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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傷愈……
  章水笙住院期間,樓定風回紐約處理分公司的業務。她复原的速度出奇的良好,兩個月前院方傳來她毒傷痊全的消息,再隔半個多月她已經能出院了。
  水笙的語言机能大致上已經恢复,不過暫時只能說出一些片斷的詞匯,若想以完整的句子交談,有賴進一步的治療和复健。
  她還記得他嗎?樓定風踏入通往頂樓頭等病房的電梯,心中納悶著,闊別近三個月,想必她和主治醫生、護士混得很熟,應該不至于像當初一樣只認得他。与他們比起來,他又退回陌生人的身份。
  來到病房門外,他忽然遲疑了。他將會見到一個怎樣的章水笙?他該如何對待她?
  病房內隱約傳來談話的聲音。
  “來,試試看讀出這串句子。”复健師拿出十成的耐心勸哄病人。“你做得到嗎?你認得出這几個字嗎?”
  水笙抿緊櫻唇,固執地不肯開口。
  “章小姐……”复健師實在拿她莫可奈何,巴不得自己這輩子從沒遇見如此難纏的個案。“我們已經僵持了一個下午。你為何忽然不肯和我合作?前几次咱們不是相處得很愉快嗎?”
  她仍然悶聲不吭半晌才開口:“我,出去,這里。”
  “你想出院?”起碼她終于肯張嘴,复健師松了一口气。“別擔心,听說過几天樓先生會回來替你辦出院手續,你馬上就能离開這里。”
  “樓?”好熟悉的姓氏,帶給她似是而非的聯想,卻牽不起腦海深處的記憶。
  “對,就是那個送你來醫院的男人。高高的,冷冷的,酷酷的,記不記得?”复健師精神一振。或許可以把語言練習的課程轉為測試她的近程記憶能力。
  “樓!”她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樓,要他。”
  “好,你乖乖把這個句子念完,我就想辦法讓你見他。”复健師哄她。
  “不,見他,現在。”她是個意志堅決的女人。
  “章小姐……”复健師簡直欲哭無淚,現在臨時要他上哪儿弄個樓先生來給她?“樓先生現在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沒那么遠。”病房門扉無聲無息地打開,淡然的低沉嗓音飄蕩而來。“水笙,胡鬧什么?還不赶快把句子念完!”
  他。
  她慚愣地怔住了。記憶中的面孔,風雨夜襲中的面孔——
  長……不,不是這個名字,到底是誰?她捉不住腦中浮動的人影。
  樓定風的眼中暗藏著洶涌的風雨。她依然清麗得不可方物,怎么可能?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奄奄一息、皮膚蜡黃、披頭散發,隨時等著被清洁大隊用十加侖清洁劑洗刷一番,她怎么可以這般美麗?怎么可以?
  突如其來的不悅揪緊他的眉心。
  “你多練習一會儿,我去辦理出院手續。”他驀地轉身,帶著一絲無法解釋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過得很悲慘,但她卻該死的美麗。
  “你!”他的腰部突然環上一支白膩膩的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軀干,柔軟粉臉貼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記得她!
  樓定風說不出心頭怪异的感受,居然有點……甜。他回頭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淚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間,心軟了。
  “過來。”他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暗啞,引她來到攤開的學習簿前。“念完這個句子我們就走。”
  她出奇的溫馴,乖乖拿起本子,換上討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難地念出來:“中午……嗯……X陽……”
  “太陽!”樓定風和复健師异口同聲地糾正她,再同時互望對方一眼。
  “太陽……很……”她忽然揪起了眉頭,被下一個字難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陽很烈。”复健師覺得非常滿意,用力點頭。“不錯不錯,雖然她音節上有些失真,不過辨字能力已經有長足的進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沒放在复健師身上,視線焦點緊緊盯住樓定風,眼中充滿期待贊美的緊張神色。他頓了一下,終于輕輕點頭。
  “嗯,念得不錯。”話中微有不情不愿的稱賞。“好啦!去收拾東西,我們回家了。”
  臨出門之前,他忽然回頭對复健師。“這位先生……?”
