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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諸如此類的激心勞气事件,庄鈺萍在庄家是受得太多了。
  簡直是數不胜數。
  別說高掌西是家族中人,就算是在庄氏集團內任信差的小伙計,甚而是訪間那些專門研讀花邊新聞与名人雜志的開斗市民,都能知道庄鈺萍實際處境之一二。
  只是高掌西沒有料到庄鈺萍對庄氏家族的怨毒會如此深刻,以至于伺机突圍。
  她對庄鈺萍說:
  “大姐,你認為跟我聯盟,對你會有好處?”
  “對。”庄鈺萍說,“在你沒有跟穆亦藍走在一起時,你跟鈺華是無懈可擊、實力雄厚的一對,父親早晚會把大權放到你們手上去,他只不過要多看一些日子才完成這項移交手續。我別無選擇,只可以投靠你們。
  “或者你并不知道,鈺華也有過拉攏我的情事,那時他怕是意識到你和他的感情有變,生怕鄒湄湄的存在,令你忍無可忍,而适父親來個裁決,故此,鈺華也覺得需要与我結盟。”
  “你是肯的,是不是?”
  “當時情勢不同,我是肯的。可是,現在我覺得跟你更合拍,更易掌握有利條件來建立自己的王國。”
  “為什么你對我這么有信心?”
  “對你固然有信心,也是對庄鈺華沒有信心。
  “我有机會擺脫庄氏家族而自行發跡,為什么還要苦苦地拉著庄家人的衫尾,乞求什么似。”
  高掌西靜靜地聆听著,不做聲。
  “掌西,我們聯手另起爐灶,別管姓庄,甚而姓高的人,利用穆亦藍的才華与聲望,以及你在市場上极优秀的聲望,我們一樣可以收購制藥厂,打開全球市場。”庄鈺萍似乎越說越興奮,“資金方面,坦白說,我們沒有多少,可是,肯支持我們的大不乏人。”
  “例如呢?”高掌西問。
  “以代理成藥起家的方心如家族,很大可能會加盟。她還跟我們國棟有鄉親同宗關系呢!方心如始終是城內藥品行業的翹楚,她會賞識穆亦藍,也會清楚他的實力,再而,還有榮必聰…·‘·”
  高掌西一怔,她沒有想過庄鈺萍會提榮必聰,以及不排除向他求助合作的意向。
  再想深一層,高掌西就在心內笑自己幼稚了。
  商界之內哪有永遠的敵人,忘不掉的仇恨,解不開的心結。
  誰肯往名利場中一站,就似過奈何橋,把從前的九重恩怨都忘個一十二淨。
  又或者庄鈺萍這老謀深算的女人,有她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想法。
  只設想到,庄鈺萍在邀盟之前,毫不避忌地把她的想法直說出來。
  “榮必聰從來不買我的帳,這是個歷史遺留下來的無奈故事,不必去說立了。但,通過你的關系,我相信榮必聰會肯義助我們一臂,他對你很看重,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有了榮必聰的支持,我們必是胜券在握。”
  高掌西忍不住說:
  “就算成功了,你靠的還是榮必聰,你不介意?”
  “你是說,這樣做沒有骨頭,是嗎?”
  庄鈺萍這么一說,反令高掌西難為情起來。
  “在一份徹骨的感情踉前屈服的人,是不可能再談自尊了。”庄鈺萍這樣答。
  說這兩句話時,她雙眼泛紅,臉上滿是流瀉出來的委屈、無奈。
  她那么地不介意在高掌西跟前表露自己的隱衷?
