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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汴京四月天的雨下得輕柔,站在紛紛細雨中,只能看到飄忽的水气。京城里的人們習慣了這樣的气候,仍舊忙著手邊的事,沒有注意到水气潤濕了衣衫。水珠在衣角凝結,之后纏綿的滴落。
  潤濕了春季的京城,潤濕了京城里飄散的暖暖蒸气:那是寒食節前,各家廚灶所傳出的蒸餅香气。
  雨水里凝了蒸麥的气味,落進汴何里,溶在緩慢流動的河水中。汴河之上,精致的畫舫里傳來歌女甜美的歌聲。悠悠蕩蕩的晝舫出了京城,來到金明池,在寬闊的池面上飲酒作樂。
  兩岸依依的垂柳,以柳梢輕點著池面,岸邊的草地柔軟而芬芳。一攤雨水匯集,在雨停后,映照著碧色的晴空。
  穿著棉鞋的腳儿踩過這攤雨水,晴空粉碎了,雨水飛濺四散,甚至濺濕了奔跑中、气喘吁吁的人儿。
  嬌小的人影跑到岸邊,拂開堆煙砌玉的層層垂柳,跌坐在柔軟微濕的草地上。
  她緊張的不停喘息,回頭看看身后,确定四周無人后,小心翼翼的將怀中的紅漆描紋木盒放在裙上。
  莫喜儿的雙手正在發抖,謹慎的打開紅漆描紋木盒,黑如點漆的眸千里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她實在忍不住了。
  從葛家藏寶院出門前,娘才叮囑過,吩咐她盡快將這木盒送往城內葛家的宅邸,赶去參加葛家四小姐的及笄之禮,不但不能有半刻的耽擱,更不能打開這木盆,以免毀損了木盒中的寶物。但是,從藏寶院到城里有好長的一段路,她一直忍耐,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掀開沉重的描紋盒蓋,悠遠的香气悄悄溢出,盒中是一條五尺長的古老白色絲絹,上面寫著娟秀的蠅頭小楷。
  喜儿歎息著,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的捧出絲絹。一陣風吹來,絲絹被展開,在風中舞動,甚至与柳條纏繞。
  “就是這個了。”她喃喃的說,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千先在棉布裙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的触摸絲絹上的文字。“白居易的“長恨歌”。”
  這絲絹是葛老爺前不久硬向某個欠了債的窮書生奪來的,書生跪在葛府前嚎啕大哭,說這塊絲絹是從唐代留下來的傳家寶,就算是餓死也不能賣,老爺不耐煩,給了書生几十兩的銀子,派人把他攆走,算是將這塊寶貝絲綢買下來。
  女孩家的及笄之禮當然不适合与“長恨歌”有何干系,但是商賈出身的葛老爺亟欲向眾人顯示自家的風雅,也顧不得合不合宜,堅持要在這一天獻寶,順便向眾人暗示他的掌上明珠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葛家有多少風雅气質,喜儿是不知道,她只知道從一出生起,她一家人就全是葛家的奴才。爹是老爺的車夫,而娘則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爹娘是奴才,所生的儿子女儿理所當然也是葛家的奴才。她從懂事起,就吃著葛府的米糧。
  奴才也是分等級的,她不是被挑選進房里、打扮得体的貼身丫鬟,只是幫著跑腿打雜、挑水抹地等任何粗活都做盡的下等奴才。而從小有些調皮的硬脾气,更是讓她數不清有多少次吃總管鞭子的經驗。
  也曾偷偷羡慕過,葛府里養尊處优的小姐夫人們,嫻靜优雅,美得像是潘樓街那些說書先生嘴里形容的天仙。同樣是女孩儿,怎么總覺得小姐仍是天上的云,而她就是地上的泥?