  “我姓張。”复健師連忙接口。
  “張先生,如果我今天沒有出現,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嗎?”
  “呃,不曉得。”
  “那么你就不該承諾章小姐你會讓她見到我。”他嚴苛地打量對方。“我很不欣賞任意許下承諾卻無法實現的人。”
  語畢,樓定風簇擁著水笙离開,不理會复健師呆愕的臉。
  他怎會被好求怜的表情打去呢?實在不可思議!剛開始就出師未捷。以后該如何折騰她?他越想越沉悶郁結,回程的途上一直沒給她好臉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長型轎車里,睜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對所見所聞的一切感到好奇极了仿佛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從來未曾見識過,其實這倒也沒錯啦!自她回复意識之后,舊有的認知全部消失了,這個世界之于她的确是新鮮的。
  “那?”她指著馬路上成排通過的白色禽類。
  “鵝。”他把握時間埋首在公事堆里,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別叫司机繞小路,他原本以為鄉間不會塞車,回程應該會順當一點,誰知道卻遇上一大堆雞狗牛羊,惹出她一籮筐的好奇問題。
  “那?”她指著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動物。
  “牛。”那個傻瓜干的好事?一股十塊錢、正在起飛的股票反而建議他賣掉!那幫證券分析師該赶回街上當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見到嶄新的發現,連忙拉著他大惊大叫。
  “什么?你又看見什么了?”他越來越沒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兩只粘一只?”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該如何向一個正在接受腦部复健的女人解釋動物的生理問題?“它們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對,就是大狗生小狗……”該怎么說呢?“就是……嗯……它們……”他被難倒了。“噯!你少煩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還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么會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記得以前的章水笙貞靜可愛,哪像現在這么吵鬧。
  他不罵還好,罵聲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層淚霧,嘴角垮了下來,開始顫動。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樓定風被她發達的淚腺嚇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對象,無論是客戶或敵人,一旦屈居下風便會立刻想辦法挽回他們的頹勢,再不然便是有風度的暫時性撤退,可沒人象她一樣動不動淚水就流下來。
  這一招淚眼攻勢已經接近撒賴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該拿她如何才好。
  樓定風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輕的大學生涯時代,有個洋妞愛上了他,她不知從哪儿弄來的錯誤消息,認定了東方男人最喜愛嬌嬌柔柔、弱不禁風的小女人。而她表現自己嬌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淚。舉凡小貓跳到樹上爬不下來、蟑螂被車子輾過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鐘。被她糾纏了整整一年之后,從此他視女人哭為畏途。
  “你別哭……別哭……”她哭得他完全沒軋。“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罵你,別哭了好不好?”
  “好。”珠淚霎時收回去。
  他登時啼笑皆非,有种上當的感覺。原來章水笙受傷前和受傷后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善于騙人的小禍水。
  不,應該說,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女人是不講求戰略技巧的,她們會直接采取最有效的捷徑,管他講不講理。
  回到家后,樓定風叫出宅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員排排站好,盡責地替她解說每個人的身份,介紹的過程中他的臉色卻陰沉得難看。
  “這是管家張太太、司机老王、廚師老程負責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為自己輕易地受她一舉一動的影響而感到郁悶。“記清楚了嗎?記清楚就上樓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后他掉頭就走,不想再理她。
  結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只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敗了。“不要隨便對男人摟摟抱抱,赶快上樓。”
  一旁的工作人員礙于他平常的威勢,敢笑不敢言,看見他們等著看好戲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開听見沒有?”她沒理由特別纏他呀!出事之前,他們甚至算不上朋友,為什么她格外纏著他?
  “不。”她的臉蛋埋進他背部拼命搖頭。“不,不。”
  他的背部傳來一陣濕意,這表示——她又哭了;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樓。”
  他受不了女人哭!
