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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是中國北方最歡樂的春天。
  解放軍北平的入城式雖已過了多日,周天虹的心頭依然激動不已。那一天,北平城經歷了歷史上最盛大的節日。真是紅旗如海,歌聲震天。當解放軍的步兵、騎兵、炮兵、坦克從永定門進來,夾道歡迎的群眾個個臉上笑開了花,「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最令周天虹動情的,就是那些可愛的孩子也爬到坦克上、炮車上。還有一個孩子騎著一門大炮,手裡舉著一面小紅旗笑著走過來,頓時引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另一個炮車上站著幾個女學生,拈著鮮花微笑,使人想起天上飛來的和平女神。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的學生們扭起秧歌,邊舞邊唱。周天虹看到有一個學生別出心裁,他在自己身上用白粉寫了三個大字——「天亮了!」也引起一陣一陣的歡呼。周天虹作為值勤人員穿行在人群裡,看到人民群眾對我們是如此的擁護,如此的愛戴,激動得一次又一次流下了眼淚。他覺得過去十年來經過的一切艱難困苦,付出的一切犧牲,都被這幸福的淚水融化了。回想十年前,當自已被盧溝橋炮聲驚醒的時候,那時自己不過是一個窮苦的學生,一個沒有出路的青年,而一旦投進到共產黨的隊伍裡,竟在並不長的時間內眼看著壯麗的革命事業獲得了如此偉大的勝利,心裡怎麼能不由衷地歡欣呢!
  為時不久,就傳達了毛主席在西柏坡的講話,說我們所取得的勝利只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要同志們務必繼續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務必繼續保持不驕不躁、謙虛謹慎的作風,警惕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襲擊。據傳聞說,有一位解放軍的將軍提出了一項建議,說解放軍的生活太苦了,城裡有錢人都比解放軍吃得好。解放軍至少應當有四菜一湯等等。毛主席當即對此提出嚴厲批評。他說,我們進了城,一些同志看不到資產階級的污泥濁水淹到了我們的胸脯。我們是要改造舊的城市,而決不是向資產階級看齊。周天虹非常贊成毛主席的指示精神,立即向部隊傳達貫徹,因此他帶領的部隊,依然艱苦樸素,朝氣蓬勃,給人民群眾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久,毛主席和黨中央也進了城,入駐中南海。有傳聞說,毛主席進城那天,曾笑著對周總理說:「我們是進京趕考呀!」周總理問:「趕什麼考呀?」毛主席說:「考一考我們,會不會像李自成。」原來毛主席早在勝利前夕就批發了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作為全黨的學習材料。由於毛主席早就有這種明確的思想,所以隨著大量部隊機關的入城,就宛如天外吹來的一股新風。這股新風的代表者雖然在全體人口中居於極少數,但其生命力卻極其強勁有力,終於使千年堅冰漸漸融化,為剝削階級污染的舊城市開始出現了新容。
  大大小小的妓院被關閉了。煙館賭場被查禁了。黑社會的惡勢力遭到了鎮壓。流氓、小偷被教養和改造了。街頭巷尾幾百萬噸的垃圾被清除了。婦女們厭棄了濃妝艷抹,追求樸素的新風,顯得更加美麗嫵媚,落落大方。少男少女們唱著革命的歌曲。在街頭巷尾常常能看到扭秧歌的隊伍。幾年前人們在山溝裡就說,「要把秧歌扭到北京去」,現在已經實現了。周天虹想起,剛剛進城時,舊北京之破爛陳舊,真像是一隻將要沉沒的破船,現在卻隱隱地透出春意了。
