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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


                《白葉雜記》之十五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在與同年的朋友的哄然的談笑中,能使我突然啞了口不開或悄悄地避走去的,除了那能觸起我個人的悲懷的話以外,便是提到回家的事了。每提到了『家』,我總止不住黯然有感,不敢再談下去。
  並不是故園寥落,不堪回首,也不是蜀道難行,有家歸未得。家園是雍雍穆穆,依舊保持著世家的風度;假若立意回家,而遙遙長途,也只消一列征車,指日可達。然而我總不敢聽到旁人說起家中的事,我也從沒有回過家鄉。我之所以不願回家,我是為……
  寫到此地,突然聽見前面我的朋友的妹妹喊「母親」的聲音,我是什麼也不敢再寫下去。
  長夏多閒,同居的四位朋友,一位是有家在此,兩位是已經回去,一位也預備待日起程。在這樣的情景中,任是聽過了多少遍春暮鳥啼,經過了多少次勁疾的西風都木然無感的我,到此也不得不怦然心動了。我近日不知怎樣,突然思家,起了鄉愁。
  何況我抽屜中還疊著兩封老父催歸的家信。
  信上說:父母老矣,倚閭甚殷,至望吾兒此夏能抽暇一行。須知君子務本,綱倫為重,吾兒置堂上於不顧,長年在外,縱學得滿腹經綸,又奚益耶?余為此言,意非責兒。蓋期念情深,遂不覺言之切矣。此函到後,至望吾兒乘暑假之閒,歸家一行,勿再使老父……
  我確是心動了。按理我接到這樣的信後,任是有怎樣不能分身的事務,也必要勉力一行了,然而當我看了信後,我卻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忍住眼淚,將信重放在袋中,又低頭讀我未完的書了。
  我是每日在思家,然而總不想真的回去。
  一定有人在罵我怪僻了。是的,我確是不該,我領受一切的責訓。
  然而我自己終不明白,我自己這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面在想家,一面又不肯回去。這尤其是在與大眾談笑的時候,我偶然聽到他們提起家裡的事,我想起我也是有家的人,我正是被倚閭的期待著早日歸來的遊子,我真有一種極渴烈依戀家庭生活的心,然而待我真的想挾起一兩冊書作歸計的時候,我又在越趄中將什麼都消滅了。
  便是這樣,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逝水的光陰無一刻的停留,我已三年未歸家了。每同朋友閒談,談到故鄉,我總是驕傲地誇耀我的故鄉是怎樣被稱為「龍蟠虎踞,鎖鎮江南」,然而當一提到家裡的事,我卻只會啞然無言的走開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樣會變成了這樣。
  是三年飄泊,書劍無成,無顏歸見家園父老?還是燕然未勒,錦衣未就,不甘這樣默默地言旋?
  一陣夜風,吹散了桌上凌亂的稿箋,給了我說明我對於這些疑問的否認。
  然而,我究竟為什麼呢?
  我轉眼望望老父的來書,我真願抬頭高聲回答這發問者:「一點也不為什麼,我明日就回去了。」我真應該這樣決定。但是我知道,明日踏上了征車欣然回去的卻正是我的朋友。我是依然……
  早幾日讀Loti的「The romance of a spahi」,讀到這位兵士在渴望家鄉的時期中,得到了可以回去的權利,卻突然甘心與旁人調換,讓了人家回去,自己依舊在荒酷的沙漠中作還鄉的沉夢。我讀到此地,不覺怵然驚起,難道這兵士別有存心的舉動也染到了我的身上?
  我之不願回家,是為了怕將懷鄉的美夢撕破?是為了不願使實現的感受將飄渺的情懷破壞?
  啊啊!我低眼看了看桌上半展的信箋,我怎麼也不忍心敢講出這樣自私的話。我只好推說職務忙碌了。
  同居的四人此時都已在飲著天倫的樂懷,只有三年沒有歸過家的我,依舊在燈下,在老父催歸的信旁,執筆寫這一段「鄉愁」。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任是怎樣經過百戰的英雄,正不必再聽鵑聲暮笛,也禁不住潸然要動歸思了。
  然而我知道,假若我真的將車票購好握在乎裡的時候,我定是又是另一種的心情,於是我終於只好忍住已經要滴下的眼淚。
  假若此時能有個足以征服我全部的人在我身旁,強迫著我登車,我或可戰勝我自己的神秘。
  然而能征服我的人此時正被旁人征服了不能來我身旁,我只好什麼也不敢再寫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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