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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眸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一陣衣服的“父”聲,接著,是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然后,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本西洋文學史的筆記本落在桌子上,身邊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過無形的空气,傳到他的身上。可以領受到她渾身散發的那种醉人的溫馨,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心髒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動,血液在体內沖撞的運行。悄悄的,他斜過眼睛去窺探她的桌面,一雙白皙的手,纖長而細致的手指,正翻開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收回了視線,他埋頭在自己的地質學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靜的閱讀情緒再也不存在了。
  低著頭——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間巡逡,看著她平靜的、輕輕的翻弄著書頁,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緒,妒嫉她的平靜和安詳。從桌子旁邊看過去,可以看到她淺藍的衣服,和那緊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動了一下,用紅筆在書本上胡亂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會鼓起勇气來和她說話,但是,不是今天,今天還不行!他衡量著他們之間的距离;一尺半或兩尺,可是這已經比兩個星球間的距离更遠,他想;有一天,他會沖過這段距离,終有一天!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几世紀,或者只是一剎那。有個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間的桌面上,他抬起頭,是的,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個子,微褐的皮膚,含笑的眼睛和嘴角,過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輕聲說,不是對他,是對她。
  “嗨!”她在回答,輕輕的、柔柔的,柔得像聲音里都含著水,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
  “看完了沒有?”男的問。
  “差不多了。”“已經快十二點了。”“是嗎?”“吃中飯去?怎樣?”沒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憑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許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開始幫助她收拾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椅子響了,她站起身來。他可以看到那里在藍色衣服中的纖巧的身子离開書桌。拉開椅子的聲音在他心髒上留下一道刺痛的傷痕。桌上的黑影移開了,身邊的衣服“父”聲和腳步聲開始響了,他抬起頭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触電般,他接触到一對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無意識的俯視著他,那對黑色眸子清亮溫柔,像兩顆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夢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從他臉上輕輕悄悄的掠過。他屏住了呼吸,脈搏靜止,時間在一剎那間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開,那漂亮的角色迎了過去,他們并肩走出了圖書館。她小小的、黑發的頭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說著什么,那男人正嘗試把手圍在她纖巧的腰上。收回了視線,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質學黯然無光的躺在桌子上,書頁上布滿了亂七八糟的紅色線條。圖書館寂寞得使人發慌。隨手翻弄著書頁,他可以听到自己心髒沉重的跳動聲。書頁里充滿黑色的眸子,几千几万的、大大的、溫柔的、像一顆顆水霧里的寒星,對他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著:“我會代替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終有一天!”靠進椅子里,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明天早點來臨,他又可以在圖書館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触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會成為那個神奇的“有一天”!雖然,這個“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東西,但它總站在他前面,總代表著一份光、熱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准時坐在那儿,听著那“父”的衣服聲、輕巧的腳步聲,望著那白皙而纖長的手指,聞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的去搜尋那對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過來,把她迎出圖書館,帶走屬于她的一切;衣聲、人影、幽香、和那夢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圖書館,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
  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過去,依然是等待著、希望著;依然是心跳、緊張;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几乎相信歲月是不變的,日子是同一個复版印刷机里印出來的。但有一天,情況卻有些變動了。
