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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石藤清歪頭睇睨拜把子兄弟,精銳的鷹瞳反映出瞬息万變的情緒,狐慮、多疑、若有所思、了然于胸,最終停在“好笑”的選項上,沖著時彥直咧嘴。
  第二號從犯,石藤的未婚妻韓寫意捧著鮪魚三明治邊啃邊看他,最后忍不住伸指戳戳他的手臂,捏捏他的臉頰,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貨真价實的時彥。
  第三號走狗,歐亞一號繞著他打圈圈──又可稱之為“踱步”──儼然一副研究某种稀世奇珍的專業眼光。
  “你們這是干什么?”時彥給他們瞄得又好气又好笑。
  兩人一“獸”突然選在晚餐時分杵在他的家門,美其名由韓寫意提出,“時大哥,好久不見,我帶了几罐石藤大哥從日本買回來的鮪魚罐頭來送你。”做為訪問的藉口,實則前來執行逼問之實,賄魚罐頭也由她夾三明治自個儿消化完畢。
  石藤清主導發言權。“這些日子以來你的表現實在太過怪异,我和寫意、歐亞一號商量的結果,認為你應該是為情傷風──”
  “為愛感冒──”寫意幫腔。
  “為女人流眼淚。”歐亞一號終結。
  “我何時流眼淚來著?”亂會造謠生事的!
  “那是一种形容的方式,不代表字面上的意義。”石藤開始以友好老朋友的口吻另起新話題的爐灶。“我說時彥哪,你的年紀說老不老,說小可也不幼齒了──”
  “男大當婚,所以你也該尋找一位合适的對象湊合湊合──”韓寫意接口。
  “否則再拖延下去可就『徐娘半老』羅!”歐亞一號合成咋舌的音效。
  “你們在說相聲哪?”他沒好气。“歐亞一號,不明其意的成語就別亂用。”
  “別這樣嘛!我們真的很關心你──”
  “尤其是你的終身問題──”
  “以及你的交友狀況。”
  仍然是三階段說話法。
  顯然眼前唯有運用個別擊破的方式才能奪占上風。
  “是是是,多謝各位。”他忽然轉變話鋒。“寫意,我買了一張新躺椅,睡起來滿舒服的,你想不想去客房試試看?如果你中意就轉送給你。”
  “真的?”寫意的貓儿眼倏然發亮。“好好好,我上去試用一下。”
  魚和睡眠是她的最愛,愛屋及烏的心態影響下,這兩項主題的周邊設備也列入她的“偏愛錄”。
  小貓咪鑽上樓去。計策一,成功。
  “歐亞一號,我的硬碟當机了,麻煩你去書房与那台電腦聊聊,瞧瞧它到底有什么毛病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歐亞一號向來以熱心公益──或“雞婆”──聞名。
  机器人离開客廳。計策二,得分。
  “原來耳濡目染的效果如此惊人。從何時起,咱們溫文儒雅的時彥也受到區區在下的影響,變得如此狡詐?”石藤清豎起大拇指。
  “少來。”他的溫和脾气處于缺貨狀況,暫時不供應。“你們到底找我做什么?”
  “做精神訓話。”石藤清拿過寫意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悠哉游哉地享用起來。“你的工作情緒糟糕透頂,好几次在高級主管會議上接話接得牛頭不對馬嘴,全靠我幫你掩護過去。再加上貴部門那位邪惡小妖女的心情似乎也非常低落,而歐亞一號又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原來是它在背后嚼舌根子!時彥開始領悟好友想拆掉它全身線路的企圖。
  “石藤,你盡管破坏歐亞一號吧!責任算在我頭上。”
  喔哦,歐亞一號四面楚歌。
  “不行,現在它是我的情報來源,我怎么可以任你欺陵它?”風水輪流轉,換成石藤清替机器人護航來著。“楊主任偷偷告訴我,同仁們猜測可能是小畢在外頭惹了麻煩,牽連到你頭上,所以你才一天比一天郁卒。偏偏大師我一眼就看出來,人家小畢可不是惹到外面的人,而是你。”
  這就是与好友身為同事的坏處,所有辦公室謠言決計躲不過對方耳目。
  “別胡說了,她和我一直很交好,沒事不會來惹我。”他仍然避重就輕。
  “先生,你很不夠朋友哦!”石藤清指責他。“想當初我和寫意交往的過程,你一直從中攪和,气得我牙痒痒的,我連句屁話也沒罵你。現在我好心提供你友善的諮詢,你居然不領情,太不給我面子了吧?”
