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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無村不戴孝,處處聞哭聲


  東進支隊在高粱地裡又苦挨了一天。
  夜裡淒風苦雨使他們飽嘗了寒冷的滋味,白天是炙人的太陽悶熱異常,連一絲風也沒有。無邊無涯的青紗帳,就像穿不透的綠色的牆壁,把他們緊緊地圍困著。眼前只有幾隻蹦來蹦去的螞蚱和歌曲單調的蟈蟈陪伴著寂寞的人們。
  大路上不時傳過來粗野的叱罵聲:「他媽的,快走!難道你要找死嗎?」一聽就知道,是鬼子和漢奸趕著老百姓前去挖溝修路。戰士們聽了心中十分難過,卻又無可奈何。
  周天虹和徐偏一再商議,認為當前的惟一要事就是找到縣委或分區,瞭解情況,定下活動計劃。而要找到他們卻必須找到最可靠的群眾。
  當天,黃昏過後,他們開始轉移。來到肅寧城南的梨花灣村。
  「就住這兒吧,這是我過去的老窩。」徐偏有點兒興奮,「這裡有一個李大娘,待人親熱極了。她家三天兩頭住縣區幹部,不會找不見他們的。」
  「我跟你一塊兒去。」周天虹也高興地說。
  徐偏仍舊把部隊安置在青紗帳裡,在要路口佈置了警戒。
  這時,西天上露出一彎新月。徐偏帶著通訊員走在前面,周天虹廝跟在後。雖然夜色迷離,但徐偏輕車熟路,就像走進自己家門一般。不一時,他就沿著村邊,拐進了一個胡同。這條胡同並不長,出了胡同,是一個碾盤。旁邊有一個油漆剝落的小門。徐偏在門首停住腳步,似乎思量了一下,沒有立刻動手敲門。他示意天虹先等一等,然後繞到屋後,舉起手來,向著後山牆不急不慢地拍了三下。聽聽沒有動靜,隨後又依照原有的節奏拍了三下。不一刻,就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響,接著那個小黑門便呀地一聲開了。
  徐偏連忙趕到前面,藉著暗淡的月光,看見門裡一前一後站著李大娘母女二人。令人驚異的是兩人都身戴重孝,頭上裹著長長的白紗,垂在身後。
  「大娘,我是小偏兒。」徐偏輕聲地說。
  李大娘湊近他的臉望了望,才招招手把他們讓進了門。隨後插上門,說:
  「小偏兒,怎麼好多日子不見你了?你到哪兒去啦?」
  「我到山裡去了。」徐偏說。
  「咱們的隊伍全回來了嗎?」
  「我們先回來了。」
  「謝謝老天爺!你們可回來了,再不回來老百姓可真沒法活了!」
  李大娘說著用袖子拭了拭眼淚。
  「娘,到屋裡再說吧!」女兒說。
  說著,她先摸進屋,點上了燈。然後又用破被子蒙在窗上遮住燈光。
  徐偏看見屋子裡凌亂不堪,炕對面那個紅漆躺櫃也不見了;再看看她們身穿的重孝,哀戚的面容,就知道家裡發生了變故。他問:
  「大娘,你這是給誰戴的孝呀?」
  這一問不打緊,大娘立刻嗚嗚地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抓住徐偏的手說:
  「你大伯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
  「什麼時候?」
  「就是昨天。……」
  大娘哭得說不下去,女兒接著說:
  「我爹不願給日本鬼子出伕,就藏在村北柳子地裡。鬼子兵把他搜出來,就把他扎死了。」女兒也淚涔涔地嗚咽著說,「當時,我們藏到西窪裡了,一點也不知道;後來還是鄰家大伯給我們捎了個信兒,我趕去一看,我爹肚子上紮了兩個大血窟窿,連腸子也流出來了。鄉親們就用門板把他抬回來。」
  「臨死連個棺材也沒有。」老大娘哭著說,「死人死得太多了。不是被打死的,就是被殺死的,哪裡有那麼多的棺材呢?我說,就把他裝在躺櫃裡吧。臨走,連身新衣裳也沒有,只換上了雙新鞋。以前他給財主扛長工,八路來了他當農會主任,一年到頭風風雨雨的,他可是沒享一天福啊!」
  說過又嗚嗚地哭個不住。
  聽到母女二人的哭訴,天虹、徐偏和兩個通訊員無不為之酸鼻。天虹打量了一下母女二人,李大娘大約四十三四年紀,面呈紫赯色,穿著黑衣黑褲,看去是一個樸實勤勞的農家婦女。女兒不過十八九歲,穿著柳條土布褂子,黑褲白鞋,生得相當秀麗聰穎。不過她們都陷到深深的哀痛中了。
  為了擺脫過於沉重的哀痛,周天虹改換了一個題目,問:
  「大娘,這村成立了維持會沒有?」
  「早成立了。」大娘說,「日本人一來,杜大頭就拿著小日本旗去歡迎,當天下晚就成立了。」
  「在全縣來說,也算頭一份兒。」女兒補充道。
  「杜大頭是什麼人?」周天虹問。
  「是這一帶有名的大地主杜福祥。」徐偏解釋道。
  「這是一個心毒手黑的傢伙!」大娘憤恨地說,「維持會一成立,杜大頭就說,過去八路在這裡,你們鬧減租減息、合理負擔,說什麼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搞什麼反黑地鬥爭1,把負擔全擱在我頭上了。現在咱們真正搞個平均分攤吧。他說的平均分攤可好,都弄到中農、貧農頭上了。一天到晚,不是要捐,就是要稅,不是要白面,就是要香油。一會兒來一個條子,一步交遲慢了,就打得你死去活來。這個日子可怎麼過呀!」
  