  四月末,師長徐偏的愛人從鄉下來部隊了。這個女人在鄉村裡是個婦女幹部,性格開朗大方,愛說愛笑,同徐偏真是天生的一對兒。周天虹想到,過去高紅兩次來隊,徐偏每次都是極為熱誠地接待,自己嘴裡不說,心裡是深深銘感的。這次他聽到徐偏的愛人來了,立刻到街上買了兩瓶二鍋頭,兩隻燒雞,又告訴伙房增加了幾個菜,在徐偏家裡設了一個小小的晚宴。他把兩個老戰友也找來了。一個是過去的王參謀王樂,現在已經是新任命的團長,一個是戰鬥英雄孟小文,現在剛由營長升任團參謀長。這幾個老戰友在一起,那股親熱勁兒真比親哥兒們還親。也只有戰火烤煉的生死與共的友誼,才能達到這種人生最高的境界。再加上酒這個奇怪的精靈,三杯落肚就由它來主宰了。
  席間,周天虹望著徐偏的愛人熱情地說:「嫂子,我看你這次來就別回去了。現在家屬來隊的越來越多,你就在這兒做家屬的工作吧!」徐偏的愛人笑著說:「那可不行。家裡還有俺娘哩,還有個娃兒哩,哪有你們那麼自由!」周天虹說,「老娘和娃兒都可以來。老娘可以給你們管管後勤,娃兒可以上幼兒園。戰爭時期,夫妻們雖說結婚了,也是相見之日少,分離之日多。現在畢竟是和平了,你們也該相聚了。」那女人聽了,笑著望望丈夫。徐偏笑著說:「那就謝謝政委的美意吧。」但又接著說:「老周,你這當政委的,也不能光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呀!」周天虹歎了口氣,說:「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至少幾年內我不想談這個問題。」徐偏說:「那你就抱獨身主義了?」周天虹低頭不語,臉上現出幾絲苦笑。
  徐偏滿滿地斟了兩杯酒,然後面對周天虹說:
  「老周,咱們倆在一塊兒就伴好幾年了,咱們的關係,不是一般關係。你要聽我的勸,你就把這杯酒喝下去。你要不聽,我就不說了。」
  周天虹聽他的話頗有一點嚴肅的意味,立刻端起來,仰起脖兒一飲而盡。徐偏也喝乾了,亮了亮杯底,然後說:
  「人總得面對現實,承認現實。對不對?你經常向我宣傳唯物論,這還是你告訴我的。第一,高紅的確是個少見的女性。既有才學,思想又高尚,革命性又很強,再加上人又長得漂亮,就不說是天仙吧,也百不挑一了。這是事實。可是你總得承認,她現在是犧牲了吧。人一死,是無法復活的。這就是革命付出的代價。這就是現實。你承認不承認這個現實呢?」
  「我當然不否認這個現實。」周天虹說。
  「著哇,既是這樣,那就得再找一個合適的嘛!」
  團長王樂一看是個機會,立刻插上來說:
  「照我看,政委不是不找,一是因為他心裡想著高紅,為了紀念她不願很快結婚;二是他條件高,也一時難找到挺合適的。為了這事兒,我確實認認真真地研究了一番,終於想出了一點名堂。」
  「呵,你想出什麼名堂來了?」徐偏頗感興趣地問。
  王樂端起酒呷了一口,笑嘻嘻地說:
  「我琢磨的這個妙人兒,不說便罷,一說出來,政委保準十成有九成滿意。」
  「是誰?你說,你說!」徐偏的兩隻瞳子放出亮光。席上的人,包括那位大嫂全笑微微地看他。王樂這才得意洋洋地說:
  「師長、政委,你們回想一下,咱們的東進支隊從路西開到冀中,一直住在高粱地裡,我們頭一次住到誰家裡了?」
  「呵,你說的是那個梨花灣的姑娘——邢盼兒吧!」
  「對啦!」王樂樂呵呵地說。
  大家全微笑起來,顯然,邢盼兒那樸實又可愛的形象回到了他們的腦海中來了。周天虹漲紅著臉,嘴唇邊繞著幾絲微笑。
  「據我從旁觀察,」王樂接著說,「李大娘那個模範老婆婆對政委比親兒子還親,小盼兒更是一百成。政委,你說是不?」
  周天虹笑著連連點頭。因為勿需回想,那些艱苦年月的無數細節,早已經沉澱成堅固的岩石儲存在感情中了。尤其是他一生中那場九死一生的大病是他永難忘懷的。在他燒得昏昏迷迷的時候,他早把這個梨花灣的姑娘當成觀世音了。
  「再說,人又是多麼地勇敢、勤勞、樸實,又長得多麼秀氣呀!那一次我們被壓到地道裡,要不是她冒險給團長送信,恐怕咱們早就報銷了!」
