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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腥風血雨(一)


  次日黃昏,周天虹和徐偏率領的支隊,沿著瀦龍河向北挺進。經過整整三個夜晚的行軍,進到任丘與高陽相鄰的地區。
  拂曉之前,部隊在王約村宿營。據老百姓說,這個村正是敵人「突擊示範」的重點。村東頭有一大片坑坑窪窪的埋人坑,還歷歷在目。這個血腥的日子剛剛過去還不到半個月呢!
  支隊部住在老村長的家裡。周天虹一進屋,就看見五十多歲的老村長還在炕上躺著。原來他被敵人打得很厲害,傷還沒有全好。周天虹走到他跟前說:
  「老大爺,你的傷好點了嗎?」
  「沒啥。」老村長苦笑著說,「反正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管活幾天都是賺頭兒了。」
  「怎麼,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周天虹驚奇地問。
  「可不是嗎,日本鬼子已經把我活埋了。幸虧他們走得快,村裡人又把我挖出來,我這才慢慢醒過來。說實在的,我已經見過閻王爺了。」
  周天虹歎了口氣,叫過衛生員給老村長上了藥。隨後又問:
  「老大爺,你能把那天敵人來搞『突擊示範』的事說一說嗎?」
  「慘哪!慘哪!開天闢地,沒有這麼慘哪!」
  老村長一邊說,一邊從炕上坐起來,從頭到尾講了那個血腥的日子。
  這天,陰沉悶熱。人們剛要吃早飯,敵人已經包圍了村莊。來的有日軍、偽軍,還有一些穿長衫的人。他們打著「政治工作隊」的旗子進了村子。帶隊的是日軍小隊長小久保,還有從北平來的恆尾。
  他們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趕到小學校前面的廣場上。一律跪在那裡。會場前面放著一張大方桌。大家一看方桌上平放著兩個砍下來的人頭,都嚇愣了,誰也不敢再抬起頭來。原來他們一進村,就把最先碰到的兩個人做了試刀的對象,以便造成恐怖的氣氛。
  先是一個穿長衫的人講了幾句話,宣讀了六條「反共誓約」。接著,一臉橫向的恆尾,就用生硬的漢語宣佈命令:凡不背或不會背以上六條者,就通通地「死了死了的」!與此同時,一些偽軍已奉命在旁邊挖起埋人坑來。
  可是命令宣佈很久,會場上仍是死一般的沉默,沒有一個人應聲。
  「你們,誰的來背?」恆尾大聲吼叫。
  「快背麼!背了就沒有事兒了。」穿長衫的漢奸也說。
  但是場裡仍沒有絲毫的反應。甚至連咳嗽聲也沒有。恆尾暴怒了:
  「你們都是死人嗎?你們不會說話了嗎?」
  他抽出指揮刀,像一條惡狼似的在人們面前跳來跳去。他已經感受到這沉默的人群,對他不止是恐怖,而且是蔑視。他無法忍受了,開始撲到群眾面前,把跪在最前面的十幾個人拉起來。
  「你們幾個的先背!」他命令道。
  命令同樣無效。他眼珠一骨碌,想出了一個主意,命令這幾個人上到小學教室的房上,然後扒著房簷垂下來。
  在日本兵刺刀的威逼下,十幾個人終於從高高的房簷上垂掛下來。接著,恆尾就在下面吼道:
  「誰掉下來,就先殺誰!」
  儘管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力爭能多掛、會兒,可是不到兩分鐘,其中的三個老人和一個孩子,已經撲通撲通地跌落在地上。
  這時,恆尾像野獸一樣地撲到他們面前,凶相畢露地對大家說:
  「大日本皇軍到中國是幹什麼來的,你們知道嗎?今天我告訴你們:就是來殺人的!因為,不殺人就征服不了你們,就換不了你們的思想!」
  不知什麼時候他面前已準備了一個水桶。說過,他把那把戰刀往冷水桶裡一蘸,然後高高地揚起手來,很快一個老人帶著花白鬍鬚的頭已經滾了下來。那個孩子哪裡見過這個場面,立刻嚇得「媽呀」一聲大哭起來,撒腿就跑,沒有跑出幾步,就被恆尾追上去,手起刀落,這個孩子的大半個腦袋就被削下來了。其他兩個也如法炮製。頃刻間,婦女們在人群裡嗚嗚地哭起來。
  「不准哭!」
  陡然間,有人像惡狼般地嚎叫了一聲,聲音尖銳而嚴厲。大家一看,此人長著一副木瓜臉,留著小日本胡,正是駐鄚州的日本小隊長小久保。此刻,他那木瓜臉上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他覺得恆尾表面上很有威勢,做起來卻很不利索,例如砍頭的動作就很不標準,且有些拖泥帶水。扒房簷也沒必要,徒然浪費了不少時問。這樣想著,他就從隊伍的前面走了出來。他手把著戰刀柄,高高地仰著脖子,雄視著手無寸鐵的群眾,顯出一派成風凜凜的架勢。他雖然才十九歲,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隊長,但因為獨霸鄚州,橫行一方,在中國人面前作威作福慣了,已頗有些司令官的派頭。
  小久保在人群前面站定腳步,略一掃視,就把一個青年揪了出來。原來他早已注意這個青年多時,看他相當精明,猜想他不是幹部,也至少是個黨員。
  「你們村,這個的有?」小久保比了個「八」字。
  「不知道。」青年沉著地說。
  「他們,東西的有?」
  「不知道。」
  小久保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用手指了指跪著的老百姓,又提高聲音問:
  「你的說,他們誰是幹部?黨員?」
  「不知道!」青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哈哈!」小久保的嘴角一翹,那張有兩撇小日本胡的臉笑了。接著,他把戰刀猛地抽出來高高揚起,順勢一揮,青年的頭已經落地滾出好幾尺遠。小久保還偷偷地看了恆尾一眼,似乎說,我是否比你幹得漂亮?