  1 在抗日戰爭中,地主為了減少負擔,隱瞞部分土地不報,這部分被隱瞞的土地被稱為「黑地」。

  女兒向烏黑的牆上一指:
  「你們瞧瞧,那牆上貼的都是什麼?」
  大家這才注意到一面牆上,貼了許多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條子。周天虹站起來,捏開電棒一照,那些蓋著維持會紅印的條子,用潦草的字跡寫著:「白面五斤」、「香油二斤」、「小米十五斤」、「修碉款貳拾元」、「修路費三拾元」、「檁條十根」、「鐵掀兩把」、「繩子一捆」……幾乎把一面牆都貼得滿滿的。
  「這個杜大頭,對咱家恨得厲害。」李大娘說,「因為你大伯是農會主席,反黑地的時候跟他進行過說理鬥爭,他就恨死了。有人說,你大伯藏在柳子地裡,就是他向日本人報告的。」
  「哦!」周天虹領會地點了點頭。
  「娘,這些以後再說吧。看同志們還有什麼要辦的事情。」
  周天虹望了姑娘一眼。覺得她雖然年輕,卻顯得很幹練,很精明。就趁勢說:
  「我們這支部隊新來乍到,需要很快同縣委取得聯繫。你能幫我們找到他們嗎?」
  姑娘眨了眨眼睛,猶豫了一下,望了望母親。顯然這是一件機密要事,是不能不慎重的。
  「對,大妹子,你就辛苦一下,幫我們找找。」徐偏說。
  李大娘默默地向女兒點了點頭,表示她完全同意。姑娘才說:
  「那,你們準備在哪裡接頭呢?」
  「如果方便,在這裡就行。」天虹說。
  「那就等明天吧。」
  一件大事有了著落,周天虹心頭頓時輕鬆了許多。徐偏望了天虹一眼,輕聲地問:
  「你看今天晚上住在哪裡?」
  「你看呢?」
  「我看,這村子情況複雜,杜大頭勢力很大,如果住在李村裡,有人報告,恐怕很不安全。」
  「我也覺得是這樣。」
  「那麼,我們就在高粱地裡再住一宿吧。」
  聽到這裡,大娘心疼地說:
  「這怎麼能行?同志們回來了,讓他們睡在地裡,我們對得起他們嗎?」
  「娘,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姑娘說,「你就快烙餅吧!我再找可靠的幾家幫幫忙。趕快做好了,給他們送飯去。」
  周天虹和徐偏起身告辭,悄悄地離開了這個農家小院。出門不遠,天虹輕聲地問:
  「這姑娘叫什麼名字?」
  「姑娘叫邢盼兒。她母親是村婦救會的主任,名叫李捧,女兒是婦女自衛隊隊長,兩個人都是黨員。」
  他們剛要走出胡同口,接近村邊時,聽到近處一個小院裡,傳出一片男男女女的哭聲。接著門開了,走出六七個男女,都戴著重孝,一路哭著,向村邊走去,走到村口才停下來,一邊燒紙,一邊跪下哭著:「爹,你死得好慘啊!」「爹,你慢慢地走吧!」
  「又是一家死人的!」徐偏嘟噥了一句,為了避開他們,繞到一條小路上。周天虹一邊走,一邊望著那哀哭的人群,默默想道,這場空前的劫難,究竟死了多少人呢?真是無村不戴孝,處處聞哭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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