  庄鈺萍繼續幽幽地說:
  “听過覆水重收的朱買臣故事沒有?有兩個版本的結尾的。一個是虛榮的妻子,無法在馬前接到覆水,只好悄然离去。另一個是丈夫中了狀元,榮歸故里之日,連坐騎都像有靈有性地幫助那妻子似,當狀元爺把一盆清水在馬頭前倒下去時,馬儿動也不動,結果覆水竟真重收,坊眾欣然歡呼。
  “這么多年來,我祈盼的結果是什么,不言而喻了。
  “可是,榮必聰從來沒有給過我覆水重收的机會。他是個要女人不管青紅皂白,都得匍匐在他跟前三呼万歲,等他傳召的人。
  “當年,我听了父親對他的不滿,向他發了脾气,庄鈺茹就乘机在他情緒最低落的時期跟了他了。
  “或者我是有錯的,我的眼光不夠遠大,我的胸襟不夠廣闊,這我都認了。
  “這些年來,午夜夢回,就難以自控地想到了他。我不是奢求覆水重收,我只是希望他可以重新接受我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不要在人前人后都把一副鐵石心腸放到臉上去,去指正我的無情無義。這在他的財富越高,聲望越隆的時候,我受到的白眼、蔑夷、輕視、嘲弄越重。
  “掌西,我的過錯与我的懲罰并不相抵。”
  高掌西完全明白過來了。
  庄鈺萍候到了今日的机會,預測她高掌西在庄家以至高家可能走投無路了,于是游說她与自己聯盟成為一和陣線,另組一個企業,在江湖上打出路,一旦做出個名堂來,她在庄家多年所受的冤屈气,就一掃而空了。
  其實她偏要跟离棄庄鈺華的高掌西,与掉盡了庄家面子的穆亦藍攜手合作,已經末戰先胜,在心理上報复了。
  再下來,如果因為高掌西的關系,得到榮必聰的支持,實質經濟上固然有极多好處,精神上也是個自我安慰。香港地,踉紅頂白,慣性夸張,必定會回過來對榮必聰的不念舊惡,說成体念舊情,那么,她庄或萍也算是終于吐气揚眉了。
  可是,高掌西想了想,說:
  “大姐,真的很多謝你肯坦誠相向,跟我談肺腑之言。可是,我還沒有好好考慮該怎么做。”
  “你考慮考慮吧!但,請相信我,我看你不會有太多路可走,不會有太多選擇。”
  這次會面,絕對增加了高掌西心頭的沉重与翳痛。
  站在她周圍的人開始給她壓力,要她朝著他們的目的就范了。
  實際上,肯對她同情,真正加以援手的會有几人?
  穆亦藍呢,短短的分离,就有著一种已成永訣的坏感覺。
  她在公司,一連兩天搖電話到順德去,都找不到他。
  連中華成藥制造厂的人都查詢過,都說穆醫生沒有回厂去。
  他就這樣消失了。
  正如上次在張家界,一覺醒來,高掌西准備立即消失一樣嗎?
  是穆亦藍效法她以報复她嗎?
  不,不會的。
  經過与穆亦藍那些天的相處,高掌西有种心靈的感應,信任對方的為人与品性。
  穆亦藍不會辜負她。
  這几天,太困扰于庄鈺華的態度,以致杯弓蛇影吧!
  只要有穆亦藍在身邊就好,甚至听到他的聲音,知道他的所在,都不會如此彷徨。
  偏就是連倦极睡著了,夢里也沒有他。
  在迷糊的似是半睡半醒的時候,反而看到了一個熟識的女性背影,在遠處飄然而過。
  高掌西高喊:
  “誰?是秀娟嗎?”
  那女子回過頭來,整張臉又是模糊不清,令高掌西忽然有种不祥不吉不利的預感,再大叫了“秀娟”一聲,就惊醒了。
  已經是早上六點多,高掌西發覺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來,就干脆起床,泡在浴缸中松弛一下神經。
  她想,怎么會夢到顧秀娟而不是穆亦藍呢?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自己并沒有狠狠地想念這個老同學呀!
  也許是潛意識在想著顧秀娟的緣故。
  她是很希望能跟顧秀娟談談這最近的情況的。
  且高掌西也挂念顧秀娟那段婚外情,幸虧顧秀娟是個對人情事理看得很通透的人,她必不如自己那么彷徨迷惘。
  浴罷,整個人是輕快多了,連頭腦都不再渾渾噩噩的樣子。
  高掌西按了佣人鈴,請她們為她准備早餐。
  不能忘記自己必須勉力加餐飯,除了本身,還有個正在日夕成長的胚胎,需要照顧。
  在她沒有決定离棄孩子之前,她有責任孕育他。
  高掌西竭力集中精神,在正常的生活軌道上活下去。
  她坐到接連廚房的早餐用小飯廳內,接過了佣人遞來的熱鮮奶,咕嚕咕嚕地把它喝個精光。
  偶然听人家說,怀孕期間,要多喝鮮奶,孩子的皮膚就會嫩滑。
  從前,高掌西真的沒有這個習慣。
  剛好是早報到達的時候,高掌西一邊吃腌肉雞蛋,一邊翻報紙。
  她的眼睛停留在港聞上,忽然瞪著一段新聞,微張著嘴,喉嚨咕嚕咕嚕地像要發出聲響,可又堵住了似。
  良久,高掌西忽然尖叫一聲,嚇得站在一旁的菲佣一松手,咖啡壺掉在地上,熱騰騰的咖啡濺到菲佣身上來,她都顧不了喊痛,就沖前去扶住差不多要暈倒的高掌西。
  另一個菲佣立即跑出后門,把司机阿成從車房叫進來,意思是意外發生了,家中有個男的總比較穩當。
  阿成連忙沖到高掌西跟前,問:
  “小姐,發生什么事?”