  坐得久了,腳有些發麻,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裙上的紅漆描紋盒千滾落柔軟的草地,套著棉布鞋的雙腳從有些污漬的棉裙下露出。看到一雙大腳丫,她就想要歎气。
  娘說窮人家的女孩儿沒有資格纏足。但是女孩儿若是不纏足,根本不會有人家前來提親,她大概就只能許給別的奴才,然后生下更多的奴才。更可怕的是,她也沒有穿耳,住在破草廬的老婆婆告訴她,女孩家要是沒有穿耳,下輩千也仍舊會是奴仆。
  想那個今天要及笄的四小姐,一雙足纏得像是小小的彎月,走路時裊裊的模樣,侍儿扶起仍舊嬌弱無力。而她莫喜儿,一雙沒有纏足的腳,怎么看怎么礙眼……
  云是云,泥是泥,她根本不該奢望什么。人家及笄有設宴款待達官貴人,而她及笄那天,只有娘在她碗里偷加一顆圓圓的白煮蛋。
  又歎了口气,她展開手中的絲綢,記憶中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詩文從口中流泄,“漢皇重包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一朝選在君王側,六宮粉党無顏色。”清脆的聲音在柳枝間回蕩,她專心的讀著,手指逐句逐字的在絲綢上移動。
  她完全不識字,就連自個儿的名字都寫不出來。會背這首“長恨歌”,是小姐請西席延教時,她躲在窗欞下偷听偷學的,已經被那個山羊胡子師傅用毛筆丟過好几次,她還是不死心的躲著偷听。心中有某种渴望,似乎多听得一些,她就能有些許的改變。
  就因為這樣,當娘親交代她護送這盒寶物到京城里時,她興奮得心儿怦怦跳。
  她會念“長恨歌”呢,只要照著絲綢上的字念,她也能識字了。
  心里的自卑讓她罔顧娘的警告,找了塊隱密的淨土,偷偷展開絲綢看著。是不是多識得一些字,她就能夠跟小姐們一樣,變得那么嫻靜美麗?
  喜儿念得緩慢而專注,水蔥般的指依著絲絹上的字臨摹,沒有注意到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一匹神駿的黑馬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奔跑時卷起极強的風勢,岸邊的柳條翻卷著,馬背上的男人伏低身子,策馬奔馳,鐵蹄踐踏柔軟的濕地,男人都沒有減緩馬匹的速度。
  迎面而來的風銳利得像是會割人,柔軟的柳條一瞬間全扑打在身上,措手不及的她被打得好疼,直覺的伸出雙手保護面容。這么一松手,那條五尺絲綢飄上了半空,柔軟的布料彷佛遠古的幽魂,在半空中回旋几下,隨即落人澄澈的河水中。
  喜儿惊駭的站起身來,尖銳的慘叫聲從口中竄出。她愣愣的看著逐漸被水潤濕、墨跡緩慢暈開的絲綢。她連忙伸手撈起絲綢,嬌小的身軀不停發抖。
  她握緊手中的絲綢,之后放聲尖叫。
  突如其來的女子叫聲讓馬匹駭然,原本奔馳的前蹄高舉,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
  馬背上的男子技術精湛的一扯韁繩,口中念著安撫的話語,很快的讓馬儿安靜下來。
  黑馬仍舊喘著气,站在原地甩頭,男子不悅的瞇起眼晴,轉頭看去。
  被風撩撥而紛飛的柳條間,一個年輕女子瞪大瞳眸,握緊雙拳站在那儿。柔軟而有光澤的青絲被風吹亂,頭上唯一的裝飾是支朴素的木簪子,如今也歪歪的料在發鬢邊,女子一身粗布衣裙,雖然寒磣卻也難掩清麗模樣。一雙澄澈的眸子嵌在白皙的臉蛋上,小巧的鼻儿,襯著柔軟的紅唇,看來很是動人。
  衛殞星斂起眉間不悅的神色,感興趣的看著這個差點用尖叫聲嚇坏他胯下駿馬的女子。
  喜儿不停的發抖,是因為憤怒也是因為恐懼。絲綢掉進水里,墨跡全暈開,白綢子變成了灰綢孑,這寶物算是毀了,葛家對下人一向嚴苛,如今闖下大禍,她莫喜儿有几顆腦袋都不夠葛老爺砍。
  縱然她不該私自開了盒子竊看,但是她也只是想偷看一眼,馬上就完璧歸趙。
  若不是這個男人騎著馬出現,惹出那陣該死的風,她也不會失手將絲綢掉進水里。
  說來說去,全是這個男人的錯。怒火在胸間翻騰,她緊咬著唇。
  “你賠我!”她大叫著,顧不得娘說過不許跟陌生男人說話的警告。她奮力拖曳著絲綢上前,潮濕的布料沾濕了棉布裙。
  那男人坐在那匹高大得嚇人的黑馬背上,又背著光,讓喜儿難以看清他的面目。
  她只能看到男人身上所穿的衣裳,雖然因奔馳而凌亂,卻是精致的上好繡工,連馬儿嘴中的銜枚都是黃瞪澄的金子,看起來似乎是富貴人家出身。
  殞星挑高濃眉,彎下腰來逼近她的臉,男性的薄唇邊帶著邪魅的笑容。“陪你?
