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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徐偏哭了


  炎熱的八月,全軍上下,瀰漫著到大城市接受日軍投降的熱烈氣氛。
  在鄉村的柳蔭下,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急急忙忙地縫製軍衣。因為她們的子弟兵到現在還穿著紫花布的便裝呢!
  說也神奇,這個沒有被服廠的大被服廠,不到一個禮拜,已經使平原上的子弟兵團,整整齊齊換上了瓦灰色的軍服。向天津進軍的號聲響了,一個萬人大會在勝芳進行。楊司令員以他那略帶尖音的高亢聲調,宣佈了朱總司令的進軍令。會場上歡聲雷動,士氣高昂。
  此時平原上已由「五一」反掃蕩後留下的一個團和若干游擊隊,發展成二十六個有相當戰鬥力的步兵團。這支頗有自信力的部隊,在一聲命令下便向天津橫掃過去。沿途不少的鄉村搭起彩門,歡送子弟兵去奪取最後的勝利。
  外圍戰進行得比較順利。很快便攻克了天津外圍重鎮楊柳青、楊村車站、北倉車站和飛機場,斬斷了平津、津浦之間的鐵路交通、還佔領了灰堆、大沽、歧口等地。周天虹和徐偏自然非常高興。尤其徐偏,他還不時地哼幾句小曲,罵幾句:「抗戰八年,你們這些王八蛋總算完蛋了!」
  可是,當他們的團隊攻到天津西站時,卻意外地被阻止住了。眼前出現的是高大的鋼骨水泥的碉堡,一輛一輛的坦克和鐵甲車堵住了去路。儘管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話,把朱總司令要日偽軍投降的命令,把我軍的最後通牒,廣播了一遍又一遍,日軍仍然高高地站在碉樓上不理不睬。太陽旗仍然在高傲地飄揚著。徐偏和周天虹都氣急了。他們向碉堡發動了兩次攻擊,出為沒有炮,急切中也不便於挖掘地道,攻擊不僅沒有奏效,反而傷亡三十餘人。令人痛心的是一位很優秀的連長也陣亡了。周天虹和徐偏心裡很不是滋味。戰鬥一直持續到下午。他們本來準備夜黑時再行攻擊,不料上邊來了一道命令,將部隊撤回待命。周天虹和徐偏只好憋著一肚子的氣撤下來。
  其實,他們心裡窩的這口窩囊氣,也是全體解放區軍民心中的怒火。由於報紙來得不及時,他們還不瞭解,在日本投降前後的幾天中,形勢已起了根本的變化。事實上,八月十二日即日本投降的前兩天,麥克阿瑟即以遠東盟軍總司令的名義,對日本政府和中國戰區的日軍下令,只能向蔣介石政府及其軍隊投降,不得向中國人民的武裝力量投降。八月十四日,日本天皇發表《停戰語書》,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當天,朱總司令即電令侵華日軍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向我投降。蔣介石也於同日發表廣播演說,要國人「不念舊惡」,並命令同村寧次所統率的日軍據守城市,抵抗八路軍、新四軍的進攻。二十三日,國民黨的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命令日軍,禁止向八路軍、新四軍投降。任何據點如果為非國民黨軍隊攻佔,日軍應負責收回,再交給國民黨軍隊。自然,上面發生的情況就不奇怪了。
  兩天後,周天虹和徐偏的團隊撤回勝芳。徐偏一路上悶悶不樂,很少說話。第二天他們在村邊墳地埋葬了那位在受降中犧牲的連長。這位連長,名叫杜升仁,生得身軀高大,英勇慓悍,戰鬥很有名,平素又與徐偏感情很好。在這位英雄下葬時,徐偏不禁痛哭失聲,在墓前停留了很長時間,才被大家勸了回去。午飯也沒有吃,就倒在炕上睡了。
  下午兩點徐偏還沒有起。周天虹覺得自己的夥伴情緒不好,就來到他住的屋裡。只見徐偏依然在炕上躺著,悄悄走近一瞅,見他滿臉都是淚痕。周天虹輕輕地拍了他一下,半開玩笑地說:
  「老徐,怎麼還在壓床板呀?」
  徐偏一骨碌坐起來,擦了擦眼睛,紅著眼說:
  「老周,你不知道,我心裡難受極了!」
  「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周天虹勸慰道,「這樣的好同志犧牲,誰能不難受呢!可是你也不能不吃飯呀!」
  徐偏端起茶缸子喝了點水,接著說:
  「咱們到天津以前,老杜向我請過假,說是他母親日子過得很困難,雖然村裡有照顧,可是村裡收成也不好,糧食快斷頓了。我一看老杜紅著臉說出這句話,那絕不是假話。要不是出於萬般無奈,他是決不會說的。可是出於任務需要,我沒有批准他。我說,老杜,你看,很快就要勝利了,我們就要去接收大城市了,你那點兒困難,算什麼!等我們到天津受降以後,你再回去吧!他二話沒說,就跟我們去了。誰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把槍交給我們,又誰知道老杜會得到這個結果呢?我越想越後悔,我真是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他的母親……」徐偏說著,又滴下淚來。
  「這件事,我們可能想得太簡單了!」周天虹歎了口氣。
  「我還不是專為這個。」徐偏說,「想起受降問題我就有氣。不是別人,是蔣介石他把華北丟掉了;是我們,從敵人手裡一點一點奪回來。我們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呀!可現在為什麼他能受降,我們倒不能受降呢?這件事,不要說戰士們搞不通,老一百姓搞不通,連我也搞不通!」
  「叫我看,上上下下都搞不通。」周天虹說,「因為這是荒謬絕倫的麼!毛主席就說,蔣介石連一擔水也不挑,就要下山來摘桃子。」
  「我就不准他摘這個桃子!」徐偏怒氣沖沖地把桌子一拍,「他要來摘,我就同他拼!」
  周天虹沉思著說:「這些天,我模模糊糊意識到,一場大規模的內戰,大概是不可避免的。」
  正說話,王參謀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一份敵情通報進來了,一進來就說:
  「現在是誰當漢奸誰陞官。政委,你瞧,你的老同學高鳳崗,現在是平津保三角地帶的反共游擊司令了。比你的官還大哩!」說過,又指著報紙說,「團長,你看,當了漢奸的閻錫山已經進了太原城了,而且是被日軍迎進去的,你看稀罕不稀罕!」
  正說著話,警衛員在窗外喊:
  「快出來看,過飛機哩!」
  周天虹、徐偏一聽,果然由遠而近一片沉重的隆隆聲。徐偏跳下炕來,隨著周天虹出來一看,果然,一架一架的巨型運輸機,正接連飛過頭頂,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大約飛機將要在天津降落,已降低了高度,在陽光下可以清清楚楚辨認出美國的國徽。不要說這兩位團級幹部,即使解放區的老百姓,也都知道天上飛的是美國的飛機,飛機上載的是蔣介石的軍隊,他們的目標是到華北從人民手中奪取勝利果實。因為這樣的飛機執行此項任務已經多日了。
  徐偏一言不發地仰頭望著一架又一架的飛機,眼裡漸漸騰起紅色的雲翳,沉默了半日,才狠狠地罵道:
  「好,那就在戰場上見吧!」
  周天虹望著警衛員,說:
  「還不快給團長弄飯去?再給他弄點酒來!」
  說著,把徐偏拉回到屋裡去了。
  飛機震耳欲聾的噪音,依然長時間地震撼著村莊、院落,震撼著付出無數犧牲的灑滿血淚的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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