  那天,當他和平時一樣走進圖書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來,正靜靜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對她的方向走過去。突然間,她抬起頭來,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正的望著他,他又感到室息、緊張、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把書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來的一剎那,他覺得她正溫柔的看著他,她的臉上似乎浮著個美好的微笑。但,當他鼓足勇气去捕捉那對黑眸時,那兩顆黑夜的星星卻迅速的溜跑了。他深吸了口气,打開書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卻在告訴他,那對黑眼睛又對他飄過來了。迅速的,沒有經過考慮的,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一剎那間相遇了;頓時,她綻開了一個羞怯的微笑,又俯下頭去了。而他,卻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長久的時間,恍惚的怀疑自己所看到的那個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出于幻覺。
  從這日起,他發現那對黑眼睛常常在和他捉迷藏了!每當他從他的書本上抬起頭來,總會發現那對眼睛正在溜開去。而當他去搜尋那對黑眼睛時,這眼睛卻又總是靜悄悄的俯視著書本,那兩顆清亮的眸子被兩排密密的睫毛保護得嚴嚴的。他歎息著放棄搜尋,睫毛就悄悄的揚了起來,兩顆水霧中的星光又向他偷偷的閃熠。這天——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又到了去圖書館的時間,他向圖書館的方向跑著。濃重的烏云正在他頭頂上的天空中壓下來。疾勁的風帶著強烈的雨意掃了過來。他跑著,想在大雨來臨前沖進圖書館。可是,來不及了,豆大的雨點在頃刻間傾盆而下,只一瞬之間,地上就是一層積水。他護住手里的書本,在暴雨中向前疾竄,距离圖書館不遠處有個電話亭,他一口气跑過去,濕淋淋的沖進了電話亭里。立即,他大吃了一惊,他差一點就撞在另一個避雨者的身上!扶住亭壁,他站在那儿,愣愣的望著對面的人,和那人臉上那對大、黑、而溫柔的眼睛。
  她几乎和他一樣濕,頭發上還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是一副窘迫的局面。她的大眼睛畏怯的,含羞的掃了他一眼,立即怯怯的避開了,像只膽小的小兔子。他靠在亭壁上,努力想找些輕松的話說說,但他腦中是一片混亂,他所能分辨的,只是自己猛烈的心跳聲。亭外,暴雨仍然傾盆下著,地上的積水像條小河般向低處涌去,雷聲震耳的響,天空是黑壓壓的。這是宇宙間一個神奇的時刻,他緊握著拳,手心中卻在出汗。她蠕動了一下,用一條小小的手帕拭著頭發上的水,事實上,那條小手帕早就濕得透透的了。她忙碌的做著這份工作,好像并不是為了要拭干頭發,只是為了要忙碌。但,終于,她停了下來。不安的看看他,他在她的黑眼睛下瑟縮,模糊的想起一本法國小說,名叫《小東西》,里面描寫了一個女孩子的黑眼睛;想著,他竟不由自主的、輕輕念了出來:
  “漆黑如夜,光明如星!”
  外面的雨聲在喧囂著,他的聲音全被雨聲所掩蔽了。但她卻猛的吃了一惊,惶惑的看著他,好像他發出的是個比雷更大的聲音,他也吃了一惊,因為她吃惊而吃惊,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冒犯了她。他們彼此惊惶的、愕然的注視。然后,純粹只為了找話說,他咳了一聲,輕輕的,吞吞吐吐的說:“雨——真大!”“是的。”她說,聲音像個夢。
  “不知道還要下多久。”他說,立即后悔了。听他的話,似乎在急于要雨停止,事實上,他真希望它永遠不要停止,那怕下一百個世紀。“嗯。”她哼了一聲,輕而柔。黑眼睛在他臉上悄悄的掠過去,彷佛在搜索著什么。
  再也找不出話說,他默然的望著她,心跳得那么猛烈,他猜想連她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聲。他急于找話說,但是,腦子里竟會混亂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這种情況下會說什么,小說里有時會描寫……不,常常會描寫,一男一女單獨相處應該說些什么。但是,他不行,他看過的小說沒有一本在他腦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兩句之外。他只能感到緊張,那對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這對黑眼睛的視線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的希望永遠停留在這對黑眼睛的注視之下。換了一只腳站著,他斜靠在亭壁上,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机發愣。小小的電話亭中,似乎被他們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熱了。
  “應該帶把傘。”她輕聲說。
  他吃了一惊。是的,她在懊惱著這段時間的相遇,懊惱著窘在電話亭中的時光。“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說,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的滑著。看樣子,在短時間之內,雨并沒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說話,于是,又沉默了。他們默默的站著,默默的等雨停止,默默的望著那喧囂的雨點。時間悄悄的滑過去,他的呼吸沉重的響著,手一松一緊的握著拳。她把濕了的小手帕晾在電話机上,歪著頭,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點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种急雨,一過去,黑壓壓的天就重新開朗了,太陽又鑽出了云層,喜气洋洋的照著大地。他打開了電話亭的門,和她一起看著外面。地上約半尺深的積水,混濁的流著,樹梢上仍在滴著大滴的水珠。她皺皺眉,望望自己腳上的白皮鞋。
  “怎么走?”她低聲說,好像并不是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怎么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覺得這是個自己智力以外的問題,他想建議她脫掉鞋子,光了腳走,但,看看她那嬌怯怯的徉子,他無法把她和赤足聯想在一起。閉緊了嘴,他無可奈何的皺皺眉,和她一樣望著滿地的積水發呆。
  她不耐的望著水,歎口气。
  他惊覺的看看她,慢吞吞的說:
  “或者,水馬上就會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們繼續站著發呆。他望著圖書館,那儿的地勢高,只要能走到圖書館,就可以循著柏油路走出去。可是,這里距离圖書館大約還有二三十碼。他們站了好一會儿,等著水退。忽然,一個人對這邊跑了過來,揮著手喊:
  “嗨!”“嗨!”她應了一聲,黑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真像黑夜里的星光。那個男人涉著水走了過來,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覺得像喉頭突然被人扼緊一般,呼吸困難起來。那人停在電話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對著她笑,那張漂亮的臉漂亮得使人難過。“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圖書館沒找到你,遠遠的看到你的藍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這里了。怎么,過不去了嗎?”那男人爽朗的說著,笑著。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總不能脫了鞋子走嘛!”“讓我來!”那男孩子說著,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惊叫,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滿臉惶惑的說:
  “怎么嘛,這樣不行!”