  樓定風認命地拉她上樓,不忘回頭投給佣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時噤若寒蟬。
  來到二樓分派給她的閨房,他指著床舖對她皺眉頭。
  “章水笙,坐下。”他決定和她好好談談,她必需弄清楚誰是老板、誰是伙計,誰靠誰吃飯、誰該听誰的。
  她听話地坐在床沿,雙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哼!他可沒被她唬過去。
  “听著,我不喜歡旁人不听話,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雙手換胸,凶神惡煞的峻目瞪著她。
  “嗯。”她溫馴地點了點頭。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耍賴、不准哭鬧、不准討价還价,懂不懂?”
  “嗯。”她仍然綻出滿臉討好的甜笑。
  “很好。現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覺,睡完覺就該吃晚飯,你必須听話,不准說不,懂不懂?”既然她顯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气當下軟了几分。
  “嗯。”她明燦燦的瞳眸好純真、好可愛。
  “非常好,顯然我們已經取得共識。”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頭想离開她——而他的腰際也第三度多了一雙緊緊圈上來的細嫩手臂。
  “章水笙——”他已經气不出來了,壓根儿就接近歡喜的地步。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已經說好了。”
  她抬頭,清艷細致的容顏笑眯眯的,無論多么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對這樣的面孔發作。
  “不走,陪我。”她賴在他怀里撒嬌。
  “剛剛已經說過了你該睡午覺,你也答應听我的話,怎么轉眼又賴皮?”他努力想板起臉來。
  “沒說,你不陪我。”口齒不靈可沒影響她的邏輯思考能力。
  他為之气結。還說她懂,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是敵人!她的頭號天敵!而她卻要他留下來陪她睡覺。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挫敗地咕噥,“什么都不懂。”
  她實在很——賴皮!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樓定風無論如何也猜想不透。他可不是請她來當客人的。
  他原本計划得周祥万分——等她身、心狀況复原一些,對周遭的感受性開始恢复了,他就要冷落她、羞辱她、輕蔑她,施与強大的精神虐待,讓她的日子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結果……結果,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反而變成他自己!
  說真的,他長到三十多歲還沒這般錯愕過。無論他擺出多難看的臉孔呼喝她,她永遠不為所動,一個勁儿賴在他身上撒賴撒嬌,害他每回板起臉不到三秒鐘就被罪惡感吞噬,或者被她的淚水淹沒。
  “春光好,風和日暖春光紅,結伴游春郊。”她捧著練習本,窩在他身邊嘟嘟嚷嚷地吟念。“你瞧,一灣流水架小橋,兩岸楊柳……嗯……楊柳……”
  “隨風飄。”他忍不住接口,接完之后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又來了!“水笙!你別念出聲,我正在忙公事,你在我旁邊嘀嘀咕咕的,我怎么專心做事?”
  她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躲進書房處理公事,她也眼巴巴跟進來膩著他。所謂的“膩”,并不是他坐在書桌后辦公,她坐在別一邊的沙發椅上看書。而是她把椅子端過來挨著他坐下,兩個人擠在橡木桌后頭,便硬是得分出一塊桌面讓她念書寫字。
  小雞纏母雞也不是這等纏法。
  “可是,是醫生叫我念出聲音來的。”經過三個星期的訓練,最近她已經能以完整的語法說話,而且配上合适的語調——通常不脫“可怜兮兮”和“討好撒嬌”兩种口气。
  “那你就到隔壁去念呀!再不然到沙發那頭去念,离我的耳朵遠一點!”他不耐煩地欠欠身站起來。
  “你去哪里?”她惶惑地看著他邁開步伐。
  “洗手間。”難不成上個洗手間她也要管?“等我出來之后,你最好已經換到其他地方念書。”
  他翻個白眼走開來,走進浴室后,樓定風發現自己無法關門。因為如果他硬要把門關上,可能會夾斷一截偷偷拎著他衣角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他努力擠出充滿耐性的口吻,看起來齜牙咧嘴的。
  “我也想去。”
  “你去用隔壁那一間。”他轉頭又想進去,衣角仍被一只固執的小手持住。“章、水、笙!”