  你指的是現在嗎?姑娘,就這么幕天席地?”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倒抽一口气,從不曾听過如此輕挑的話語,再怎么不解男女情事,也明白自己被人調侃了。悶著气正想要罵人,一抬頭卻發現那人的臉靠得好近好近,她心中沒來由一慌,連連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險些儿摔在地上。
  這才發現這男人比她想象的年輕些,一身的穿著沒有分毫庄重。黑亮的發并沒有梳整,像野人似的披在肩上,落拓而不羈。黑綢衣衫上是簡單的銀繡,讓他看來格外高大,那身形与胯下黑馬同樣嚇人。
  “姑娘,傻了嗎?”他又間,俊朗的臉龐逼近半尺。
  薄唇微勾著,挺直的鼻梁上是一雙深邃如午夜的眼眸,笑意沒有到達眼底,那雙黑眸看來不但深,而且滲著冰冷的寒意。張狂的气勢,玩世不恭的戲玩著,不將任何人看在眼中。
  喜儿又退了几步,几乎想轉身逃走。縱然他的語气調侃,但是那雙冰冷的眼眸像是會將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凍成冰根儿,森冷的眼光有著對所有人的譏諷。
  視線落在她的腳上,薄唇微彎又是一個謎般的笑。
  她的心驀地一疼,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番。他看見了她沒有纏足,那抹笑該是嘲弄吧?從小到大,她已經不知因為這雙沒有纏足的大腳被嘲笑過多少次,而此刻他嘲弄的笑就像是洒在傷口上的鹽,疼得她眼眶微紅。
  用力眨眨眼睛,喜儿咬牙抬頭,將手中滴著水的絲綢舉高。“我指的是這個,你毀了我家老爺的寶物,你若是不賠我,我怎么回去交差?”
  “大腳姑娘,原來你要的是我的銀子,不是我的人?”他緩慢的直起身子,視線落在那塊滿是墨漬的綢子上。“不過話說回來,光憑著一塊破綢子,你就要我賠償嗎?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攔路誣賴人的騙子?”
  喜儿急得頻頻跺腳。“你這個人怎么不講道理,明明是因為你,我的寶物才會掉進河里的,你怎么可以不負責任?”因為挫敗,淚花在她眼中打轉。寶物被毀了,她回去會被葛老爺責打,而以老爺錙銖必較的鐵公雞性子,她大概會被活活打死。
  “你手中那塊破布要真的是寶物,怎么可能會出現在河邊,又怎么會在你這個荊釵布裙的小丫頭手上?”他一勒馬韁,馬蹄踢動几下。黑馬從鼻孔里噴气,傲慢的睨著眼前的嬌小身影。
  她的臉微微一紅,气勢馬上弱了下來,若不是貪看絲絹,妄想著要識字,寶物也不會被毀。“我只是想偷偷看一下,想看看白居易的“長恨歌”……”痴心妄想的下場,就是万劫不复。想到此處,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听話的直往下掉,濡濕了柔軟的草地。
  云是云,泥是泥,她真的不該妄想什么,這輩子就只能是個奴才……
  殞星正准備策馬奔馳,不打算再理會眼前的年輕女子,卻因為她的喃喃自語而停頓。他再度瞇起黑眸,打量著莫喜儿。
  “你是葛家的丫鬟?”看見她掉淚,他只是冷眼旁觀。
  她抽噎几下,用手背拭著臉蛋上的淚水,微微點頭。
  殞星冷笑几聲。“葛家的財大气粗在汴京是有名的,今日大要賓客,早就放出風聲,除了展示葛家老爺最引以為傲的第四個女儿,還有不少寶貝。不久前逼死一個書生,所奪來的“長恨歌”墨寶也在其中。這塊綢子,大概就是逼死良民的罪魁禍首了。”
  喜儿詫异的瞪大眼睛,溫潤的唇儿微張。“那個人死了?”她小聲的問,突然覺得冷。淚水干了,她嚇得忘了要哭。
  她只記得書生在城里的葛宅門前跪了三天,那三天她正好待在那儿打雜。不論白天晚上,都會听見書生嘶吼的聲音,時間一久,慢慢變成可怕的哭聲。
  殞星看著她的臉色逐漸蒼白,單薄的身子搖搖晃晃,像是快要昏厥。
  為了一塊綢子,老爺可以逼死一個書生,那么她失手讓綢子泡了水,老爺會怎么處罰她?