  高掌西不曉得回話,她已經嚇傻了。
  也不知為什么雙眼會干枯得要龜裂似,完全沒有眼淚,只不斷地眨動著。
  阿成与女佣忙亂地圍住高掌西,完全不知所措,他們實在從沒有看過這女主人會有如此強烈的。接近崩潰式的反應。
  倒是其中一個菲佣有點腦筋,從高掌西手上拿過了那張報紙交給司机,示意地尋出個嚇著高掌西的根源來。
  阿成接過報紙,一看,也嚇得呆住了。
  過了一會,才曉得用英語給身邊的兩個菲佣解釋:
  “高小姐的好同學顧秀娟死了,昨几個晚上被發現連人帶車飛落飛鵝岭的山坑。”
  各人輕呼一聲,都用惊駭而可怜的目光望著高掌西。
  其中一位菲佣說:
  “我們扶你回睡房休息吧!”
  兩位菲佣正攙扶著高掌西站起來,打算走回睡房去時,就有門鈴聲。
  各人都有點像惊弓之鳥,停住了腳步,先把目光放在大門上。
  司机去開門,迎面來的竟是顧秀娟的司机阿偉。阿成跟阿偉是認識的,當即讓他進去見高掌西。
  高掌西當然知道阿偉,她瞪著他,仍未能從极度惊恐中完全恢复常態。
  高掌西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秀娟她死了,真的死了?”
  阿偉低垂著頭,說:
  “是的。她叫我來,給你帶這封信。”
  “她叫你來?”
  這個刺激叫高掌西稍稍清醒過來,她焦急地一把抓著阿偉的手臂,像要搖撼他拿答案。
  “是這樣的,高小姐,昨天傍晚,太太囑咐我把車子的鑰匙交給她,就可以放工了,她當時說:
  “‘阿偉,我今晚要去的地方,不必你接載我了,謝謝你!
  “然后太太就把這封信交給我,囑咐:
  “‘明天送給高掌西小姐,要親交她本人,如果高小姐仍在外頭,就等她回來再交給她吧!
  “太太想了一想,又從手袋內掏出了一疊一千元紙幣給我,說:
  “‘那天我見著你太太大了肚子了,恭喜你呀,阿偉,這點錢給她買點好東西吃。生命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如此循環今息,總是好事,把孩子帶大,做個有用而又開心的人就好。’
  “太太真是個慈心人呀!怎么會想到競生了這么一樁意外,早知如此,我決不肯讓太太自己開車。”
  高掌西很留神地听完阿偉的复述,然后用顫抖的手接過了來信,說:
  “謝謝你,阿偉。”
  然后就示意菲佣陪著她回到睡房去。
  高掌西坐到梳妝台前,對女佣們說:
  “我沒有事了,你們出去吧!”