  他快忍不住了!他的脾气瀕臨爆破邊緣,他的“水庫”也一樣。
  “我跟你一起去。”她可怜兮兮地嘟嚷。
  “你!你沒听過男女授受不親嗎?”
  她眨巴靈動的大眼睛揪著他。
  好吧!現在的她确實有可能沒听過。“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我們不可以一起上廁所。”
  決定了,他必須買冊國際禮儀或生活与倫理做為她的下一部練習本。
  “不管。”她的螓首垂得低低的,似乎泫然欲泣。“你用洗手間就好了,我不用。我又沒有跟你搶。”
  “既然你不想上廁所,跟著我進來干什么?”
  “嗯……因為……”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嘛!我也上廁所好了,這樣就可以跟著你了?”她抬頭,眼中充滿希望。
  “不,這和你用不用洗手間的問題無關,而是——”老天,他該如何与她講通?他快被她逼瘋了!有哪位仁兄愿意出面幫忙他說話,他愿意把全副家當免費奉上。“反正你不能進來就對了。水笙,你答應過乖乖听話的,忘記了嗎?”
  水笙嘴角再度顫抖,換上一臉想哭的小媳婦臉譜。她不敢讓他消失于視線之外,生怕他一轉眼又會不見。
  樓定風無語問蒼天,這女人一分鐘之內可以換上十八种表情。為什么她不是他的手下呢?若真如此,起碼那幫人還懂得懼怕他,處理起這些惱人的問題也就不會那么縛手縛腳了。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迫切的生理召喚由不得他多想,眼前只好采取折衷方式——
  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浴室門大大方方地敞開著,她則背對他站在門門口。
  “不准偷看!不許回頭!”他的背上仿佛長了眼睛,感覺得到她想探頭探腦。
  烏云皓首赶緊赶回正前方,目不斜視。
  他怎么會讓自己陷入這尷尬兼動彈不得的境地?他扭開水龍頭洗手,腦子里仍然思索著這個深奧的問題。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
  “樓先生?”夜深靜寂,管家張太太敲他的房門求見。
  樓定風仍然醒著,透過落地窗眺望黑色的海面。原本計划帶回來折騰的犯人,此刻卻在他家里伺候得像公主,而他堂堂主人反而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想找出辦法來處理這個燙手山芋。
  “什么事?”他沒去應門,習慣和下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章小姐又不睡了,她說要等您呢!”張太太已經勸得口干舌燥。
  “你回去叫她睡覺,就說是我吩咐的,她再不听話我明天准讓她好看。”私底下任她予取予求是一回事,在佣人面前他必須建立威信。
  廊上傳來張太太往別一端消失的步履聲,他捺熄香煙。煙屁股彈向陽台外,又點燃一根。不到十分鐘,管家的腳步又踏回他房門前,在他意料之中。
  “樓先生,她還是不肯睡。”張太太的口气隱隱然听得出抱怨的意味。搞什么鬼?類似的游戲已經玩了三個多星期,他們還玩不膩?
  看來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了。她究竟想干什么?白天粘死他難道還嫌不夠嗎?她就是不肯放過他!她根本不曉得她的軟纏功夫帶給他多大的影響……停!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掩上他的心頭。真該讓她受點教訓才行!
  “好!我去‘哄’她睡覺。”他几個大步走出房門,風火雷電般刮向她的香閨。“章水笙……”
  才剛邁進去,他的怀中驀然多了一副薰香嬌嫩的身軀。怒火霎時被澆熄一半。
  “為什么不來陪我?”她問得好委屈。
  “你已經几歲了?二十三、二十四?長這么大年紀,睡覺還叫人陪。”咦?他的口气居然和緩下來,适才明明打算殺過來開炮的。
  “我不習慣一個人睡。”臉蛋埋回他胸怀。
  “誰說的?你以前向來單獨睡覺。”
  “你怎么知道?”