  周天虹帶著深沉的感情再次點頭。
  「王樂,真有你的!」徐偏滿臉是笑地稱讚說,「你倒真是個有心人哩!」
  「我早就有這個想法兒了,只是沒敢說。」王樂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主意太好了。照我看,小盼兒實在不錯。她自到了衛生隊,參加戰場救護很勇敢,立了好幾個功呢。現在已經是衛生隊的指導員了。只是看我們的主人公怎麼樣了。」徐偏說過,大家全笑微微地盯著周天虹,看得他實在不好意思。徐偏敲敲桌子:
  「怎麼樣啊,老夥計!你可說呀?」
  周天虹笑而不答。
  「怎麼,你成了沒嘴兒的葫蘆啦?」
  周天虹憋了半天,才慢騰騰地說:
  「誰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呢?我今年已經二十八啦,她才二十出頭兒。」
  「這個不要緊,由我去說。據我看,她對你也是有些意思的。」
  「你別把人家逼得太緊了麼!」大嫂斜了丈夫一眼。
  徐偏嘿嘿一笑,給每人斟了一大杯,然後擎起來說:
  「讓我們為未來的喜事兒再乾一杯吧!」
  「我也為政委乾一杯!」孟小文年輕,又是下級,一直不好意思插話,只是抿著嘴笑,這時也發言了。大家喜滋滋地,一直喝到午夜才散。周天虹顯然喝得過量,回去的路上早已醉眼朦朧了。
  徐偏第二天就把小盼兒從衛生隊找來。那邢盼兒身著新發的女式軍衣——兩排扣子的列寧裝,頭戴軍帽,留著齊耳短髮,一路小跑趕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善織花布略帶嬌羞的姑娘,而是英姿颯爽的女軍人了。她一進門,就啪地向徐偏打了一個敬禮,笑著問:
  「師長,您找我有什麼事?」
  「好事兒!」徐偏望著她,笑得很特別。
  邢盼兒坐下來,說:「我能有什麼好事兒?」
  「小盼兒,你今年多大啦?」徐偏笑著問。
  「咳,你們住到俺家,我十六七,你算算我多大啦!」
  「不,我是說,你該考慮考慮婚事了。」徐偏滿臉是笑,慢條斯理地說,「我給你琢磨了一個非常理想的對象。此人文武全才,品格高尚,人又長得英俊,性格也很溫和,不像我吃扁擔廚扁擔直不稜登莽張飛似的。這樣的人叫我說打著燈籠也難找咧!」
  邢盼兒咯咯地笑起來了,說:
  「師長,你別開玩笑了,你說得這麼神,這倒是誰呀?」
  「我說這人,跟你很熟,跟我也很熟。」徐偏笑著說,「自成立東進支隊那一天,我們倆就在一起,一個鍋裡吃飯,一個炕上睡覺,也是同一天住到你家裡去的。據我所知,你對他是頗有好感的。你說我說的是誰?」
  「你說的是——」
  「對,對,我說的就是他!」
  邢盼兒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朵紅雲從兩頰頃刻漫延到耳根,良久不散。紅唇上的微笑就像凝固了一般。
  「行不行?你可說呀!」
  儘管徐偏一再催問,邢盼兒只是笑而不答。最後才擠出一句:
  「恐怕不行,我的文化水兒還沒他的腳脖深哩!」
  「不礙!」徐偏斬釘截鐵地說,「你橫豎還上了幾年小學,比我還強哩。我這文化不都是在八路軍裡學的!」
  邢盼兒打了一個最草率的敬禮,跑出去了。談話至此結束。
  幾天後,人們已經發現,邢盼兒常到師部來,周天虹也忽然更加關心起衛生隊來,有事無事都要到那裡走一走。禮拜天人們也看到過他們在公園一起散步的身影。