  少頃,小久保又指指人群,用狼嚎般的尖音叫道:
  「說!你們誰是共產黨、八路軍的幹部?不說通通地死了死了的!」
  說過,他向機關鎗手揮手示意,有兩個日本兵立刻把機關鎗端起來,作出準備射擊的架勢。
  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們透不過氣。
  這時,從人叢裡霍地站起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頭上蒙著一條羊肚手巾,樣子老練而英武。他用不低不高的聲音說:
  「你們要找共產黨八路軍的幹部,不要找了,我就是。」
  小久保顯然感到意外,沒有想到還有這樣大膽的人,暗暗吃了一驚。他從上到下看了看他,問:
  「你的,什麼的幹部?」
  「武委會主任。」那位中年人說得很乾脆。全場的人都偷偷地抬起頭,用眼睛瞅他。此人果然是本村的武委會主任孟慶之。
  「村長、支部書記的是誰?」小久保掃視全場,又厲聲喝問。
  「村長、支部書記,全是我。」孟慶之響亮地回答。
  「哦,真英雄!」小久保再次從頭到腳看了孟慶之一眼,問:「洞在哪裡?八路軍東西的有?」
  「你過來,我告訴你。」他招了招手。
  小久保得意洋洋地向著孟慶之走去。很滿意今天的行動有了收穫,同時也證明自己的手段比恆尾高明。哪知他走到孟慶之的身邊,剛剛站定,沒想到孟慶之一張口「呸」「呸」兩口濃痰吐了他一臉,並且狠狠地罵道:
  「小鬼子,你太蠢了!你不想想你是什麼人?你是一個強盜,我怎麼能把這些秘密告訴你呢?」
  小久保的臉立時變得煞白。他掏出手絹擦了擦,剛要揚手揮刀,冷不丁地從旁邊站出一個青年攔住他,說:
  「他不是幹部,你來殺我吧,我是幹部!」這個青年只不過是個一般的青抗先隊員,他的個子頗高大,一邊說,還一邊指著自己的胸脯。
  小久保一愣,一時不知所措;剛要轉身來對付這個新對手,這個青年指著他的臉罵道:
  「你這個小日本兒,野心也太大了。我告訴你,沒有人當你們的『新國民』,你們永遠征服不了中國!」
  小久保本來有一個未曾殺人先發笑的習慣,但這時他的心亂了,再也笑不出來。他的臉色由白而紫,兩撇小日本胡,本來是刮臉後用毛筆塗上去的,剛才加上兩口唾沫,用手絹一抹一擦,早已殘缺不全,不倫不類。從未受到過的羞辱,使他再次舉起刀來。不料這位青抗先隊員把身子一閃就去奪刀。小久保慌了,急忙用刀砍他的左手,青年又用右手去奪,右手也被砍掉了。這時,武委會主任孟慶之看見自己的隊員,為掩護自己而犧牲,心中激動萬分,立刻撲上去奪小久保的手槍,與小久保扭打在一處,最後被幾個日本兵趕上來,把他槍殺了。
  小久保餘怒不息。他橫行數年,從來還沒想到會碰這樣的釘子。為了施展獸性,他從人叢中拉出了三十個青壯年,把他們押到村邊,命令他們每兩個人合挖一個坑子。坑挖成了,又宣佈兩個人之中,必須有一個人被埋掉。至於兩個人之中究竟埋掉誰,則由兩個人去商量。這是一條毒計,他要用這個辦法來看著中國人之間互相殘殺,以便從中取樂。
  老村長李鳳章和村民王其敏兩個人在一個坑邊站著竊竊私議。先是李鳳章說:「其敏,我想好了,我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你還剛結婚,沒有後代。我死了有人給我報仇,你呢?我看,你就來埋我吧!」王其敏立刻說:「那可不行!你拉家帶口的,你一死怎麼辦?我死後老婆一改嫁牽掛少,再說,你是村長,你和八路軍還要領導全村給大夥兒報仇!」李鳳章見說不服他,就猛地往坑裡一跳,拉著王其敏的手,眼淚汪汪地懇求說:「好兄弟,你就別爭了吧!」說話間,小久保已經提著戰刀趕過來,尖聲吼叫著說:「快埋!快埋!不埋全打死你們!」人們只好流著眼淚埋了自己的兄弟。
  正在這時,村外陡然響起了槍聲。偽軍們驚呼著:「八路來了!八路來了!」小久保和恆尾便率領著這個「政治工作隊」倉皇逃去。
  李村長講完這血腥的一幕,聲音已經嘶啞。停了好半晌才說:
  「村裡人把我抬回來,我還不省人事。救了好半天才醒轉來。我對孩子們說,這個仇我是永遠不能忘的,你要是我的兒子,你要是中國人,你就要給我報仇!聽了我的話,孩子們也哭了。第二天,我就讓大孩子參加八路軍了。」
  「老大爺,可惜我們來得太晚了!」周天虹帶著哽咽的嗓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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