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六二 與叛徒交戰


  高紅受刑以後,就被關在監獄裡。犯人們聽說來了一個女縣長,都很敬重她。尤其那些女犯人見她的雙手被拶壞,都很心疼她,幫助她端水、洗臉、梳頭、餵飯,使她的精神得到很大安慰。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來了兩個警察說要再次傳訊。她知道事情不會就此完結,必須準備繼續戰鬥。警察押著她穿過一道街,來到一個富家庭院。沒有門衛,像是一個住家戶的樣子。高紅一進門,就看見鑲著玻璃的五間大北房。走廊上放著一些花草之類。其中一個警察先到屋子裡稟報,隨後走出來和悅地說:
  「先生在屋子裡等你!」
  高紅不知道要搞什麼名堂,停頓了一下,故意放慢腳步。她慢慢地上了台階,站在門口,往屋裡一看,裡面座位上站起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的身量十分矮小,最多不過一米五掛零,瘦孤拐臉,留著分頭,眼睛很小卻機警有神。他一見高紅進來,就迎上來彬彬有禮地說:
  「高縣長,聽說您來滿城好幾天了,您多受委屈了。今天我把您接來,是想同您談談心,交個朋友。」
  說過,他請高紅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又面帶笑容地說:
  「您可別誤會,別以為我是日本人,我就是本城的紳士。不過我自幼到東北去了,在東北上的大學。九一八事變後,我也很愛國,我也抗過日。『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首歌我也會唱。你要不信,我就給你唱唱。不過,我後來覺得中日兩國總是對抗這並不好,還是中日親善,互相提攜,共建東亞共榮圈好。你是有知識的人,一說就明白,所以我想同你交個朋友。」
  高紅再一次看了看他,從他那舉止、眼神、姿態,以及他那話語中偶然流露出的生硬的詞句,都可以判定他是日本人,而絕不是中國人。不由心中暗暗冷笑。
  「好好,咱們不說這個了,先吃飯吧!」那人說著,朝旁邊的大圓桌上一指,「這幾天高縣長夠受苦了,監獄裡那些粗糙的東西,簡直連豬食也不如,怎麼能下嚥呢!」
  高紅朝那大圓桌上一看,各種菜餚、水果、點心擺了滿滿一桌,就徹底明白了。心裡又不禁一陣冷笑。
  「好吧,請您入席吧!」那人站起來,躬身一指。
  「不行,這個飯我不能吃。」高紅把頭一扭。
  「為什麼呢?」
  「因為我是抗日的,你是主張投降的,你和汪精衛是一派。中日兩個民族是要親善,但是在打倒侵略者以前,羊和狼還是不能講親善。」
  「可是我也是中國人哪!」
  「既是中國人,你就應當知道中國人的道德。今天,我以階下囚的身份,吃你們的東西,中國人就會不答應,中國婦女也會不答應。」
  「好,好,還是你想得周到。不吃就不吃吧。」那人的眼珠骨碌了幾下,收住了笑,「可是,你今天處在這樣的地位,不多少說一點應付應付,總是過不去的。我即使同情你,想保你出去,也沒有辦法。」
  高紅悶聲不語。
  那人擰了擰眉頭,又問:
  「你們共產黨的組織,不要說全部,說出一部分也行。」
  「一部分我也不知道。」
  「咳,我知道,你不是不願說,是內心有苦衷。」說到這裡,那人的瘦臉上出現了鬼笑,「怕將來回去不好交代。這樣吧,你不願說真的,說點假的也行。」
  「這個傢伙真是太無恥了!」高紅心裡暗暗地說,立刻回答:「真的假的我全不知道。」
  那人見高紅把口全封死了,不由地生出一臉慍色。可是他仍不死心,總想有點收穫,於是又耐著性子,忽然問:
  「我現在要放你走,你敢走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使高紅一愣,但接著就敏捷地回答:
  「當然敢走。」
  「你能給我帶一封信嗎?」
  「給誰?」
  「給你們分區的楊司令。」
  「當然可以。」
  「你以後還能回來嗎?」
  「既然走了,當然就不可能回來。」
  「你不回來,那麼我們同誰聯繫呢?你這裡有比較可靠的人嗎?」
  哦,說到這裡,高紅才明白了這個狐狸設下的圈套。就冷冷地嘲笑說:
  「你也真夠挖空心思了。我看這裡,沒有誰比你更可靠了。」
  那人惱羞成怒,圖窮匕首見,乓地把桌子一拍,瞪著眼珠子凶相畢露地說: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有你後悔的時候!……把她帶下去!」
  他說著,向門外揮了揮手,兩個警察又把高紅帶回去了。