  女佣還有點猶豫,不太放心的樣子。
  “剛才是太震惊之故,現今我情緒穩住了,你們讓我獨個地休息便成。”
  女佣退出去之后,高掌西拆開顧秀娟的信,她是這樣寫的:
  掌西:
  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你,好想好想好想找到你,一抒胸臆。
  這十天八天,活脫脫像十個八個世紀。
  身邊沒有一個人,只連伶伶的一個。
  我搬离了左家,宿于外,也沒有通知袁日開。
  佑良已經知道我的事,把我自他的生活圈子中杯葛出去,這怕是他第一個對付我的行動。
  然后,我走到日升身邊去,他對我說:
  “沒想到我妻手上有很多可以箝制我的東西。”
  這一切都不是意料之外。
  老早給你說過,是總會發生的。
  果然就在現今發生了。
  孤伶伶的獨個儿,忽然我覺得原來自己沒事可干。這种感覺真是怪异的。
  掌西,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無可避免地跟我有類同遭遇,你的境況會比我好。
  因為你手上還有很多很多工作可以干下去。
  掌西,正如我說過的,人性軟弱時,各式各樣美麗的一如煙花似的誘惑發生了,總是要在投了降之后才會得三思后果。
  所以,想找你,也算給你一份真誠的祝福。愿你面對你那山崩地裂似的感情危机時,會曉得化沉痛為力量,不要令你的生活軌道轉向,要集中精力堅持取胜,這會導致你能生气蓬勃地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會有轉寰的机會。
  自大學同學以來,你答應過,每逢我提出要求,你都會:唯命是從。
  我深信你這一次听了我的話,必然會:義無反悔。
  掌西,我的好同學,我想念你。
  秀娟
  高掌西擁抱著這信在胸前,一直讓自己躺在睡房中,由日出至日落。
  顧秀娟的喪禮是相當架勢的,說到底左佑良不是沒有家勢的商賈,顧秀娟一直熱衷公益,活躍于上流社會,人面也真廣。
  靈堂上,左佑良以杖期夫的身分盡禮,向泉涌而至的商界朋友致謝還禮。
  高掌西很早就已經來到靈堂前,在前排一個最隱閉的角落呆坐著。
  她沒有去瞻仰遺容,只瞪住靈堂正中懸挂的顧秀娟遺照,腦海里不住翻騰她生前的音容笑貌。
  高掌西知道她會怀念這位好同學,直至她也有日塵歸塵、土歸土為止。
  來吊唁的嘉賓很多,相信包括左佑良在內,都認定了顧’秀娟是車禍死的,很為她英年早逝而搖頭歎息。
  怕只有高掌西一人,才知道可能的真相。
  顧秀娟是隨著她的意愿,离開人間的。
  要剖析她的絕望,也不是容易的事。
  或者一個能如她般看透自己、看透別人的人,忽爾發覺生活原來是空白一大片,連等待都毫無目的時,于是不如歸去。
  自然,高掌西想到自己。
  庄鈺華旅美仍未有音訊,穆亦藍也忽然銷聲匿跡。
  正如顧秀娟所說,幸好她是個有工作的人。
  精神在极度飄忽游蕩。無所依歸的狀況下,怕更難控制情緒,把持理智。
  接近大殮的時刻,靈堂上就更擠擁了,連專捕捉城內花邊新聞的記者都云集,采訪新聞,兼拍名人照片。
  高掌西耳畔忽然听到几把熟識的女聲,但她沒有回過頭去證實是不是就是高家二奶奶劉雪琴与她的兩個儿媳婦。
  她仍靜靜地坐著,由得她們刺耳的聲音傳進耳朵來,滋扰著她怀記死者的情緒。
  “奶奶,你等下會否瞻仰遺容?’听得出來是高鎮東太太沈婉湄的聲音。
  “我不去,你也別去,其實怀了孕是不該來拜祭的。你下來,人家也不會怪責你。”劉雪琴說。
  “左佑良跟鎮東是好朋友嘛,我不來鞠躬盡禮,說不過去的。且我去算過命了,說今年百無禁忌,不必、回避紅白二事的。”沈婉湄的聲音充滿胜利感,又說:“二嫂,你說對不對?”
  “對,對,怎么不對。但望你吉人天相,祖上百福。我就沒有這個膽量了。听人家說,孕婦瞻仰遺容,那死者的魂魄會附在小孩身上的。”高耀南的妻子周婉玲語調分明酸溜溜的,怕是故意地在惹沈婉湄不快。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難听話,我們高家子孫福大命好,百毒不侵。”劉雪琴慌忙道。
  “怎么不見掌西?她不是跟顧秀娟很要好的嗎?”周婉玲說。
  “自顧不暇呢!”劉雪琴的語气是刻薄的。
  “我看她也未必敢在這個非常時期出現在這种万人攢動的場合,万一被人指指點點的,就很難下台了。”
  話匣子一打開,就興奮得說個沒完沒了,在一個拜祭新喪的場合之內。
  這就是香江世情。
  劉雪琴的聲音原本就很尖細,在這個環境下揚起來,更是刺耳,伯左右隔鄰的人都把她們的話听進耳里去。
  “奶奶,你放低一點聲浪,怕隔牆有耳。”沈婉湄說。
  “我怕什么了,高家自己人都不怕出丑,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儿。你們沒看到高掌西未鬧出事之前,我們老三那副不可一世的軍閥相,活脫脫像老爺沒有了她的寶貝女儿,整個江山就會塌下來似。說起來,這也是你們兩個沒好好鼓勵丈夫上進之過了。”
  “奶奶,你的兩個儿子常有句廣東俗語挂在嘴邊,說:‘好佬伯爛佬,爛佬怕潑婦’。他們倆懶得跟高掌西爭權奪利呢!”