  他馬上語塞。對呀?他怎么知道?說不定以前她早就和施長淮同榻而眠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緊要關頭,唯有強辭奪理方是上策。他揮手示意仆佣走開,打橫抱起她走向床舖。“赶快睡覺,不許再多話了!”
  她硬拉著他陪自己躺下來。“你留下來陪我嘛!”
  “陪你干什么?”他實在不耐煩透頂。
  “陪人家說話,人家睡不著,你以前認識我吧!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多告訴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好嗎?”暗夜中,若有所待的明眸亮麗得令人無法忽視。
  他該告訴她什么?告訴她:“水笙,你未婚夫一家人与我結下血仇,你也差點害死我?”
  或者,“你現在變得如此凄慘完全是我害你的?”
  如果他想傷害或報复章水笙,此時此刻正是极佳的時机。他可以用最嚴厲的語言攻詰她,最惊駭可惡的事實震嚇她,絕不會有任何出面阻止。
  他可以盡情打擊她!
  但是……不,此刻并非躁進的好時机,他宁愿等到她更信任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情投注越深,他所造成的殺傷力越大。
  “……沒什么好說的,我甚至不太認識你。”
  “是嗎?”她圓靈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宋醫師說我被游民攻擊,傷到腦神經,所以才會忘記以前的一切,可是為什么清醒之后只認得你?”
  “我哪知道?要問你自己呀!煩人精。”他沒啥好气。
  她不依地偎進他怀里,膩在他胸前猛蹭猛蹭。
  “別磨了,快睡覺。”他的身子忽然熱了起來。這女人!一點都不曉得深更半夜和异性同床的危險。“我回房去,你乖乖睡覺,不許再胡鬧。”
  他仿如教孩子似的訓完了她,棉被蓋好、枕頭墊好,逕自回房去了。
  樓定風早預料自己遲早會遇見類似的問題。一旦她恢复正常人的思路模式,總有一天會對過去的點點滴滴,以及那個被遺忘的自己感到好奇。他該如何回應她呢?
  不管了,見机行事嗎?
  他進了房里脫掉上衣,剛才還毫無睡意的,沒想到水笙臥房里踅轉一圈,現在居然感覺到困頓。由此可見,她确實是個耗人心志的小魔女。
  裸著上身,倒頭壓回床墊上就睡,意識逐漸模糊……
  門扉輕輕扭開,衣裾聲令他在千分之一秒內回复清醒的神智。天性中警覺的部分阻止他翻身或做出任何惊動入侵者的舉動。他在沉靜中聆听對方的行進方向……
  朝著床舖而來!
  他屏气凝神,渾身汗毛豎到最高點,刺客來到床前,掀起薄毯,他正准備翻身發難,熟悉的幽馥香澤凝住他的行動。
  一顆軟綿綿的枕頭挨著他的枕頭放好,隨即,暖柔的嬌軀小心翼翼挨著他的体側躺下來,翻個身,隱約一聲舒适的輕歎回入空气里。
  唉!他忍不住跟著暗歎。
  “水笙?”
  她輕呼一下。“吵醒你了?”听起來有几分罪惡感。
  “我根本沒睡著。”他几乎像在抱怨。
  既然他醒著,她也就不客气地更加偎進他的怀里,顏上漾出甜甜的、企圖博取同情的笑容。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他無奈地問她。
  她盡顧著笑,而后蜷縮得更安穩舒适,放心沉入睡鄉,壓根儿不為他的疑惑所困扰。
  飛絮落花時候,落地窗外的銀月如鉤,月色伴著他靜靜打量她,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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