  “你要我說什么?”時彥受逼不過。“我問你,如果一位小你一輪以上的女孩子大聲嚷嚷她愛你,你除了學我縮起頭來當烏龜,還能怎么做?”
  呵呵,招了吧?
  “這可難說。”他深思地搔了搔下巴。“倘若寫意同意,我或許會把她納進門做小的。”
  “你去死!”抗議聲從大老遠炮轟而來,寫意提著折疊躺椅沖下來与他對峙。“看吧!我就知道你們日本鬼子最好色,全身上下沒一根正經骨頭,完全用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思考,成天盡是想著春色無邊的淫事,簡直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多么嚴重的指控!石藤清卯起來了。
  “你說話當心一點,哪天我若是剪除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終生幸福受到影響的人可是你,到時候你只怕哭得比我更大聲。”
  “才怪,我才不像你們日本人──”
  “好啦!住口!你們特地跑到我家來吵架的?”
  不像話!
  “對喔!”兩位冤家同時憶起此行的目的。“你最好自個儿從實招來,別勞駕我們酷刑逼供。”
  寫意找個空位攤開躺椅,愉快舒适地蜷成一團,彷若豎高耳朵等候听故事的小懶貓。
  “你何必把躺椅挪下來?”時彥納悶。
  “這樣我才不會漏听故事呀!”她的算盤打得比他更精。
  “哈羅!久等了,久等了。”歐亞一號興匆匆加入他們。
  “你又出來做什么?”時彥皺眉頭。
  “我把你的硬碟資料全部抓進我的記憶体,這樣我就可以一邊聊天一邊做事。”歐亞一號討好地向他邀功。
  換言之,他的离間計畫失敗。
  他屬于“道”字排行,他們則名列為“魔”字輩,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論起奸惡的本事,他們猶比他高出九尺。
  ──“你們請回好不好?”他已經夠煩了,這三個人還來鬧他。
  “不好!”三人异口同聲。石藤清接續申論題,“你真是莫名其妙,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個女人──”
  “小畢不是『女人』。”時彥截斷他。
  “好吧!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位『女性』神魂顛倒過,難得這回反應如此激烈,就表示你對她有感覺。既然有感覺,就該勇于去追呀!”
  “你瘋啦?”沒想到好友与斂眉一樣神智不清。“我起碼大她兩百歲。”
  “那又如何?男人的平均壽命比女人短,你又長她一大截,往好的方面想,你老死之后她年紀尚輕,改嫁机會比其他老女人多,此即為老夫少妻的『婚姻福利』之一,你懂不懂?”
  “嗯,好!”寫意和歐亞一號鼓掌吆喝。
  石藤清繼續發表高論。“福利之二,咱們男人年紀大,有效發情期比起那些小公牛短上好几年,可愛小妻子夜晚得以安眠的机會自然增多,她高興都還來不及。”
  “拜托!”時彥爆開來。“你胡扯什么?”
  “婚姻福利三,”寫意豎起三根手指頭。“你們男人過世得早,妻子儿女自然提前接收遺產,到時候想環游世界、想買魚罐頭、想睡遍全世界五星級旅館、想養小白臉、想做任何事情都有雄厚的資本。”
  “你們已經開始替小畢串謀我的遺產?”他不敢相信。
  “咦?我們只是分析老夫少妻的优點,誰提到你或小畢的名字來著?”三人同時笑得坏坏的,一臉“被我逮著了吧!”的快意賊樣。
  時彥語塞,臉色登時漲成番茄色。
  “婚姻福利四,”連机器人也不肯放過他。“老丈夫的行動力和反應速度比年輕人遲鈍兩、三倍,平時吵嘴絕對罵不過小妻子,在家里通常只有挨轟、挨罵、挨啃、挨打的份,如此一來,左鄰右舍就會認定你是個寬容的好丈夫,從此贏得街坊美名,豎立貞洁牌坊,成為万人景仰的對象,多么可歌可泣!”