  喜儿終于顫抖著軟坐在地上,愣愣的看著手上的絲綢,怀疑是否要找棵柳樹,直接自盡了事。用稀世寶貝給她這奴才陪葬,怕是還抬舉了她呢。
  “我死定了,老爺不會饒我的。”她緊抓著絲綢,臉儿蒼白似雪。像是想到什么,她又看向他。“你要負責啊,要不是個騎著那匹該死的馬沖過來,綢子也不會掉進水里。”她又气又急,眼看走投無路。
  他在馬背上冷眼看著她,劍眉卻逐漸緊蹙。不是會輕易動善念的人,長年來旁人所給予他的態度讓他變得冷硬無情,就算是這丫頭回去絕對只有死路一條,那也与他無關。
  她的指控他可以置之不理,只是看著她臉色蒼白的模樣,他無法狠下心离開。
  畢竟她的生死与他的態度有關,知道一名年輕女子即將會因他而被活活打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看她的模樣,似乎才及笄沒多久,大約十七、八歲,也還沒出嫁。
  抽出腰間的彎刀,他面無表情的瞄准,雪亮的刀子划破空气,發出刺耳的聲響,筆直的往前飛去——
  彎刀筆直的插進柔軟的泥土中,离跪在地上的莫喜儿只有一尺遠。
  喜儿嚇得跳起來,求生的本能讓她連退好几步。“你……你想殺我滅口?”早該看出這個人不是善類,她是被逼急了,才有膽子向他討什么賠償。那就像是跟老虎要皮一樣,不被吞了才怪。
  殞星冷冷看著她,原先的嘲弄消失殆盡。“大腳丫頭,殺你還周不著我的刀,就這么放你回去,你家老爺自然會把你碎尸万段。”再抽出彎刀的刀輔,一揮手即丟在她面前。“拿這把彎刀回去,就當是賠禮。這把刀千价值連城,抵償那塊破綢子是綽綽有余的了。”嵌滿寶石的刀鞘,在陽光下散發耀眼的光芒,看起來華貴美麗。
  喜儿遲疑的伸出手,顫抖的握住插在泥土中的彎刀,費了好大的力气才將刀刃拔出。刀刃銳利得讓人害怕,她緊握著刀柄,仰望著黑馬上的男人。
  “你是誰?總要留個名字給我,我才能向老爺交代。”她鼓起勇气開口,雙腳卻仍舊不爭气的發抖,怎么努力也站不起來,從死到生的擺蕩讓她全身軟弱。
  他的薄唇彎成冷笑,沒有再理會她,策動馬韁,彷佛閃電般疾射而出,黑馬邁步往前飛奔,四周的柳條劇烈擺動間,他与坐騎很快的消失不見。
  “等等,等等,”她徒勞無功的在后面喊著,“你不要逃,你要負責啊!”喜儿好不容易站起身子,追不上他,只能愣愣的看著那人消失的方向。
  柔軟的絲綢隨風漫卷,舞動在她的四周。許久之后,她終于死了心,慢吞吞的走回岸邊,將絲綢折了又折,重新放回紅漆描紋木盒里,小心的把彎刀放回刀鞘中。
  她歎了一口气,用力拍拍臉蛋好振作精神。前往城里葛家宅邸的路上,她不停不停的為自己的小命祈禱著。
         ※        ※         ※
  汴京的相國寺東門外,是京城內著名的龍蛇雜處之處,寬廣的街道四通八達,這儿各种吃的玩的花樣奇多。人們穿梭在店面之間,三教九流的人都會經過這條街道。
  相國寺每月開放的日子,成為最熱鬧的廟集,各方的人來此互通有無,有身分的人不會在此處流連,總是騎乘馬匹迅速通過,對市井小民們流露些許高傲。