  “現今證實還不只是個潑婦。我看這場婚外情也鬧得太不成話了,一點都不給庄家和高家留面子。這几天,我上理發店、去健身院、跟朋友搓麻將,听到的風言風語可多了。朋友拉著我問長問短的,問我們的三姑娘是否私奔了。哎呀,我這人可又是直腸直肚,要我說謊隱瞞真相呢,我又做不出來,所以,只有尷尬地支吾以對,弄得我面紅耳赤的怪難受。”
  “奶奶,老爺對這事怎么說了?”
  “他怎么會跟我提。不過,他不跟我說,我也得跟他講道理了。万一高掌西跟了那姓穆的,她會不會夾帶私逃,影響到高氏的生意与資產了,也不得不提防一下。他高崇清怕今次最走了眼,弄到陰溝里翻了船,有苦自知,別害了自己的儿孫就好。”
  哀樂已然高奏,額外地能催谷人的眼淚。
  高掌西淚如雨下。
  除了哀悼自己的好同學之外,肯定還痛心于世紀末都會內表現于豪門富戶之內的這些恐怖人情。
  誰都在伺机棒打落水狗而后快。
  在個人利益跟前,不但沒有人情,連親情都不會有。
  活在世上的人,除非是風生水起,否則一旦遭遇巨難,始終是孤伶伶的一個人,面對一切。
  不會有風雨同路。
  不會有同舟共濟。
  顧秀娟就很明白這個道理。
  反正只是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挂無慮無憂,那就是否定离這個世界,也沒有太大分別。
  因而顧秀娟去了。
  一聲刺耳刺心的“蓋棺”,像把高掌西整個魂魄都一齊攝過那七尺銅棺之內了。
  再抬頭望著顧秀娟遺照上那富泰安詳的微笑,似听到她的聲音說:
  “掌西,別了,你走吧,走出去,重新為人,記住,你永遠要對我唯命是從,警無反悔。”
  高掌西待送殯的人群散掉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在清理靈堂,赶辦下一場喪事的布置時,才緩緩地從角落處站起來,往外頭走。
  到了殯儀館的大門口,忽然有個人沖前來抓著她的手臂,叫她:
  “掌西。”
  高掌西一抬頭,就看到了夏真。
  “夏真,是你!”
  “快隨我來。”
  夏真說罷,拖著高掌西的手就走,慌忙鑽上了那輛夏真停在殯儀館橫街的私家車上。
  “是我的車子。”夏真補充:“我們先回家去。”
  夏真是自己開的車,一路上竟沒有再跟高掌西說話。
  高掌西雖然很喜歡,也很信任夏真,可是,總覺得情況有點怪异,于是忍不住問:
  “什么事,夏真?”
  “關于你的事。”然后夏真又補充,“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然后夏真看看手表,道:
  “我們得赶回去,差不多是約定的時間了,幸好沒有堵車,轉了這個彎就到我家了。”
  果然,車子停在跑馬地一幢光洁的大廈停車場后,夏真就帶著高掌西到她自住的單位去。
  那是一間近千歎的住宅,裝修得非常雅致,一系列的杏色与啡色家具,配襯著几盆茂盛的綠色盆栽,相當的醒目而又溫柔。
  室內的气氛跟女主人是一個調子的。
  “你坐,我給你弄杯咖啡。”夏真說。
  她的廚房是開放式的,故此一邊燒咖啡,還能一邊跟高掌西說話。
  “電話隨時會響,你就先接听,講完了電話,我們再談。”
  高掌西有點莫名其妙,問:
  “我接听電話?”