  他們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游說團!
  時彥咬牙切齒。“我求求你們正經一點!”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石藤清揩住他鼻尖。“你的問題在于,每回涉及重要話題,你永遠太太太正經了,很多時候輕松的心態反而能幫助你找尋真正的方向。”
  “你希望我養成游戲人生的心態?”他快砍人了。
  “錯錯錯,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石藤清大搖其頭。
  “好棒哦!”寫意坐起來拍手。“石藤大哥,以一位倭寇而言,你的中文越來越進步。”
  “我也會,我也會。”歐亞一號要求同等的贊美。“時彥,你是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像話嗎?為了爭寵,連自己的設計者也出賣進去。
  “誰也不准再多話!”緊要關頭,他也可以變成非常專制無道的。“反正我和小畢僅止于上司、下屬,以及好朋友的關系,除此之外別無任何可能性發生。我已經打定主意從現在開始對她冷漠一點,以免她繼續執迷不悟。”
  是嗎?三人同時以疑問的眼神打量他。
  “你做得到?”
  “做得到。”他用力點頭。
  “不唬人?”
  “唬你我是豬。”
  “我改個方式問好了。”石藤清反向質詢他。“如果此時此刻畢斂眉打電話來哭叫:『時彥,快來救我,我有麻煩了。』你能狠心不理她?”
  “可以。”憑她小畢的本事,任何麻煩都有辦法自行解決,只怕行事手段比他更高杆呢!
  說時遲,那時快!電話鈴聲突然吼叫起來。
  鈴──鈴──鈴──
  這么准?四個人警覺地望著話机,彷佛它搖身化為某种具有預知能力的神只。
  是誰?
  “時大哥,你不接嗎?”寫意提醒他。
  “噢,謝謝。”他大夢初醒,伸手取過听筒。“喂?”
  “喂,我是小畢。”帶有鼻音的嗓腔傳人他耳里。“時彥,你快來呀!”
  斂眉在彼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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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校日。
  一般而言,畢斂眉返校參加大掃除的机率甚至低于盛夏飄雪的可能性,因此,除非本世紀臨時出生個姓“竇”名“娥”的少女,怀著不白之冤被送到土城看守所執行槍決,否則世上八成沒有任何人足以造成“六月雪”或“畢斂眉返校”等奇跡產生。
  然而,這种改變就在一夜之間,而且它真的發生了。
  七月二十一日,斂眉背著包包“回娘家”,雖然她抵校的時間已然接近大掃除的尾聲,頂多赶得上導師放人之前的點名,然而以往的畢斂眉甚至連點名時間也不屑出現。
  曠課便曠課吧!難道她曠課的紀錄還算少了?
  于是,三年十七班的學生們舉世嘩然,當場以為自己認錯人,否則便是她蹺課蹺錯地。
  “小畢,”宋韻青扶正滑落鼻尖的鏡架。“你……你還沒睡醒?”
  夢游,這是唯一能解釋小畢出現于校園內的原因。
  “去你的,我看起來像『憨眠』的樣子嗎?”笑話,“莘傳”好歹也是她畢斂眉的老巢,她光明正大地返校又有啥子詭譎?她們也好大惊小怪,嘖!
  突然心血來潮回學校看看,是因為她不愿獨自潛伏在家里胡思亂想。每回心念触及時彥的無情無義、冷血麻木、超級鴕鳥,她便恨得牙痒痒。
  經過前几個星期的難受期,她的心態上已做了試度的調整,從早期的傷透心肺直至目前的气坏腦子,而惱憤過后的終結結論則是不逮到時彥當老公,我畢斂眉誓不為女人!
  既然變性手術的費用高昂得令人想上吊自殺,顯然她非嫁給時彥不可。
  本擬來學校散散心,孰料反而造成大伙儿議論紛紛的話題,早知道便該效法大禹治水的精神,三過“校”門而不人。
  宋韻青的痘痘臉寫滿了“少蓋我”的字樣,扯著她的衣袖溜到牆角說悄悄話。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听到傳聞對不對?”
