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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一連串蒼白的日子。小眉每天按時去歌廳唱歌,按時回家,生活單調而刻板。盡管許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卻在歲月中找不到絲毫的樂趣。歌,對她已經失去了意義,她覺得自己像一張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帶感情的。她獲得的掌聲越來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云樓是真的不再出現了,她每晚也多少還期待一些奇跡,可是,劉小姐再也沒有情報給她了,那個神秘出現又神秘离開的男孩子已經失蹤,她也將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她無法克制自己對云樓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來了嗎?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邊就響起云樓說過的話:
  “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于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摯而高貴!”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摯的欣賞?能得到几句這樣出自肺腑的贊美?可是,那個男孩子不來了!只為了她的倔強!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產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她對自己說:你為什么對一切事物都要那么認真?糊涂一點,隨和一點,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嗎?但是,你讓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來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卻只有空虛与寂寞!來吧!孟云樓!她在內心深處,輕輕的呼喚著。你將不再被拒絕,不再被拒絕了。來吧!孟云樓,我將不慚愧的承認我對你的期盼。來吧。孟云樓,我要為你歌唱,為你打開那一向封鎖著的心靈。來吧,孟云樓。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孟云樓始終不再出現。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緒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時而來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穩定。她那么煩躁,那么不安,那么件件事情都不對勁。她自己也無法分析自己是怎么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蒼白,這蒼白連她那終日醉醺醺的父親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親睜著一對醉眼,凝視著女儿說:“你怎么了?小眉?”“什么怎么了?”“你很不開心嗎?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小眉煩躁的說。
  “呃,女儿!”唐文謙打了個酒呃,把手壓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樂一點,女儿!去尋些快樂去!不要太認真了,人生就這么回事,要——要——及時行樂!呃!”他又打了個酒呃。“你那么年輕,不要——不要這么愁眉苦臉,要——要及時行樂!呃,來來,喝點酒,陪老爸爸喝點酒,酒……酒會讓你的臉頰紅潤起來!來,來!”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為什么而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時候,突然強烈的渴望云樓會來,那渴望的強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說不出來的渴望。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許多心靈深處的言語,許多從未對人傾吐過的哀愁……她想他!但是,他沒有來。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妝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絕望把她擊倒了。生命有什么意義呢?每晚站在台上,像個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裝著音樂的齒輪,開動了發條,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么厭倦!多么厭倦!多么厭倦!
  有人敲門,小李的頭伸了進來,滿臉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誰?”她一惊,心髒不明所以的猛跳了兩下,臉色立即在期盼中變得蒼白。“邢經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气來,閉了閉眼睛,渾身的肌肉都松懈了。正想讓小李去打發掉他,耳邊卻猛然想起父親的醉語:“女儿,你那么年輕,要——要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對了,及時行樂!認什么真?做什么淑女?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關怀她!她有种和誰嘔气似的情緒,有种自暴自棄的心理,望著小李,她很快的說:
  “好的,請他等一等,我馬上就好!”
  于是,這天晚上,她和邢經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東西,發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開心,她盡量要讓自己開心,她甚至嘗試著抽了一支邢經理的“黑貓”,嗆得大咳了一陣,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說不出來的高興。這是一個開始,接著,她就常常跟邢經理一起出游了。邢經理是個很奇特的人,年輕的時候他的環境很不好,他吃過許多苦,才創下了一番事業,現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實際負責人,家貲万貫。他的年齡已經將近五十,儿女都已成人,在儿女未成長以前,他很少涉獵于聲色場所,儿女既經長成,他就開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來。他不是個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風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錢,所以,他是個最好的游伴。不過,對于女孩子,他有他的選擇和眼光,他去歌廳,他也去舞廳,卻專門邀請那些不該屬于聲色場所的女孩子,他常對她們一擲千金,卻決不想換取什么。他帶她們玩,逗她們笑,和她們共度一段閒暇的時光,他就覺得很高興了。他也不會對女孩子糾纏不清,拒絕他的邀請,他也不生气,他的哲學是:
  “要玩,就要彼此都覺得快樂,這不是交易,也不該勉強。”
  小眉在和他出游之前,并不了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后,才惊訝于他的風趣,和他對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們跳舞,吃消夜,談天,吃飯,他喜歡她那种特殊的雅致和清麗,更喜歡她那份飄逸。他常用自己的車子接她去歌廳,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點她家庭的情況,當他想接濟她一點金錢的時候,她卻很嚴肅的拒絕了。“別讓我看輕了自己。”她說。“跟你一起玩,是我高興,我不出賣我的時間。”他欣賞她的倔強,對她更加尊重了,他們來往得更密切,小眉對于和他的出游,不再看成一种墮落邊緣的麻醉,反而是一种心靈的休憩。他像個父親般照顧她,也像個摯友般關怀她。有時,他問她:“你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嗎?”