  “對,因為是十万火急找你的。”
  高掌西正想問是誰找她時,電話鈴聲就響起來了。
  高掌西瞪著電話,終于抓起來接听。
  對方問:
  “是掌西嗎?”
  天!
  那句話一說出來,活像久旱之后的一場甘霖,痛洒在祈雨已久的高掌西身上,開心得她几乎手舞足蹈。
  “亦藍,亦藍,是亦藍嗎?”高掌西問。
  “是的,掌西,你這些天究竟怎么樣?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令我太擔心了。”
  高掌西失笑:
  “亦藍,你把我要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掌西,我一直找你,都無法聯絡上。我不好打電話到你家找你,怕惹起更多不便。電話接到你辦公室的直線去,第一天沒有人接听。”
  高掌西答:
  “那天我剛回港,沒有在辦公室逗留多久便去看母親了。”
  穆亦藍繼續說:
  “翌日,我再搖直線電話,總是另外有人接听,老問我找誰,我不好報上姓名。掌西,好像有什么人在安排著不容許我們聯絡上似,可能是我敏感,故此急起來便找著夏真,我相信她有辦法為我聯絡上你,她就囑我這個時候搖電話來。掌西,我那么地想念你!”
  高掌西雙手抓緊電話,唯恐對方會就這樣又消失了似。
  她都不及細想,究竟辦公室的電話是怎么一回事,只忙著追問:
  “亦藍,你在哪儿?”
  “我在候斯頓,美國。”
  “什么?你為什么忽然到美國去了?”
  “卡迪藥厂要跟我打官司。”
  “為什么?,,
  “掌西,你別緊張,讓我向你簡單地解釋。當我在湖南度假時,仍是卡迪藥厂的職員,主管成藥制作部門,就在我的那只喉炎藥的配制上出了一點技術上的小毛病,美國有人報稱吃了喉炎藥引起了并發症,還取得了醫生的證明,怀疑与成藥合關。這原本是小事,但就給抓著來大造文章。”
  “怎樣個大造文章?”
  “我到目前也弄不清楚來龍去脈,只是國際醫學協會收到一些會員聯名函件促請醫學會徹查這件事,對發明此藥的醫師以及藥厂一作出調查,并且要在藥品沒有再度證實對健康無危害之前,不准向市場出售,已經售出的,藥厂應該全部收回。”
  高掌西意識到事態是相當嚴重的。
  “亦藍,這會很影響你的專業名譽,該怎么樣應付了?”
  “你別擔心,在美國當醫師就有這個風險。”
  “卡迪藥厂并不維護你嗎?根本當時你就不在美國城內。”
  “那要提出強而有力的證据,既證明我本人不在美國,同時證明我不對那批藥品的制造過程負責。但藥厂方面對我的態度并不友善,我向他們呈遞的辭職信,他們沒有接納,反轉過來,宣布把我辭退,說我在未得他們同意時擅离職守。目前,所有喉炎藥退貨所引致的損失,正要尋求保險公司保償,那就得證明是員工失職,才能獲得賠款。”
  “這就是說,保障了卡迪的利益,就得犧牲你的聲望。”
  “吉人自有天相,只不過要麻煩一點,打一場官司罷了。你离開順德的當日,我就接到美國的有關消息,故而立即飛美,委托律師為我進行有關申辯及保障我專業的善后工作。”
  “如果敗訴,會有什么后果?”
  “不可能敗訴,你放心。”
  “亦藍,你什么時候回來?”
  “盡快!掌西,我太想念你了。告訴我,你平安嗎?”
  “我不是在好好地跟你談話。”
  “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香港的情形沒有什么,你別擔心我,好好地把美國的事辦妥了,就回來。”
  “你得答應我,要照顧自己,為了愛我。”
  “你也一樣。”
  “以后我們通過夏真聯絡,她已抄下了我在美國的電話號碼。記得,每晚臨睡前,記著一件事。”
  “什么事?”高掌西問。
  “我愛你,沒有你,世界不會美麗。”
  “亦藍!”
  講完了這個長途電話之后,高掌西癱瘓了似的躺在夏夏那張舒服的沙發椅上。
  她一直在思考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事。
  夏真棒住了咖啡杯,凝望著高掌西。
  高掌西問:
  “亦藍的情況,你知道了?”
  “老早就知道了。”
  “他告訴你?”
  “不,他沒有告訴我。”
  高掌西歪著頭問:
  “那你怎么知道?”
