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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么叫暈倒,什么叫休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況里。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生、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确定這一點。但是,在那周身燒灼似的痛楚,和腦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么,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淵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濕透了頭發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的清醒了。
  隨著這份清醒,她惊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了。可是,奶奶撫摸著她的時候只有怜愛,只有深切的關怀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怀中,搖撼著,像搖撼一個小嬰儿,嘴里喃喃的、不停的念叨著:
  “好了,寶貝儿,你瞧,病來得凶,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喂雞湯給你喝。寶貝儿,你好好的哇,別嚇坏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气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幫你出气,奶奶一定幫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与怜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后,就摔開手不管了!爾旋說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情……殘忍而冷酷!爾旋說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她的神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后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腦子里剔除。桑爾旋和万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里,她從沒有好好的分析過自己的感情,到底桑爾旋和万皓然那一個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從不愿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爾旋使她親切,安定,滿怀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輕柔而美麗。万皓然卻使她窒息,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著燒灼的痛楚。雅晴從沒戀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清楚的明白,她喜歡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儿,她的病已經沒什么了。她卻不愿下床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的体會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喪与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說話,不想動,什么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著拍打她的肩膀:“怎么?病好了還想賴床啊?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床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后,她就听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說:“不要告訴奶奶。你們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体,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雅晴听不到了,她也不想听。在這种徹底的消沉和絕望里,她認為什么事都不重要。她腦子里始終回蕩著爾旋對她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員……”
  然后,就是万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么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里。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恨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的躺著!有些時候,她會覺得听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听到桑爾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蒙住頭,讓自己几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万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著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的皺著眉頭,寒顫著想攀援一件比較溫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后,她總是冷,那冷气從內心深處冒出來,擴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听到床邊有聲音,她伸手抓著,嘴里訥訥的說著:
  “蘭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惊,迅速的睜開眼睛于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溫暖的雙手緊捧著,試圖用自己的体溫去溫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她環室四顧,房里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排的。她惊慌的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里在發瘋般的狂喊著: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著,身子往床里退縮,眼睛大大的瞪著他,里面明顯的流露著惊慌与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著她,里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与怜惜。
  “雅晴,”他低喚著:“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么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你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床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听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嘴唇壓著,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里竟閃著淚光。“原諒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頭轉向床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著往床里躲去,低啞的嚷著:
  “不許碰我!”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里有著忍耐与順從,懊惱与哀愁。“好好,”他急促的說:“我不碰你,只請求你听我解釋……”“我不听!”她啜泣著說:“我不听!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听過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要再來煩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他盯著她,臉色蒼白。他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价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复元過來,恢复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你沒見過不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滿了青春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這儿來的……”他輕輕的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發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了你那么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么的時候,我又打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于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的說些莫名其妙的混帳話……哦,雅晴,”他熱烈的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嘗試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沒做。他那些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而淚霧模糊了。她終于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里卻仍然在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說著:“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坏,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的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把眼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的說:“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扎我的傷口……而我,我用什么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了解了,會使人真正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惊動奶奶。他讓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么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濕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儿,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后,他熱烈而激動的輕喊了一聲:
  “雅晴!”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里掠過了一抹受傷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歎了口長气。“我又錯了。”他說:“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溫柔的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儿陪著你?”她輕輕搖頭,伸手去輕触他的面頰。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里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怀”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說:“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廟里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沖犯了什么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問:“怀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被奶奶撞到了。”“哦?”她惊愕而擔憂:“奶奶說了什么嗎?”
  “她說:傻小子,扯光頭發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感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濕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問。
  “你笑了。”他屏息說。“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的熱情而狼狽了。“我听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覺,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淚的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儿,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的、飛快的說了几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机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了解,我愛你,雅晴。”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么。但,她在這一瞬間,深深体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愛”,你最起碼該了解什么叫“被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怀都為這“被愛”的“喜悅”而漲滿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的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園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摟在怀里,又摸她頭發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面頰:“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說,又唉聲歎气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心的孩子,一會儿撞車了,一會儿又生病了!把我這几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鄭重的、發誓的說:“保證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忙著叫紀媽,給桑丫頭炖雞湯,煮當歸鴨,好好的“補一補”。
  生活又恢复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听到吉他聲,像一种呼喚,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的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后,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當桑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的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是誰?”“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頭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万洁然,問:“怎么了?”“我媽死了。”万洁然說:“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万洁然臉上并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說,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案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脫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說,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她的心髒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說:“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會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這簡直是威脅,但,她了解万皓然,如果他這樣說了,他真會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面,正在彈著吉他,彈著一支她從沒听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凄涼。他緩緩的彈著,對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發雜亂的豎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傲慢而目中無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終于,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知道這支曲子嗎?听過嗎?”
  “不,沒听過。”“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說:“我并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呀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后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說,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你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他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想,我應該學著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的說:“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說了你母親的事,”她說:“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的說。
  “那么,就不要談吧!”她說,突然体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經想讓她過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下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脫帽鞠躬,喊一聲:万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著,眼睛注視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的說:“我并不是沒有夢,我也有。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自己。”
  她不說話,她不敢也不能說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使她充滿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發一樣。
  “我听說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說,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我曾經坐在這儿連夜彈琴給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儿彈,只希望能讓你見我一面。你不來,那么,你是不愿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我不想惊嚇奶奶………那是個几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須見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問,尋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著她的眼光。清晰的說:“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游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种棒子來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么開始?”“首先离開那個木屋區,然后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种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的、認真的唱一段時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的說。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的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么,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要毅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點頭。“我媽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為了媽和我才拖延著婚事,現在,她也該嫁了。我已經一無牽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視著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說:“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挂。”
  她仍然不說話,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我必須自己去走!我不能讓你來扶我……”她輕輕的揚著睫毛,輕輕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牽累。”她說,溫柔的望進他眼睛深處。“我想,我終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來就屬于孤獨,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你就是那种男人,所以,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雖然你很愛她。”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
  “放心,”她低語:“我不是桑桑。”
  “你确實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愛我,你并不愛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愛過,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他說:“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的呼喚,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最主要的,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會扑向別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發現他說得非常冷靜,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清爽明亮,而不帶絲毫凌厲与陰沉。“我剛剛坐在這儿彈《夢的衣裳》,我在憑吊桑桑。你知道桑桑為什么自殺嗎?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純洁而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聲說。
  他看了她好一會儿。“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我什么?”她迷糊的問。
  “謝你很多很多東西,謝謝你罵我,謝謝你恨我,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你永遠不會懂得,你對我的意義。”他站起身來,低頭看她,他眼里掠過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我要走了,台灣很小,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面了,希望再見面時,我不是個飄蕩的游魂!雅——晴——”他拉長了聲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動,呆呆的抬著頭,呆呆的仰望著他,到這時,才明确的了解,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面。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的見面!不知怎的,她覺得心里酸酸澀澀,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瀟洒、自負而堅強。堅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不再出于偽裝,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來,立即,他擁抱住她,緊緊的抱住,他并沒有吻她,只是把她緊擁在胸前,緊緊的,緊緊的。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貼著他,被他那強壯的胳膊擁抱得不能喘气了。他猝然放開了她,轉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見!”他說,把吉他非常瀟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走了。他的腳步堅定而踏實,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樹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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