  暮春時節,鄉下的李捧大娘也到城裡探親來了。從口風裡得知,老太太是接周天虹和小盼兒的聯名信來的。可以看得出,周天虹對大娘的到來傾注了很大的熱情。陪著他們母女不是游故宮,就是游頤和園。五一節那天,還陪她們母女一起登上青龍橋的長城。這時,早晨的太陽照得眼前的高山大嶺紅彤彤的,古老的城牆邊,山桃花開得很艷,各種野花也都含著露水競相開放,長城上遊人如織,一個個牽兒帶女,笑逐顏開。大娘看見這一切,卻忽然間飄下幾點眼淚。邢盼兒忙停住腳步問:「娘,你怎麼啦?」老太太沉默了良久才說:「我想起你爹來了,如果他要活著,過過現在的世道兒,該有多好呀!」周天虹一見老人想起往事傷心起來,忙掏出手絹替老人擦去眼淚,說:「娘,你過去受的苦難,付出的辛苦,真是太多太多了。往後會一天天好起來,你就多向前看吧!」一聲「娘」,一聲貼心的呼喚,使李捧大娘破涕為笑,小盼兒也隨之笑了。她們都笑得跟城牆外的山桃花一般。
  是年秋,在北京舉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毛澤東一聲「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使舉國人民聲淚俱下,熱血沸騰。周天虹在人群中,眼望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流下了一大攤眼淚。這是他一生最激動也最歡樂的時刻。第二天晚上,在禮花飛舞中,他同邢盼兒舉行了婚禮。徐偏、王樂、孟小文以及許多老戰友都參加了晚宴。特別令周天虹興奮的,是他的老師歐陽行也到了。歐陽行現在是首都某權威大報的主筆。他是一個忙人,他的到來,使周天虹分外激動。他斟滿了三大杯酒,恭恭敬敬地端到歐陽行面前,然後說:
  「歐陽老師,你的到來,使我想起十二年前,那時我是一個窮苦的學生,一個沒有出路的青年。是你把手指向了延安,我就沿著你指出的路去了、我是到延安找光明、找真理去的。延安沒有讓我失望,他果然使我得到了真理、得到了光明。今天我已經看到了真理的果實。到今天,我應該向您說,延安沒有欺騙我。同時,我也深深地感激您,您是我的引路人啊!今天,您必須把這三大杯酒喝乾才行!」歐陽行聽了這話,神色也相當激動,立刻端起酒杯說:
  「天虹,你走過的道路,正是這一代革命青年走過的道路。應該說,你是一個優秀的青年。不僅是我給你引了路,也是你在這條路上走得好,走得心口一致,走得實實在在。因為你走的這條路是極其不容易的。走這樣的路雖然光榮,卻是艱難的、危險的,是隨時會丟掉生命的。正因為我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我們才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的共和國就是從烈火中誕生的。她一如烈火中飛出的鳳凰,再生的鳳凰,比以前更加十倍地美麗了。你們就是伴隨著她誕生的那一代人。我還清楚記得,你們從延安來的時候,是四個人,有兩個成了烈士,一個成了叛徒,而今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可見這條路是多麼漫長、艱險啊!一個不能把人民利益置於最高地位的人,這樣的路是走不到頭的。因此,我衷心地祝賀你,祝賀邢盼兒,祝賀你們的成長。但是我還得說,今後的路,建設社會主義的路是更加漫長、複雜、曲折的。我們還要繼續接受考驗。今後和平了,聽不到槍聲了,不是說就不會出叛徒了,還會有人經受不住糖衣炮彈的襲擊,還會有人成為資產階級的俘虜和無產階級的叛徒!只要世界上帝國主義還存在,資產階級還存在,資產階級思想還存在,就會有這樣的人。我們不僅應當有魯迅式的硬骨頭精神,還要善於識破形形色色的騙子,形形色色的騙局!我們的旗幟是共產主義,這個旗幟是不能變的!」
  歐陽行說過,擎起酒杯一飲而盡。周天虹也喝了個底朝天。屋子裡的客人們嘩嘩地鼓起掌來。新郎新娘的臉上都泛出桃花一般的顏色,顯然都有些醉意了。
                   1991年12月14日動筆,
                   1996年12月21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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