  她想起了云樓,凄苦的笑了笑。
  “沒有。”“我要幫你注意,給你物色一個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來愛你。”這就是她和邢經理之間的情形。但是,盡管他們之間沒有絲毫不可告人的事,青云里的人卻都盛傳她找到了“大老板”了。甚至說她和邢經理“同居”了,歌場舞榭,這种緋聞是層出不窮的。她也听到了這些閒言閒語,卻只是置之一笑說:“管他呢!人為自己而活著!不是嗎?”
  她繼續和邢經理交游,然后,那天晚上來臨了。
  那晚,她和邢經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們去得已經很晚了,因為小眉唱完了晚場的歌才去的。那晚的客人并不多,他們在靠舞池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經理跳起舞來。
  邢經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錯。那是一支扭扭,小眉盡情的跳著,跳得很起勁,很開心。接著,是支華爾茲,她一向喜歡圓舞曲,她輕快的旋轉著,像只小蛺蝶。跳完了兩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經理不知道講了一句什么笑話,小眉笑了起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邢經理看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說:“那邊桌上的一個年輕人,你認識嗎?從我們進來,他就一直盯著你看。”“是嗎?”小眉好奇的說,跟隨著邢經理的眼光看過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凍結在她的唇上,她的心髒猛的一沉,臉色就變得好蒼白,好蒼白。那儿,坐在那儿直盯著她的是云樓,是她從未忘怀過的那個男孩子——孟云樓!而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很多人來的,是兩個人!他身邊另有一個衣飾艷麗的女孩子!她和云樓的眼光接触了几秒鐘,在那暗淡的燈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經明白她發現他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打招呼,可是,她卻能感覺出來他的目光的銳利和冷酷。接著,他站起身來了,一時間,她以為他是要向她走來,但是,她錯了。他只是彎下身子去請他的女伴跳舞,于是,他們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樂隊的奏樂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蹤著他們,云樓緊攬著他的舞伴,那女孩的頭倚著他的面頰,輕柔的滑著步子,兩人顯得無比親昵。小眉痙攣了一下,垂下頭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來了,他并不寂寞呵!
  “怎么?認得嗎?”邢經理問,深深的看著小眉。
  “是的,”她倉卒的回答。“見過一兩面,他常來听我的歌。”她不愿再談下去了,站起身來,她挑起了眉梢,用夸張的輕快的態度說:“我們為什么不去跳舞?”
  他們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樣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風,而緊倚在邢經理的肩頭。她笑著,說著,嘴里哼著歌,沒有片刻的宁可靜,像一只善鳴的小金絲雀。好几次,她和云樓擦身而過,好几次,他們的目光相遇而又分開,云樓緊閉著嘴,臉上毫無表情,就在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認識她。倚在他怀里的那個少女有對靈慧的大眼睛,有兩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張滿好看的嘴。雖然不算怎么美麗,卻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一曲既終,云樓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經理卻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靈活而有韻律的動著,舞動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樂的旋律里,跳得又專心,又美好,又高興。
  云樓截住了在場中走來走去的女侍,買了一包香煙。
  “你抽煙?”他的舞伴詫异的問,那是翠薇。
  “唔,”云樓鼻子里模糊的應了一聲,目光繼續追逐著在場中活躍舞動著的小眉。“那女孩長得很像涵妮,”翠薇靜靜的說:“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錯,當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會對一個老頭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樣子來!”云樓憤憤的說,燃起煙,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翠薇注視著他,說:“不會抽煙,何苦去抽呢?煙又不是酒,可以用來澆愁的!”