  傳聞?
  “知道就好。”先套套口風再說。“小心我扁你,這么大條的事情你也不主動報告我,居然讓我從旁人的口中听到,你還當不當我是前任老大?”
  “對不起嘛!我以為你和姓范的交惡,應該對她的事跡不盛興趣。”
  原來与范君敏有關。
  “我再給你一次机會,你老實招出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你還不清楚細節嗎?”宋韻青這下子可得意了。“跟我來!”
  兩個女生躡手躡腳地离開教室,潛向洪志揚的辦公室窗外。
  斂眉探高頭顱偷窺里面的情景。老板与一位陌生的中年胖子正在商談絕高机密對策。
  “那個顢頇胖先生是何方神圣?”斂眉納悶。他肯定不是校方職員。“可別告訴我是范君敏的老姘頭。”
  “錯,此人乃范君敏的老頭是也。”宋韻青咬她耳朵。“听說范君敏最近与小廖那幫人黏得像連体嬰,而且惹出不少禍,她老頭緊張得要命,眼巴巴捧著一疊錢、押著女儿來學校求老板幫她COVER,免得風聲走漏出去,她大小姐准被校方退學。”
  “她不要命了,跑去沾小廖?”出來附近混的年輕人或多或少听過小廖的名頭,他是校園里出名的刁毒虫,專門向大戶頭批貨轉賣給學生。
  “誰曉得他們是如何認識的,”宋韻青事不關己地聳聳肩。“我猜小范八成已經變為他的忠實客戶。”
  “小范呢?”她突然發覺自己今晚沒碰見死對頭。
  “大概蹺頭了”宋韻青咋咋舌頭。“早知道我也努力混個科主任的名號來當當,光是一個范君敏就喂飽我的荷包。”
  媽的!那老小子連這种昧心錢也敢賺。
  “有一天非扯他皮條不可。”她碰夠了時彥的釘子,著實需要完成一件滿足成就感的大事來提振精神。
  “好好好。”死党舉雙腳贊成。“下個月如何?下月初五老板要出國,咱們趁他花用民脂民膏玩樂的時間,摸進辦公室拷貝他的私人收支檔。”
  “好,然后再找個懂電腦的人幫忙把貪污資料傳送進學校的通用网路,讓校長和副校長一打開電腦,立刻得知愛將摳錢的本事,气得他們心髒病和神經病一起發作!哈哈哈──”
  兩個小女生偷笑得几乎下巴掉落地。
  “誰?”辦公室里的共謀惊聞門外的騷動。
  “快閃!”斂眉立刻与地分道揚鑣。“我不回教室了,下個月正式行動之前再和你聯絡。”
  兩人疾速躲開串謀現場。
  她一路奔出校門,原想跑去停車的地方,然后直接回家,然而一路跑出去的同時,默默感受著夜風拂面的決意,露華清凝的水气扑向她的臉龐,一時之間心血來潮,索性直直沖向后山,心清如塵埃般輕揚起來。
  隨著跑步速度的加快,整個人彷佛与風速融成一体,飛向世界的垠限。她盡情享受著單純的奔馳之樂,直到肺腔脹出抗議的刺痛感,直到腳步蹣跚得不成步調。
  “嘩!”她痛快地大喊,跌向路旁的草蔭。新鮮空气恍如清泉,冷冽清新地灌入她体內。“好舒服……”她險些喘不過气來,然而近日的郁悶似乎伴同适才的疾速而蒸發出体外。
  癱頹在草地上賞星芒,雜念雖之沉淀下來。
  仔細尋思,她實在沒必要為時彥白白傷怀。反正她已打定主意,生活的目的在增進她嫁与時彥為妻之婚姻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作她和時彥下一代繼起之生命,而以往交手的戰況也向來由他屈居下風,既然如此,她已經占了五成嬴面,還平白擔心個什么勁儿?直接勇往向前便是。
  虧她浪費了好几個星期与他冷戰,虛彈了數十缸冤枉的淚水,真是不值得呀!