  人群間傳來令人心怜的哀求聲,眾人紛紛放下手邊的雜事,回頭探看發生了什么事。原本擁擠的人群讓開了一條道路,冰寒著臉的男人粗魯的扯著手中的麻繩,而繩索的彼端,是一名穿著粗布衣裳、小臉上淚痕交錯的年輕女子。
  “王大哥,求求你放過我,我不要到旖月樓去,我不要——”喜儿不停的搖頭,棉布鞋在地上踢動著,衣衫但因為掙扎而凌亂。
  王拓對她的懇求充耳未聞,不耐于她的一再掙扎,奮力的一扯繩索,逼得她前進。“別不知好歹,你毀了老爺的寶貝,能保住一條小命,就該感謝老天了。如今老爺宅心仁厚,只是把你賣去旖月樓,沒將你責打到死,這樣還不知心怀感激嗎?”
  四小姐的及笄之禮上,喜儿送來的竟是一塊爛綢子,讓葛老爺在一堆達官貴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宴席之后,一頓毒打差點要了喜儿的小命,在她捧出那把彎刀后,老爺的神色才稍微和緩了些。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老爺下命將她賣往旖月樓。
  旖月樓是京城內的銷金窩,男人們的溫柔鄉,喜儿不太清楚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女孩家一淡旦踏進旖月樓的大門,這輩子就算完了,單純的她,無法想象青樓內、紅帳里可怕的日子。
  被綁出門時,娘哭得昏厥過去,爹則是一臉的木然,她好擔心家里的情形。
  過度用力的一拉,讓她摔跌在堅硬的石板地上,手腕仍被粗麻繩捆綁著,如今這么一摔,腕間的疼痛像是有火在燒一般。
  “王大哥,求你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讓我回去吧!”她哀求著,巨大的恐懼讓她不停喘息,旖月樓的門坊愈來愈近,就如同巨獸的血盆大口,准備將她吞噬。
  “喜儿,你認命點,這是你的命。老爺本來也不想將你賣入旖月樓,畢竟有丫頭在旖月樓里賣笑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是你一雙沒纏足的大腳,誰看了都搖頭,哪家肯來買你做妾、做了鬟?看來就連窮人家都會嫌你不夠格。你身來就是奴才的命,要是連奴才都沒資格當了,當然就只能賣進青樓。”他實話實說,冷著一張臉。縱然對喜儿有些許的怜惜,但他也只是個奴才,要是沒完成老爺的交代,賣了喜儿領到銀子,老爺不會饒他的。
  喜儿不停的搖頭,淚水從蒼白的臉上滑落。前些日子的毒打,讓她昏迷了好些天,等到身子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了些,老爺就急著將她賣出,她身上還帶著傷,連走路都會疼。
  眾人好奇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她渾然不知,只是努力的在為下半生的命運奮戰。
  心中不停的咒罵自己,竟愚笨的想識字,愚昧的以為自己能夠脫离奴才的身分。
  這個稱謂,就如同背上的傷痕,似乎會永遠的跟著她。
  “讓我回去,我會努力工作的,讓我再求求老爺,那柄彎刀不夠抵償損失嗎?