  “高定北告訴我的。”
  “定北?”高掌西坐了起來,跪在沙發椅上。
  “他以包銷商的身分,非常注意及跟進穆亦藍的行動以及人們對付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夏真沒有當即回答,呷了一口咖啡,說:
  “听過城內有句賣酒的廣告術語叫做‘好事一齊來’沒有?”
  高掌西奇怪對方為什么會沒頭沒腦地說這樣一句話。
  夏真說:
  “是有好事一齊來這回事的,我們必須要有這樣的信心,才能活得下去,因為生活上經常是頭頭沾著黑的。”
  高掌西一怔,問:
  “你是告訴我,對付我的人開始多起來了,簡直有四面楚歌的情況,是這個意思嗎?”
  “掌西,我希望你有充足的心理准備。”
  高掌西點頭:
  “江湖風險,我不慣受也慣看。如果是利用手段去打擊我的事業,沒關系,我會應付得來。如果矛頭指向穆亦藍,我就有點擔心了。而且,他若要為此而蒙受事業上的重創,就未免太冤枉了。”
  “世界上的冤獄在各行各業都發生著,不可不防,亦防不胜防。”
  “定北還有告訴你什么?”
  “全是一套有組織有計划的行動,把所有以前及現在跟穆亦藍有過節的人團結在一起,對付他以對付你。”夏真說。
  “你是說卡迪藥厂控告穆亦藍的行動?
  夏真點頭。
  “那是一項陰謀?”
  “醫生要利用藥物殺人,易如反掌,問題只在乎是否行業的敗類罷了。故此,第一點是不排除故意制造個案的可能。姑勿論是湊巧遇上了有買用喉炎藥者服后不适才動手買通他,抑或壓根儿就是無中生有,總之先行安排了指控的人物,才能把事情搞起來。”
  不是危言聳听,美國那地方只須用低過一個菲短短籍女佣的月薪就能買到凶手,槍斃一條人命。;
  “無事化小,小事化大之后呢?”高掌西急道。
  “你還記得若瑟嘉倫這個名字嗎?”夏真問。
  高掌西覺得這名字像不久前曾听過,一下子卻想不起來。唯其現今是跟夏真討論有關穆亦藍的事,就應從醫學方面著眼思考,自己什么時候在這個范圍之內見過認識過或是听聞過這名字呢?
  高掌西忽然想到了,她惊駭地問:
  “是不是周偉光醫生介紹給我,為母親動手術的美國名醫?”
  夏真說:
  “對,就是他。你不是听穆亦藍提過,這若瑟嘉倫是個甚有辦法的人嗎?他在美國醫學界有點名聲,且他最近糾集了一些跟他志同道合的醫學界人士,幫助他參加競選國際醫學協會的理事職位,成功地當選了副主席,這原本是他們利用協會去控制一些美國大選的選票,為下屆總統競選預備好自己的政治本錢,當然,在這個人際關系的基礎上,可以達到很多其他的行業性的政治目的。”
  這种把戲,高掌西知道得太清楚了。
  一個香江之內,有了政治競選,社團活動及勢力就更加复雜化。
  城內各個工商界聯會在以往已經各自有著行業的政治斗爭,何況在九七前的后過渡期內,更早已成為中英雙方權勢角逐与籠絡民心的拉鋸戰場。
  最近一連几個工商界公職團体改選,高掌西辦公桌上的電話几乎響個沒完沒了,都是向她游說及拉票的行業中入。
  一直逼著原本對政治不大感興趣的高掌西表態。
  到了真要投票的最后一刻鐘,高掌兩作了決定。
  誰的面子也不在考慮之列,誰的關系都顯得輕吉鴻毛。
  她只确定一點她是黃皮膚、黑眼珠、寫方字的人,她的一票該投向哪一方,是不容商榷的。
  決定下來后,高掌西吁長長的一道气。
  為此,她太了解通過公職聯會等組織所能起的政治作用。
  剛才穆亦盈在電話中提及,不知為什么有一撮國際醫學協會的會員聯名請求理事會正視這樁意外,無疑是決定將一件小事甚而是于虛烏有的事弄得變成民怨沸騰的大事來辦。而這一小撮的會員會不會就是受到若瑟嘉倫的教唆,進行陰謀,企圖侵害穆亦藍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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