  決定了,明天上班時与他和好,然后進行她的鯨吞蚕食計畫,早日攻占江山,一統天下。
  “唔……”詭怪的异響從林蔭深處飄出來。
  是誰?她一骨碌跳起來,左顧右盼,搜尋著侵人她小小乾坤的聲音來源。
  她藝高人膽大,入夜后獨自在山陵內徘徊并不感到畏怕,只是討厭外來者干扰她的宁靜。
  “救……救命……”
  真的有人,而且微弱的吟囁聲异常耳熟,听起來彷佛年輕女人的腔音。
  她提高警覺,觀察四周的環境,五分鐘后找出噪音的發源處。樹林進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間廢棄的鐵皮屋,据說以前是替校方守夜的老榮民栖身之所,老人去世之后便空置下來,偶爾成為流浪漢們臨時借宿的免費旅館。
  三更半夜,小屋里怎會有女人的呼叫聲?
  會不會……是“好兄弟”或“好姊妹”?
  媽呀!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鬼。
  “救……救命……”又來了。
  鬼會求救嗎?可能性很低,可見對方應該是人。
  該不該過去看看?
  畏怯的念頭理所當然占了上風,然而身為“前任一幫之主”,她有義務關照道上的姊妹,尤其這串呼救的聲音委實耳熟极了,倘若對方以前跟著她混過,她明知人家有難還自顧自逃開,似乎少了點江湖道義。
  管他的,除死無大事,先查清楚再說。
  她使出吃奶的膽識挨進鐵皮屋,埋伏在屋內聆听內部的動靜。
  “我……好難過……救命……”听起來只有一個人。
  斂眉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口水,腳尖輕輕頂高薄板門。“誰在里面?”
  小屋隱隱透出低暗搖影的蜡燭火光,沒人回答她。她探頭觀察敵情,蒙昧中瞟見一道蠕縮成團狀的人影臥在小行軍床上,屋內已經結滿蜘蛛网。她稍微推開門扇,對流的空气揚起厚厚的灰塵。
  “救……救我……”呻吟聲融人几分求援成功的釋然,床上人儿勉強翻了個身。
  斂眉掩唇,以免自己失聲叫出來。范君敏!
  “小范,你怎么會跑來這里?”
  “小……小畢……”范君敏痛苦地朝她伸出手。斂眉眼尖,立刻瞄見她的衣袖高卷,手臂上點點滴滴布滿青紫色的針孔。“救……救救我……”
  “發生了什么事?”她大惊失色,赶忙扑過床畔查看范君敏的情況。
  探指測量她腕上的搏動,發覺她心脈振動速度快得离譜,而且皮膚触手冰涼,臉蛋已經出現詭异的死灰色。
  “小廖……打針……量打太多……”范君敏的唇角猝然吐出駭人的白泡泡。
  “小范!”斂眉嚇呆了。她從末見過這等嚇人的陣仗,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個口吐白沫的吸毒者。“小廖在哪里?”
  “怕……跑了……丟下我……”范君敏每次開口,白液就泛濫得益發离譜,終至她的話聲模糊。
  “你別怕。”她努力咽下惡心的反胃感。“我去找人來幫你。”
  “不……不要告訴老師,會……會退學……”范君敏使出最后的力气揪住她的衣角懇求。
  “好,我不會告訴學校的人。”她倏忽覺得面頰濕濕涼涼,抬手撫触,方才意識到自己惊駭的淚水不知何時已悄悄溜下來。“你再多撐一會儿,我下山打電話找朋友來接你。”
  “不……不要走……”范君敏絕望地捉緊她。“我好怕……不想一個人死掉……”
  她也很害怕呀!斂眉拭掉淚水,扶她在床上躺好。
  “別怕,我馬上回來,相信我。”她勉強捺下慌亂的情緒,盡量以穩定的音量安撫同伴,可惜顫抖的手指泄漏她的秘密。“小范,你乖乖等我,我馬上找人來救你,打完電話后,一定立刻回來陪你。”
  范君敏勉強扯出微笑,笑到半途,一口气突然接不上來,兩眼猛然翻白。
  來不及了!
  她狂奔出小屋,飛下崎嶇的山道。
  “救命呀!”
  柔柔夜風依然拂掠著她的臉龐,她完全失去了剛才奔馳享樂的心情。
  小范快死了!