  為什么還要把我賣出府?”她狂亂的說著,麻繩仍在扯動,她的身子被拖著在地上移動,背上的傷口經過摩擦,簡直痛徹心肺。
  那個拿彎刀給她的男人明明說彎刀价值連城,可以抵償損失的,怎么老爺還會賣她?事端因那男人而起,他應該要負責啊,但是不知道他的身分姓名,她腦海中只剩那人俊朗的外貌,以及謎般的詭笑,上哪里去找他來負責?
  王拓皺眉。“奴才沒有資格問這個。”他狠心的扯著麻繩,對旁人的眼光感到厭煩。他也不是冷血的人,知道喜儿一被賣進青樓就完了,但是他也只是葛家的奴才,有妻有儿要養,怎么敢違抗老爺的命令?
  “那就算是把我隨便賣給任何一戶人家都好,就是不要讓我進去旖月樓,娘說那里是個可怕的地方,姑娘們都被逼著做可怕的事,不听話的就被殺了丟進汴何里。”手腕因為擦傷而滲血,她咬著顫抖的唇儿,模樣脆弱极了。
  她求救的眼光四處游走,卻只看到一雙又一雙冷漠的眼睛,看好戲似的,看著她往火坑而去,沒有一個人愿意伸出手拯救她,眾人全都冷淡的看著。
  后方傳來吆喝聲,夾雜著牛只的哞叫。一名膚色黝黑的青年賣力的拉著牛只,气喘吁吁的赶來,瘦弱的老牛禁不起如此的折騰,走三步停一步,也不停的喘息著。
  “王大哥,等一等。”江成恩叫喚著,因為奔走而臉色通紅。
  他跟喜儿從小一起長大,窮人家的孩子不太避諱什么男女有別,年齡相仿的孩子們熱絡得像是自家兄妹,听見喜儿要被賣進青樓,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江成恩從破棚里拉出老牛,死拖活拉的追了出來,急著要贖回喜儿。“王大哥,我娘說……我娘說……賣了這頭牛贖喜儿。反正老爺要的只是銀子,賣到哪里不都一樣了不如就把喜儿賣給我吧!”黝黑的皮膚下透著羞窘的紅暈。
  喜儿的眼里蓄著淚,唇儿微微顫抖。“成恩,這牛是江家唯一的財產,春耕時還要靠它犁田,要是賣了它來贖我,來年的春耕要怎么辦?”
  江成恩搔搔頭,健壯的身子与瘦弱的牛只形成對比。“娘說先救人要緊,春耕的事情可以再想辦法。”
  “傻小子,想媳婦想瘋了嗎?你也不看看,這頭牛已經老得走都走不動了,能值几兩銀子?旖月樓愿意出三十兩買喜儿一輩子,這頭牛怕是賣不到五兩。”王拓歎了口气,繼續拖著喜儿往前走。
  江成恩站在原處,气得全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王大哥,求求你,不論如何都不能把喜儿賣進旖月樓,就算是隨便把她賣給其它人家也行。”轉過身去,他求救的看著眾人。“哪位大爺行行好,救救喜儿吧!”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看著四周的人,無奈接触到的只是一雙又一雙冷漠的眼。
  王拓憤怒的一揮手,將江成恩推開。“不是我冷血,到底是喜儿自己命不好,你看她這么一雙沒纏的大腳,哪個人會愿意買下?就算是買下,也是做妾、做丫頭,被人糟蹋的命。”四周看戲的人愈圍愈多,他也覺得顏面無光。
  “我買,我買她回去做媳婦儿。”溫和好听的聲音,柔軟而甜美,讓喧鬧的人群霎時間靜了下來。
  四匹神駿的黑馬停駐在街道上,白藤編飾的軟轎四周飄飛著彩繡,一個身形高大的嚴肅中年男人先下了轎,銳利如鷹的黑眸讓人恐懼。他伸出手扶出轎內的素衣女子,那是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婦人。
  美婦人微笑著,輕軟的繡鞋触地無聲,松開丈夫扶持的手。她澄清如秋水的眸子看著莫喜儿,緩慢走上前來解開她手腕間的繩索。
  人群間傳來尖銳的抽气聲,軟轎上的彩繡,繡的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黑鷹。“老天爺,是魔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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