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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這不是夢


  徐偏一看政委滿面淚痕,不知道出了什麼變故。等他弄清原委,才哈哈笑道:
  「咳,原來是這個事兒!這是個大喜事嘛!人家蹲了幾年監獄,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就應當快去接嘛!叫我看是快馬加鞭,越快越好。」
  一句話碰在周天虹的心坎上,就不由得笑了。從心裡說,他是巴不得立刻能見到她,但又怕引起別人打趣,不敢露出太迫切的心情。如今徐偏一說,正中下懷,就說:
  「西大塢離這裡,恐怕有二百多里吧!再說,今天還要開黨委會呢!」
  「黨委會你就不要管了,由我主持。」徐偏說,「二百里算什麼,騎上你的棗紅馬,把我那匹千里駒讓警衛員騎上,一天不就趕到了?」說到這裡,徐偏還亮開嗓子唱了一句京戲:「快馬加鞭一夜還……」
  「這個塗偏真夠知心的!」周天虹感激地望了自己的夥伴一眼。
  於是,周天虹和警衛員小玲子,立即備馬上路,沿著大清河的大堤向西馳去。
  他們跑一陣,走一陣,互相交替地向前趕路,為的是讓馬有所喘息。這時候,周天虹便沉到對高紅更為急迫的渴想裡。高紅陷於魔手已經三年有餘了。在這樣漫長的時日裡,對高紅可以說無時不在念中。只要頻繁的戰鬥稍稍停息下來,高紅那可愛的面影就會浮現在他的面前,或者是夢境裡。但他從來沒有想到,她會輕易地逃離魔手。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抗戰的勝利和城市的解放。可是這想也不敢想的喜訊卻從天而降,使他深感意外。他在想,她究竟是怎樣出來的呢?是敵人放出來的,這不可能;是她自己越獄逃出來的,也不那麼容易。那麼,她是怎麼出來的呢?難道是屈服變節?這也絕不可能。滿城的考驗已經充分證明,她是一個堅強的戰士,一個黨的好女兒。再說,如果有這樣的事,軍區司令也絕不會派人去接她了。想到這裡,他的臉上現出了自豪的微笑。
  周天虹抖抖絲韁,棗紅馬又跑起來。警衛員騎著的白馬緊相依隨。柳樹林、青紗帳、村莊、田野、池塘,紛紛地移向身後。
  「政委,該休息休息了吧,馬也該喂點草了。」警衛員在後面提醒他。
  周天虹這時候才注意地看了看馬。只見這馬渾身熱汗直流,順著鬃毛往下滴水。再伸手一摸鞍下,鞍韉已經濕透。再看看自己的兩條腿,腿肚子也被馬汗浸濕了好大一片。
  「好,好,休息片刻,喂餵馬。」周天虹點點頭說。他的話似乎有一點歉意,覺得確實跑得太急了。
  「政委,什麼事兒這麼急啊?是去軍區開會嗎?」小玲子一邊下馬一邊問。
  「不不,不是開會。」周天虹紅著臉說,「到地方兒你就知道了。」說著也下了馬。
  小玲子先拉著兩匹馬遛了幾趟,讓馬落落汗。接著取出幾斤糧票,找個農家餵了點草料,飲了水,才又繼續上路。
  下午三時來到西大塢村。前後不過六個小時,可謂神速了。西大塢是相當大的漁村,一半靠著陸地,一半就在水裡。周天虹下了馬,警衛員在後面牽馬而行。白洋澱的居民為了節省土地,街道留得非常狹窄。他們串了幾個胡同,才找到村長家。村長是一個滿臉鬍渣、很和氣的中年人。周天虹打問,是否有一個女同志住在這裡,村長笑著說:「你們說的是那個女縣長吧?」周天虹點頭稱是。村長說:「好,好,我領你們去。」周天虹一聽找到了,心就高興得怦怦地跳起來,不知親愛的人兒是怎樣一副模樣兒了。
  村長領著他們又串了幾個胡同,來到一個面臨大澱的院子裡。院子放的都是破開的葦眉子,幾個女孩子坐在那裡編席。村長向著東屋喊了一聲:
  「高縣長,有人看你來了!」
  只聽屋裡「唉」了一聲,接著說:「不要這樣稱呼吧!我還沒有恢復工作呢!」
  接著,從門裡走出一個女人,立在屋門口的台階上。周天虹一看,果然是高紅。不過她臉上赤霞般的紅潤,已經凋落無餘,人顯得虛弱憔悴,娃娃頭也改了式樣,失去了往昔的光澤。衣服已破舊不堪。惟有那秋水般的眼睛和臉盤的輪廓,還可以看到青春美麗的痕跡。此時只見她睜大了眼睛,怔怔地注視著周天虹有好幾秒鐘。只低聲說了一句「這不是夢吧」,頃刻間湧出了兩大汪明晃晃的淚水。周天虹一看見她那副容貌,那身破衣,忍不住無限的心疼、憐惜。叫了一聲「高紅」,嗓音立刻變得沙啞,忙搶上幾步,不顧周圍的人,雙臂摟住了她,她也乘勢伏在周天虹的肩頭啜泣起來。