  云樓瞪了翠薇一眼。“你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我干嘛要澆愁?”他再抽了一口煙,這次,他沒有咳,但是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握著香煙的手是震顫的。“你認識她嗎?”翠薇問。
  “認識誰?”“那個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嘛要認識她?”云樓沒好气的說。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說。“早知道拖你出來玩,反而把你的情緒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來玩了。”
  云樓深抽了口气,突然對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對不起,”他低低的說:“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知道,”翠薇說,看了看在場中跳舞的小眉。“我沒看過這么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過的那個女孩子?”“或者。”云樓打鼻子里說,緊盯著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來,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經理的怀里。“哼!”云樓哼了一聲。“別弄錯了,云樓,”翠薇說:“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誰!”云樓深鎖著眉說,開亮了桌上那盞叫人的紅燈。“你要干嘛?”翠薇問。
  “叫他們算帳,我們回去了。”
  “不跳舞了?”“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樓一眼,沒有說話。云樓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記事冊,在上面匆匆的涂了一些什么,撕下來,他交給了那來算帳的侍者,對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帳,他拉著翠薇的手腕,簡單的說:“我們走吧!”翠薇沉默的站起身來,跟著云樓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來到街道上,翠薇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气。
  “怎么?為什么歎气?”云樓心不在焉的問。
  “為你。”“為我?”翠薇看著前面,這是暮春時節,几枝晚開的杜鵑,在安全島上綻放著,月光下,顏色嬌艷欲滴。翠薇再歎了口气,低低的說:“春心莫与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樓呆住了,看著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心緒飄渺而零亂,許許多多的影像在他腦海中交疊,有涵妮,有小眉,每個影像都帶來一陣心靈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淪。咬住牙,他的滿腔郁憤都化為一片辛酸了。這儿,小眉目送云樓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間,她覺得像個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來了。邢經理一連和她說了兩句話,她都沒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的看著表演台上的一個歌女,那歌女正唱著“不了情”。她閉了閉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個侍者走到她身邊來,遞上了云樓那張紙條。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誰寫的條子了。打開來,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何堪比作青蓮性,原是楊花處處飛!”她一把揉縐了紙條,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那間漲紅了,咬緊了牙齒,她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栗。孟云樓,我恨你!她在心里喊著,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輕視吧!你這個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偽君子!
  “什么事?小眉?”邢經理問。
  “沒有!”小眉咬著牙說,語气生硬。摔了一下頭,她一把抓住邢經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們再去跳舞!”
  “不。”邢經理拉住了她。“我們离開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我不休息,”小眉說:“我們今天去玩一個通宵!我不想回家!”邢經理深深的注視她,靜靜的問:
  “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聲調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這樣的男朋友呢!”望著邢經理,她的兩頰因激怒而紅暈,眼光是煩惱而痛楚的。“我想喝一點酒。”
  “起來,小眉,”邢經理說:“我送你回家!”
  “怎么,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戰似的揚起了眉梢。
  “小眉,”邢經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紀太輕,還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內。”他笑笑,笑得沉著而真摯。“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回去吧,小眉,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別做出錯事來!”
  小眉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語不發,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眼都含著淚水,輕輕的,哽咽的,她說:
  “我懂了,請送我回去。”
  于是,他們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經理的車子里。邢經理一面開車,一面安靜而鎮定的問:
  “你愛他?”愛?這是小眉從沒想過的一個字,她思念過他,她關怀過他,她同情過他,她恨過他!但是,她不知道她愛不愛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說,喃喃的說。接著,她又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討厭他!”
  邢經理嘴邊飄過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回過頭來,他看了看小眉,語重心長的說:
  “多少年輕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誤!小眉,你要收斂一點傲气才好!”小眉怔住了。看著車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著一片凄苦与迷茫。接著,她突然用手蒙住臉,哭起來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哭,只覺得滿腹酸楚、委屈,和難言的悲痛,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邢經理迅速的把車子停在街邊,用手攬住她,急急的問:“怎么了?小眉?怎么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說了她与孟云樓相識的經過及一切,夾帶著淚,夾帶著嗚咽,夾帶著咒罵,她敘述出了一份無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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