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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病中


  火燒毛驢之後,即集中兵力圍殲高鳳崗部。經兩小時激戰,即將高部全殲。但是遍查戰場上的屍體,並無高鳳崗其人。最後審訊俘虜,才得知在攻打毛驢最熱鬧的時候,高鳳崗乘隙地裝潛逃,僅帶少數貼身人員越過城牆,逃往河間去了。據說那裡還有他一個大隊。此戰沒有抓住這隻狐狸,使周天虹深感遺憾。
  由於一年來馬不停蹄地南北奔波,連續征戰,周天虹過度勞累,再加上肅寧之戰,蹚水過河,受到瘧蚊叮咬,瘧疾病又發作起來。這次病來得兇猛,一燒起來就四十二度,燒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徐偏一看慌了,就著人送他到梨花灣李捧大娘家,心想李大娘和邢盼兒一定會很好照顧他。
  周天虹來到李大娘家的頭幾天,一直是昏昏迷迷。只能由大娘和邢盼兒喂些湯水,接著又昏昏睡去。大娘跑東跑西,請了個老中醫看了看,說是回歸熱,比瘧疾還要厲害。這種病要燒九天九夜,才能逐漸退去。當前環境缺醫少藥,把大娘母女愁得不行。眼看著周天虹的嘴唇燒得都是燎泡,也無計可施,只能不斷地用濕毛巾在他的額頭上作冷敷。
  和高燒攪在一起的是無盡無休的惡夢。這天他夢見自己退守在坑道裡,有好幾個日本鬼子用火把熏他,使得他口渴萬分,嗓子像著了火似的難受。這時他奮力地喊著:「渴啊,渴啊!水!水!」忽然間,他覺得有一隻溫柔的小手,在他額頭上撫摩了一下,接著便有一個什麼東西碰自己的嘴唇;他張了張嘴,便有一股清泉流到焦渴的心中。他一連喝了很多,心裡頓時覺得很是清涼爽快。「是誰給我這清泉般的水呢?」他的意識一閃,很想睜眼看看這人。可是沒有想到睜眼這麼困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睜了一條縫兒。原來在飄垂的黑髮旁,有一個秀氣的紅霞般的臉龐,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在溫柔地微笑。他覺得似乎沒見過這樣美麗的人,和這樣動人的臉。他很想多看她一會兒,可是沒有這力氣,不一時便合上眼睛,又回到渾沌和茫然中了……
  這時他看到的是一灣不窄不寬的可愛的清流。岸上有許多戴紅領章的青年。碧水裡似乎還有一個寶塔的影子。人們紛紛地跳到清流裡游起泳來。他也脫了衣服躍身到清流裡,游得十分暢快。忽然岸上飄來一陣琴聲。他往岸上一看,垂柳下坐著一個留著娃娃頭的女子。她一邊彈奏,一邊歌唱。歌聲也顯得十分美妙。他想,這是誰呢,是誰唱得這麼美妙動人?不是高紅又是誰呢?他向岸上走去。來到這個女子身邊。一看,果然是高紅。不過高紅沒有同他說話,只轉過臉對他笑了笑,依然仰著臉兒望著藍天彈琴唱歌。他就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傾聽。正在這時忽然起了一陣怪風,吹得天昏地暗。從空中下來一隻惡雕,向著高紅惡狠狠地撲來。高紅驚叫了一聲,把琴丟在一邊,瞬間變成了一隻白天鵝,想藏到自己懷裡。那惡雕窮追不捨,嘎嘎叫著,一下銜著白天鵝的脖子,把她叼到天空去了。周天虹沒命地追過去,連聲叫喊:「高紅,高紅,你不能走!高紅!……」周天虹醒來,登時出了一身冷汗。……
  聽見周天虹的驚叫聲,邢盼兒急忙跑過來,坐在他的身邊彎下腰間:
  「天虹哥,你怎麼啦?」
  「沒,沒什麼!」周天虹遮遮掩掩地,心還在怦怦地跳著。
  小盼兒笑著說:
  「我聽見你在喊:高紅!高紅!高紅是誰呀?」
  「是一個……一個同志。」天虹含含糊糊地說。
  「是個女同志吧?」小盼兒笑問。
  「是的。」
  「她是你的什麼人?」
  「一個,一個朋友。」
  小盼兒「哦」了一聲,沒有問下去。停了一刻,又問:
  「她很漂亮嗎?」問到這一句,她的臉先紅了。
  「不算特別漂亮,可是很耐看。」
  「我想,她的文化也很深。是吧?」
  「是的,比我學歷還高呢!」
  「她現在在哪裡?你把她帶來,讓我們也看看。」
  「她被捕了!」周天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現在關在保定監獄裡。」
  「唉!」小盼兒也歎了一口氣,「好人命都不好。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呢?」
  「不知道。」
  「你們倆在一塊兒該有多好啊!」
  周天虹默然。
  停了好半晌,小盼兒的長睫毛閃了兩閃,若有所思地說:
  「我一直很想上學,就是沒有機會。我想參軍又沒有文化。八路軍來了,我才上了個識字班。每天學那麼幾個字。我的這點文化水太淺太淺了,簡直還不到腳脖兒深呢!」
  她自謙自卑地笑了一笑,異常誠懇地說:
  「天虹哥,你能經常教我幾個字嗎?」
  「這沒有問題。」
  「確實的,我老是盤算著參軍呢!」
  「那好。我想你的這個願望可以實現。」周天虹鼓勵她說。
  說到這裡,只聽外間屋傳來大娘的聲音:
  「小盼兒,你在那裡幹什麼呢?」
  「我跟天虹哥拉閒篇兒呢?」她說。
  「你別拉閒篇兒了。」大娘說,「你把他脫下來的那些髒衣服洗一洗,把那虱子捉一捉,不好嗎?你看他多受罪,虱子早滾成一個蛋兒了。」
  「好,好,我就去。」
  小盼兒應著,把那些髒衣服一抱就到外間屋去了。
  周天虹果然燒了九天九夜,高燒才漸漸退去。這時人已經黃皮寡瘦,虛弱不堪。李大娘全心全意照料他,家裡的活計幾乎丟在一邊,小盼兒的織布機也暗啞多時。為了給他補養身子,家裡幾隻母雞下的雞蛋幾乎全給他吃了。有時趕集上廟,給他買些青菜,割一兩塊豆腐,有時白洋澱賣小魚的過來,給他稱上半斤魚蝦,變著法兒改善伙食。那時候,八路軍不發餉,僅有極少的津貼。待遇最高的朱總司令每月才五元錢,以下的幹部才兩元、三元,戰士才一元。這些錢僅能買點牙粉、洗衣肥皂之類,抽煙的人就很艱難了。在這種情況下,周天虹所能拿出的,僅僅是自己的糧票和有限的菜金而已。對李大娘母女的這份深情厚意,除了滿懷的感激外,只有羞愧了。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休養,周天虹的身體已經大有好轉。為了盡快康復,他每天早晨在村外河邊轉轉,做做柔軟體操,有時到各農家串串門,同鄉親們談談心,過了一段頗為閒散的日子。在這段時日裡,小盼兒經常來拉閒篇兒。把周天虹的兩本曹靖華翻譯的蘇聯小說《星花》、《鐵流》也拿去了。一遇到攔路虎和不懂的句子,就來提問。周天虹很熱心地給予回答。漸漸地小盼兒看書看得如醉如癡,有時竟獨自一人咯咯地笑起來;有時又對著書本悄悄地垂淚。問她為什麼,原來都是為了書中的人物。周天虹望見她的那副傻樣不禁發笑。從心裡覺得這姑娘實在太純潔了,簡直純潔得像一張白紙。去年大家被圍困在地道裡,邢盼兒挺身而出,突破重圍送信的形象,已經深深刻在他的心底,現在他覺得她更加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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