  那時男女間還不習慣當眾擁抱。院子裡的幾個女孩立刻羞紅了臉,小玲子也向後倒退了幾步。村長連忙笑著說:「到屋子裡說話去吧。」
  兩個人來到屋子裡。村長見他們的關係不同一般,只打了一個招呼,逕自去了。小玲子沒有進屋,在門外的碼頭上開始遛馬。
  高紅坐在炕沿上,周天虹在一把破舊的木椅上和她對面而坐。這時他再一次打量了她穿著的破衣,和一雙破爛不堪的布鞋。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說:
  「你是什麼時候出來的呢?」
  「我從保定出來好幾天了。」高紅說,「就是找不到你們。最後找到河間,找到楊司令員,才派人把我送到這裡。」她發現周天虹老是看她那身破衣和鞋子,也自覺寒磣,說,「楊司令員見我穿得太破,叫別的女同志送我一套衣服,一雙鞋子,我本來想洗洗澡換上它,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說過,淺淺地一笑。
  「接到楊司令員的電話,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我怎麼敢相信呢?」
  「你興許想到我會死吧,」高紅笑著說,「或者以為我已經死了。」
  「那倒不。」周天虹說,「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輕易出來。我的惟一希望,是打開保定城,砸開監獄,見到你。」
  「告訴你吧,天虹。」高紅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是講原則的。你也一定想知道我是怎樣出來的。告訴你,我出來得並不輕易。」
  周天虹見高紅很敏感,連忙賠笑解釋道:
  「你聽我說,高紅,我並沒有要審查你的意思。」
  「不不,應當審查。」高紅說,「在敵人那裡呆了三四年,怎麼能不審查呢?黨應當審查,親人也應當審查。不過我告訴你,我一到保定,地下黨組織就同我聯繫上了。他們為了營救我,作了好幾年的努力,都沒有成功。最近,敵人有些恐慌,要把大批犯人轉到石家莊去,黨組織花了很大一批錢,才以『查無實據』為名,把我放了。黨組織就派人把我送到了根據地。這才找到楊司令員。我的介紹信已經交到組織部了,你還想看看我的介紹信嗎?」
  「啊喲,我的女皇!」周天虹叫道,「想不到你在敵人那裡這樣厲害,回到家裡也這樣厲害。」
  周天虹立刻感到,在她身上生長了一種極強有力的東西,和極強的自尊感。他也因此覺得她更可愛了。立刻撲上去,緊緊地擁抱著她,來了無比深長、甜蜜和憨厚的長吻。兩個人三年來無盡的渴念、想望、焦慮,都在這一個憨憨的長吻中融化了。
  長吻過後,他仍然依偎在高紅的身邊,把高紅的手拉過來在手掌上把玩。這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她那雙可愛的手已經殘損變形,過去,她那雙手柔而且嫩,一伸出來指關節還有四個小窩窩兒,簡直像白玉一般。如果彈起琴來,簡直像梅花似的飛舞。可是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不由得撫摩著她的手,心疼地說:
  「紅,你的手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是那些王八蛋用拶子夾的!」
  「將來還能彈琴嗎?」
  「彈琴,恐怕不行了!」高紅歎了口氣。
  「高紅,」周天虹深情地望著她,「你受的苦實在太多、太重了!」
  「也許這是好事。」高紅平靜地說,「只有經過煉獄的火,才能檢驗出誰是合格的戰士,誰是叛徒。」
  「你說得對。」周天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熱誠地說,「高紅,我過去只是愛你,現在不僅愛你,而且更加敬重你,愛你。我覺得你很不簡單,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女子!我周圍的同志也都這樣看。你作為我們隊伍中一個合格的戰士,那是無愧的了。」