  淚水重新凝聚在他眼眶,阻礙她的視界,她的腳下絆到樹根,一個踉蹌几乎跌倒,連忙揮臂拭去礙事的淚意,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
  誰來救她?小范快死了。
  她從未如此近距离地碰触到死亡的顏色,范君敏的眼球已經混濁,气息短促,隨時都有心髒麻痹的可能。自己雖然討厭她,卻從未詛咒過她的死去。她不希望見到任何人离開人世。
  救命,誰來救救她們?她好害怕。
  斂眉奔近學校圍牆,返校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園里冷清清的。
  怎么辦?究竟該找誰?
  淚光模糊中,瞥見公共電話的燈志,她恍如遇見救星,飛扑過去搶起話筒,腦中已然一團混亂,隨手摸了一元銅板拋進投幣孔里,任憑直覺驅使的按下七個數字。
  一聲、兩聲、三聲……快呀!快接電話!
  “喂?”彼端終于響起熟悉,而且具有安撫作用的招呼。
  時彥、時彥、時彥……
  “喂,我是小畢,你快來呀!”她放聲大哭。
  ──午夜的急診室里門庭冷落,僅有三兩位病人徘徊于回廊間,時彥和斂眉枯守在手術室門外,盯緊牆上的“手術中”燈號,隨時等待它熄滅。
  子夜一點,她苦苦等候了七十几分鐘,精、气、神接近耗竭的邊緣。
  “累了?”時彥溫柔地將她攬入怀中。
  她頜首,靜靜吸取從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的力量。
  “累了就合眼睡一下,等他們出來我再叫你。”他撫順她的發絲,輕輕在她額際印下怜惜的親吻。
  今晚真是累坏也嚇坏她了。
  “嗯。”斂眉出奇的溫馴。
  走廊尾端響起急切的腳步聲。
  “啊人呢?人在哪里?”惶惑的台灣國語傳進他們耳中。
  “應該就是他們。”斂眉提醒他。范君敏的父母。
  時彥攬著她迎上去。“請問您是范先生嗎?”
  “對,啊你們是──?”
  “范先生,敝姓時,剛才是我打電話通知你們的。”
  他好不容易才聯絡上范氏夫婦。由于小畢沒有范君敏家里的電話號碼,只好給他同班同學的電話,他逐一撥過去探問,打到第十通總算查出确實的數字,然而挂電話去范家時
  ,夫婦倆都出外去了,他只得在答錄机留下訊息,直到此刻家長才赶到現場。
  “啊我女儿有要緊沒有?”范太太焦急地揪住他的手臂。
  “必須等醫生出來才曉得。”時彥安慰她。
  “多謝你們救了我女儿,要不然伊死在山頭嘛沒人知道。”范先生感激地与時彥握手。
  “先生、小姐,你們貴姓大名?”
  “我是時彥。”他把斂眉拉到身前。“這位同學叫畢斂眉。”
  “畢斂眉?”范先生沉思半晌,臉容突然變色。“我听過她的名字,科主任告訴我,在學校里有位出了名的坏學生就叫畢斂眉,平時常常找人与我家阿敏打架。我問你,你給我老實說,你帶阿敏三更半夜到后出去做什么好事?”
  事到臨頭竟然想抓人墊背當替死鬼!斂眉立時轉為鐵青色的七爺八爺面孔。
  時彥發現情況不妙,赶緊搶在她前頭辯稱:“范先生,請你不要誤會,今夜正是她發現令嬡情況危險,下山打電話求救,才及時穩住范君敏的病情。”
  “哪有這么剛好的事情?”范先生不信他那套。“學校后出暗蒙蒙的,小女生絕對不敢半夜一個人上去,她一定是和我們阿敏約好,不知道想帶她去做什么坏事,臨時出了差錯才打電話聯絡大人。”
  “你有沒有搞錯?自己女儿沒教好還想推諉責任。”她指著中年男人的鼻子臭罵。“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平常是如何教育小范的,她做錯事你從來不管教她,只曉得送錢給科主任替她『暗坎』下來。你以為沒記過、沒退學的女孩子就叫『好學生』?沒被記過有啥屁用,架還不是照打、藥還不是照克?”
