面頰上,他拂開了她面頰上的發絲,望著那張如此蒼白又如此憔悴的臉,他一陣心如刀絞,冷汗就從額上直冒了出來。回過頭去,他對李媽叫著:“拿一杯酒來!快,拿一杯酒來!”
  李媽慌忙跑到酒柜邊,顫巍巍的倒著酒,一面數落的說:
  “你這是怎么了嗎?好好的要和江小姐吵架?人家為了風雨園已經夠操心了,你還和她發什么少爺脾气!”
  “我只是忍受不了她去和那個醫生約會!”耿若塵一急之下,沖口而出。“約會?”李媽气呼呼的拿了酒杯過來。“你昏了頭了,三少爺,她是為了風雨園!你以為這房子容易維持嗎?如果她不去賺錢,誰來維持風雨園?你嗎?你已經被債務弄得團團轉了,她不能再拿風雨園來讓你傷腦筋!而且,她親口告訴我,要盡力來幫你忙還債!你呀,你!三少爺,你一輩子就沒了解過女人!以前,把那姓紀的妖精當作仙女,現在又把這仙女般好心的江小姐當作了妖精!你怎么永遠不懂事呢?”
  這一席話像是當頭一棒,把耿若塵的理智全敲了回來,沒料到一個女佣,尚能說出這些道理來。他呢?他只是個該下地獄的渾球!他紅著眼睛,一把搶過了李媽手里的酒杯,扳開雨薇的嘴,他用酒對她嘴里灌了進去,一面直著脖子喊:
  “雨薇!醒來!雨薇,醒來!雨薇,求求你,醒來吧!雨薇!雨薇!”酒大部份都從雨薇的唇邊涌了出來,李媽慌忙拿了條毛巾來幫她擦著,若塵繼續把酒灌下去,酒沖進了她的喉嚨,引起了她一陣劇烈的嗆咳,同時,她也被這陣嗆咳所弄醒了,睜開眼睛來,她恍恍惚惚的看到若塵正跪在她身前的地毯上,蒼白著臉,焦灼的緊盯著她。
  “雨薇,你醒了嗎?雨薇?”他急急的問,輕拍著她的面頰,又搖撼著她的手臂:“雨薇!你怎樣?你好些嗎?雨薇?”
  “哦!”她輕吐出一口气來,睜大眼睛,看著若塵,她的神志仍然迷迷糊糊的,只覺得頭昏腦脹。一時間,她不知道發生了些什么,只是軟弱的問了一句:“我為什么躺在這儿?”
  “雨薇,”若塵頭上冒著冷汗,一把握緊了她的手,他有几千万句,几万万句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原諒我!”她蹙蹙眉。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于是,她想起了,想起了一切的事情,想起了他說的那些話,想起了他對她的評价,也想起了那擊倒她的一掌。她的心髒頓時絞結了起來,五髒六腑都跟著一陣疼痛,于是,她的臉色愈加慘白了,她的眉頭緊蹙在一起,閉上眼睛,她疲乏的,心灰意冷的說了句:“我很累。”“我抱你到房里去。”若塵立刻說,把手插進她脖子底下。
  “不要!”她迅速的說,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她起身得那樣急,一陣暈眩使她差點又倒了下去,若塵慌忙扶住她,祈求的喊了一聲:“雨薇!”她把眼光調開去,根本不再看他,她發現了李媽,立刻說:“李媽,你扶我到房里去,我睡一覺就好了。”
  若塵焦灼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望著她的眼睛,他急切的說:“雨薇,別這樣,求你!我今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好想見你,八點鐘就赶回家,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不回來,我就心慌意亂而胡思亂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雨薇,我一直在嫉妒那個醫生……”“不要解釋,”雨薇輕聲的阻止了他:“我不想听,我累了。”
  若塵看著她,她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血色,她的眼睛里也沒有一點儿光,一點儿熱,她整個小臉都板得冷冰冰的,她沒有原諒他。這撕裂了他的心髒,他額上的冷汗像黃豆般的沁了出來:“雨薇,你記得爸爸去世前一天晚上,我們在走廊里說的話嗎?”他跪在那儿,仰頭望著她。“我們曾互相心許,曾發誓終身廝守,不是嗎?”“那就是我勾引你的晚上。”她低語,臉上一無表情,冷得像一塊寒冰。“雨薇!雨薇!”他喊,把她的小手熨貼在自己的面頰上,他滿頭滿臉都是汗。“我們今晚都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我們都不夠冷靜,我們都太累了,而且,爸爸的死,和他留下的遺產都使我們昏亂。我是失了神了,我胡說八道,你難道一定要放在心里嗎?”“我累了。”她軟弱的說,依然冷冰冰的。“請你讓我去睡覺。”李媽向前走了一步,對若塵勸解的說:
  “三少爺,你現在就別說了,讓江小姐去休息休息吧。有話留到明天再說不是一樣的嗎?你沒看到她已經支持不住了嗎?”真的,雨薇又有些搖搖晃晃的了。若塵咬緊了嘴唇,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液灌注到她身体里去,好使她的面頰紅潤起來,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好讓她了解他的懊悔。但是,他也明白,現在不是再解釋的時候,否則,她又會暈倒了。長歎了一聲,他把酒杯湊到她的唇邊:
  “最起碼,你再喝口酒,好嗎?”
  她推開他的手,蹣跚的站起身來,叫:
  “李媽!”李媽扶住了她,她從他身邊繞過,沒有看他任何一眼,就腳步蹌踉的向樓梯走去。若塵跌坐在地毯上,望著她的背影,跟著李媽一步一步的走上樓,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下。然后,他把頭乏力的倒在沙發上,用雙手緊抓住自己的頭發,喃喃的自問:“你做了些什么好事?你這個傻瓜!如果你失去了她,你就根本不配活著!你,耿若塵,就像爸爸說的,你是個渾球!”
  抬起頭來,他望著那樓梯。是的,明天,明天他將彌補這一切,不再驕傲,不再自負,在愛情的面前,沒有驕傲与自負!明天,他將挽救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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