  「不要這樣說了!」高紅輕輕地擺了擺手,低下頭羞怯地一笑。這時一塊紅雲飛上了她的雙頰。周天虹忍不住摟住她又親了一口。
  兩個人的話,簡直是無盡無休。一直到小玲子送上飯來。飯是白洋澱的家常飯,也是白洋澱美好的飯食:白麵餅、燴小魚。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說。飯後又說。直到夜深,周天虹看高紅身子虛弱,不宜過於勞累,才回到小玲子的房子裡安歇去了。
  第二天早飯過後,周天虹向村長告別說,他要接高紅一同回勝芳去。村長一笑,說:
  「你們三個人兩匹馬,怎樣個走法?」
  「我們就輪流騎吧!」
  「那怎麼行?」村長又一笑,「高縣長剛出獄,身子那麼虛弱,怎麼能走呢?再說她騎馬也不相宜。不如我給你出個主意。」
  「好好,那你說怎麼走呢?」
  「依我說,你讓警衛員騎著馬從原路回去。你同高縣長一同在我這裡上船,我派一個老艄公,把你們倆穩穩當當,輕輕快快順大清河送到勝芳。」
  周天虹不禁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簡直要把嘴巴咧到耳根去了。
  他把小玲子叫過來叮囑了一番。小玲子臨走時,挺神秘地笑著,悄悄地問:
  「政委,那個女同志是你什麼人哪?」
  「你說呢?小玲子,你看我們是什麼關係?」周天虹笑著反問。
  小玲子擠眼一笑,說:「反正我看你們倆的關係很不一般!」
  小玲子騎著一匹馬,拉著一匹馬走了。這裡周天虹和高紅一起到堤坡下上船。原來高紅在昨晚天虹走後並沒有立刻休息,她跑到村邊,跳到澱水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把頭髮用肥皂搓了又搓,把身上的積垢和風塵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了軍區給的新衣和鞋襪。給人的感覺已是煥然一新。再加上兩人傾盡肺腑的交談,有如乾枯的禾苗得到愛情神水的灌溉,高紅臉上重新發出青春的光澤。
  老艄公是個鬚髮斑白的長者,胸前飄著一部半尺長的白髯。他帶著慈祥的笑意望著這一對青年男女。周天虹也親切地同他打了招呼,然後與高紅對面而坐。接著船就開動了。
  白洋澱,確實是華北原野上的一顆明珠。周天虹雖在澱邊活動過,還從未到過澱裡。今天也許心情特別愉快,看到白洋澱天光水色,實在美極了。放眼望去,那一個一個的漁村,就像浮在水面上的綠島一般。船行在一叢叢蘆葦間,就像穿過一道道綠色的胡同,而一旦穿過胡同進入大澱,霍然間海闊天空,又是一番天地。這時往上看是藍天白雲,碧空如洗,往下看,藍天白雲又反映在澱水裡,天水一色,一葉扁舟就彷彿飄遊在空中。一對經過烈火烤煉的戀人相視而笑,簡直像神仙般的歡樂。尤其是高紅,幾年來令她身心交瘁的緊張、焦慮和無邊無際的愁苦,曾像一座大山似的壓著她,今天才算脫身而出,有如鳥兒一般地輕鬆自由了。
  周天虹的一雙眼睛簡直離不開高紅。時時刻刻注視著她,就像看不夠似的。現在他看見高紅伏在船舷上,正在欣賞著清清的澱水。那水簡直清得見底。每根水草,都有一支支長長的紅莖,像絲繩一般從水底飄到水面上。高紅也許覺得它太可愛了,就坐在船舷上脫去鞋襪,把一雙美麗的赤腳泡在澱水裡。有時候,她的腳被紅色的水草纏住,天虹就趕快把水草拽掉,兩個人就咯咯地笑上一陣子。
  在船兒悠悠行進中,有一陣好聽的鑼鼓聲從水面上飄過來。兩個人舉頭一望,遠處水面上飄著幾隻漁船,鑼鼓聲正是從那兒飄過來的,隱隱約約似乎還伴著一兩句歌聲。周天虹瞇細著眼望了望,轉向老艄公問:
  「老大伯,他們敲鑼打鼓是幹什麼的?」
  「那是在趕魚呢!」老艄公笑著說,「把魚趕到一處,就好下網了!」
  兩個人看了一陣風景,又傾談起來。
  「我們的老同學晨曦呢?他現在怎麼樣了?」高紅問。
  「他已經犧牲了。」周天虹沉重地歎了口氣。
  「他不是在報社嗎,怎麼犧牲了?」
  周大虹就把晨曦如何要求到冀中工作,如何來到肅寧任縣長,如何能幹,以及最後如何被俘,犧牲得如何壯烈,講述了一遍。眼瞅著高紅的眼圈紅了。