  “有什么不行?”那男人笑著說:“你別亂動,摔到水里我可不管!”她乖乖的攬住那男人,讓他抱著她涉水而過。他木然的站在電話亭門口,望著他們走開。忽然,他覺得她那對黑眼睛又在他臉上晃動,他搜尋過去,那對黑眸又迅速的溜開了。他深深抽了口气,自言自語的說:
  “我也可以那么做的,我也可以抱她過去,為什么我竟想不到?”他望著天,太陽明朗的照著,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机會曾經敲過他的門,而現在,他已經讓机會溜跑了。下了課,挾著一大疊書,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園里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邊!”他看過去,屏住了呼吸!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獨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夢寐所求的黑眼睛!“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說:“有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夠二十世紀的健美標准……”
  “哼!”他哼了一聲,一股怒气從心中升了起來。憑什么資格,小徐可以這樣談論她?
  “這是美中不足,”小徐繼續說:“否則我也要去和她那個外交系的男朋友競爭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問。
  “怎么?你這個書呆子也動心了嗎?”小徐打趣的問:“別做夢了,這朵花已經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個幸運的家伙訂婚,我還被請去參加他們的訂婚舞會呢!那外交系的家伙高鼻子、大眼睛,長得有點像個混血儿!”是的,他知道那個漂亮的男人,他對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胃里一陣抽痛,喉嚨似乎緊逼了起來。小徐踢開一塊石子,說:“其實呀,那外交系的長得也不坏,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應了求婚,据說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緣。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哈哈,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他咬緊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邊走開了:“再見!我要到圖書館去!”
  他匆匆的說,像逃難般拋開了小徐,几乎是沖進了圖書館。這不是他平日進圖書館的時間,但他必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燒得要爆裂開來的頭腦冷一冷。圖書館中靜悄悄的,大大一間閱覽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几個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把書亂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頭,閉上眼睛。一种絕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髒,他苦苦的搖頭,低聲的說:“天哪!天哪!”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父”聲傳了過來,他豎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停住了,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落座了。他從桌面看過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經心的翻弄著書本,穿著藍色衣服的身子緊貼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著頭的手放下來,慢吞吞的轉過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對著她。于是,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個壓倒了。他接触到一對如夢如霧的黑眼睛,那么溫柔,柔得要滴出水來,那樣怯怯的,脈脈的看著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視著這對黑眼睛,全神貫注的,緊緊的凝視著,連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視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打著招呼:“嗨!”他嚇了一大跳,這個“嗨”把他惊醒了,他四面環顧著找尋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個人都沒有,這才惊异的發現,這聲“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輕輕的、柔柔的應了一聲。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你是招呼我嗎?”他不信任的問。
  “你是招呼我嗎?”她同樣的問,黑眼睛在他臉上溫柔的巡逡。“當然。”他說,窒息的看著她。
  “我也是當然。”她說,長長的睫毛在顫動著。
  他無語的看著她,很久很久,他問:
  “你怎么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
  “你怎么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她反問。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深深的注視她,她也深深的注視他。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夏日的悶雷,夾著雨意的風從窗外扑了進來。他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說。“是嗎?”她也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到那個電話亭里去避一避這陣暴風雨。”“你确定——”她說:“我們要到電話亭里去避雨嗎?”
  “是的,難道你不准備去?”
  她微微的笑了,夢似的微笑。站起身來,他們到了電話亭里,關上了門。風雨開始了,大滴的雨點打擊著玻璃窗,狂風在疾掃著大地。電話亭中被兩人的呼吸弄得熱熱的,他把她拉過來,她歎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個訂婚禮不會再存在了。俯下頭去,他把他炙熱的嘴唇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她張開眼睛。“你終于有行動了,”她輕聲說:“我以為永遠等不到這一天。”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潭水,把他整個的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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