  “你──”范先生臉色漲紅得几欲休克。
  “小畢,別沖動。”時彥將她的脾气安撫下來。
  “天底下就是有他這种以為金錢万能的豬!”
  砰!她一腳踹上塑膠椅凳。
  沉郁的回音在走廊間嗡嗡繞嗚,音波尚未平撫,手術室的綠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來。
  范氏夫婦急急迎上去。斂眉听見醫生吐出的第一句:“情勢暫時穩住了。”便拉著時彥轉身离開醫院。
  豬!勢利鬼!錢奴!短視近利的笨蛋!
  她率先沖向停車場,沿途用力踹踢其他車輛的輪胎。
  “小畢!”時彥搶在她凌虐自己愛車之前拉住她。“你怎么了?別跟那种人一般見識。”
  “我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嗎?”她的眼眶紅紅的。“世界上到處都是那种不負責任的大豬公,從不懂得反省自己;永遠以有色的眼鏡來看待別人。我又不是植物人,怎么可能對他們的眼光無知無覺?”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豬公,何必与他們一般見識?”時彥极力開導她。
  “說得比做得容易。”她恨恨地踹車輪一腳。“可惡!你知不知道有偏見的豬長什么樣子?就是他那副德行!”
  雖然明知時机不對,時彥仍然忍不住被她的形容詞逗笑。
  “笑什么?”她怒道。
  “沒有,沒有。”他赶緊清清喉嚨掩飾一下。
  有偏見的豬?虧她想得出這個名詞。
  “你也跟他們一樣!”
  “我?”連他也變成有偏見的豬。
  “對呀!”她吸吸鼻子,一顆淚珠偷偷滑出眼角。“你跟大家一樣,認定了我是坏胚子,所以才千方百計甩開我,生怕我替你惹麻煩,對不對?”
  “不對。”他喊冤。“我并非為了那些無聊的原因而疏遠你。”
  “哈!被我逮著了吧?你确實在疏遠我。”她恨恨地在他鼻端前揮舞拳頭。“說吧!你究竟為了哪些無聊原因?”
  “我……”多吊詭的問題。倘若他直接回答,便等于承認自己的原因屬于無聊的領域;若不回答她的質問,又變成自己理屈。
  終歸一句,小畢永遠懂得如何操控他!
  “我就知道你回答不出來。”她使勁抹掉珠淚。“不管,反正我非嫁你當老婆不可。如果你喜歡瘸子,我立刻把自己撞瘸;倘若你喜愛瞎子,我馬上把自己弄瞎;我這么做夠真心誠意了吧?”
  “你別胡來!”他擔心她真的走火入魔。“我對子和瞎子沒有特殊偏好。”
  “那你自己坦白招認好了,未來的時太太必須具備哪些條件?”
  話題竟然從午夜救人演變為擇妻條件大公開,未免扯得太遠了。而且她前几天仍然對他冷冷淡淡的,怎么轉眼間又黏膩起來?他發覺自己真的搞不懂她。
  “小畢,我認為──”
  “少跟我瞎掰那套年齡問題,小姐我絕不買帳,反正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你。”
  時彥的額際開始隱隱作痛。他究竟招誰惹誰來著?今天從早到晚硬是有人逼婚,先由石藤和韓寫意上場,歐亞一號敲邊鼓,按著再出正牌小姑娘親自拷問,中途尚且插播一段急診室好戲。情況若再持續下去,難保他不會點頭答應。
  不行不行,先岔開話題比較保險。
  “等你畢業再說。”輕輕松松為自己爭取到一年以上的時間。
  “這是你說的哦!畢業之后你就娶我。”
  慘了,她大小姐自動將他的回覆演繹為她希望听見的答案。
  “喂喂喂,”他連忙追上去。“我不是那個意思──”
  每次都這樣!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害他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迷迷糊糊地答應她一切要求。
  “管你的,你已經說出口,不可以黃牛。”她遠遠跑開來。
  得逞了,得逞了!既然握有他的親口允諾,以后重提舊事時他就別想閃躲。早就說嘛!親愛的時彥,你怎么玩得過我?
  多日來沉窒的心情,轉瞬間飄揚于星海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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