  「太可惜了!」高紅掏出手絹擦了擦湧出的淚水。停了半晌,又說,「他是個好人。一個心地善良、誠實的人。表面看,他沒有什麼,實際上很內秀,很難想像,他怎麼能寫出那麼多好詩!」
  「是的。」周天虹說,「他也愛過你。」
  「你怎麼知道?」高紅驚問,兩頰飛紅了。
  這句話,周天虹本來不準備說,竟一時脫口而出,只得回答說,他是在晨曦犧牲後,檢查烈士的遺物時發現的,「他的日記上幾乎有整整一頁說了這件事,但是他考慮我們倆的友誼主動放棄了。當時我幾乎感動得掉了眼淚,因此,我認為他不僅是個誠實的人,而且是個靈魂高尚美麗的人。」
  「你說得很對。」高紅緩緩地,帶著深深的感情和憐惜說,「他的這種情感,我也偶爾察覺到。只是他沒有挑明,我也不願傷害他。」
  過了一會兒,高紅又問:
  「高鳳崗呢?也就是我那位丟人現眼的家兄,他怎麼樣了?」
  周天虹怕高紅傷心,本來不願提他,現在既然高紅問起,只有一五一十地回答。最後說:
  「殺害晨曦的雖然是毛驢酒井武夫,但是他也在場。」
  「哦,他也在場?」高紅有些驚愕。
  「是的。」周天虹說,「當晨曦申斥了他,罵了他,他就把酒井叫過來,把晨曦的頭砍了。」
  「這個壞蛋!」高紅憤恨地罵道,「真是無情的東西!你怎麼沒有抓住他呢?」
  「他很狡猾。本來有兩次幾乎抓住他,都讓他跑了。」
  「我真後悔!」高紅沉了半晌,像是自語似的低聲地說。
  「你後悔什麼呢?」
  「我後悔不該把他帶來。」高紅像在回首過去,說得很慢。「他本來本願到延安來。因為他的思想深處,認為國民黨才是正牌兒,我們這邊成不了氣候。我對他說,什麼叫正牌兒?真正的人民革命才是正牌兒。我說你看過京戲沒有?那些穿著大紅背心的『兵』不都是國軍嗎?而今安在哉!為了說服他,我用了好幾個晚上,他這才勉勉強強跟著我來了。可見強扭的瓜不甜!」
  「你說得對。」周天虹說,「我也感覺到,他跟我們的思想始終合攏不到一起。」
  「他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高紅說,「就是個人中心主義,個人英雄主義,或者說是唯我主義。不管做任何事情,考慮任何問題,都以個人為中心。他要當英雄,要當偉大人物,要站在人民群眾的頭上。如果他的這些想法不能實現,或者受了挫折,他就要叛變。他的行動已經做了證明。想起這些,我真後悔!」
  周天虹見高紅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就安慰她說:
  「這也沒有辦法。雖然來自一個家庭,但受的影響不同,立場也就不同。人各有志,就由他去吧!」
  這時船正從蘆叢旁邊經過,不經意間,突然一群水鳥從蘆葦叢中飛起,撲撲啦啦地向遠處飛去。周天虹抬頭一看,見老艄公臉上流下不少汗水,就急忙站起來,說:「老大伯,我來替你劃一陣兒吧!」老艄公說:「不用!不用!」周天虹已經到了他身邊,笑嘻嘻地把他的木槳接過來。老艄公也就來到船艙裡,找出毛巾擦了擦汗,坐在船頭吃起乾糧來。
  黃昏時分,船隻越過寬闊的白洋澱,進入了東去的大清河。兩岸垂柳依依,又是一番景象。在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又繼續交談起來。不過他們坐得越來越近,談話聲也越來越低了。只聽周天虹問:「紅,這幾年你想我嗎?」「怎麼能不想呢?我幾乎夜夜都夢到你。」「我也是。」「不過我有時候也想,你會不會變?我受到這樣的摧殘,人也老了,你還會不會要我,愛我,等著我。」「傻話,你在監獄裡受難,我哪能不等著你呢?」「我也這樣想,你決不會拋棄我。我也因此更加強了戰勝敵人的決心。不管遇到多大壓力,多麼危險,我都在想,我一定要活著,見到你。」語聲停下來,藉著夜色的掩護,周天虹親著她,把她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
  在靜謐的夜色裡,只有輕柔的、嘩嘩的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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