  「這個傢伙究竟是什麼人?」高紅一路走一路想。監獄裡有個老看守,大家都喊他老張,他對高紅是又敬佩又同情。高紅找他悄悄一問,原來上午審訊他的就是日軍駐滿城的情報主任朱野,是這裡的特務頭子。不久以前在電線桿上掛人頭的就是他。高紅輕輕地「噢」了一聲。
  下午,高紅正坐在監房的廊簷下沉思默想,從外面進來一個身著黑衣黑褲的特務。他老遠就同高紅親熱地打招呼,走到高紅面前,還恭恭敬敬地鞠了個大躬,臉上帶笑說:
  「老高,好久沒見了,你還認識我吧?」
  高紅仔細一看,原來是縣農會副主任楊利民,被捕後叛變了。他生得肥頭大耳,一副蠢相,很有點小說裡豬八戒的樣子。加上他有點兒爛眼邊兒,眼老是怕光似的乜斜著,人就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瞎羊」。
  「你不是瞎羊嗎?……你現在做什麼哩?」高紅明明知道他當了特務,故意這樣問,無非是有意嘲弄他。
  「咳,你們過去不是說我思想意識不好麼,還說我以後會當特務,現在真應驗了你們的話啦!」
  高紅想起自己確實說過這話。因為他一向很自私,曾一度想讓他的老婆也吃一份公糧。試想糧食一人一份還不夠吃,哪裡能供他老婆吃公糧呢!因此,老濟公就沒有准許他。他對此一直心中不滿,一天到晚嘟嘟囔囔。這樣高紅就批評他思想意識不好,只從個人利益上看問題。也有的人批評得很嚴厲,說如果不改,發展下去會經不起考驗。這一切今天確實都應驗了。
  「老高,大家叫我來請你,到那邊聚一聚,你肯賞光吧?」瞎羊說。
  「大家?你說的是誰?」
  「就是那邊過來的人麼!」
  「哼,都是叛徒!」高紅心裡說。一邊又默默想道,這一關在預料中,是必須要過的;同時也有必要給他們做些工作。於是就點了點頭。
  瞎羊領著高紅來到日本憲兵隊的院子裡。進屋一看,裡面早已坐滿了人。炕上擺著一個大炕桌,上面擺著燒雞、熟肉、燒餅、水果之類。在座的有前區長王老凱、前教育科長老邰、前區委書記辛在漢等,挨著王老凱的身邊,還坐著一個塗脂抹粉的妖艷女人。他們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炕下的椅子上。據高紅所知,這幾個人,除了王老凱是在一個大風之夜自動攜槍投敵以外,都是由於被捕後意志不堅定叛變的。其中以辛在漢表現較好,思想比較忠實,黨組織很快把他的老婆派進來,堅定他的意志,讓他留下來繼續工作,他也答應了。
  這幾個人看見高紅進來,都站起來表示親熱。尤其王老凱還笑嘻嘻地問:
  「老濟公現在怎麼樣?他們都很好吧?」
  高紅一看他那副假惺惺的樣子就膩了,立刻嘲笑說:
  「你也想起他們啦?你是想抓他吧?那可要領到不少賞錢呢!不過他可不好抓呀!」
  幾句話說得王老凱面紅耳赤。他長得賊眉鼠眼,樣子本來就難看,這一來更難看了。那個塗脂抹粉的女人見自己的丈夫很尷尬,立刻插上說:
  「妹子,你可別這麼說。自你被抓到這兒,你大哥可揪心啦。前天聽說你在監牢裡幾天沒有吃飯,他連覺都睡不好。妹子,他這是為了你好,你可別屈了他!」
  高紅瞥了這女人一眼,只見她梳了個高高的飛機頭,戴著兩個明晃晃的金耳環,厚膩膩的粉把一張臉塗抹得不像樣子。高紅早聽說,王老凱投敵後在城裡娶了個妓女,今天一見更覺膩味。她只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瞎羊一看陣勢不妙,趕快打斷說:
  「我看先別談這些,咱們先吃飯吧!」
  一邊說,一邊躬身帶笑,請高紅上炕。
  「你們有什麼事快說。這飯我不能吃!」高紅斷然拒絕。
  瞎羊仍嬉皮笑臉地說:
  「好久不見面了麼,聚一聚麼,有什麼不能吃的呢?」
  高紅略帶怒容回答道:
  「我不能像有的人那樣沒有臉,一被敵人抓住,連打也沒有打,只給他吃了兩個燒餅一碗涼粉兒,就問什麼說什麼。」
  瞎羊一張臉登時紅得像豬肝;因為高紅講的就是他,不過沒有指名。虧得他臉皮太厚,那張臉紅了幾紅就漸漸復原了,還強自辯解道:
  「這次掃蕩邊區,我也去了。這個人搶這個,那個人搶那個,可是凡老百姓的東西,我是一點也沒有拿。要不信你就去調查調查。」
  「我也不調查。你把這酒席撤了,我們再談。」
  「好,好,我們撤了。」
  酒席撤去。那女人也乘機溜掉。屋裡陷入沉默中。大家一時無話。顯然,那些人在女縣長高屋建瓴的進攻姿態下,已經處於劣勢。
  「你們有話快說!」高紅神色冷峻地說。
  原教育科長老邰,鼓了鼓勇氣,說:
  「古書上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識時務者為匹夫。民諺也說,在人房簷下,怎能不低頭。現在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攥在別人的手心裡啦。這是客觀事實。我也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是個真理。現在總得先把命保住才行。命都保不住,一切就全完了;命保住了,能夠出去,你抗日也好,不抗日也好,他能管得著嗎?……」
  老邰剛說到這裡,高紅乓地把桌子一拍:
  「你被抓住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吧?嗯?怪不得你當了叛徒!」
  老邰面紅耳赤,訥訥地說:
  「咳,我,我這是為了你好。……反正你不說一點兒,你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就不出去。我就死在這裡。文天祥不是說過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老邰,你是個讀書人,我問你,你讀過的書,是不是都叫狗吃了?」
  高紅見老邰低頭無語,覺得開導他們的時候到了,就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
  「老邰,你剛才不是說要識時務嗎?我就給你們談談現在的形勢。」
  於是高紅拉開架勢,從蘇德戰場講到歐洲戰場,從中國戰場講到太平洋戰場,把世界反法西斯的形勢講得頭頭是道,把德意法西斯勢力日暮途窮,把日本法西斯因兵力不足到處捉襟見肘的情景講得真實可信。高紅見他們一個個低下頭去,像經霜打的樹葉一般,就以勸導的口吻說:
  「你們就不想想,你們憑日本人的勢力作威作福,你們還能混幾天哪?你們不敢出城,你們就扒著城牆往外看看,外面整個是八路軍的天下,幾個城窩窩能待下去嗎?日本人要垮了台,他們能把你們帶到日本國去嗎?那時候你們怎麼辦?你們已經走錯了路,還不趕快立功贖罪,給自己留條後路!到時候人民能夠饒恕你們嗎?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席話,完全擊中了這些人的要害,扣動了他們的心弦。每個人都在心裡打起小鼓來。惟有王老凱暗自嘀咕道,高紅講的這些話,並非沒有道理;但是朱野交下來的勸降任務不完成,卻是無法交代的。想了想,就鐵著臉說:
  「老高,你知道我是個老粗,不識多少字,沒有你學問大。要講道理,我講不過你。可是,你要不交代幾句,那是過不了這一關的!」
  「你要我交代什麼?」高紅瞪著他,嚴峻地問。
  「你只要說一句:出去後再不抗日,就行。我們就可以去替你說好話了。」
  高紅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響亮地說:
  「這不可能!」
  屋子裡頓時冷靜下來。
  「那我們可就沒有辦法了。」王老凱顯然帶有威脅的意味,「那你知道,日本人的刑法可不是吃素的!」
  「哦,你說的是要用刑吧,這個我已經領教過了。」高紅盯著王老凱笑道,「如果再用刑,那我可就要胡說了。」
  王老凱也很機警,從高紅的眼睛裡辨出了一點不祥之兆,立刻問:
  「你要胡說什麼?」
  其他幾個叛徒似乎也嗅出了味道,紛紛搶著問:
  「你想說些什麼?」
  高紅看他們慌了,愈發沉著地笑道:
  「胡說麼,那可就沒有準兒了。」
  這一說,幾個叛徒全慌了神。紛紛從炕上跳下來,圍到高紅身邊,著急地央求著:
  「那你可不能胡說呀!可不能亂拉別人呀!」
  「你們放心,」高紅說,「好人我一個不拉,專拉壞人。壞人要我死,我也不能叫他活著!我要不叫他死在我前頭,我就不算本事!」
  高紅說著,站起來就往外走。大夥一窩蜂地追著她,還搶著說:
  「你可不能亂拉別人呀!我們好歹在一個鍋裡吃過飯哪!」
  今天,惟有辛在漢沒多說話,也不像別人那樣慌張。
  粉碎了叛徒的圍攻,高紅像打了勝仗一般的愉悅。晚上,辛在漢在沒人時悄悄遞過來一封信。高紅打開一看,信是老濟公來的,上面寫道:
  
  高紅同志:
  來信收到。知你在工作中不幸被捕。你對革命表現的忠誠與堅定,在群眾中影響極好,同志們深為敬佩。敵人若不殺你,就要爭取活下去。並注意鬥爭策略。我們將設法支援與營救。此事已轉告天虹同志。
                      老濟公

  高紅讀完信,又接連讀了幾遍。每讀完一遍,就流一大陣眼淚。這是她被捕以來第一次流下的眼淚,也是第一次不加抑制地任其傾流。……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